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光窗帘沉沉垂着,把整个房间都笼罩成一片暗色。
床上的人忽然坐起,发出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头发也没有人前的规整,乱糟糟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房间里安安静静,那根从香火里带回的红色绳线,和刚被他带回来的时候一样,在床头柜上默默躺着。
周停棹极少有迟到的时候,这天破天荒地迟了好一会儿才来。
精神状态不佳,他径直走向咖啡店,准备带上一杯提神。
谁料前台服务员见了他就一直盯着他看,周停棹遇到被频频观看的次数也不少,并没放在心上,只自顾点单:“一杯冰美式,谢谢。”
“好的。”那个小姑娘嘴上应下,动作却慢吞吞。
周停棹是这家店的常客,没见过这个服务员,估计是新来的,也就当她业务不熟练,除了眉心微蹙,也没说什么。
却见她从桌上拿起一张不知道是照片还是什么,对着他的脸比了又比。
周停棹:“……”
他终于耐心告罄,开口道:“请问,是有人在通缉我吗?”
女孩终于确定眼前这个帅哥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一个兴奋脱口而出:“是的!”
周停棹:“?”
“不是不是!”她把已经做好的咖啡摆到前面,又把照片也交给他,“有个小姐姐说,要把这个给你,她已经买过单了!”
照片是他常用的商务照,咖啡是他偏爱的美式。
“对了,还有张纸条。”
周停棹接过女孩递来的小纸片,只见上头清秀娟丽的字迹写着:“敬爱的周总,用餐愉快!”
后头还跟着画了个小小的爱心,还有一行小字备注着——
“PS:1000-30RMB。”
周停棹想起她信誓旦旦的一句“下周每一天”,于是垂头看着这些东西忽然就笑起来。
他一样不落地收起来带在身边,临走前笑着对那过度严谨的女孩说了声“谢谢”。
桑如正在做傅屿要的PPT的收尾工作,微信接连蹦出几条信息。
她打开一看,发现是早晨加上的那个咖啡店妹妹。
【早起的虫子:报告美女姐姐,已完成任务!】
桑如回了句谢,又发过去一个红包,女孩却不收。
【早起的虫子:举手之劳而已!而且我们店不允许的,被发现会被开除的。】
她发了一个猫咪瘫坐的表情包,桑如笑出声,回了句“好吧”,又打了一句话过去。
【Sarah:对了,他是什么反应?】
【早起的虫子:本来看起来心情好像不太好的,收到姐姐的纸条和咖啡就笑啦!】
【Sarah:那就好,谢谢你。】
【早起的虫子:都说好多句谢谢啦,不用,我去工作啦!】
女孩的性格像向日葵,充满着热烈的朝气,桑如被她稍稍感染到,心情也稍微轻快起来。
她之所以不把咖啡当面送给他,其一是看见甲方有压力,其二,她分得清梦和现实,情感却很难分说明白。
桑如承认,在某些时候,面对难以平衡解决的事,尤其是个人私事,她也会选择逃避。
不过还以为周停棹会发消息来,几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
Fine。
居然无动于衷?
她“啧”了声,咬着牛奶吸管开始磨牙。
周停棹的心情这两天像做了过山车,不过好在已经转晴,他没主动联系桑如——
昨夜对她的臆想,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有许多不堪。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继续连着好些天,做这个“不堪”的人。
夜已深。
陷入沉睡之后,周停棹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又回到了高三的那间教室,以及那个场景。
竟是昨日梦的续篇。
他愣了一下,才倏忽回神,周停棹留意到,桑如也有那么一瞬的怔愣。
两个人沉默相对了一会儿,桑如先笑起来。
她说:“之前有人跟我说你写了情书给我,我原本没信。”
周停棹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在这里信才刚刚写就,从未跟别人提过的事,怎么会有人发觉。
“什么时候?”
桑如静默下来,想起那场同学会,想起历晨霏神神秘秘跟自己说关于他的八卦,再然后极其自然地想起那时透过灯红酒绿望见的人,他的脸与面前人重合,桑如有些恍惚。
她轻轻扯一下嘴角:“好像已经很久了。”
她的目光寂静辽远,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下午的体育课竟归还给了他们,全班哪怕最不爱运动的也撒欢儿似的跑去了操场。
体育老师体谅大家现在少有放松机会,让跑了两圈就放人自由活动。
桑如跟历晨霏去器材室拿了排球,回来没见周停棹的踪影,没多留意,看操场还有别的班也在,两人索性去了教学楼后面的那片小活动场地,人少,清净。
工作后进行这样户外运动的机会变少,久违的畅快在你来我往的击球间得以淋漓尽致。
打了好一会儿,桑如不小心力道过重,方向偏离,这个球斜飞进场地旁的后花园。
她反应过来,立刻钻进低矮灌木丛里去捡球,眼睁睁见它滚落到银杏树脚下被阻住去路,她小跑过去,捡起球抱在怀里,视线却黏连到遒劲的树干上挪不开。
嶙峋的纹路显出老态,这株百年古木跨越世纪生长,她抬头,满目繁茂的枝叶在春日如期到来。桑如看得有些痴了,连历晨霏跟过来也没发觉。
“你怎么了?”历晨霏拍她的肩膀。
桑如回过神:“没事。”
那晚被锁在楼里,就是它,在窗外做了她与周停棹的观众。
她抬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碎发,笑说:“只是想起一些关于这棵树的事。”
“你也知道什么典故吗?”历晨霏起劲了,“百年银杏哎,一定见证过很多事,也不知道它刚被种下的时候是什么样?”
