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显是醉了,脸颊晕红如夭夭桃花,醉眼迷离似湖上轻雾,鬓发微乱,发髻
上一根红色发带垂下绕在颈间,手里还握着一个酒杯。
“怎么喝得这样醉?”谢瑾起身去扶她, 眉头微微皱起, “你就不能少喝些吗?”
她不说话,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回椅上,足下钩住一只椅脚一拖,椅子转
了个儿面向着她。
谢瑾吃了一惊,直起身子:“做什么?”
她将酒杯放在案上,用这只空出的手把他再次按回椅背,接着气势迫人地朝他
俯下身来。
“嘘……别说话! ”她竖起食指贴住唇心,唇角弯起一道隐隐笑弧,乌亮瞳心
里的湛湛波光是他参不透的幽邃光华。
“沈荨!”他呼吸漏了一拍,定定神才色厉内荏地说:“你要干什么?”
她不答,只微微眯着眼看他。
那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像是她手中待宰的羊羔, 又或是已被她圈入场中的猎物。
“你……你别胡来……”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心狂跳起来,想挣脱她却又鬼使
神差地没动。
她轻抚上他的脸颊。
温热而带着茧的指腹自额角划下,沿着刀削般锋利的线条来到下颌,她指尖微 微使力,迫使他仰起头。
烛火映着近在咫尺的端丽容颜,两粒宝石般光华流转的眸心中倒映着他小小的
影子。
谢瑾身躯紧绷,着魔般地盯着这双眼睛,完全没法移开视线。
下一刻她低下头来,柔润的唇挨上他的唇角,软得像云,轻得像风。
狂乱的心跳在这一刹那似乎停止,谢瑾如遭雷殛,完全无法动弹,左胸处一阵
阵地收缩,悸痛地想要炸裂开来。
吻他的人并无章法,唇挨在他的唇上擦着蹭着,钻心的酥麻如电流直击脑门,
又蹿进鼓动的胸腔,在最初那阵让人透不过气的窒痛后,掀起一波波的骇然巨涛。
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小谢将军,这时既没法挣扎, 也不想挣扎,乖乖地被人按在椅上,双手紧紧地抓着两边扶手,像溺水的人攀住浮
木一般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很快放开他,抬起了脸。
狂擂的心并未平复下来,谢瑾似木雕一般, 一动不动地瞪着她。
她吹吹额前的散发,歪着脑袋出神。
“你——”他刚开口,她又把脸压了下来。
她浑身都是酒气,甚至唇间也有葡萄酒浓烈的气息,但他只觉芳香浸绕身畔,
酒意从她唇间渡到他唇间,熏得人陶然不知身在何处。
血液在肌肤下翻滚,冲开僵直的四肢,他抬起手,慢慢环住她的腰。
可是不对。
她……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她喝醉了,可是他……没醉。
谢瑾用尽浑身力气,握住她的腰将她推开。
她舔了舔唇,混沌地眨了眨眼睛,动作缓慢。
他屏住呼吸,紧张的目光移到她唇上,生怕从她嘴里吐出其他人的名字或是诸
如“你是谁”一类的话语。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直起身子晃了晃, 拍开他放在她腰上的手, 去捞案上的酒杯。
谢瑾一把钳住她的手腕,她手中的酒杯落到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谢将军!”帐外有人高声叫道。
谢瑾并不回应,目光牢牢锁着面前的姑娘。而她身体摇摇欲坠,目光飘忽口齿
不清地问他:“你抓我干什么?”
他既好气又好笑,正要说话,帐外的人再次高声呼道:“将军!”
谢瑾转过头,怒道:“什么事?过会儿再说!”
