第30章 029 我是他的情人

书名:不见天日 作者:Rabbit 本章字数:6061 下载APP
下午的阳光透过采光极好的窗户,洒在他缠满绷带的躯体上,他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温暖,而是灼热。
几道阳光缓慢向前推进,触碰到他因输液而变得冰凉的一只手,他却受惊般抖了一下。
陌生的灼热感让人极不舒服,他下意识想去躲开那束阳光,激烈的动作牵扯到输液的管子,发出叮铃碰撞的声音。
正在查房的景旭站在病床一旁观察了一会儿,转身走到窗边拉上窗帘,病房内顿时灰暗下来,遮住连日来难得温和的阳光。
云洲伤痕累累的手这才轻轻放下,手指僵硬地伸着,没有再乱动。
病床上的人在惧怕阳光。
景旭看见这样反常的举动,默默地攥紧窗帘边缘,用力到手心隐隐作痛,又无力垂下。
有些反常,放到这里,就是正常。
没人会在乎注定进入黑暗的人为什么惧怕光明,被人重新制定的规则在默认他并不向往光明。
而盛倾佑已经在云洲身上做到了。
震动声突然打断了景旭的思绪,他沉默着从兜里拿出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脸上不禁露出更深层次的动容。
“予疏,对,检查结果刚出来,已经发过去了。”
“把一个折腾得半死不活的人送到这儿来,真有病。”
“是是是,大局为重。总的来说没什么会留下后遗症的伤病,不过他的药瘾要戒,你也不想一个时不时会流口水的呆子去接待客人吧。”
“保守估计,半年到一年。”
这句话一出,景旭料到什么似的拿开手机,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没说什么好话,于是换来景旭不耐烦的骂声:“想效率高的话送戒毒所,别送到我这里!”
对话画上不愉快的句号。
景旭愤怒地挂掉电话,因为不解气,手还在空气中胡乱挥了几下。
廖予疏懂不懂会所的医疗中心是以完全治疗为目的建的,不是判断这些人能活几年打个补丁的地方!
他们是人,又不是什么破布玩偶缝一缝还能用。
不对,廖予疏眼里哪里看得见真正的人,他需要的正是耐玩耐用的玩偶罢了。
窗帘被景旭拍打得灰尘四起,越来越愤恨的心理抱怨难以消解,他的手上发出用力却陷进棉花的沉闷声响。
还没砸痛快呢,景旭不经意地回头看过去,云洲正迷茫地睁着眼,和他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云洲怯生生地移开目光,往旁边看去。
景旭倒是坦然,假装理了理自己的白大褂,走过去摸摸云洲的额头,“不烧了,但你不要乱动,有什么问题问我。”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盛倾佑不在,但我不算什么好人,别指望我知无不言。”
云洲干燥起皮的嘴唇下意识颤动,张着嘴尝试了几次,却没有声音。
景旭皱起眉头,说起来真够可以,把人放了整整四天没有喝水,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他现在不知道能不能说话。
“这里是……咳咳……”云洲努力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声色喑哑,话没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景旭迅速接了杯水送到他嘴边,云洲一口气喝了个干净,他又倒了一杯。
云洲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濡湿的嘴唇靠近纸杯边缘,放缓了喝水的速度。
“这里是我的医院,再晚一点你就死了。”景旭为他接了第三杯水,“不过看样子,你更愿意死了解脱吧。”
云洲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不,”他轻抿嘴唇,舔掉嘴边留下的水渍,低声道:“谢谢。”
真好看。
即使是最狼狈、被扒开、满身血迹的样子,也很好看。
景旭失神地望着云洲没有什么情绪的面孔看,大约有些理解廖予疏为什么会给盛倾佑开出天价了。
只是一双眼睛,琥珀色的瞳仁莹澈发光,但是没有任何内容,什么光经过都能穿行自如。
如果这双眼睛,挖下来,交给他收藏多好。
景旭忽然怔住,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他连忙收敛目光,生怕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被看出来,连景旭自己都不知道这种畸形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
一旦面前这个人活起来,动起来,就好像有什么挡不住的魔力似的。
景旭几乎都能想象出如果在校园,在职场,在外面的任何地方,这个人闪闪发光的样子。
可现在他就那样静静地低着头,好像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
太安静了。
“你好像不惊讶自己在这里。”
本以为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的人攻击性也会极强,在这里醒来后发疯要死要活的也不在少数。
可他,太过平静了。
平静的不像是被送入龙潭虎穴的局外人。
云洲攥着被单,沉吟着说:“如果是盛先生送我到这里来,我会听他的。”
景旭讶异地看向他坚定的神情——极不合时宜的坚定。
他无所依靠,才会依靠那个人。
“他将你……”景旭脑中闪过数个需要斟酌的词,犹豫道:“将你变成这样。”
“可是他爱我。”云洲笃定地点头,似乎是在肯定口中那个词的份量,眼中竟然产生了祈愿,“如果不是爱,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呢?”
