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伞下的拥抱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6729 下载APP
我蜷缩在床上,玩着手机,手机还剩14%的电量,我在各个程序间无意义地切换,有强迫症一般地想把电费完再充电。
  我没有开灯,房里仅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亮,白生生的,照得我的指尖发白。平时不知不觉中电下去得飞快,等到故意耗电时却又坚挺无比,最终,我厌倦了,把手机扔到一边,随便设了几首歌听着。
  我把声音放到了最大。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在晚上,我总是把声音放到最大,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视。似乎这样就不会让我注意到房里仅有我一人,似乎这样我听到的就不会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似乎这样我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的声音就会被驱散掉,我就不用去想我从前是怎么样的人,我丢失掉的是什么样的记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生活……
  忘掉的终究是忘掉的,就算我有朝一日再想起来,被我丢失掉的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而且我现在没什么不好——我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努力无视掉孤寂的空气——至少大体上没什么不好。
  乡村重摇滚的歌声在房间里歇斯底里,仿佛很是热闹。
  其实也许我想浪费的不是电,仅仅是时间而已。
  一个人无事可做,没有意义的时间而已。
  我双手抱住肩膀,翻了个身,把吵闹的手机隔在身后。我还不想睡,我知道我会梦到过去,虽然醒来后什么也不会记得,但我仍旧不想梦到。
  有什么东西驻扎在失忆的记忆里,告诉我忘记的千万不要再想起。
  我知道,那是为我好。
  眼前没来由地浮现出齐凛的脸,他温和地微笑。我不知为什么会想起他,我对他明明没有感觉。也许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人可以想起。
  周四就是他的生日了,我还没有准备好礼物,也许我就该干脆把我的小木偶送给他,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按我的性格我该是就送给他这个的,可我不想,按我的性格那天他说的时候我就该直接摘下来给他的,可我没有,好像有什么在阻止着我,阻止我……让这只木偶离开我的身边。
  仔细想来它倒是一直跟着我,因为手机总会跟着我,不在兜里,就在枕边。
  我翻回过身,抓起手机,小木偶晃晃悠悠地悬着空,我用手指稳住它,翻转过来。
  我想好好看看它。我记得我是换过手机的,可即使换手机,我也没丢掉它,而是把它拆下来,重新挂上,让它再这么晃晃悠悠地继续跟着我。再往前回忆,我记得它一直都在我手机上,从我在医院醒来,脑子昏昏沉沉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躺在那里。
  从我车祸后有记忆起,它就一直跟着我,无时无刻。
  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小木偶随着我指尖的扭动慢慢地转着身,当他的正面面朝我时,我的手抖了一下,它和手机一起,摔在了床上。
  它在看我!在我们四目相对的一刻,我发现,它在盯着我看!
  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那是有生命的一般。
  错觉!一定是错觉!它脸朝下扣在床上,我抱着胳膊安慰自己。
  不过是个木雕的小东西,那眼睛分明是画上去的。
  画上去的……等一等,画上去的眼睛是黑色的,它刚才盯着我的眼睛,是蓝色的!
  幽蓝色的眼睛!在恐怖片里用来渲染气氛的颜色!
  一定是错觉!
  一定是白天中暑昏倒的后遗症。
  我向木偶伸出手,我不能就那么自欺欺人地认为是我看错了,也许看了之后我会睡不安宁,但如果不看也一样。我感到自己的手在抖,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猛抓起木偶,握在手里。
  深吸一口气,缓缓移开拇指,有点点幽蓝色的光射了出来,直印进我的双眼。
  它的双眼幽幽地看着我,那么幽怨,那么冷。
  闭上眼睛,那幽蓝色依旧烙在视网膜上。
  转动木偶,它不再正面朝向我,但那双眼睛仍旧盯着我,仿佛是活的会转动一般。
  仿佛想要透过我的双眼,看到我脑子里的什么地方。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明明是夏天,我白天甚至还中了暑。
  幽蓝色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我,冷冽的目光仿佛凉水兜头浇下来,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我白天不是中暑。我昏过去是因为……是因为……
  脑子里有东西扭着劲儿,转着筋儿疼。
  我昏过去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人……那张脸我见过的……不,不止是见过。
  那是在书院门,我晕倒在一家店的门口,那家店的老板,外号叫昆云嘉。
  不,那不是外号,那是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小木偶幽幽地看着我,它只有眼没有嘴,所以它不发一言。
  我单手抓着头,头好疼,好像有无数的碎片在里面尖叫着冲杀,想杀出一条血路来,冲出我的脑壳或是别的什么屏障。
  不要!我冲自己尖叫!冲尖叫着的碎片尖叫!我不要想起来。我不要想起来!
  手一软,木偶落回到床上。我没有看它,但我知道,它一定还在看我。
  我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床上,喃喃自语,说的全都是“我不要”。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夜夜临睡前我都是这样抱着头蜷缩在床上,夜夜晚上都有这么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盯着我,仿佛想要劈开我的脑壳,让里面封闭着的记忆流出来一般。
  我想起来了,我要扔掉这个小木偶,夜夜临睡前我都下过这个决心!
  