帐外的声音低了一些:“崔军师那边送了急信过来……传信兵现在营外,说时
间紧迫,得了您的回话后便要即刻赶回——是一级军务,耽搁不得。”
谢瑾无奈,只得放开手,低声对她道:“等我一刻,我去去就来。”
她摆摆手,冲他一笑:“你去吧。”
谢瑾走到帐帘边,又转回头叮嘱她:“留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她已经瘫在了椅子上,打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谢瑾直觉她要跑,但又不能把她绑住,犹豫再三,咬牙出了营帐。
等他处理完事,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赶回时,果然不出他所料,帐内空无一人。
谢瑾胸膛起伏,恨恨地盯着地上那只摔碎的酒杯,片刻后长叹一声,按着额角
去营地里找人。
不久后人是找到了,但却说不上话,她睡到了谢宜的帐里,拥着谢宜的被子睡
得又香又沉。
谢宜很好心地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了,哥你去吧,沈将军明早醒了我差
人去叫你。”
谢瑾只得悻悻回了营帐。
这一晚辗转反侧,只快天明时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晨光熹微时他起身去了谢 宜的营帐外。
谢宜揉着眼睛出来道:“沈将军已经带着荣策营走了,走之前不让我去叫你,
说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和我没什么好说的?”谢瑾的脸完全垮了下来,“她真这么说?”
“是啊,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谢瑾不答,转身寻了一匹马,阴沉着脸把马鞍往马背上套。
“你要去追她吗?”谢宜跟在他身后劝阻, “都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追不上的。”
谢瑾垂头捏着马鞭,许久后将鞭子狠狠往地上一摔,扭头回了营帐。
回到望龙关后他接到上京递来的消息。
宣晟帝连着十来日没有上朝,京中流言四起,纷纷断定皇帝已病入膏肓。朝中
各种势力暗流涌动,宣阳王已闭门谢客,甚至称病没有上早朝。
监国的太子两日前宣布,驻守外地的武将年末不必回京述职,并强调没有朝廷
诏令,武将不许擅自回京,且各地武将之间不得私通信件, 一旦违抗将撤职查办。
风雨欲来,波澜暗生。
谢瑾慢慢撕碎了手中那封还没写完,准备送往西境寄云关的信。
几日过后,沈皇后和太子开始频繁地急召沈荨回京,沈荨不得不将边关防务暂
时交与堂弟沈渊,不断奔波于上京与寄云关之间。
一个月过后,三万西境军浩浩荡荡回京,在上京郊外三十里处扎了营,直到新 帝顺利登基后一个月才被分批遣回西境。而西境军统帅沈荨仍旧率领五千荣策营和
八千荣驰营将士,驻扎在郊外太陵。
外地的武将开始分批被召回京述职,除了贴身侍卫,不得带领一兵一卒入城。
宣晟帝于春末病逝,这一年仍沿用旧制与国号,等谢家父子接到诏令,终于得
以回到上京之时,已是秋暮。
新帝宣昭帝单独召见了威远侯父子。
没有见到大权在握的沈太后,谢瑾面上不露声色,心中暗暗有些纳闷。
君臣相谈甚欢,新帝对宣阳王和谢家在他登基前后的谨慎和乖觉颇为满意,大
大赞赏了谢瑾,称他是大宣王朝年轻一辈武将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谢戟额上渗出了细汗,连称皇帝言过其实。谢瑾抬起头,看见宣昭帝眼中那一
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似有所悟。
出宫后他远远朝着太陵的方向眺了一眼,跟父亲回了侯府。
夜半时分,谢瑾悄悄出了府, 一路往太陵飞驰。
天明时分他到了太陵,人却不在,说是昨日傍晚被急召进宫,不知道什么时候
回来。
谢瑾怕错过,只得候在太陵的西境军临时营地外,所幸等了不久人就回来了,
只是一同回来的还有掌管京畿附近十万重兵的宣平侯。
晨曦初露,但秋云沉沉,沈荨一身戎装策马而行,不时与宣平侯说笑几句,见
到营地外等候的谢瑾,似乎并不意外,老远便冲他一笑。
看见她灿烂愉悦的笑容,谢瑾提在胸口的那口气略微松了些。
“谢将军有急事吗?”她为难地看了一眼宣平侯, “我与宣平侯还有要事相商。”
谢瑾点点头:“我时间也不多,就几句话。”
沈荨下了马,随他走到一边。
人终于到了面前,可在谢瑾心中徘徊了将近一年的问话,突然就问不出口了。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沈荨笑眯眯地瞅着他道,“有什么话就快说呀!”