景旭张了张嘴,反驳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他不是没见过绝望的人,比云洲更疯狂,更一心求死,伤得更重的人不在少数。
都没有他这样沉静地说着一听就是谎言的话所带来的冲击让人感到震撼。
观念彻底扭曲,人性在不为人知的经历中被完全磨灭。
景旭知道此刻最应该的就是放弃沟通,几句话根本扭转不了云洲的想法,他的嘴角忍不住扯出最嘲讽的角度,“你好好养伤吧,不要辜负你那盛先生的期待。”
景旭放下空纸杯,心情很差地转身离去,身后再次传来云洲沙哑的声音:“我会的,谢谢你。”
然而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病房门直接从外面锁上,隔绝了云洲的话语。
景旭不知道这股无名的愤怒从何而来,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子也不过如此!
糊弄糊弄别人还行,可别把自己骗了,云洲自己说的话,最好是他的真实想法!
病房内一下子陷入诡异的寂静,云洲抿了抿唇,悄悄敛起目光,靠在枕头上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
如果事情真的是他说出来的这样,会不会好受一点?
被盛倾佑带出盛家别墅的时候,云洲还有点意识,他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奢侈的空气,到后来竟一点也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疲惫。
只要还在呼吸,他就还活着。
不管是哪种活法,他都要活下去。
在医疗中心的时候,云洲听见了他们的全部对话,他早就知道对于盛倾佑而言,自己不过是能舍弃就舍弃,能利用就利用的存在。
云洲并不觉得自己在盛倾佑心中有多么重要,也不会相信他口中的爱情,甚至还有点庆幸着自己在他眼里还能有点价值。
盛倾佑现如今沦落至此,云洲本应笑的——本应用尽自己平生的语言,来嘲笑谩骂这罪有因得的家伙。
想笑,但是根本笑不出来。
时光不会倒流,那药能让人完全失去尊严,却不能让云洲轻易死去。
他的骨气,早就随着那剂针进入体内,烟消云散了。
到现在,云洲只能开始自我欺骗,只有相信这是爱,仿佛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白茫茫的天花板上,忽然又出现了夏瑾的面容。
明明每次沉浸于幻觉时都能看清他,让云洲甘愿奔向他的方向,这次却越来越模糊,遥远如梦境,虚幻飘渺。
云洲的眼泪几乎是涌了上来,怎么止也止不住,很快浸湿了枕头。
干枯发黄的头发一片黏腻,无论如何擦,都没办法蹭去泪痕。
门外的景旭靠在墙边,聆听着他无声的哭喊,眼里闪过一道微弱的光。
云洲躺了接近半个月,仍处在静养阶段,戒药瘾不能使用强制手段,否则让本就不堪重负的手臂伤上加伤,截肢都算轻的。
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病,以调养为重,万不能有太大的刺激。
廖予疏收到详细病历后下了死命令,既然给了景旭一年,如果到期云洲没有痊愈,就让他顶云洲的位置。
听到廖予疏的威胁,景旭丝毫不怵,当着云洲的面怒怼:“得了吧,我不咬死一个让你那破会所见血,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不知道廖予疏回了什么,景旭听也不听地开口对骂,而后直接掐断电话。
这两个人表面上看着似乎水火不容,但只有云洲知道,自他醒来后,景旭根本没有远离过他的病房,似乎真的将他看成重要的病人,亲自贴心照料。
自从前天景旭不动声色给云洲换了个枕头,两个人的交流多了些心照不宣。
