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一首。)云: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征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为拈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兹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目与《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兹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别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薇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鸾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点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里”,较佳。恐是“里(繁体:裏)”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眎。(寅恪案:《众香词》“眎”作“你”。疑“眎”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酬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脑金炉试宝奁,虾须银蒜挂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斗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拈。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宋征舆《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博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一》所选宋征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
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
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
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和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兹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着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闲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屏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到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兹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郎去路,沉沉。一带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屏山,冻彻胭脂暮倚阑。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关。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去,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阑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梦〉》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五》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凄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兹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证。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青玉案·春暮〉》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姻滑。正柳陌,东风活。闲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渴。
暗弹珠泪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一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
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
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第二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酬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并《蓼斋集·一二》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厌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荡萝茑。闲居成滞淫,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了。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三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一四·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迥,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七句之“同病”,第八句之“苦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花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一一·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一》所引。兹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咏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
《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诗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
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四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疟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致病,是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之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江神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神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栖鸦零乱夕阳中。叹芳丛,诉鸣蛩。半卷鸾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蠋,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蛩”“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秋千。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销香浅,无计与多情。
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到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赢得水沉销。
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幕,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郎送客》云:
残霞微抹带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芦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
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三一·诗余》载《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郎》。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
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郎”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郎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方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可笑也。
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郎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一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二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闲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郎”,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复次,《戊寅草》有《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阕,卧子《诗余》有《双调望江南·感旧》一阕。“梦江南”即“望江南”,“怀人”亦与“感旧”同意。两人所赋之词互相关涉,自无待论。但别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双调望江南》两词中之“南”字,实指陈、杨二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徐氏南楼及游宴之陆氏南园而言。若如此解释,则河东君及卧子词中所“梦”“望”之地,“怀”“感”之人,语语相关,字字有著矣。兹全录两人之词于下,读者可取以互证也。
河东君《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其一云: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寅恪案:“凤城”非仅用典,疑并指松江城而言。详见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句。“细雨湿将红袖意”,可与下引卧子《满庭芳·送别》词“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之语参证也。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寅恪案:“人去鹭鹚洲”之“去”字,周铭《林下词选》同。《众香词》作“在”,误。“菡萏结为翡翠恨”句,自用《花间集补·下》李后主《山花子》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语。“钿筝”二字,《林下词选》同。当出晏殊《珠玉词·蝶恋花》调“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等句。柳词之“丝”,即晏词之“缕”。《众香词》作“钿簪”,亦可通。河东君此词,盖糅合李、晏两作之语意而成也。
其三云: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中之“画楼”,当指其与卧子同居之鸳鸯楼或南楼。“尾涎”用《汉书·九七·下·外戚传·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玉玲珑”疑用蒋防《霍小玉传》及汤显祖《紫钗记》玉燕钗事。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同此词之意,即卧子《双调望江南·忆旧》词所谓“玉燕风斜云鬓上”者。“夜来风”或与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之语有关。(见《李义山诗集·上》。)又,《玉台新咏·五》柳恽《夜来曲》云:“飒飒秋桂响,悲(一作“非”)君起夜来。”《乐府诗集·七五》亦载恽此曲,并引《乐府解题》曰:“‘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河东君之意,当在于此。至若《拾遗记·七》所述薛灵芸即夜来事,虽有《行者歌》曰,“清风细雨杂香来”之语,但与“怀人”之题不合,恐非河东君词旨所在也。(《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魏宫词二首》之二有“细雨香风接夜来”句,即用《拾遗记》事。)复检李清照《漱玉词·〈怨王孙·春暮〉》云:“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河东君此词既用《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而此童谣中,又有“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之语。或者河东君因读易安居士之词《怨王孙》之“王孙”与《汉书·外戚传》童谣之“皇孙”同义,遂连类相及,而有“夜来风”之句耶?
