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的玉阑音让温卓仰慕之余,同样让温卓感到一丝陌生。
不过这份微不足道的陌生在玉阑音偏开头闷声咳了几声的时候就消散了。
温卓听到这人迎着风咳嗽急忙摸了摸他手里的暖炉,又仔仔细细检查了自己设下的保温结界。
暖炉是热的,结界也没有问题。
他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看了眼前方的玉阑音。
玉阑音则以为他等待得太久,哄人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很快了。别恼。”
直到玉阑音收下了最后一座金佛雕塑,人群也终于三三两两散去。
“走吧,是不是等急了?”
玉阑音笑着问。
温卓摇摇头反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玉阑音失笑,“怎么突然这么说?”
温卓不搭腔,只问:“那保温结界管用吗?暖和吗?风吹的到吗?”
他不太常说这么长的话,玉阑音饶有趣味地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温温和和笑起来,“管用,暖和,吹不到。”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从不说假话。”玉阑音笑眯了眼,按了按温卓的脑袋,“你的法术没有任何问题,放心吧,小天才。”
温卓不疑有他,但还是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
两人走着走着,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在了地平线。
天色将晚,华灯初上。
忽然玉阑音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边人真多。”
温卓打眼瞧了瞧,“好像是画糖人的。”
“我只在小时候见过,”玉阑音道,“走,一起去看看。”
画糖人的是个看起来没比温卓大几岁的小伙子,他穿着札布萨传统的兽皮袄,戴着皮毛帽子,脸被熬糖浆的热蒸得通红。
玉阑音在一边看了会儿,忽然开口道:“这糖人儿能自己画吗?”
这小伙子大概是不认识玉阑音,只因为他漂亮多看了几眼,“当然可以,您是要自己来?”
玉阑音矜贵地点点头。
温卓和这个小伙子对此都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由于玉阑音在不学无术方面的无所不能太深入人心,温卓完全默认了他琴棋书画肯定样样精通。
那小伙子想得更简单,这么漂亮的人,一看就是个会画画的。
结果两个人看着煞有介事、一副风雅大家做派画着糖画的玉阑音,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位客人画的盘子是什么花纹?真圆真漂亮啊!”
小伙子大肆赞扬。
玉阑音看他一眼,然后朝温卓抬抬下巴,“我画的是他。”
小伙子半分没迟疑,竖起个大拇指,“哦!您画的这孩子头真圆真漂亮,一看就有福气!”
玉阑音漂漂亮亮拢了拢袖子,“谢谢。”
头真圆真漂亮的温卓现在的脸色不太好看。
等糖人成品拿到手上,玉阑音还问他“好看吗?”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绿油油的了。
温卓不答话,玉阑音便开始追问:“那喜欢吗?
温卓斟酌着仔细看了看这个糖人,又看看玉阑音,“嗯,喜欢。”
难看是挺难看的,但是玉阑音给他的,他也确实是喜欢。
玉阑音歪头笑起来,呛了风低咳两声。他曲指一弹温卓的脑门,“傻子。”
温卓不理他,左看右看好好端详了一番,随后给糖人捏了个诀,收到识海里去了。
到底是北境,长久以来便不流行放灯、题诗这种文人样式的活动。于是这札布腊月二十八的萨庙会上,最欢闹的环节还要属入夜后的篝火会。
夜深了,几个壮汉搬着几根一人环抱那么粗的柴火,一趟两趟搭出个人高的柴火塔,然后唱着歌,用火把将柴火塔点燃。
噼里啪啦,一时间水汽、火烟弥漫,整个庙会方圆几里都能看见。老老少少的札布萨人围着篝火牵着手,唱着古老的迎接春天的歌谣。
“药郎先生!温卓!”
两人远远地就能看到篝火旁的人群里有个小个子的家伙朝着他们摆手。
是克古鲁。
克古鲁是个纯正的札布萨人,善歌善舞。
“一起来呀!”
克古鲁欢天喜地在人群里扭着脸朝他们喊。
火映得他的小脸红扑扑的。
玉阑音在外围捧着暖炉,笑着朝克古鲁抬扬扬下巴,随后他转过头问温卓:“你要去玩玩吗?”
温卓摇头,忽然念书似的没头没尾道,“札布萨人的篝火会是为了驱赶寒冬,是旧年里带着对新年的愿景的告别会。”
大概是和玉阑音呆得久了,温卓也从不以札布萨人自居,说起话总是一副客人模样。
玉阑音笑着“嗯”一声,“怎么说起这个了?”
