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1:大地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6189 下载APP
在王龙看来,他现在的状况称得上十全十美了。他可以坐在椅子里和傻女儿一起晒太阳;他可以抽他的水烟袋,无忧无虑,心平气静。土地有人种,钱有人往他手里交,他不必再操心了。
如果不是因为大儿子,生活是满可以这样称心如意的。但是,他大儿子是一个对现实状况永远不会满足的人,他总是那样贪心不足。一天,他又来到他父亲面前说:“我们这个家里需用的东西很多,我们千万不能认为,我们把这些后院都租下来就是一个大户人家了。弟弟的婚事六个月内就要办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椅子让客人们来坐,我们家里碗不够用,桌子不够用,啥都不够用。更不光彩的是要客人们走那些大门。从大门出出进进的那些普通人老是高声喧哗,身上还散发着臭气。我弟弟要结婚,他要有孩子,我也要有孩子,我们需要那些院子。”
王龙看着他儿子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那里,他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几乎像喊一样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王龙的大儿子虽然看出父亲对他很不耐烦,但仍然固执地用比刚才还高的嗓门说:“我说,我们应该把那些前院全租下来,像我们有这么多钱这么多好地的家庭,应该应有尽有。”
王龙吸着烟,喃喃地说:“可是,地是我的,你从来没有在地里干过什么活。”
“听着,爹,”年轻人听到王龙的话后哭了起来,“是你想把我培养成识字的人的。当我要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庄稼人的儿子时,你瞧不起我。”年轻人猛地转过身去,就像他要冲着院子里的那棵苍松拼个脑浆四溅。
看见这种情景,王龙有点害怕了,他怕年轻人火冒三丈,伤害了自己,于是他喊道:“你愿干啥就干啥吧!随你的便!只是不要给我惹麻烦。”
听见这话,大儿子转怒为喜,立即就走开了。他怕父亲变卦,便尽快从苏州买来了雕花的桌椅,还买来红色的丝绸门帘,悬挂在门上。他买来大大小小的花瓶,还买了画轴挂在墙上。他还弄来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按照他在南方见过的式样,在院子里造了假山。
就这样,他忙忙碌碌了许多日子。
在他每天出出进进的时候,他不得不多次穿过前面的院子。他从那些平民中间走过时,就皱起了鼻子。他讨厌那些人。因此,居住在那里的人在他走过去之后,都望着他发笑。他们说:“他已经忘掉他父亲农田里的大粪臭了。”
然而,在他走过时,没有人敢讲这话,因为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逢年过节,也即是重新考虑租税的时候,那次,住在黄家大院里的平民们发现,他们居住的房子和院子的租金都提高了,那是因为有人出高价,他们若是不愿意出,就得搬走。后来他们打听到,这是王龙的大儿子干的。他聪明,寡言少语,但他写信给住在外地的黄老爷的儿子。黄老爷的儿子什么都不管,只希望他的那些老房子能收到多多的租金。
后来,那些住在黄家大院里的平民不得不搬走。他们搬家时都抱怨和咒骂着为所欲为的富人。他们把那些破破烂烂的家当装在箱中带走。离开时,他们怒气满胸、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总有一天还要回来的。
但是,这一切王龙都没有听见,因为他住在后院,很少出来。他年纪大了,只是吃饭、睡觉,消磨时光,把一切事都托给大儿子去办。大儿子请来了木匠、泥瓦匠,修缮房屋和院子之间相通的月亮门。这些建筑被那些生活方式粗野的平民搞坏了。他建了水池,投放了金鱼,竣工之后,他又根据他的审美在水池里栽了荷花和百合花,还有印度红竹,以及他在南方见到的一切东西。他老婆出来看他搞的那些东西,于是他们夫妻俩走过每一个庭院、每一间房子。她数落这里缺了什么、那里缺了什么,他恭恭敬敬地听着,答应要照着去办。
在城里,街上的人们都听说了王龙的大儿子做的那些事,还谈到大院内发生的一切,说又有一个大富户进了大院。那些从前说“种地的王家”,现在开始说“王大人”或者“王财主”了。
钱就像流水一样从王龙的指缝里流走了,他却几乎没有觉察到。而王龙的大儿子总是这样对他说“我要一百块大洋”;或者说“有一个旧了的大门,只需一点银钱就能修得和新的一样”;或者又说“有个地方需要放张长条桌”。
就这样,王龙将银钱一点一点地给了他,这些银钱都是每次收获之后,或是他急需的时候从佃户那里弄来的。要不是有天早上太阳刚爬上东墙时他的二儿子来院子里找他,他不会知道他到底付出了多少银钱。他二儿子对他说:“爹爹,你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钱就没个底吗?难道我们要住在一座宫殿里吗?要是将这些钱按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借出去,会赚回好多钱的。这些水池和这些不结果光开花的树有什么用途?还有那些光开花的百合花?”
