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一战之功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4420 下载APP
东帝七年春, 楚、穆两国爆发大战, 十日之内穿云关三易其主, 烽火弥漫苍山。
  通天驿站之间,一道道王令飞驰,双方不断增兵,百余万大军旌旗蔽日,连天战 火迅速吞灭峡川、饮马、寒泉、少陵、武备……蔓延至郗、屺、赪、雩、钺诸国。
四月乙庚,少原君率烈风骑渡玉奴河,奇袭郗都句章。
  战车如雷,铁骑踏碎繁华。郗、屺相继亡国,赪、雩两国复遭颠灭,局势愈演 愈烈,直追幽帝年间那场曾令九域分崩离析的大乱。
  钺国紧邻屺国,一时岌岌可危,国君走投无路下抱侥幸之心遣人急入帝都,上叩 天阙,求助王族。
丙辛日,帝都遣使西行。
  王使峨冠素服,乘 轩,执旌节,拥八纛玄龙大旗以昭王仪,三十六面云幡金橦 虎旌随之。禁中王卫七十二骑缓辔随护, 一路上不张剑戟, 不竖戈铤, 过九夷、入钺国, 从容而至穿云关。
庚寅,王旨降,穆国卫垣撤军。
辛卯,烈风骑退兵少陵,少原君亲自出城迎接使者,三日后班师回朝。
楚都上郢。
  千里清江如玉带,长流曲折,穿过古街画桥,绕过高城雀台,在楚都宫坊之间恰 到好处地形成一泓浅湖。湖畔遍植金丝翠柳,中间娇红点缀,碧叶若裁花似雨,将一 岸雕栏玉户、飞檐红楼笼在暮春秀雅婉约的韵致中,泛舟其间,只似坠入了一片温柔 梦乡。
  这座染香湖是楚都有名的吟风弄月处、怜香惜玉地,日日不乏拥翠袖而谈笑、调 丝竹以怡神之风雅骚客,锦衣绣辔,出入风流,然而最明媚的春色不在岸上,却在那 随波轻曳的几点画舫。
  半月阁的画舫,是无约不得登舫,入而必掷千金之所在,其中又以花魁白姝儿的 闺舫最为诱人,纵舍千金亦难登窥,除却诸国显贵,常人只能望而兴叹。
  这艘长逾三丈的画舫前延半扇形香檀木平台, 后置七宝双层角檐, 檐下垂玉错落, 整面湘帘之上浮着若隐若现的银丝刺绣,蝉翼般半掩翠栏,冶丽轻柔,自有一种典雅 而神秘的美。
  今日舫间有人,当中香阁帘下传出清灵动听的琴音,美姬白姝儿着一身宽松华丽 的留仙醉花长裙,领口衽边刺绣百鸟衔枝缠花蔓,沿那浅褶妃色胭脂锦点缀而下,一 路逶迤铺地,其上柔若无物的嫣红柔纱随着她轻拢淡抹的动作飘曳摇动,几似帘底花 光轻笼周身,单那映衬着冰弦的皓腕玉指便已有说不尽的美。
  对面一张贵重的冷香木锦榻,缀明珠,贴玳瑁,四面以金玉嵌丝镶做精美回纹, 氤氲宝光之中斜靠着一个白衣男子,完美无瑕的面容,俊逸闲洒的姿态,赫然便是日 前才将雍朝半壁江山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少原君皇非。然而此时,他似是并未对眼前美 人有太多关注,闲执羽觞,倚榻半卧,目光却穿过微微飞拂的幕帘看向画舫之外,湖 心一畔。
  轻挑丝弦,白姝儿忍不住抬了眼角悄悄思量,想来想去,也不知是不是何处怠慢 了这位名满诸国的贵公子,来了大半日了,丝毫不见他有往日谈笑风生的兴致。心思 微乱,指下无意略略一窒,只是微不可察的停顿,随着行云流水般的弦音一掠而过, 皇非却忽然抬眼: “姝儿,极少听你琴中出错。 ”
  原来他在听,白姝儿扬袖在琴上轻轻一收,弦丝袅袅悠颤,娇糯的声音似也带着  几分微澜荡漾:“奴家已弹了几支曲子,公子却只看着窗外绿颐妹妹的画舫,头都不  回一下, 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不知公子是不是厌了奴家, 这么一慌,手底便乱了嘛! ”
  美人娇嗔,妙目里一汪春水泫然欲滴,真不愧是艳压群芳的尤物,一颦一笑都妙 到了极处。皇非欣赏着她颦眉含怨的姿态,掷下玉杯踱到案前,低头笑道:“分明是 自己乱了,倒赖本君不是。 ”