“从前书里读到的,想起来了。”
“这篝火会我也是第一次见,”玉阑音抱着暖炉,声音在噼里啪啦的火苗声和人群的歌声中显得不太清晰,“趁机会许个新年愿望吧,或许能成真。”
温卓愣了愣,“朝着这团火吗?”
玉阑音的眉眼在橘红色的光中温柔得不像话,他似乎是轻笑了下,“当然不是了,它能听得懂什么。”
他垂眸与温卓视线相接,笑盈盈道:“你朝着我许,这才管用。”
篝火的光将整个夜晚烧得亮如白昼,玉阑音的脸在火光中明明暗暗。
可能是因为夜晚,也可能是因为接天的红光,温卓觉得这时的玉阑音和平时有些不同。他虽然住在药居好些年,但平日多克己复礼,鲜少有这种靠近和仔细端详的机会,这次倒是在火烫出来的水汽中,连这人睫毛几簇都数得清楚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盯着玉阑音不知何时变得毫无血色的苍白的嘴唇开口:“那我许愿玉阑音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管用吗?”
温卓声音并未起伏,黑眸暗沉得像是一坛死气的深湖,却又在眼波流转之时无意流出些近乎于央求的担忧。
这份真心让玉阑音看了好久都没能从容不迫地回应些什么。
就在温卓觉得可能他会对此避而不答的时候,玉阑音却笑开来,“嗯,管用。”
温卓没什么学医的天赋,草药什么的一窍不通,跟着玉阑音这么多年连个皮毛都没学上。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个困扰多年的问题,明明玉阑音医术如此高超,到底为什么看不好自己的病。
其实在他刚认识玉阑音的时候,玉阑音只是看起来有些瘦弱多病,时不时犯些头痛,完全不是现在这副一阵风能吹倒的病秧子模样。
但是这么些年,身体确是肉眼可见的一日不如一日。
但温卓上一个见到的这样挛缩至不见的人是阿纳。
他每每想到这里都会由于恐惧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
不准再想了。他想。
从前他提起这些,玉阑音从来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地糊弄过去。
今天玉阑音第一次应诺了他,温卓虽然不明白原因,但还是极为喜出望外,心情好到忘乎所以。
玉阑音侧着头看着显然突然雀跃的温卓好一会儿。
不过天与愿违,温卓的好心情在当晚玉阑音毫无征兆的高热时戛然而止。
篝火会一直持续到亥时,两人把叽叽喳喳意犹未尽的克古鲁送回了家,等回到药居时已经是凌晨子时有余。
其实玉阑音的体热也不能说完全毫无征兆。
篝火会的末尾开始,温卓就敏感地察觉到玉阑音有些话少,更多时候是有点不自然的无精打采。不过他再三询问,玉阑音也只是一遍一遍说“好久没有这么晚睡,身体总归是不太习惯”。
然而回到药居,温卓帮玉阑音解外袍时才摸出来,他身上烫得像是暖炉,离得近了甚至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热浪。
温卓替他脱大氅的手停在了半空,愣愣地抬头看着玉阑音。
玉阑音的意识已经算不上清醒,脸是发烧带出来的从未有过的红润。
他眯了眯眼,用滚烫的手摸了摸温卓的眼睛:“怎么红了?”