谢瑾凝视着她。
她眸光明亮,高高的马尾黑亮笔直地披泻在身后,但总有几丝不听话的碎发顽皮
地在额前轻飘着, 银白色的明光轻铠披在健瘦匀称的身体上, 越发显得高挑而挺拔。
他突然有点不敢直视她。
“你……”他支支吾吾道, 撇开目光, 心怦怦跳, “那天早上为何不告而别?”
“哪天早上?”她不明所以。
“就是……就是獒龙沟大捷后那日早上。”谢瑾鼓起勇气道,不明白本该理直
气壮地询问,为何自己问得如此没有底气。
“而且还说……跟我没什么好说的。”他转回目光,见她仍是一脸疑惑,轻咳
一声又道,“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只想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什么?”沈荨收敛了笑容,“你到底什么意思,谢瑾?”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谢瑾眸中现出几丝急躁, 上前一步, 朝她微微俯下身,
声音也压低下来,“那晚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沈荨双眸瞪大:“我那晚打你了?”
谢瑾怔了一怔,咬牙:“不是。”
“骂你了?”
“也不是。”谢瑾脸色阴沉下来。
她笑了起来:“难道我非礼你了?”
他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一字一顿道:“你亲了我。”
沈荨笑容一僵,好半天才讪讪道:“我真亲你了?不会吧?”
谢瑾沉沉的目光笼罩着她,再上前一步:“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晨风拂动,将他一角青色袖袍吹过来,若有似无地拍打着她垂下的手背。那幽 深邃亮的眸瞳里有期待,也有焦急。他直勾勾地瞧着她,呼吸落下来,和着风一起 缭乱她的额发。
沈荨后退一步, 拂了拂额角碎发, 直视着他的眼睛, 静静道: “那晚我喝得太醉,
的确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如果我真的对你做了什么,谢瑾,我很抱歉。”
谢瑾双手悄悄紧握成拳:“我要的不是道歉。”
“那你想要什么? ”她为难道,“喝醉了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如果
你觉得你吃了亏,那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让你亲回来啊!”
谢瑾目光冷了下来, 一颗心也直往下沉。
她瞧着他面上的神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谢瑾,咱们从小打到大,你总 看我不顺眼,那晚你一定觉得很不愉快是吧?你放心,我今后绝不再做这种事。”
谢瑾心头犹如猫爪子在挠一般,深吸一口气, 沉声问道:“沈荨, 你对我究竟——”
“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她打断他,有些诧异地说,“你觉得可能吗?”
谢瑾的心口像被人猛地打了一拳,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沈荨很歉疚地笑了笑, 目光落到他握紧的拳头上: “要不我让你打两拳出出气?”
谢瑾陡然后退两步,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玉颜却无
一丝血色:“不必——算我误会了。”
他寒着脸, 转头牵过马一跃而上, 一甩马鞭, 马厉声长嘶, 风驰电掣疾奔远去。
沈荨垂下眼,轻叹一声,转身朝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宣平侯走去。
这一个冬季特别漫长,而北境的风雪对谢瑾来说,似乎比往年更为寒冷。
谢戟的风湿越发严重, 春回大地之时, 谢瑾征得朝廷允许后, 送父亲回上京养病。
沈荨在太陵驻守了近半年,预备于三月末领军返回西境。
她在上京的这半年间,沈太后和宣昭帝一直在留意她的婚事,也为她物色了好 几名人选,不是男方寻了借口推托,就是她自己摇头拒绝,深深倚重她的太后和皇
帝因为此事大感头疼。
谢瑾离京前一日,进宫觐见皇帝。
时值傍晚, 君臣聊到一半, 宣昭帝笑道: “朕差点忘了, 今晚有个简单的宫宴,
倒也没有外人,谢将军不如随朕同去,席上再继续说。”
谢瑾只得随皇帝去了恒清殿对面的四雨台。
确实如皇帝所说,宫宴规模很小,宾客也不多。刚被封为从二品抚国大将军的 沈荨和她祖父坐了东席,西席坐的是洪恩伯父子,皇帝东下首是内阁那位好做媒人
的傅阁老。谢瑾因是跟着皇帝来的,坐了皇帝西下首的位置。
他与诸人见了礼,默不作声地落座,暗暗捏紧了手中酒杯。
这么个情势,便是傻子也知道皇帝举办这场宫宴意欲为何。
洪恩伯世子林言玉,字奉远,温隽修朗,任工部侍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林
家亦是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无论人才、家世,都确实挑不出错来。
果不其然,皇帝话里话外都不无撮合两人之意,傅阁老更是在沈家祖孙面前把
林言玉夸得天花乱坠。
“老夫记得洪恩伯世子是洪武二十七年的探花吧。”傅阁老啧啧叹道, “明明有
恩荫却不受,当真是傲骨铮铮,胸怀鸿鹄之志啊!”