  但是我的身体不听我指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蜷缩着身子倒在床上,眼皮黏连着,一点也睁不开。
  在失去意识前,我对自己说,明天一早我就扔了它,明天一早就扔。
  这次我一定要记得。
  
  雨珠从天顶落下来,落在地上溅起纷纷扬扬的雾。
  我没带伞,雨是突然下起来的,下得又急又大,才不过几分钟浑身上下便已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有些痒痒的。
  既然已经湿透了,跑也就没必要了,我抱着包,在雨里缓缓地走,包的边缘硌着我的胳膊,是硬邦邦的直角。
  我在雨里停下来,想不起来包里装的是什么。
  包挺沉的。
  等到了避雨的地方打开看看吧,虽然不记得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总有一点印象那是会被淋坏的东西。
  头上的雨停了。我抬头看,一把伞撑在正上方,普普通通的乌黑大伞,一条伞骨有一点折。
  有点折的那条伞骨朝向后方,于是打伞的人有一部分仍在雨中。
  我听到自己说:“还没去修伞吗?咱俩才认识你就打的是这把伞,当时我就说,你应该找个地方去修修。”
  他有点难堪地笑笑,“你是说过,每次下雨你都说,可我找不到修伞的地方,同宿舍的人也不知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他是不想修,因为修伞的费用太高,而且也不是完全用不了。
  不过是修把伞而已,有什么贵的?
  觉得自己好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身在其中,另一个在外旁观,仿佛正在看一出不知前情和后续的电视剧。
  而且还是一出画面模糊的电视剧。
  因为我一点也看不清他的脸。
  “书淋湿了吗?”他问我。原来硌着我胳膊的是厚厚的书脊。
  我把包挂在他的胳膊上,抬头看他的脸,这是雨天,和我们相识的日子一样,而雨天是应该有些浪漫的情节的。没来由地一阵冲动:“抱我。”
  不,不,我说的不知是这个,在“抱我”前我还说了什么的,在“抱我”前我叫了他的名字。
  是什么?是什么?
  他抱住了我,弯腰抱住了我,雨滴从折了的伞骨处落下来,湿了他的背。
  “我们会过好日子的。”我听见他喃喃地说,在我耳边说,“我会赚好多好多的钱,我们一起过好日子。”
  然后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黄熙。”
  我想起我叫他什么了,我是怎样叫他的名字。
  我叫他:“齐凛。”
  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脸,但他抱着我,我只能看到他的背。
  雨里的风有点冷,但他的怀抱很温暖。
  他是齐凛。但是,黄熙是谁?
  是我吗?
  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名字?
  
  耳边突然铃声大作,声音大过了所有的落雨的声音。
  
  我在枕边摸到了手机,头好疼,想要裂开一般的疼,仿佛一夜没睡。
  是梦到什么了吗?一点也想不起来呢。
  总觉得,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另一只手也扶上头来,手里还抓着手机,手机链晃晃悠悠的,一下一下地啄在脸上。
  重要的东西是在梦里吗?还是在没有做完的部分?
  被闹铃打断的梦,应该是没有做完的吧。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做,好像在睡前提醒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做。
  一定要一醒来就做。
  被忘记的东西好像不止是在梦里。
  我双手扶着头,一点也想不起来,手机贴在手掌和额头之间。
  震动从额上传来,闹铃又响了。
  算了,还是上班要紧。要真是重要的事情,总会想起来的。
  