温卓一把把他的手抓下来。
他抓住玉阑音手的一瞬间突然想到,在人群中,玉阑音抓着他的手已经是这么烫。
这时的温卓自责到想要把自己千刀万剐。
玉阑音想把手收回来,“我没事,一一。”
温卓不让,死死地抓着玉阑音的手,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要说,甚至想要埋怨玉阑音一整日的默不作声,但是话到嘴边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阑音,对不起,我……”
玉阑音垂着眼仔细听着,似乎是叹了口气,“你难得……”
“……却被我搞砸了,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玉阑音愣了下,然后手足无措地碰了碰温卓的脸颊,“别哭了,温卓。对不起。”
温卓听着他的道歉,只觉得有刀子在往自己心上割。
“我没有怪你,阑音,我明明知道你这几日状态不好……我真的,”温卓自责到无以复加,“我明明……”
玉阑音有些耳鸣,已经听不太清温卓在说什么了。
他以前从没见过温卓哭。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一遍一遍帮他擦眼泪,“抱歉。”他一遍一遍说着。
玉阑音的身体太差了,一旦有什么病灶发作出来那必然是来势汹汹,寻常人若想医治或许可以“找药郎”,但可惜如今病倒的正是药郎自己。
他把刚把玉阑音扶到床上,玉阑音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失去了意识昏迷过去。
想到他的体弱,想到他时不时缠绵多日的低烧,又想到多年前那次多日不能痊愈的眼疾。
想至此,温卓手上一点不留情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他带着脸上两个明显的巴掌印,不死心地尝试着给玉阑音施了几个不烈的降温的法术,果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效果。
温卓的药理知识学得狗屁不通,连个门外汉都算不上。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药居里里外外居然连一部药典都翻不到。
总而言之,温卓现在虽然看起来还是冷着张脸游刃有余、立立正正的样,实际上已经完全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只差哭天抢地。
死马当活马医。
温卓站在药架前,凭借零星的记忆选出了所有他能记得的清热败火的药材,金银花,竹叶,知母,玄参,薄荷,连翘,大黄,烂七八糟挑了个遍。但是又担心这个不能同吃,那个不能过量,最后又皱着眉头往外捡了几味毒性大的药材。
煎药的时候他的心像是在打鼓。
直到喂了药之后一两个时辰,温卓都在担心自己的这副中药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终于确定了没什么副作用之后,他又开始担心若是这副中药没有作用又该怎么办。
天蒙蒙亮,玉阑音的烧依旧没退,温卓不敢合眼,只能一遍一遍拿凉水浸了的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迷迷糊糊之时,他听到正厅透亮的两声鹰啸。
从前他刚来药居的时候,药居的鹰只有海东青这一只,玉阑音叫它作“白祺”。
他很疑惑,玉阑音不会打猎,外子里子也都像是个文人,怎么看都和养鹰户不搭边。
不过自打他知道这只玉爪海东青价值万金不止后他就不再纠结了。
因为他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玉阑音虽然面上不显,实际上却是个极度奢华的贵人做派。可以说这药居随便敲下来的一块木屑,换成金银都够普通百姓家用个三年有余。
温卓本来也不太能品出这只海东青貌美在哪里,自打知道它的价值几乎能买下整个药居后,他对这只海东青真是越看越喜欢,怎么看怎么顺眼。
早上晚上都得来逗逗,时不时喂他只刚打来的新鲜的野兔。
有回他正在给白祺顺毛,玉阑音问道,“喜欢鹰?”
温卓说挺喜欢的。
结果第二天玉阑音就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还没长大的金雕。
“金雕长大比海东青更凶猛,更漂亮,也更衬你。”玉阑音是这么说的,“你给他取个名字,养着吧。”
玉阑音这人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分寸感。比如这只金雕,自从给了温卓后他便任由温卓自己处理了,连这只金雕的名儿都没过问。
所以玉阑音直到今日都不知道,其实这只金雕的名字叫作“阑音”。
温卓一直都懂这人取给他的“温卓”二字的期许和顾盼。
但直到他认了字,他才明白“温卓”是好字,但玉阑音自己的不是。
阑音。残音。
温卓不喜欢这个名字。
玉阑音在最初告诉过他,心里念着这人的好,多念这人的名字能烙下祝福。但整个札布萨,从来没有人会叫玉阑音的名字。
大家总是药郎长、药郎短。
玉阑音身体常年虚亏,大家所说的赞美之言,万一因为“药郎”这称号得不到因果怎么办?