其四云: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寅恪案:“一望损莓苔”者,离去南园之意。刘文房《寻南溪常道士隐居》诗:“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见《全唐诗·第三函·刘长卿二》。)“南溪”即指“南园”也。“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者,言其离去南园,可谓非多情。但若以为于卧子有所憎恨,则亦未合。河东君此意即卧子崇祯十一年秋间赋《长相思(七古)》中所述河东君之语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者,是也。(见《陈忠裕全集·一一·湘真阁集》。)余详后论。
其五云: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寅恪案:“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句,则是离去卧子后,燕子重来时所作,恐至早亦在崇祯九年春间矣。又卧子《诗余》中有《蓦山溪·寒食》一阕,殊有崔护“去年今日”之感,或是崇祯九年春季所赋,姑附录于此,更俟详考。词云: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遍试纤纤手。
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其六云: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寅恪案:“人去玉笙寒”句,实暗用南唐嗣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一名《山花子》)“小楼吹彻玉笙寒”之语。(见《全唐诗·第十二函》。又《花间集补·下》作李后主《山花子》。)以其中有“小楼”二字,盖指鸳鸯楼或南楼而言也。“凤子啄残红豆小”句,当是互易少陵《秋兴八首》之八“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联中“鹦鹉”“凤凰”两辞(见《杜工部集·一五》),所以改“鹦鹉”为“凤子”者,不仅故意避去“栖老”之义,亦以《古今注·五·鱼虫门》“蛱蝶”条云:“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为凤子。”盖河东君不欲自比鹦鹉,而愿与韩冯夫妇之峡蝶同科。其赋此调第一首结句“蝴蝶最迷离”,即是此意。又卧子所赋《初夏绝句十首》之六云“澹黄凤子逐花隈”(见《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倡和集》)亦可与此阕相参证也。“雉媒骄拥亵香看”句,用陆鲁望《奉和袭美吴中书事寄汉南裴尚书(七律)》“五茸春草雉媒骄”之语(见《甫里先生集·九》及《全唐诗·第九函·陆龟蒙·九》),与茸城即松江地域切合。至“亵(繁体:褻)”疑是“爇”之讹写。河东君作书,固喜为瘦长之体也。“杏子是春衫”句,盖出《乐府诗集·七二·古辞·西洲曲》“罩衫杏子红”句。又元微之《离思》诗有“杏子花衫嫩曲尘”之语。(见《才调集·五》及《全唐诗·第六函·元稹·二七》。)河东君殆亦兼采其意。但微之此诗“杏子”原有“吉了”及“杏子”两读,河东君从“杏子”之读耳。
其七云: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寅恪案:“人去碧梧阴”之“碧梧”即前引杜工部《秋兴》诗“碧梧栖老凤凰枝”之“碧梧”。河东君互易杜诗“红豆”“碧梧”一联上下两句,以分配第六首及此首耳。“却疑误我字同心”句,或与后论卧子《蝶恋花》词“简点凤鞋交半折”句所引河东君《两同心》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其八云: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寅恪案:“小棠梨”当用庾兰成《小园赋》“有棠梨而无馆”句。(见《庾子山集·一》。)庾赋之“小园”,当指徐氏别墅中之小园。“小棠梨”馆或即指杨、陈两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南楼也。“落花瑟瑟”正是春尽病起之时,“红泪些些”更为薛夜来“升车就路”之状矣(见《拾遗记·七》“魏文帝所爱美人”条)。
其九云: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中之最佳者,河东君之才华,于此可窥见一斑也。
其十云: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怎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寅恪案:自第一首至此首共十首,皆言“人去”。盖去与卧子同居之南楼即鸳鸯楼及游宴之南园也。
其十一云: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寅恪案:自此首以下共十首,皆言“人在”。其所在之处,虽未能确指,然应是与卧子有关者。故知俱为崇祯八年春间徐氏别墅中杨、陈两人所同居之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详见下引徐闇公(孚远)《钓璜堂诗》及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并同经之事也。此首所言之蓼花汀或即在南园内。“炉鸭”“画屏”“金雀”乃藏娇定情之境况。卧子假南楼为金屋,则河东君此词以“敛啼痕”为结语,自不嫌突兀矣。
其十二云: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谁生。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九首“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之语参证。“人在小中亭”之“亭”,或即卧子所赋《秋暮游城南陆氏园亭》诗,“孤亭喧鸟雀”之“亭”(见《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知他和笑是无情”句,则出杜牧之诗“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赠别二首》之二),及韩致尧诗“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见《全唐诗·第十函·韩偓·四·偶见》),张泌《江城子》第二阕“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见《花间集·五》),河东君盖兼采杜、韩两诗及张词之辞意,而成此阕也。
其十三云: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殢人还复看芙蓉。心事好朦胧。
寅恪案:此首当是杨、陈两人同居南楼时之本事。“扼臂”出罗从事《比红儿诗一百首》之九十四“金粟妆成扼臂环”之语(见《全唐诗·第十函·罗虬》),“殢人还复看芙蓉”者,崇祯八年首夏李舒章所赋《夏日问李子疾》诗云:“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酬舒章问疾之作》附录所引。)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楼及南园,将行之时,犹能见及南园废沼中之芙蓉。(可参下引《钓璜堂存稿·三·南园读书楼(五古)》“荷香落衣袂”句,及同书一九《坐月怀卧子(七绝)》“南园菡萏正纷披”句。)杨词李诗所谓芙蓉,盖指出水之新荷,而非盛放之莲花,如徐闇公诗所言者。文人才女之赋咏,不必如考释经典,审核名物之拘泥。又,《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倡和集·初夏绝句十首》之七云:“芙蓉叶放小于钱。”卧子此诗虽未必是崇祯八年所赋,但同是初夏景物之描写,故亦可取以互证也。
其十四云: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寅恪案:“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句,殆用张文和《蓟北旅思》(一作《送远人》)诗“失意常独语,多愁只自知”之语(见《全唐诗·第六函·张籍·三》)。文和诗题既一作《送远人》,则河东君“人在木兰舟”句,即“送远人”之意。颇疑《太平广记·一九五》载《甘泽谣》“红线”条中冷朝阳《送红线》诗(参《全唐诗·第五函·冷朝阳·送红线(七绝)》)云: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销百尺楼。(《全唐诗》“别”作“客”。)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全唐诗》“长”作“空”。)
殆亦与之有关涉。盖河东君此词题为《怀人》与张、冷两诗约略相似,乃其自言失意多愁之情况。又《陈忠裕全集·一》有《采莲赋》一篇,同书五《平露堂集》有《采莲童曲》乐府。同书一一《平露堂集》有《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七古)》与《戊寅草》中《采莲曲》,皆陈、杨两人于崇祯八年所作。冷氏《诗》云,“采莲歌怨木兰舟”,故河东君此词“木兰舟”之语,疑即指两人所作之诗赋而言也。至“碧丽怨风流”句其义不甚解。《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皆同。惟《众香词》作“妖艳更风流”,语较可通。但上文已有“更”字,昔人作诗词,虽不嫌重复,然细绎词旨,此处似不宜再用“更”字。且“怨风流”亦较“更风流”为佳。据是,《众香词》与《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不同之点,恐经后人改易,殊失河东君原作之用心也。