洪恩伯只笑不语,面上微有得色。
林言玉谦道:“傅阁老过奖了,下官愧不敢当。”
皇帝笑道:“过谦了。”
谢瑾垂着眼,眼尾余光瞟着斜对面的沈荨。
她身穿一身天青色长袍,束腰束腕,戴了顶青玉发冠,神态落落大方,微笑着 附和了两句。就连她身边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沈家老爷子,也抚着银须不断点头,
面容堪称慈祥地瞧着林言玉。
谢瑾抿了口酒,但觉酒味苦涩,难以下咽。
“听说世子及冠三年,为何如今尚未婚配? ”傅阁老此地无银三百两道,“若
不嫌老夫唐突,老夫倒想问问这其中缘故。”
林言玉温声笑道:“未就功名,何以成家?其实早年间也曾有一门——。”
洪恩伯赶紧咳了一声,止住儿子话头,瞪了他一眼,呵呵笑道:“实也没有令 奉远心仪之女子,一般的闺阁女子他也不喜欢,只说不愿将就,盼着能娶一位风光
霁月,非同一般的女子。”
“甚好,甚好。”皇帝笑道,意味深长地瞧了沈荨一眼, “这可不就有了吗?年 岁相当,又是一文一武……”
谢瑾只觉抓心挠肝一般, 胸腔内绞作一团, 指下用力, 险些把那青瓷小酒杯捏碎。
“……谢将军?”
谢瑾如梦初醒般抬首,这才发觉皇帝正在向他问话。原来皇帝点到为止后,早
换了话题。
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这位脸色阴郁、眉目幽冷的青年身上。
“臣——”他眉心略凝,正思考如何回话搪塞过去,沈荨已朝他使了个眼色。
沈荨笑道:“靖州和屏州的流民太多,治安太乱,臣也略有耳闻,确实耗去了
北境军不少精力。”
谢瑾立刻明白皇帝所问为何,忙接过话头,侃侃说道: “靖州太守也曾与臣
相商……”
皇帝深眉一拢,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
沈荨待谢瑾说完,朝他投去一个责备的眼光,本是想提醒他不可再神游天外, 却见那轻云初月般的青年正凝眸瞧着自己,薄而好看的唇紧抿着,眉色如黛,瞳光 幽深难辨。
她心中猛地一跳,移开目光。
觞酌半酣,沈荨离席更衣,行至四雨湖边的长廊下时,冷不防被人拽住手腕,
拖至廊柱阴影中。
修长的身影挡住廊下灯光,一线幽光照在青年脸庞一侧,半明半暗间他五官轮
廓更显锐利清凛,紧盯着她的双眸里似翻滚着汹涌的波涛。
“他不适合你。”谢瑾开口道,声音干涩而紧绷。
“我知道。”沈荨叹一声,“我若事先知晓今晚皇上还邀了洪恩伯父子,我不
会来。”她坦率说,“我没想过要成婚。”
湖上轻风拂过,谢瑾眸中烧腾的火稍稍止歇,慢慢松开她的手腕。
“那如果是我呢?”青年嗓音低抑着,目光在她脸上徘徊。
沈荨愣了一愣,笑了出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除了科举论试, 他会的我都会, 他不会的我也会, ”谢瑾淡淡道, 挑了挑眉,
“你知道的。”
沈荨瞪着他,他眉目锋锐,整个人带着一种危险而富有侵略性的气息,这种气