他的名字已经足够轻贱,若再没人念他名字那又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的温卓好几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于是从某一天起,原本乖巧地叫玉阑音“先生”的温卓忽然开始对玉阑音直呼其名了。
那天玉阑音也只是一愣,很快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个新称呼。
温卓怕他不喜欢。
但玉阑音只是笑着说:“哪有的事。只是因为太久没听到了,不太适应。”
阑音,阑音。
我这般多念你的名字,但愿真如你所言,有无穷的祝福会降临给你。
此时的白祺和阑音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扑棱棱地扇着翅膀,让安静的药居突然有点吵闹。但是也多了点人气。
温卓去前院雪地里拿了前几天刚埋的野兔,壁炉前烤了会儿解冻,去了毛就扔给了两只鹰。
看着白祺和阑音你撕我抢吃得正痛快,温卓紧绷了很久的弦终于松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后知后觉的疲惫。
他蹲坐在壁炉旁边,就直直看着那只鲜活的金雕许久。
直到这两只猛禽吃饱喝足,再次半阖起眼睛开始打盹。
温卓起身,轻轻摸了摸金雕头顶金棕色的冠羽,金雕睨他一眼,骄矜地甩了甩头。
他吐出一口浊气。
“阑音,你一定要好起来。”
如果这个世界有神明,请一定要听到我的祈求。
不过说不准是不是神明仙灵,第二天玉阑音真的醒了。没有退烧,但是好歹能下床简单走动了。
他此时正顶着依旧烧得粉红的脸窝在躺椅里摸鹰。
温卓给他倒了杯水,“喝点吧,发烧,嘴干。”
“没味道,不爱喝。”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的大少爷脾气是一点也没收。
“那总要喝点药,我不太懂这些,你告诉我抓什么药,我抓了煎给你喝。”
玉阑音神色是遮盖不住的倦怠,他笑着摇了摇头,仿佛是有些惊诧于温卓所说的:“你明知道的,那些对我没用。”
玉阑音头痛低热时有发生,却从不给自己配药,温卓再笨也多少猜得到缘由。
如今真的听到他亲口承认的时候,温卓小小年纪一向冷硬的脸上却依旧生出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手足无措。
“别苦闷着脸,不必管它,该好起来就会好起来的,你看,已经好多了。”玉阑音轻轻一笑,忽而转了话头,“等明年吧,我补你再一次庙会,就明年吧。”
听到玉阑音病恹恹地和他说着以后的时候温卓有点想哭,他话音闷闷地应下。
“嗯。说好了,明年。”
随后他担忧道:“你昨天就滴水未进,今天断不能再这样。”
玉阑音原本就是挑三拣四的小鸟胃,如今害了病,依着玉阑音的胃口,必然是什么都吃不进。
不过或许是为了让温卓宽心,玉阑音居然真的在摇椅里想了好一会儿,“野味荤腥我吃不下,上回你带回来的白伞菌味道如今想来还算不错,要是方便就带一些回来吧。”
“西面霞姑家的,不算远。”温卓对于玉阑音所说的,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叫不方便,当即便大包大揽下来。
玉阑音或许是太累了,听到温卓的话后“嗯”了声就把头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微微皱起的眉头足以看出此人其实并不像表面表现出的那般自如。
猜着他许是犯了头痛,温卓熟练地上前按了按玉阑音头顶的一些常见的大穴,又按了按耳朵上的几个穴位止痛。
不过想到寻常方法向来对玉阑音没什么效果,又怕自己学艺不精造出什么新病,他按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就停下了。
玉阑音似乎是睡着了。
温卓给他煮了一壶新茶,怕他生病嘴里犯苦,又往里加了些果浆。接着又给玉阑音的毯子每个角拈得严丝合缝,这才出了门。
药居在札布萨东面,其实距离城西有好一段距离。
温卓骑着火烧云紧赶慢赶,到霞姑家的时候已经是傍下午了。
估计是来得太晚了,再加上过年时节,菌子原本卖的就比平时少,霞姑告诉他菌子已经卖完了。
“真麻烦你跑这么一趟啊,这几天忙着过年,没什么空去采,赶明天你早点来就有了。”霞姑说。
温卓礼礼貌貌地告了谢,随后问:“这白伞菌是大兴岭里采来的吗?”