桑如略一思忖,缓缓开口道:“听说当年起义频发,咱们学校以前就是一座私塾旧址,有次参加学生游行前,一位先生带着学生种下它,作为请愿成功的期盼。”
“那后来呢?”
桑如轻轻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说:“后来,失败了吧,游行的学生被抓住,那位先生不知去向。”
“没了?”
“没了,”桑如见她听得津津有味,忍着笑说,“听老人家讲的故事,不知道真假,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
历晨霏懊恼地叹口气:“要是可以穿越就好了,想去看看。”
桑如一顿:“穿越……”
“对啊,”历晨霏将排球接到自己手里,原地颠着球问,“你呢,如果可以穿越的话想去什么时候?”
桑如抬手抚过粗糙的树干,半晌轻声道:“就是现在。”
“这次没好好审题吧!现在的话还要穿越干什么,你已经就在这里了啊!”
桑如静默良久,忽而笑开,一声“嗯”悄悄散在风里。
她没有这样的超能力,没有玄乎其玄的际遇,她只有一个美梦,将她牢牢困锁在这里。
在这段美梦里,她重新认识那段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岁月,重新遇见许多人,不只是周停棹,不只是历晨霏。
还有一些旁的人。
薛璐从身后叫了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他们好歹是有微信的关系,虽不算多亲近的朋友,却也好歹能称得上是朋友圈的点赞之交。桑如看出她有话要说,便站在原地等她的下文。历晨霏适时地说去小卖部买饮料,给他们让出一块交谈空间。
“你这次排名,好像掉了很多?”
薛璐一开口,桑如直接被问懵了。
她们什么时候成了彼此关心学习成绩的关系……
薛璐大概也发觉了自己的过于直接,又说:“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成绩那么好,如果因为一些事耽误了高考就不好了。”
桑如笑了笑:“谢谢你,不过放心,没什么事耽误我,就是这次复习还有点遗漏。”
就算再学霸,隔了十年再做高考题也总会有个过渡期吧,桑如现在的心态还不错,至少比自己当年真当学生的时候已经好得多。
桑如的反应完全不在薛璐意料之中。她往常哪怕是第二都会闷闷不乐,这次发挥失常居然还能谈笑风生。
薛璐想到某一种可能,咬了咬唇。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如果在这里投注的感知少了,那大概就是有了转移注意力的另一样存在。
对桑如来说,那是什么呢?
是他吗?
桑如见她久久不说话,问:“怎么了?”
“我在图书馆看到你们了……”薛璐顿了顿,说,“你跟周停棹,周末也会一起去学习吗?”
桑如迎着她的视线,点头:“是会。”
没有说是第二次,也没说下一次是不是还会一起,桑如选择了一种不那么精确,但又没有什么错的回答方式。
薛璐面色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
“我们只是一起做题,没别的。”
“没别的?”
“……嗯,暂时没别的。”
……
薛璐一时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她喜欢周停棹,桑如现在是知道的,明知这不过是一个青春期女孩再正常不过的喜欢,心里却很难不多生出一些念头。
周停棹到底跟她是不是有点什么,是否对她的喜欢有所回应,这些疑问还横亘在心里头成为谜团。
很难不介意。
薛璐很快走了,情绪不大高的模样,桑如也正准备离开,身后忽而传来脚步声。桑如回头看,不是刚才那番谈话里没在场的主人公又是谁。
她视线越过周停棹的肩膀看向他身后:“刚刚在那棵树后面?”
另一株银杏,虽不及百年,也是两三人围抱的宽度,如果他在那里,就是视觉死角。
“嗯。”周停棹应声。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了。”
桑如一惊:“那你还那么久都没动静!”
周停棹笑了笑,说:“不舍得打扰。”
原本靠着树干独自安静待着,她就这样忽而闯入,周停棹没出声,也没被发现,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安静听她和朋友笑着闹着,听她们无厘头地对话,又无意间听见她与人周旋。
无论是哪个环节都让人生出不愿搅扰的心,就这么看着她,听着她,仿佛早就成为本能。
“……”
“没别的?”周停棹忽然重复刚才听见的话,几个字从齿间一过,就换成了问句。
桑如:“啊?”
“你说我们之间,没别的,”周停棹执拗地问,“是这样吗?”
身高差的作用在这时候体现。
周停棹微微低头,目光认真而固执地缠绕住她,桑如一瞬间被沉沉的压迫感吞没,倏忽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青涩的少年仿佛已经悄悄完成了向成熟的蜕变,给她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一时竟找不到逃脱的出口,最终只能呆愣愣地给出回答。
“我说了,暂时没别的……”
周停棹一顿,低低轻笑了声。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触摸到了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