息她并不陌生, 在她与他多次的交锋中, 他时常会显露出这种一触即发的攻击意图。
“你喝多了吗?”她冷冷道。
“没有。”
“那你是失心疯了吗? ”她声音大了几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你
我之间根本没可能——”
谢瑾没等她说完,上前一步,指腹撩开她颊畔的发丝,接着移到她的后颈箍住
她的头,没有丝毫犹豫地吻下来。
沈荨身躯一僵, 立刻去推他。他扣住她推拒的那只手, 另一臂下移圈住她的腰,
加重力道不由分说地堵着她的唇。
他紧绷的身体如拉满的弓,衣衫下的肌理一块块偾起,预备承受她的回击。
出乎意料的,沈荨并未挣扎,但双唇紧闭,身躯僵硬,被他扣住的那只手握成
拳头抵在她和他之间。这使得他心头宛如冰火交替煎熬一般,更加不顾一切地攻占
她的唇,企图撬开她不动声色的抵抗。
她的后背整个儿抵在了廊柱上,谢瑾的吻急躁而又蛮横,没有闭上的双眼在幽
暗中燃着火,强健有力的手臂将她困在热与火的空间里。
她心里忽然就软了下来,没被钳住的那只手摸索着环上他的颈脖。
湖上轻雾迷离,月光移过廊角,廊灯轻晃着,深和浅的影子交投在一起。光影
的角落里是既静谧又灼烫的缠绵,令人心悸而欲罢不能。
涌动的情思终破堤而出,再无法抑止。
谢瑾深深呼吸,离了她的唇与她额头相抵,仍是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
“你亲了我,别想这样就算了。”他眸光幽幽,唇角挑起淡而欣喜的笑,“你是
喜欢我的,对吗?”
沈荨推开他一些,抬手轻抚他的脸颊: “那又怎样呢?谢瑾——”她的语声带 着一丝酸涩, “西境与北境是怎样划开的, 你最清楚不过, 我绝不可能放弃西境军,
而你也不可能——”
谢瑾再次打断她: “一切都交给我。”他握着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重
复道, “都交给我,阿荨,你等我三年,我会处理好一切。”
沈荨目色冷静下来,审视着他:“你想怎么做?”
“你先别问, ”他温和而坚定地说,冷峻的眉目舒展开来,眸光中漾着点点暖
意和雀跃,“相信我,给我三年时间。”
她没再问,轻轻将头靠在那炽热而勃勃跳动的胸膛上。
晚间谢瑾回了府,直接去了爹娘的院落。
夫妇俩疑惑地看着跪在身前的长子。
“你说你要娶谁?”谢戟道。
“沈荨。”谢瑾沉声说,背脊挺得笔直。
“你疯了吗?”谢戟摔了茶盏。
“好啊!”谢夫人欢喜地说。
谢戟瞪了夫人一眼, 转回头盯着儿子: “你要娶沈大将军?你不是在说笑吧?”
“不是,”谢瑾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孩儿心中早有了她,今生非她不娶。”
“好好好!”谢夫人眉开眼笑道,“难怪你看不上其他姑娘,起来慢慢说。”
谢戟无可奈何,沉着脸道:“人家要不要你还另说,你觉得朝中这个局势,沈
家和谢家又是这样的情形,你娶得来吗?”
“孩儿心中已有了主意, ”谢瑾道, 躬身朝爹娘行了大礼, “还请爹娘成全!”