王龙看出,兄弟俩会为这些事情争吵起来。为了不造成乱子,王龙赶紧说:“这都是为了你的婚事。”
接着,年轻人似笑非笑地说:“要花费比花在新娘身上的多十倍的钱来举办婚事,真是怪事。这是我们的遗产,你百年之后我们几兄弟要平分的,而现在大哥只是为了摆阔气就这样白白地花掉了。”
王龙是了解他二儿子的拗劲儿的。他知道,话头一开始,二儿子会一直和他辩下去,于是他急忙说:“好啦——好啦!我再也不给钱了。我要跟你大哥谈谈,让他手头把得紧点。好了,不说了,你的话是对的。”
年轻人掏出一张条子,上面写着他大哥的逐项开支。王龙看了一下那张长长的账单,很快地说:“我还没吃饭呢。我这么大年纪,早上不吃饭,浑身无力。找个时间我再看吧!”他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就这样把二儿子打发走了。
当天晚上,他便对大儿子说:“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吧?这已经不错了,归根结底,我们是庄户人家。”
但是,年轻人扬扬得意地回答道:“我们不是庄户人家了。城里的人开始叫我们‘王家大户’。我们的生活应该和那个名称相符,即使弟弟看不到这层意思,两眼仅仅盯在银钱上,我和我老婆可不能轻易地毁了那个名声。”
王龙一点也不知道人们在这样称呼他这一家人。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很少到茶馆里去,也没有到过粮行,因为有二儿子在那里为他做生意。但是,他对这种说法还是暗暗地感到高兴。他说:“可是,大户人家也是来自乡下,他们的根也是在土地上。”
但年轻人机灵地回答说:“是的。但他们不住在乡下。他们要繁衍子孙,开花结果。”
王龙不喜欢他大儿子如此随便和急促地回答他的问题。他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银子已经花得不少了。大树要开花结果,根必须扎在土壤里。”
夜晚降临了,他希望大儿子回到他自己的院子里去。他希望年轻人赶快走开,使他在黄昏里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但是,有他大儿子在,他就不会有安宁。他的大儿子如今愿意听他父亲的话,因为住在这些房子里和院子里,他很满足,至少暂时如此。再说,他已经做了他想做的事情。然而他又开始讲起来:“好吧,就算够了。但是还有一件事。”
王龙将烟袋摔在地上,叫了起来:“我就永远不得安宁吗?”
年轻人执拗地继续说:“这不是为我,或者为我的儿子。这是为我最小的弟弟——你的亲生儿子。他不能长大了目不识丁,他应该学点什么。”
听到这话,王龙睁大了眼睛。这确实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他早就计划好了他小儿子的前程。他说道:“家里再不需要读书的人了。两个就够了。我死了,他得照料地里的事情。”
“这不错,但恰恰因为这事,他夜里直哭,他的脸色才那么苍白,身材才那么瘦小。”
王龙从来没有想过要问问他的小儿子这辈子想干什么,因为他已经决定他要有个儿子留下来照管土地。大儿子的一席话使他十分震惊,他沉默了。他从地上慢慢地捡起烟袋,想着他的三儿子。
这个儿子不像他的两个哥哥,倒是有些像他母亲那样不爱讲话,所以谁也没有多去想他的事情。
“你听到过他说这些话了吗?”王龙不怎么相信地问他的大儿子。
“爹爹,你去问问他自己吧!”年轻人答道。
“可是,必须有一个人照管土地啊!”王龙争辩似的突然说,声音很高。
“爹爹,为什么?”年轻人激昂地说,“你这样的人,儿子不应该像农奴一样,那不合适。人们会说你这人心眼太窄;人们会说,有的人自己生活得像王子,却让他的儿子去种地。”
年轻人说话很机灵,他知道父亲最怕人家说他什么。因此他继续说:“我们可以请个教书先生来教他,也可以送他到南方的学校里去上学。有我在家里帮你的忙,二弟去做好他的生意,让三弟爱怎么就怎么吧!”
