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乍见翻疑梦(三)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777 下载APP
这次庆功宴本就是要给顾斩接风洗尘,理所当然办得盛大宏伟,也算是扬祁国国威了,不过是在宫中,且皇帝还坐在上头,到底是比不上在军营扛着酒桶喝来得自在。
 
随侍太监捧着圣旨捏着嗓子念了些封赏,又说皇帝奉天承运云云,宴会才算开始了。
 
沈祸像是八辈子没吃过一口肉,满嘴流油,把旁边的林易生嫌弃得直皱眉。顾将军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目光总是往坐席上的某人瞧。
 
青年坐得端正,周围尽是巴结讨好,弯眉薄唇,分明是一副薄情寡义的美人像,偏生说话时又带着笑。
 
狐狸精。
顾斩把手里的杯子都捏紧,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幽怨得跟那十里八乡的深闺怨妇,脸色都不太好看。
 
案几上进贡的美酒林易生还没喝几口,全进了顾将军的肚子里,“这酒味如白水,难喝死了。”
 
马后炮来得可真及时哈,都喝完了嫌不好喝了。林易生气得牙痒,与这会扑在桌子上胡吃海喝的沈祸有些共情了。
 
顾斩像是回魂了,眉头紧皱,伸手就把酒壶推开了,然后屁股一抬,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紧接着就准备绕过桌子走出去,林易生忙把他袖子一拉,“哎,你干什么去?”顾斩低下头,面色严肃,仿佛说的会是什么重大机密。
 
然后就听见顾斩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我要去茅房小解。”林易生七窍生烟,把他的袖子一甩,“滚蛋吧你!”
 
一旁的副将好歹还心系他们将军的安危和伟岸形象,“将军,您喝了这么多酒,末将跟着您一起吧……”结果被林易生摁在一边,表情十分恼恨,“你让他摔死在外边。”
 
这混账笑了好几声,才晃悠悠地从大殿迈步出来。
 
顾斩早就把大氅褪了,穿着一身玄衣,像只游魂似的飘了好一会,都没想起来自己出来是做什么的。
 
骤然离了炭火融融,歌舞升平的地方,就剩肚子里一团酒烧起来的火,吐出来的气变成一团迷蒙的白烟,远远地还能听见宁德殿的喧闹。
 
回廊曲折,顾斩靠在柱子上吹风,瞧见豆大一点的灯火直直的朝他寻来了,及至面前那一团火照亮了一张皱纹深深,眼神精明的脸,是宣帝身边的太监崇德。
 
听说这人侍奉御前二十余年,得万岁恩宠便有二十年,连皇子也要给三分薄面,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皇宫里一辈子能熬到他这个年纪也算是祖上积德。
 
崇德把手上拂尘一搭,便掐着嗓子同顾斩行礼,脊背弯得深深,倒叫人怀疑是不是被打断了脊梁骨,“将军,奴才正要寻您,没曾想先在这里碰上了,真是奴才的福气。”
 
顾斩上前两步,扶着崇德的手,“公公不必如此多礼,不知公公寻我……”
 
崇德顺着顾斩的力道起身,被灯火照得浑浊的眼直直看上来,手在顾斩的小臂上拍了拍,“那位要见您。这天寒的,您着急些,可莫要让那炭火白烧了。”
 
顾斩一向是能屈能伸,对朝廷里的人笑脸相待,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官腔,谁也讨不着谁的好。没犹豫半晌,便挂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今年的天确实不好聚热气儿,上好的银骨炭都容易浪费。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宫宴中途宣帝就离了席,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那宫殿只燃了几盏宫灯,地上的云纹地毯仅仅泛着一层暗淡的光泽,周围寂静得落针可闻,顾斩穿得也不算太薄,刚进来就被热气熏出一身薄汗。
 
宣帝刚过六十岁的生辰,人到底是老了,撑不起来宽大的龙袍,穿得瘦骨嶙峋。尤其是近些年来,他老人家似乎担心自己一觉睡起来被哪个皇子夺权篡位了,又或者被哪个儿子一刀给捅了,总是召集些西域巫师进殿研制灵丹妙药。
 
身体没养起来不说,还时不时的要宣御医。
 
后来听说几年前花朝节日耀国把他们国家的大巫师留下来,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给宣帝吊了一口仙气,人是活蹦乱跳了,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
 
就在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边夺这个权,判那个死,祁国这世道没几年就被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顾斩上前行礼的时候宣帝就倚在黄花梨木的雕花卧榻边,手里拿着卷竹简,听见声了才抬起头,将顾斩上下打量一番,眼睛藏在深陷的眉骨下,有种漆黑的凌厉,“好小子,跟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我大祁的气度。”
 
说来说去,还是要提到定北侯的死上,顾斩不知宣帝是否有意,但他进宫面圣几次,或多或少都被当面提及此事。
 
当年定北侯薨逝后,定北侯势力萧索至今,顾斩也算是无依无靠的闯出来,宣帝表面关心,实际上多看一眼都未曾,像是让他自生自灭更好。
 
倒是没料到顾斩才能更甚他爹,一路做到统帅大军的将领,宣帝这些年才对顾斩稍微关注。
 
只是每次随口提起定北侯 ,不知是要顾斩继承遗志一直奋战边境到为国捐躯,还是别有用心。
 
但就是猜也能猜出来,宣帝老了之后就不关心强国建邦,只关心大权独揽称霸中原,顾斩手里握着三十万兵权,刚刚又大败铁勒,封了千户侯,再说难听点就是宣帝在敲打他,顾斩又并非不懂功高震主。
 