昭兴元年夏,如日中天的威远侯世子、安定将军谢瑾触犯了谢氏门规,被父亲 谢戟赶出家门。稍晚,谢戟上报朝廷,取消了他的世子之位,朝廷亦因其不孝摘去
了他安定将军的头衔,谢瑾从此在众人面前销声匿迹。
所有人都替他惋惜不已,八万北境军正式交与他指日可待,而他却在这个节骨 眼上自毁前途。众说纷纭之下,谢家二姑娘谢宜默默担起了哥哥留下的重担,开始
在父亲的指导下接手北境军的部分军务。
一个月之后, 宣昭帝顶着沈太后的强大压力, 在西北边境成立临时军队阴炽军, 以弥补西境军和北境军编制的不足,补充边境兵力,确保在日益强盛的西凉和樊国
面前,竖起更为坚固的防线。
阴炽军并没有正式的番号与编制,也不属于西境军或北境军,阴炽兵均来源于 边境的流民、农人、胡人, 甚至还有部分轻犯。这支军队鱼龙混杂, 士兵桀骜难驯, 然而宣昭帝一意孤行, 并承诺说只要累积到一定的军功, 阴炽军便可获得正式编制, 所有阴炽兵也能得到与正式军队士兵同等的待遇,不论以往有何劣迹或罪名,均一
笔勾销。
这支军队在边境独立作战,一切行动听从阴炽军首领指挥,这位首领拥有绝对
的自主控制权,任何行动都不必事先向朝廷请示。
朝堂上下对此议论纷纷,沈太后更是当着皇帝的面摔碎了好几只花瓶。
而阴炽军不负皇帝厚望,很快便声名鹊起,不仅在短短的时间内协助西境军和 北境军打退了敌军多次进攻,并且多次深入西凉和樊国的国土,似阴火过境一般剿
毁了多个驻兵点, 令敌国大为忌惮, 极大地牵制了两国入侵大宣的野心和军事行动。
这支队伍驰骋在西北边境,犹如神助一般屡战屡捷无往不利,而他们的首领骁
悍机敏,出现时脸上总会戴着一张刻着梼杌的兽纹青铜面具。
人们把他看作来自地狱的使者,只要他出现过的地方,黄沙染血万鬼悲泣,就
连凶悍勇猛的西凉兵和樊兵,亦会闻风而逃,甚至不战而退。
没有人知道这位阴炽军首领从何而来,但有人认得他的枪法,啸如惊龙狠辣决
绝,很像是谢家的伏云枪法。
随着这支军队的日益壮大,大宣的朝堂格局也在发生着明显的变化,年轻的皇
帝手握这支雷霆之军, 渐渐丰满了自己的羽翼, 在与太后的交锋中逐渐占据了上风。
昭兴二年初冬,西凉与樊国结盟,西樊二十八万联军全线压往西北边境,集中 攻打西境寄云关和北境望龙关。西境军统帅沈荨和北境军统帅谢宜率领将士们众志 成城,在阴炽军的配合下,硬是守住了边境线,以血肉之躯筑成牢不可破的长堤,
死死地把敌军拦在关墙下。
战事胶着三月有余。
久攻不下的西凉军率先从寄云关下撤退,决定集中兵力协助樊军攻打望龙关。 樊军将领和西凉军将领协商之下,暂停攻城行动,以部分西凉军为诱饵,欲将阴炽
军引到望龙山山脉深处,由埋伏在周围的数万樊军发动伏击而将之绞杀。
少了阴炽军这个心腹大患,攻打望龙关没有了掣肘,胜利指日可待。
然而阴炽军神出鬼没,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狡猾地领着西凉军在望龙山山脉 中绕来绕去,伏击行动迟迟未能成功。
望龙关外的十万樊军分走了一半兵力去围剿阴炽军,虽然还没有消息传来,但 留守的樊军将领并不担心,以五万樊军和三万西凉军的强大兵力,剿灭阴炽军只是
迟早的事。
而这时, 一直被樊军压在关墙内谨慎防守的谢宜抓住了时机,主动出击。
久闭的城门突然开启,两万北境军骑兵冲到了樊军扎营的蟠龙岭外。收到消息 的樊军将领胸有成竹地整队迎战,准备以压倒性的兵力解决掉这不自量力的两万北
境军。
两军对峙的那一刻,樊军将领心有所感,侧头往左后方的山丘顶上看去。
暴雪后天寒地坼, 空气极为凛冽, 夜间月光尤其清亮孤寒, 白雪皑皑的山丘上,
赫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人骑在马上,迎着月光举起手中一杆长枪。
樊军将领心下一沉。军队左后方离得近的骑兵已经看见了他脸上那泛着光辉的
面具以及他手中那杆死亡之枪。
队伍中骚乱渐起,有樊兵惊恐地叫了起来:“是阴炽军!他们没被剿灭!”