王龙最后说:“把他叫到我这里来!”
不一会儿,三儿子走来,站在他父亲面前。王龙望着他。他是一个细高个儿青年,长相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只有他的严肃和沉默与母亲相同。但他长得比母亲漂亮,而且除了二女儿,他比其他的孩子都漂亮,而二女儿已经出嫁,再不算王家的人了。不过,他长着又浓又黑的眉毛,这对于他苍白的脸来说显得有些太重太黑。当他生气时(他很容易生气),他的两道黑眉挤在一起,在脸上合成一条又粗又黑的直线。
王龙看着他的儿子,说道:“你大哥说你想读书。”
孩子微微动了动嘴唇,说:“是。”
王龙磕掉烟袋里的烟灰,用拇指慢慢地重新装上烟叶。
“我想,你的意思是不愿务农了。我有好几个儿子,可没有一个想照管我的土地!”
他说这话时非常痛苦,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他直直地站在那里,身上仍然穿着夏季的白色长衫。终于,王龙对他的沉默动了气,冲着他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你真的不愿干地里的事情?”
那个孩子又一次用一个字答道:“是。”王龙望着他,心里终于想到,像他这样大的年纪,这些孩子他真是管教不了。他们对他来说实在是麻烦和负担,他不知道对这些儿子该怎么办才好。由于觉得这些孩子待他不好,所以他又一次喊道:“你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给我出去!”
于是那个孩子马上就走了。王龙一个人孤独地坐着。他心里想,两个女儿比儿子们要听话。他那个可怜的傻瓜姑娘,除了吃和玩那点布头,其他什么都不要;另一个姑娘也已结婚并离开了家。夜幕落下来遮住了院子,把他独个儿笼在阴影里。
但是,正像他常做的那样,一旦怒气消去,他就会让儿子们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他把大儿子叫来,说:“如果老三想念书,你就给他找个先生吧,既然他愿意,就依了他算了。只是别再让我为这事操心就行了。”
他又把二儿子叫来说:“既然没有一个儿子来经管土地,那么收租子的事情、每次收下的粮食卖成钱的事情,就都得由你来管了。你能称会算,可以替我管各种事情。”
二儿子十分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所有的钱至少要经过他的手。
他将知道收入共有多少,如果家里花过了头,他就可以告诉他父亲。
王龙觉得这个二儿子比别的儿子都怪,因为甚至到了他成亲的日子,他还对买酒买肉花的钱非常仔细。他将宴席分档,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城里的朋友,因为这些人知道盘子里食物的价钱;而对必须请来的乡下人,他把宴席摆到院子里,只给他们一些次等的酒菜。因为他们每天粗茶淡饭,稍微好一点,他们就很满足了。
他注意收进来的银钱和礼物,而对丫头和仆人,他尽可能地少给他们钱。当他把区区两块银钱放到杜鹃手里时,她大为生气,用故意让许多人听见的大嗓门说:“一个真正的大户人家可不是这样抠门的!人们看得出,这户人家并不是这些院子的真正主人。”
大儿子听到这话后觉得有些丢脸。他害怕杜鹃那张嘴,便偷偷地又给了她一些银钱,并且对他的弟弟很有些不满。这样,甚至就在喜日当天,当客人们围桌而坐的时候,当新娘的花轿抬进院子的时候,这兄弟俩之间就出现了矛盾。
大哥只请了他不多的几个朋友来赴宴,因为他对弟弟挑了一个乡下姑娘感到惭愧。他轻蔑地站在一边,说道:“我弟弟挑了一只瓦罐,他本来满可以凭着我父亲的地位挑一只金杯。”
当两个新人来他面前鞠躬行礼时,他只僵硬地弯了下身子。他的妻子端庄而骄傲,也只是稍微躬躬身子,因为这样不至于有失她的身份。
现在,所有住在这些院子里的人,除了那个小孙子,似乎没有一个觉得平静和舒适。王龙住在荷花院子隔壁的房间里,即使是半夜里他也常常在雕花大床的暗影中醒来,希望自己回到黑暗简陋的小土屋里。在那里,他可以把凉茶泼到地上而不致损伤贵重的东西,而且他一抬脚就可以走到地里。