霞姑一愣:“倒是没错。但是大兴岭太远啦,也不安全,赶明天我给你留一些就是了,犯不着摸黑去采。”
“嗯,”温卓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您不用单独给我留,我若是想要明天会早些来。”
霞姑喜欢这个长得漂亮又有礼貌的孩子,“诶诶好”地说了好几遍,给温卓手里塞了一包炸瓜花才作罢。
札布萨种植业不发达,炸瓜花在中原地区可能值不了几个钱,但是在这北境的冬天,的确称得上贵重。
温卓郑重道了谢,这才骑马上路。
他这个人比较执拗,玉阑音既然想吃,费点事儿自己去采也不打紧。
火烧云像一团火,速度极快地往更北边的边境大兴岭脚下跑去。
或许是他运气好,没走几里便采到了几株白伞菌,但就这么零星几株,带回去也不太像话,塞牙缝都不够。他把白伞菌拿油纸包了包揣进怀里,一拍马,继续向山里跑去。
其实随着火烧云往深处跑,温卓已经逐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札布萨作为极北严寒之地,除了夏季和初秋,地上总是有化不开的雪,深秋入冬后雪厚都要没过半条马腿才对。
但是火烧云越往北跑,地上的雪越薄,到了最后,地上不仅不见一丝雪,甚至已经俨然成了稀树草原的景观,马蹄高度的新草和不远处的郁郁葱葱的松树林。
其次就是,如果他没有感受错,现在天上飘的大概是雨。
下雨这件事情若是放在中原那肯定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札布萨,下雨可是极大的稀罕事,跟别说在这深冬腊月。腊月雨,闻所未闻。
雨点不大,甚至比起说是雨,这更像是浓雾,是低空太厚重的水汽挂不住成了的水滴。
温卓走了一会儿,额前的头发被打得有点湿,黏在脸上。他顺手抹了把脸,然后又摸了一把火烧云湿了的马鬃。
就在这时,整个天地忽然狂风大作,天色忽然昏黑。那风从更深的松树林里吹来,带着森林深处的呼啸,吹得整个天地都要扭曲起来。
火烧云和温卓几乎有点站不住脚。
温卓的头发被吹得四下乱飞,他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拽住了有点受了惊吓不稳定的火烧云。
他利落地下马,稳稳地拉住缰绳,手臂由于用力显出了清晰可见的筋脉。
风太大了,穿过细密的林间,几乎像是夹杂着哀嚎,树叶草地透出一种不自然的哗哗作响。
温卓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火烧云绑到了一棵看起来很粗壮的大树上,随后自己也找了一棵足够宽度的树躲到了它的背后,等待这一阵风雨过去。
可是逐渐,风里的哀嚎声不消反涨,直到温卓终于认出,这打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风声,这就是有什么东西在风里嚎叫。
鬼哭狼嚎,不外如是。
火烧云在一旁嘶鸣,温卓有点担心地频频朝它看去,同时又提了一只耳朵细密地关注着森林深处的动静。
忽然间,温卓听到他的背后传出了一阵天地共鸣的轰隆声,大地都在颤抖,仿佛是天幕被蛮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震得他胸口都开始翻腾。
同时,刚才天上薄雾一般的雨此刻居然变成了实质性的锋利的异物,透明的,随着风有的密密麻麻扎在了树上,有的直接扎在了他的衣服上,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不少深深浅浅的口子。
这阵宛如地震的地鸣持续了很长时间。
期间还夹杂着更为清晰可闻的非人的尖锐鸣叫。
温卓试着捏一个结界,但是结界一出现就被震得粉碎,化作齑粉吹得无影无踪。
结界难免会连带着施法者的部分心神,被震碎的滋味绝不好受。他顾不上疼,有点头晕眼花之际思绪还是不受控地飘远。
这是地震么?药居那边有没有事?
阑音还生着病,他有没有事?
白祺呢?阑音呢?
火烧云呢?
他心里一瞬间升起好多挂念,但没有任何一个有关自己。
就在一个响指间,地鸣和震感突然停了下来,风也停了,雨也停了下来。这些东西的声响如同来时那般,戛然而止,全部消失了。
温卓一时间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持续的耳鸣,另外便是火烧云的躁动的马啸。
可就在下一秒,一阵与刚才方向完全相反的、狂烈了几倍不止的狂风伴随着更猛烈的天地轰鸣又降临。仿佛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力量在与其对抗。
这新的一阵狂风就迎着温卓的身体吹着,按理说,这应该是能够把他撕裂开来的狂力。
但此时,却没有一丝风吹到了温卓身上,也没有一毫的刀片般的雨划在他脸上。
他的周围出现了一个奇异的、风雨不侵的空间。就连火烧云也被包在了这片空间之内。
温卓伸手摸了摸。
这不是结界。
只是风雨单纯地绕开了他。
温卓尝试着重新捏了一次结界。
可同样的结界,这次的结界却没有被震碎,此时就像是避风港一样稳稳地罩住了温卓和火烧云。
终于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风才真正地渐渐停了下来,刀子一样的雨也不再锋利,成了再普通不过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方才如末日般昏黑的天也亮了起来。
可是随着风声的停止,温卓越来越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耳畔喘着粗气,像风箱一样撕拉的响声。
与方才风里的哀嚎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