只是觉得宣帝到底是太过冷血,寒了边疆战士的心,分明是护佑祁国的利刃,不想着怎么开疆拓土,反而变成了害人的刀。
 
顾斩把拳捏紧,脸上倒是先笑开来,“陛下过誉了,臣还差得远。不过此番大伤铁勒元气,不久便要派使臣前来和议,北境之外至少有个安宁日子,还请陛下放心。”
 
宣帝眉头舒展,抚掌大笑,“朕将你封地定在南阳,那块地风水养人,你护国有功,先在那休养生息罢。”
 
殿内氛围倒还是算得上轻松,顾斩又是一副油盐都进的好晚辈模样,说话不似那些个文绉绉的大臣,到底是让宣帝开颜不少。
 
顾斩眼瞅着宣帝不过多说了些话,脸色便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有压抑的咳嗽声含糊在喉间。
 
看来传闻也不尽然全是真话,宣帝病没好全。
 
一旁立侍的崇德快步上前来扶着宣帝,掐着嗓子小声耳语,顾斩虽站得近,听得也不甚清晰,“陛下……熏香沐浴……归元汤……”
 
宣帝微微点头,抬起眼来朝顾斩摆了摆手,“退下罢,朕乏了。”
 
顾斩行了礼,从殿内退下来时,回廊昏暗,好歹是能瞧清楚路。
宫女举着的灯火,如同游鱼星点一般晃得人眼晕。
 
方才在胃里烧着的酒气,现在消散殆尽,等到刺骨的寒风一吹,快把顾斩手指都冻僵了。他现在多有愁绪未解,心思不在这里,等到回过神的时候,都不知道走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小亭里挂着盏灯,连同月光一齐倾倒在那人身侧,玉一般的遗世独立,侧脸是含着笑的,偶尔有风撩起来发丝,把顾斩的一颗心都吹得皱巴巴的酸涩。
 
那个下着雨的清晨。
 
一声惊雷乍响,便唰唰落下雨,笼成一层迷蒙的烟雾。
 
顾斩刚从朝中退下来,大步流星的穿过回廊,眉间都弥漫着郁气,吓煞了一众要为他撑伞的太监宫女。他只冷冷的瞥了眼这些人,就冲进雨幕里,一身玄衣在雨中影影绰绰,再也不见了。
 
宫门外立着撑着烟黄纸伞的青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曾稍偏移开这个位置。他往常都笑意晏晏的喊一声师兄,如今却不再轻易开口了,只是像一截清雅的苦竹,难掩涩意。
 
顾斩迈出门槛,披着一身的湿意站在宋毓面前,还数落起他不穿厚衣来,说完了才小心翼翼地垂下头,目光落在青年的发梢,问了一句,“昨夜你怎么没在泯山?”
 
宋毓抿着唇,还没说出什么。顾斩抬脚往前走,也没有固执地要等一个回答,身后的人高高举起手替他撑着伞,露出一截玉色孱弱的手腕。
 
“师兄。”
顾斩脚步一顿,“怎么了?”
“无论何时你都信我吗?”青年的声音穿过沥沥细雨,落到他耳朵里。他好像要临别远行,飘渺成一团雾气,伸手也抓不住了。
 
顾斩没有说话,又向前走了几步,好半晌宋毓才听见前面传来一句轻轻的回答。
“我从来没有不信你。”
 
现在想来,那时自己是太过自负,又太过把自己当一回事,不然怎么落个离群萧索的下场。
 
顾斩忍不住冷嘲着笑出声,回过神时却蓦然和亭子里的人对上视线,他这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真是酒喝多了,半夜在这睹人思人,这下倒好,被人逮住了都快尴尬死。
 
宋毓披着件大氅,看起来刚从宁德殿出来不久,眼尾还熏着薄红的酒气,说是出水芙蕖也不为过,脸上一笑就教人心口发烫。
 
顾斩就算与他有恩仇旧怨在,看见这张脸也生气不起来,干脆生硬的撇过头去,眼神快把旁边的树干烧出个洞。
 
“师兄,好久不见。”
宋毓走得近了,声音温润,一副孱弱有礼的病公子模样,和别人口中意气风发,把握朝臣的少年天才简直两模两样。
 
其实两人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了,顾斩想象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以为他们至少是相顾无言,没想到宋毓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叫他师兄。
 
那师傅余生毁在轮椅之上,算计定北侯府的事情呢,半句也不提,就这么轻松揭过了么?
 
那股火又从顾斩心底烧起来,烧得他疼痛,忍了又忍还是讽刺着嘲弄,“我小小一个将军可高攀不起当今的太子少傅,师傅他老人家隐退之时只收过我一个关门弟子,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师弟。”
 
这话说得分毫不留情面,若是旁人也被刺得哑口无言,宋毓倒还是眼睛眉梢都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脾气好得让顾斩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师兄还是这么不待见我。不过此去南阳,我也会一同随行,还请师兄早日放下成见的好。”
 
顾将军紧抿着的唇松开,目光总算舍得落到宋毓脸上,“你为何随行?”
也不知是谁上一句话还说着不稀罕,下一刻恨不能凑到人跟前了。
 
宋毓轻撩眼皮,一如往常的清凌凌的眼珠盛满了盈盈的月光,“因为实在想念师兄。”
 
顾斩直觉这人说着假话,却像机关零件卡壳的木头人偶一般定住了,满脑子就剩下三个字,狐狸精。 

【小剧场】
小师弟:呼吸
顾将军:别勾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