  身前娇躯软软向后一靠:“是奴家学艺不精,只盼着公子亲手指导一番,以纠 错漏。 ”
  皇非自她身后探手拨动琴弦,叮咚数声,指下流出悦耳的清音。温香软玉艳骨倚 怀,那琴音却一丝不乱, 飘扬转折, 将一段仙音妙曲演绎得淋漓尽致。白姝儿眼角生媚, 柔柔顾盼, 一丝余光却有意无意地掠向窗外。
  隔湖相望,对面泊着楚都另一位名妓绿颐的画舫,白姝儿向来对自己笼络男子的 魅力颇有信心, 想皇非倒未必是被绿颐新编的歌舞吸引了过去, 只是那船上还有一人, 不是别人,正是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皇非的确是为夜玄殇而来。
  数日里暗中观察,眼前这位身处险境的三公子深藏不露的沉着倒也真是不一般, 两耳不闻战事,漠然不理纷争,只见在此寻欢作乐,掷金买醉。目光往岸上扫去,此 时此刻,那几个尾随了多日的间者恐怕也早已醉倒在柔情深处、袖底裙畔,明日太子
御的案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出现。
如此看来,那提议确是可行的。
  原本一盘死棋,黑白凌乱已近残局,如今偏偏断、连、飞、立,步步都是起死回 生的落子,皇非像是颇为感叹,轻舒一口气,眸心却隐泛着异样的精芒。
  十余日前少陵城中,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率军亲迎的使者正是那惊云山巅 约他饮酒、玉台水榭与他赏月的女子,如先前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相遇,她依旧有着 让他无法忽视的魅人的笑眸,送上让他无法拒绝的诱人的条件。
  楚、穆一战, 除钺国之外, 郗、屺、赪、雩等数个小国就此泯灭在九域版图之上, 其中郗、屺入楚,赪、雩归穆,弱肉强食,生死淘汰,强者愈强,弱者消泯,兴亡更 替的脚步从不因苍生的不甘与挣扎而有片刻迟疑。
  三十六乘七宝云车装载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万幅,迤逦西行而入楚、穆。 帝都御赐丰厚的犒赏,惊云山一言承诺,王族未发一兵一卒,却彻底奠定了王域之侧 两国对立的宏大格局,天下数十年乱象终渐渐归于清晰。
  而她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赫连羿人暗中勾结太子御, 欲密谋迎公子含回归国。 楚王无嗣, 公子含回乃是其同父异母的兄弟, 便是楚国目前唯一有资格继承王位之人。 如今诸国争权夺霸,刺杀他国国君之事屡见不鲜,一旦楚王身有不测,赫连侯府便可 扶立新君,获得绝佳的机会扳倒少原君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赫连家虽入楚多年为将为相,却终究不是真正的楚人。
  如今赫连侯府要杀的人,少原君府却定然要保,非但要保他无恙,更可在恰当的 时机助其返国,回赠太子御一份意外的大礼。
  “夜玄殇心机武功皆非常人,绝不会甘受太子御压制,穆国内争一起,必然影响  与楚国争霸的实力,楚之霸主地位指日可待。退一万步说,若夜玄殇最终不是太子御  的对手,无非还是恢复眼前的局面,楚国并无损失,但若夜玄殇能够取代太子御,则  以他的性情, 对曾鼎力相助的少原君府必存报答之心, 如此强强连横, 便是双赢的局面。 赫连羿人既打了如此一番主意,公子何不顺势而为,令他李代桃僵呢? ”
  委婉细致, 轻言慢语, 句句妙不可言, 他几乎要为那精心缜密的布局而拍案叫绝。  强强连横,亦是相约相制, 她放手联合楚国, 自是早已与夜玄殇达成某些默契, 举穆联楚, 今后有这两大国左右护卫,试问天下还有谁敢动王域分毫?