景旭接廖予疏的电话也毫不避讳,云洲擅自猜测,这可能是想让云洲多了解些关于会所的信息。
他还顺便“无意中”告诉云洲,盛倾佑此刻已经签好合同收了钱,干脆在会所的房间住下了,因为涉嫌纵火,身上官司好几个没有结,警察还在到处找他,他只能在会所避风头,不会来这里。
坐回病床前,景旭伸手拿了个苹果开始削,状似自言自语道:“廖予疏他真干得出来,哪个人不顺心意了直接拉去接客,谁的黑料都有,真不知道坐牢舒服还是待在天湖当最底层舒服。”
景旭说话一直生冷不忌,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抖出来,根本不怕自己泄露出什么秘密,会所如何贿赂到各种犯罪产业直接当成八卦说给云洲听,随便就将一个隐秘的犯罪帝国展示出来。
云洲默默地听,更多是不知道应不应该接话。
好在景旭并不需要回应,继续自顾自说:“不过他应该很中意你,之前有个人的手被折断了,本来休养几个月就能好,他嫌麻烦,干脆截肢了。”
“我一天最多做过五次截肢手术,那些人你只要进会所就能看见,哦,也不一定,你不是下层的料,看这样子应该要去哪个大老板那边。”
“大老板的口味就更难琢磨了,沾血是一定的,没人会愿意花这么多钱和你玩纯情的。”
景旭的话越说越露骨,本意就是想吓云洲,哪怕云洲眼里出现一丝丝恐惧,他都会觉得燃起些许希望。
当然,不会有。
云洲一如既往当是在听别人的事情,眼带好奇,眸光稍微在景旭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没有透露出任何该有的神情。
短短的一年,他究竟是死过多少次,才会有这样的心态?
“别这么看着我,这是我的工作。”
云洲嘴里被他塞了半块苹果,含糊不清地问:“那,你也有把柄在他手上吗?”
“我啊?”
景旭削断苹果皮的最后一截,手指上赫然一道殷红的伤口,渗出血红的一片。
他笑了笑:“我是他的情人。”
云洲终于露出不同往常的表情,吃惊到赶紧噤声。
这几天的只言片语中云洲只能听出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却没想到是如此答案,他小声说了句:“抱歉……”,声音哽住,没有往下继续说。
景旭拉开抽屉,用镊子从中取出一块棉花,按在伤口上,“一起经历过荒唐事罢了,”
“这是我欠他的。”
景旭淡淡的微笑下,隐藏着复杂而带苦涩的神情。
云洲对景旭的身份是好奇的,从他那边得到更多会所的信息自然最好,但不清楚景旭的目的究竟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心帮忙,云洲每每都是沉默以对,自有一套思考逻辑。
至少现在,不能轻易相信别人。
云洲是景旭重点看顾的病人,但并不是唯一一个。
好在云洲没什么能跑的能力,戒药瘾的过程又容易嗜睡,抵抗力下降和惧怕阳光,让他除了在反复发烧就是在昏暗的环境下迷迷糊糊睡觉。
盛倾佑倒还没忘了他的“摇钱树”,风头过去后来了医院几次,每次都是门还没进就被景旭赶出去了,理由是云洲在发烧,认不清人。
等景旭确定盛倾佑走了,拿换药的东西进病房,拆开云洲的绷带时,看见在床上的云洲眼皮挣扎了一下,没有睁开。
“一边说爱着他,一边装睡逃避是吧。”
回答他的是沉默。
行,还装呢。
景旭用棉签沾了沾药水,闲聊般悠悠开口:“夏瑾,是哪位?”
云洲刚拆一半的绷带猛地抽紧,他吓得瞬间睁大充血的眼睛,不顾疼痛地抱住双臂,像梦里索命的恶鬼,那对漂亮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难以捉摸的各种情绪。
景旭从中分辨出他想看见的,独属于云洲的攻击性。
景旭笑笑:“你不知道吧 ,他买下了原本的盛家别墅,带人掘地三尺,稍微猜猜应该就知道他在找谁吧?”
夏瑾——
他哪里来的钱?
他不应该在上学吗?
他为什么?