樊军将领试图制止这种恐慌,但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冷静。
随着一阵疾鼓,那人一马当先冲了下来。樊军将领盯着那道身影,心下惊疑不
定,心道:“这人看起来瘦小一些,或许不是他。”
然而他持枪杀入阵中,寒枪电闪蛇行横扫千军,枪法千真万确,樊军将领心头
的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难道说埋伏在望龙山山脉中的己方军队已被他击溃?否则,他如何能穿越重重
围截,出现在这里?
跟在他身后冲过来的骑兵并不多,可那杆断魂夺命的血枪搅乱军心,比十万大
军还难以对付。
心慌意乱之下,五万樊军军心溃散,败在只有己方一半兵力的北境军和阴炽军
双面夹击之下。
战斗接近尾声,月光倾注的那片山头,再次出现了一人一马,他拎着长枪,沉
默地看着下方那场不再需要他出手的战斗。
脸上那刻着梼杌凶兽的青铜面具静静地反射着泠泠银辉。
下方那名“阴炽军首领”朝这边仰起头,扬了扬手中长枪,纵马驰来。
他立刻迎了下去。
朝他奔来的人迎着风摘掉脸上的面具,含笑的如画眉眼很快在他眼前变得清晰。
两名身形有明显差距的“阴炽军首领”下了马,对视一瞬,他摘去面具: “谁的
主意?”
“谢宜的主意。”她眉角飞扬,“你这名头果然很好用。”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伏云枪法?”拥她入怀的时候,他低笑着在她耳边问。
她大笑: “谢瑾,咱们打了这么多年的架,我若还学不会,那这大将军也不用
当了。你甩掉追踪了?”
“没有, ”他笑道, “还吊在后面呢,那么沈将军,一会儿迎敌的时候,你是
使枪,还是使刀呢?”
“自然是使枪,”她眨眨眼睛,重新将面具戴回脸上,“让我们再来迷惑一下他
们好了。”
昭兴三年夏末,西北边境战事平定,朝廷为边关将士举办了盛大的欢庆盛典,
论功行赏。
功勋卓著的阴炽军首领得封正三品冠军大将军,面具摘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 没感到意外。
果然是威远侯长子谢家谢云隐。
皇帝朗声笑着,对他道:“你答应朕的事已经做到,而朕当初给你的承诺,也
该兑现了。”
谢瑾恭敬行礼,欣然道:“多谢皇上!”
抚国大将军沈荨和冠军大将军谢瑾成婚那日,上京的桂花盛到极致,落花铺地
成锦。
红绣彩幔的谢府松渊小筑内,沈荨困极,不由倚在喜被上打了个盹儿。
醒来时盖头已被揭去,身上盖着薄薄丝被。
她迷茫地注视着眼前人,问了一声:“怎么,咱们又成婚了?”
“什么叫又成婚?”新郎拧起好看的眉头,问她, “好不容易才盼来今日,何来
‘又成婚’之说?”
沈荨打个呵欠,出神片刻方道:“我做了个梦,梦到咱们成了两次亲。”
“是吗?那说明我们命中注定, 怎么样都会在一起。”谢瑾笑了起来, 扶她起身,
坐到八仙桌旁。
桌子中央有一只缠枝莲花的红釉小酒坛,沈荨认得,不由一笑: “你专门去飞月
楼买了红曲酒吗?咦,这酒坛怎么看着有点不对?”
“自然是比不上如今的酒坛精美, 它都是十年前的了。”谢瑾笑道, 拆开封口,
慢慢将深红色的红曲酒倒入酒杯之中。
“十年前?”沈荨睁大双眼。
“你及笄那一晚我在飞月楼买的, 还记得吗?”他递了一只酒杯到她手里, “阿
荨,这坛红曲我藏了十年,如今终于得以开封,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她笑着饮下,细品良久,方道: “唇齿留香,回味甘醇,陈年佳酿,果然 …… 历久弥香。”
谢瑾眉眼漾着欢煦,起身过来将她揽进怀里,低声笑道:“红曲意浓,可也不 能多喝。阿荨,时候不早了,还喝吗?”
她笑着回身抱住他的腰:“我若说要喝,你陪我吗?”
“自是陪你。”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一辈子都陪。”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