  齐凛的生日很快就到了,我们一起吃饭,聊天,我从始至终不提生日礼物的事,仿佛他从没有向我提出过生日时想要一份礼物。
  “生日快乐!”我向他举杯。
  我们一饮而尽,借着酒劲儿他问我:“就不送我点什么?”
  我笑了。你果然是要问的啊。
  我摸出一个盒子来放在桌上,贴着桌面推给他。他拆开盒子,拎出他的礼物来。“手机挂链?”
  我无视掉他声音中的惊诧,“是你要手机链的。”
  银色的链子在他手中摇摇晃晃的。
  他敛起笑容,盯着我,似是想看出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举起我的手机来,小木偶在挂绳上转着圈儿。“这种我买不到。手机链么,好看不挂机子就行,这个可是迪士尼正版的哦。”
  银色的链子下面摇晃着银色的骰子,色子上的数点是米老鼠的头。
  “喜欢吗?”我用自己最天真无害的口气问,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我看到他微怔了一下,也许只有半秒甚至不到,旋即立刻笑了起来,那笑容仿佛发自内心。
  “当然。”他嘴里说着满意,脸上的表情却在说他不止是满意。
  他的眼里不止有满意,还有赞许。
  我真的要以为我猜错了,他并不是想要我的小木偶,他真的只是想要我送他一份生日礼物而已。
  他把米老鼠骰子挂在手机上,装模作样地欣赏了一番,只是从始至终他的眼神从没离开过我,一直在看我脸上的表情。
  之后的晚餐一切如常,在七点刚过的时候下起了雨,是夏天常有的那种暴雨,下得又急又快。
  有车的人从不担心下雨没伞,不过因为车位紧张,他停车的地方离这里有一点远,我本想雨停了再走,但他似乎不怎么愿意。
  “伞的话不成问题。”他冲门口的保安招了招手,立刻就有直柄大伞递到手中,纯黑的颜色,只有饭店的名字是金色的,笔画分明,干干净净。我这才注意到门侧立着伞架,上面插着全是这样的伞,卷得整整齐齐,有一些已经被借出去了。
  他抖开伞,向我伸出手来。“走吧。”
  我抱着胳膊,向后躲了半步。
  纯粹是本能的反应。
  他没有任何的不悦或是不满,只是问我:“冷吗?”一如我们初见的那天,他问我抱着胳膊是不是因为冷。
  我不止是不喜欢下雨,我更不喜欢和人同打一把伞。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似乎这只是一种本能。
  他抖开伞来,遮住乌青色的天空。七点天还没黑,因为下雨而暗了下来,隐约还能看出天空原本的颜色。伞是乌黑的,完全不透光,甚至看不到外面印着的金色的大字,只有一片黑色,遮蔽漫天的雨珠,也遮蔽了天空的颜色。
  好大的伞啊。乌黑色的大伞。
  他抓住我的手,自然而然一般,他的手掌温暖,手指坚硬,我逃不开,躲不掉。
  我们并肩走在雨里,手扣在一起,仿佛相亲相爱的情侣。雨幕蒙蒙,带着这个季节罕有的潮气,世间万物都被这雨幕隔开,模模糊糊的,能看真切的只有这伞下的方寸之地,和这伞下的人。
  我抬头,齐凛的侧脸棱角分明。
  和梦里完全不同。
  “还记得吗?”他突然说,“咱们刚认识时就是这样一个雨天。”
  哪一次相识?
  你开着车在雨中问要不要载我?还是更久以前,我和一个叫齐凛的人的初识?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梦里我对一个人说,我们认识的时候就是一个雨天。”
  “你记得?”
  他似乎很开心,也很满意。
  但,不是惊喜。
  是啊,我记得。我不记得梦里所说相识的那天,但我记得我的梦。
  “抱我。”我说。
  我本想说得更柔情些,但话说出口就硬了,冷了,但他完全没有介意,立刻就给了我一个拥抱,把我揽在怀里,握着伞的手抚住背,另一只手箍住腰。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
  不松不紧,恰到好处的拥抱。
  不是。
  不是。
  不是。
  不是这样的拥抱。
  不是这不松不紧的双臂,不是这宽阔温暖的胸膛。
  我的身子因为僵硬而抖了一瞬。
  我不记得他的脸,但我记得他消瘦的双肩,他的胳膊上有一点浮肉,我记得他的拥抱,他使尽全身力气的拥抱,恨不得把我塞进他的肋骨里。
  你早就觉得不是吧,我问自己,所以你只是要他抱你,你没有叫他的名字。
  如果梦里的人是齐凛,那这个人不是。
  这个抱着我的人不是。
  不是。
  被他抱在怀里,我能看到的只有乌黑色的大伞,以及伞尖滴落的雨。
  