云洲激动得差点坐起来,脑中纷繁复杂地乱想,生怕被抓住什么把柄,强制让自己的四肢不要乱动,硬生生将询问忍住了。
景旭用温毛巾轻轻擦拭云洲瘦到肋骨贴着皮肉的身体,可以看到他因情绪变化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这种事稍微查一下就知道了,去年的高考状元,连我都听过他在当地报纸上找你的新闻。好像家里发达了吧,今年刚上市,盛家破产以后就成本市首富了。”
云洲极力平复急促的呼吸,按下已经有些抽痛的心,咬咬牙,冷淡道:“真蠢。”
“是啊,我也觉得,”景旭上药的手很轻柔,尽管还是有些刺痛,但云洲并不觉得难受。
景旭对云洲真心地笑笑,不像之前那样带着有所逼迫的尖刺,反而温润许多,似乎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不过有人在等你,不是很好吗?”
“……”
“有这样的朋友在,你并不是孤身一人。”
“医生,”云洲避开他的目光,“可以不要再提他了吗?”
他们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就算夏瑾现在在他面前用尽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云洲也会一言不发地承认。
承认夏瑾对他应有的抱怨和职责。
如果不是自己最开始的招惹,夏瑾的人生会不会更加顺利?
云洲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长满倒刺的针,扎进夏瑾原本通达顺利的人生,即使强行拔出,也会在那段经历中留下血淋淋的痛。
云洲不值得他这么做。
“我想问问,你愿意逃走吗?”景旭没有答应云洲的话,细心帮他缠上新的绷带,在他耳边轻轻问道。
云洲经常看到有不同的病人在病房外和景旭在悄悄讨论什么,而似乎每次说到什么关键信息时,景旭会看看云洲,随后关上门,将声音隔绝在门外。
可没有想到他在计划的事情竟然是逃跑——是带着这边的病人,也就是天湖会所的员工,说得更直白些,是那些被会所强行绑架的人——一起逃跑。
云洲环顾偌大的医院环境,在他看来景旭和天湖会所没有共谋,做的是治病救人的事,没有必要让自己身处险境。
换作以前的云洲,或许可以理解。
现在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不懂得明哲保身。
天湖会所的危险性景旭是最清楚的,可他依然要做。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怕我是谁派来试探你的?”景旭问出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摇摇头,“看来盛倾佑将廖予疏那套做法学了个十成十啊,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曾经应该试过逃跑,然后失败了对吗?”
云洲眼中猛然翻涌起的情绪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么,要是我真想让你放弃,早就应该用你在乎的人——比如夏瑾,诱导你产生反叛的思想,再将你打回原形。”
话音刚落,云洲便被一道反光晃了眼。
景旭低下头,圆框眼镜下的乌黑的瞳孔染上一层悲伤,“我见过太多了,他们本应该心怀希望的,却在那之前彻底丧失了相信别人的能力。”
景旭告诉他,每年从天湖会所逃出去的人不计其数,但廖予疏根本不担心他们会泄出什么秘密,大部分人在第二天就会被发现暴毙在街头。
偏偏都是逃跑不到两小时的事,新闻也会准时送到会所的人手里,这些都不是巧合,有过几次前车之鉴,愿意逃跑的人便越来越少。
“那么多的人,不可能一个一个盯着看,给人下毒,或者戴上有微型炸弹的项圈,或者制造逃跑游戏用来戏弄他眼里的玩具,总之,廖予疏会用各种方法控制,让他们不敢生出异心。我现在的能力,只能救被下毒的那几个人……还有暂时没被控制的你。”
熟悉的手法让云洲不自觉皱起眉,他更加不理解了。
廖予疏如此狠毒的为人,会放过景旭吗?
他们之间应该不止是情人,但,也不止是爱情。
“你也要一起离开吗?”
“不,我会留下来。”景旭平静地坐着,浅笑道:“廖予疏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失去他。”
云洲不敢相信景旭此刻眼中还有情意在流转,问道:“你这么做的目的……?”
景旭笑着摇摇头,“可能,”
“是赎罪吧。”
景旭也曾与廖予疏真正的爱过,荒唐,热烈,不顾一切,什么样的隔阂一夜之间便能消散,所有的情爱宣之于口。
是什么时候呢,他的不择手段,为所欲为,成为了景旭究极一生的噩梦。
正因了解廖予疏,才想要替他赎罪。
哪怕一个人也好,去戳穿他缔造的罪恶帝国,将他的腐烂展示于世间。
无论要多久,景旭都会等。
而他就在原地,立一座坟墓,悼念他们永远失去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