其十五云: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寅恪案:此首乃河东君自述其文酒会时,歌舞之情态。“香臂欲抬何处堕”句,指舞言。“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句,指歌言。《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此为牧斋垂死之作,犹不能忘情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饯别程松圆之宴会。据是可以想见河东君每值华筵绮席,必有一番精采之表演,能令坐客目迷心醉。盖河东君能歌舞,善谐谑,况复豪于饮,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风流放诞之致。此词所述非夸语,乃实录也。
其十六云: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寅恪案:“石秋棠”之义未解。若“棠”字乃“堂”字之讹写,则“石秋堂”当是南园一建筑物之名。此为妄测,须更详考。“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句,指捉迷藏之戏(可参前论程松圆《朝云诗》第五首“神仙冰雪戏迷藏”句)。《才调集·五》元稹《杂忆诗五首》之三云:“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河东君盖自比于双文,而令卧子效元才子所为者,虽喜被捉,但不须久寻。盖作此戏,本资笑乐,不必使捉者过劳。然则其爱惜卧子之意,溢于言表。“多少又斜阳”句,则事过境迁,不觉感慨系之矣。
其十七云: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寅恪案:“雨烟湖”恐是南园中之湖沼。“睡香”即“瑞香”,乃早春季节开放之花。河东君于此际泛舟,风吹此花香气,固合当时景物也。
其十八云: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自言其去住两难之苦况。然终于离去,则其苦更甚,可以推知。“应是怕情深”之“怕”字殊妙。
其十九云: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纤纤。
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见后论卧子《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词,所引舒章此文。)又《文选·八》杨子云《羽猎赋》“蹈猵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猵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见《事文类聚后集·四十》及《六帖·九四》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及何薳《春渚纪闻·五》“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其二十云: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
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前引黄九烟之语云“云间宋征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并论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今检卧子《诗余》中,其题为《春闺风雨》《春雨》者,共有三首。故知此三首当即黄氏所言。疑俱是卧子于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更取河东君《戊寅草》中《更漏子·听雨》二阕与卧子词参证,以其亦为“春雨”,当是同时所作也。
卧子《醉落魄·春闺风雨》,其一云:
春楼绣甸,韶光一半无人见。海棠梦断前春怨。几处垂杨,不耐东风卷。
飞花狼藉深深院,满帘寒雨炉烟篆。黄昏相对残灯面。听彻三更,玉枕欹将半。
其二云:
花娇玉暖,镜台晓拂双蛾展。一天风雨青楼断,斜倚栏干,帘幕重重掩。
红酥轻点樱桃浅,碧纱半挂芙蓉卷。真珠细滴金杯软,几曲屏山,镇日飘香篆。
又,《菩萨蛮·春雨》云:
廉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无语欲摧红,断肠芳草中。
几分消梦影,数点胭脂冷。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
河东君《更漏子·听雨》(寅恪案:河东君此调两阕颇难句逗,姑以意标点之,可不必深究也)云: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被儿裹,梦儿中。一样湿残红。
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云: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帏,总是相思块地。
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儿,却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见《蓼斋集·三一·诗余》)云:
廉纤断送荼蘼架,衣润笼香罢。鹧鸪题(啼)处不开门,生怕落花时候近黄昏。
艳阳惯被东风砳(妒),吹雨无朝暮。丝丝只欲傍妆台,却作一春红泪满金杯。
又,吴园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韵》(见《今词初集·下》)云:
红绒冷落秋千架,人约西陵罢。梨花和泪闭重门,卸似玉儿憔悴忆东昏。
孟婆苦把东君妒,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楼,听尽丝丝点点倚香篝。
寅恪案:闵尔昌《碑传集补·二二·守令一》王方岐撰《吴园次后传》略云:
先生讳绮,字园次,江都人。(顺治十一年)甲午,滦州石学士申视学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经荐入都。冢宰胡公兆龙拔置第一,授中书舍人,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
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儿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卧子《诗余·〈菩萨蛮·春晓〉》云:
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胭脂湿。芳草衬凌波,杏花红粉多。
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带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
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着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蛮》调可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借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儿,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儿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
两下胡涂情味。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厢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着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感,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着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二·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着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藉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点也。(可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