至于王龙的儿子们,他们一刻也没有安宁。大儿子唯恐花钱太少,在人们眼里不够体面,还怕乡下人出进大门时碰上城里人,使他丢脸;二儿子担心花钱太多;三儿子则奋力追赶,弥补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所失去的岁月。
但有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跑来跑去,对他的生活十分满足,这就是大儿子的儿子。除了这个深宅大院,这个小家伙从来没有想到过其他地方。对他来说,这个家不大不小,正好是他的天地。这里有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爷爷,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为他服务。
而王龙从他身上得到了安慰。他总是看不够他,总是对着他笑,小家伙倒在地上,王龙便把他抱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的做法,他高兴地拿了一条腰带,围在孩子的腰上,他跟着孩子跑,孩子便不会摔倒。祖孙俩从这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孙子指着水池中的游鱼,戳戳这里,戳戳那里,还乱摘花朵。王龙啥东西都由着他去触摸,只有这样,他才感到欣慰。
不仅是小孙子,大儿媳妇也很实在,她怀孕生孩子、再怀孕再生孩子,十分准时,生一个孩子都找一个奶妈。就这样,王龙看见院子里的孩子逐年增加,奶妈也越来越多。因此,有人对他说“大儿子的院里又要多一张嘴”时,他只是大笑着说:“不怕,我们有好地,有足够的粮食。”
他的二儿媳也如期生了孩子,他感到非常高兴。她生了个女孩,这好像是出于对嫂子的尊重,显得合适而得体。在五年的时间里,王龙有了四个孙子和三个孙女,院子里充满了他们的笑声和哭声。
如果不是特别年轻或特别年迈,五年在人的一生中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五年里,王龙的叔叔去世了。对他叔叔,王龙除了负责他和他年迈的老婆的吃穿、供给他们足够的鸦片,差不多已经把他忘了。
那是在第五个年头的冬天,天气非常寒冷,是一个三十年不遇的大冷天。在王龙的记忆中,护城河第一次结了冰,人们可以在冰上来回行走。东北风夹着飞雪呼呼地刮着。家里没什么寒衣,没有羊皮或毛皮大衣可以披在身上御寒。在这个大家庭的每间房子里,都生起了木炭火炉。但是,天气仍然很冷,人们能看到从嘴里呼出的热气。
王龙的叔叔和婶母因为吸鸦片而皮包骨头。他们俩整天躺在床上,像两根干柴棒,浑身发凉。王龙听说,他叔叔无法再在床上坐起,因为他身子一动,便要咯血。他看到,这个老头儿再没有多久好活。
王龙买了两口木质可以说好但还不是特别好的棺材,他让人将棺材抬到他叔叔的房间里,他想,那个老头儿看见棺材也许会舒舒服服地死去,因为他知道有地方放他的遗骨了。他叔叔的声音发抖,对他说:“你就是我的儿子,比我那流浪在外的亲生儿子要强多了。”
那个老女人的身子骨仍然比那个老头儿结实得多,她说道:“如果我死后儿子才回家来,答应我替他找个好姑娘,他或许能替我们养几个孙子。”王龙答应了下来。
王龙不知道他的叔叔什么时候死去的。一天晚上,女仆进屋送汤时,发现他躺在床上不再动弹。王龙葬他叔叔那一天,天气很冷,大风卷着成团的雪花。他把棺材安放在王家坟地中他父亲的墓旁边,位置稍低,但高于王龙未来的坟墓。王龙使全家人为他叔叔披麻戴孝,而且穿了整整一年的孝服。这倒并不是因为有人真正悼念这个只给他们增添麻烦的老人的过去,而是因为亲人死了之后,这样的大家族应该这样办理。
接着王龙将他婶母搬进城里,使她生活得不至太孤独。王龙在远处一个院子的尽头专门给了她一间房子,吩咐杜鹃派一个丫头照料她。这个老女人非常满意地躺在床上抽她的鸦片,天天昏睡不起。为了使她放心,她的棺材就放在她身边看得见的地方。
王龙想到,他曾怕过这个女人——这个高大肥胖、又懒又爱吵闹的乡下女人——自己也觉得有些惊奇。她现在躺在那里,又干又黄,干瘪得就像黄家破落后的那个老太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