推之策之,如今白龙鱼服亲临楚国的那人,放眼九域恐怕当真无人与之比肩。
思之念之, 那个艳骨冰心、妖娆剔透的女子, 直叫眼前百媚千红都作了索然无味。
  皇非多少年来再次有了一试剑锋的兴致,除去曾与宣王姬沧的对决,他很少会有 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眼前忽地晃过一点鲜红, 白姝儿靠至身畔, 以玉指执一枚娇艳的含桃送到他唇边, 幽幽怨怨地道: “公子莫不是被绿颐妹妹引走了魂儿?奴家不依了! ”
  红袖荡落,玉臂半露,颦笑处风情万种。皇非哈哈一笑,方要说话,舱外忽有一 个阴柔的声音隔着轻纱冷冷地飘了进来:“倚红偎翠,美人销魂,皇非,你倒是快活 得紧呢。 ”
  帘外影影绰绰, 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皇非笑着摇了摇头, 轻轻一拍白姝儿的香肩, 示意一下,这美姬自是善解人意,不声不响敛襟起身,柔柔一福,告退出去。掀帘 而起,心中一时好奇,不知来的是什么人物,竟对名震天下的少原君这般不客气。垂 眸看见那光洁的香檀之上一幅赤色华锦静陈, 沿着丝丝流丽的金丝云纹悄然向上一觑, 蓦地便撞入了一双妖艳不似凡人的细眸。
  只一眼,邪魅冷光穿心而入,来人居高临下,不动不言,周身散发的威势却让这 见惯场面的美姬骇得立时半退两步跪了下去。
  一声淡淡的冷哼, 眼前赤衣拂转而去, 白姝儿闭了呼吸深低着头, 心头惊悸莫名, 舱中传来皇非一声笑语。半晌回过神来,她屏息起身,环目四顾,发现此时画舫早已 悠悠驶入内湖深处,湖面上烟波渺渺,无边无际,此人竟隔湖登舟毫无声息,单这份 凌波虚渡的轻功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
  舱中座上,姬沧垂袖静坐,不露情绪地看着皇非:“ 回来十日,倒有五日是在这 半月阁的画舫上消磨,你什么时候行事变得这般拖拉? ”
  皇非斟了盏酒,随意挥手一扬,玉盏打着旋儿前飞,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边,半 滴未溅,笑道:“反正我不找你,你自然会来找我,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此兵法 之道也,你的耐性可不如从前了。 ”
姬沧亦轻笑一声:“不错, 三年一战, 我还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再见你的逐日剑。 ” 皇非道: “我亦想早日一窥那《冶子秘录》的奥妙所在。 ”
  姬沧拂袖取过玉盏,长眸斜挑向他:“ 《冶子秘录》虽在楚国,其中关键的一段 却藏于我宣国王宫,欲要两卷合一,我的条件你知道。 ”
  “是。 ”皇非干脆地道,“不随你入宣,便胜你手中之剑。上次我胜你半招,却 赌了九夷之战,这次,可要来真的了。 ”
  姬沧闻言放声大笑:“你当每次都能那么侥幸吗? ”话音未尽,突然扬袖后击, 一道血色金光灵蛇般穿帘疾出,外面有人啊一声惊叫。随着脆玉坠地的锐响,白姝儿 脸色煞白地僵立在帘畔,原本手中托着的茶盏碎了一地,溅得湘水罗裙一片凌乱。
广袖飘飘, 炎云徐落, 姬沧这才转首,  目如妖刃割过那张美丽的脸庞, 冷声道:
“你在外做什么? ”
  方才一袖擦面而过,几缕青丝寸断,此时方才散落肩头,眼前之人一张玉面妖魅 难辨雌雄,几似天魔莅世,惊得白姝儿半个字都说不出,只惶惶转了头,寻向皇非。 皇非一直无动于衷地坐着,俊眸半垂,举杯品酒。此时才抬起头来,温文一笑,不疾 不徐越帘而出,低低在她耳边细语几句。
  他冠上华美的朱缨在夕阳近暮的光影里落下悠荡浅影,轻轻晃过女子白瓷般的脸 庞,带着风度翩翩的淡笑。白姝儿妙目微垂,泪盈盈满是委屈,幽幽瞅他一眼,便转 身媚行而去。皇非负了手转回舱中,笑叹:“也就是你,如此唐突佳人,当真是毫无 怜香惜玉之心。 ”
  姬沧自白姝儿身上收回目光, 冷冷地道:“但凡美女, 无不面如桃李, 心若蛇蝎, 你小心了。 ”
  皇非微笑摇头:“你有所不知,女人终究是女人,只论一个狠字,便永远不及 男人, 更何况其他? ”不待姬沧反驳,抬手向外一让,“我们换个清静点儿的地方 说话。 ”
  画舫旁边已备好了一艘轻舟,皇非对惊魂甫定的白姝儿笑了一笑,与姬沧飘然登  舟而去,转眼便消失在湖波深处。白姝儿带着几个小鬟于船侧俯身相送,许久后抬头  起身, 缓缓引袖拭过领口, 一丝血痕自她优美的脖颈隐约渗出, 半凝上修长瘦削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