  他松开我,食指上挂着黑色的线绳,下面摇摇晃晃的是我的小木偶。
  我一惊,连忙去摸口袋,手机还在,掏出来,挂链已经不在上面了。
  “你的目的果然还是这个。”但他既然有这样的手段,动手的机会多的是,何必等到今天。还是说他之前一直都在等我主动送给他?
  “不,不是。”他摇头。在挂链落到他手上的那一瞬,他似乎变了个人,他原本是个温和而平静的人,此刻他依旧温和平静,但在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
  他此前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而此刻,有一些锋利的东西在他身上显现出来,那种在普通人身上看不到的锋利。
  “抱歉。虽然我知道你们不会原谅我。”他说,说话的时候眼里有一丝近乎于忧愁的感情闪过。
  虽然很淡,但我还是看得出。
  “你说‘你们’?”我抓住了重点。
  他微偏了一下头,似是有一点自嘲,“是我说太多了,虽然知道你不会记得,但我还是太不谨慎了。”
  他握着小木偶,举到我的眼前,拇指拨动,木偶的正面缓缓转到我的眼前。
  点点幽兰色的光芒随着转动直射出来。
  那是木偶的双眼,和我四目相对。
  那蓝色有灵性一般,仿佛能透过我的双眼,看到我的脑子里,刺入我的记忆深处。
  记忆的冰层被刺破,喷涌而出。
  这一瞬,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每天夜里都会有这样的一双幽兰色的眼睛盯着我看,那是木偶的双眼。
  “你和昆云嘉以前认识的,在很多年以前。他一直都这么叫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名字。”
  好像有钥匙插进了锁孔。
   “你要我想起什么来?”
  木偶的双眼盯着我,我挪不开眼神。
  “想起他来。”
  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坚定,仿佛神佛宣判。
  谁?想起谁来?
  “昆云嘉。”
  一阵暗香袭来,是木偶上的檀香味儿。那味道闻得我,昏昏欲睡。
  “睡吧。”我听到他说,“你会想起来的。”
  头好昏,腿好软。我抓住他的领口,他的脸在眼中渐渐模糊。
  他揽住我的腰,帮我合上眼睛。
  “我会送你回家的。”
  
  男人送女人回到租住的房屋,在她身上找出钥匙,开门。把女人安顿好,他开始细细打量房间。租住的房间仅有一间斗室,屋顶是节能灯,散发着青白色的光,房间里的家具很简单,仅有一张单人床、一件四门开的立柜和一台放有电脑的书桌。
  家具不多,里面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多。他查看灰尘的厚度,由此判断家具被触碰的频率。
  在他离开的时候女人还在睡,她在梦中挣扎,头上细细密密地满是汗。
  在梦里,她模模糊糊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抱歉,他对她说,抱歉让你再想起来。
  因为她不会听得到,所以他只是在心里说。
  下楼后他拨了一通电话,电话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她开始想起来了。”
  “昆云嘉?你选择姓昆,有什么含义吗?”
  “名字不过是让人叫的。”
  “为什么是昆?”我突然福至心灵,“因为是困的谐音?”
  “你有没有有过一种感觉,觉得自己被困在了城市里?”
  “可以离开这座城市。”
  “不是这座城市,而是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它们都一样,都和我格格不入。我不属于这里,可我也不属于任何地方。”
  长久的沉默,也许那是在思索,之后,我听到自己说:“那么忘记吧,忘记自己其实不属于任何地方,然后把所呆的那个地方,当作是家。”
  
  我从梦中醒来。
  我身上穿的是昨天出门的衣服。抱着头回忆了半天,我所记得的就只有我和齐凛一起吃了饭,天下起了雨。
  我要他抱我,那个拥抱和我在梦中的,完全不同。
  如果我梦中的人是齐凛,那昨晚和我一起吃饭的不是。
  然后他偷了,我手机上的挂偶。
  抓过手机,挂偶晃晃悠悠的,还好好地在上面。
  是我记错了吗?
  后来呢?我是怎么回来的呢?
  一点也记不得了。
  但我记得昨晚的梦,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包括我倚窗看到的街景。
  即使记起来了,也要装作自己全忘了。
  记忆中,好像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不过是梦而已,未必真是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