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奥菲莉亚

书名:群青 作者:无麻全痛嘎腰子 本章字数:4400 下载APP
时旭东企图撬开他的话匣,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居然是聊他的前男友。

他一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的可笑。

“你要听我和越昶的故事?”沈青折一愣,眼神往下落在自己包扎好的伤口上,接着语气平淡地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真心错付的故事……一直如此,向来如此,总是如此。”

时旭东没有什么表情地说:“他结婚,你不高兴,你杀了他父亲?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他父亲阻碍你们在一起。”

“你自己觉得逻辑通畅吗?”

“挺通畅的。”

“确实,”他笑了笑,“但不是因为这个……”

——

沈青折跳了两级上高中,14岁,高二,越昶转学到了他的班上。

他那时候在被别人欺负,总是一身的伤。14岁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确实惹人讨厌。

后来慢慢明白,所有人都讨厌他,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异类,没有长开的时候漂亮得雌雄莫辨。他们讨厌异类。他们也好奇异类。对于那些人而言,自己是一个太有趣的玩具。

何况没有任何人来保护这个玩具。

越昶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卫生间。沈青折浑身都被泼了水,湿淋淋地站在那里。

越昶感觉他像是一只落水的小猫,在高壮的男生堆里显得文弱,是最好欺负的那类人。

……他真好看。

很怪异,看到他的那瞬间,他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我缺一个跟班,”越昶说,“你跟我混,没人打你。”

这一次……是越昶救的他。

刚来的转校生,听说家里是集团公司,很有钱,活得张扬肆意。来上厕所看到被欺凌的自己,随便说了一句烦,那些人就住了手。

沈青折说:“……不用了。”

他轻嗤了一声:“不识好歹。”

“我没有办法做跟班,”沈青折平静地说,“你让我做老大,我还能考虑考虑。”

“你神经病吧?”

越昶扔下这句,转身就走。

沈青折终于卸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浑身的疼痛像是报复一样卷土重来,袭击着他的神经。

他把自己湿淋淋的书包提起来,却忘了此时拉链已经坏了很久,随着拎起,里面的书本与笔都落了出来,钢笔滚了一段距离,滚到了洗手池下面。

沈青折想起来了那支钢笔。

其实是爸爸桌子上的钢笔,英雄的,很好用,爸爸用了很久。他不在了,就留给了自己。

沈青折有点狼狈地跪下来探着身子捡东西,刚攥住了钢笔,后领一紧,他被人拎了出来,而后是照着肚子的猛然一击。

他一下被撞到了洗手间冰冷的瓷砖墙面上,吃痛地蜷起身子,又被人抓着头发逼他抬头,眼前是好几个穿着校服的人:“仙女,告老师不行又找人是吧?”

……他们给自己起的绰号,仙女。很滑稽。沈青折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觉得和性别扯上关系就是一种侮辱。

他眼前发黑,差点晕厥过去,眼前是凑得很近的脸。

不认识。不记得。

他很少忘记事情,除非是太痛苦的部分,大脑为了保护他,让他遗忘。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清晰。他清晰地感觉到痛苦,却又无法摆脱。他又清晰地想起来,这个人叫柴荣,也是个富二代。

他记得一开始,大家都对他很照顾,直到有一天……柴荣忽然开始欺负他。

越来越过分,反抗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后来……后来……

……太疼了。

他努力地让自己不要昏过去,把手里的钢笔笔帽甩出,朝着柴荣的后心猛然扎入——

“操!”

没有用,他被控制住了手脚,有人把烟头碾在自己的身上,皮肉焦红,直到这个时候,记忆的保护机制才像是起了作用。

余下的记忆,就只剩下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光。

——

沈青折放任那个自己掌控着身体,清醒又痛苦地看着苍白的手臂在往前伸着,够到了没有燃尽的烟头。

而后凑到嘴边,不甚熟悉地抽了起来。

他断断续续呛咳着把烟抽完,又看到自己的板鞋,半新不旧,边上有些开胶。

爸爸妈妈留下的存款不少,但是不够他上大学,不算熟的远房亲戚空挂了监护人的名头,领着他的补助,却从没有来看他一眼。所以他一直很节俭。

沈青折发现自己在解鞋带。

他又想到了死。

无数次,他都想到过死。一开始想着死给别人看——死给那些说“小孩子打闹”的老师看——这样他们才能知道自己有多痛苦。

后来不是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把死亡视为归宿。那意味着自己终于能回家、终于能见到爸爸妈妈。

他把鞋带绑到了洗手台的水龙头上,一端勒着自己的脖子,反蹲下来。窒息感很快战胜了一切。

“沈青折!”

越昶的声音响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去而复返,把他一把拉起,堪称咬牙切齿:“你真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本来是遇到了柴荣,他被人搀着,呲牙咧嘴地说沈青折下手真他娘的狠。越昶看见他衣服背后被戳破的洞,还有新鲜的血痂,觉得沈青折未免太过分了一点。

转学过来之后,因为家境相似,家里又有生意上的来往,越昶和柴荣很快成了朋友。

作为朋友,他必须教训一顿沈青折,让那个神经病长长记性。

可是现在,他看着沈青折——脖颈上还有勒痕,眼睛湿漉漉的,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

他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沈青折闭上眼睛,睫毛在颤抖。

他想安安静静地死,最好不要打扰别人。在学校里……恐怕很多人都会觉得很麻烦吧。

对不起……

他终于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

沈青折再睁开眼,就看到墙上那副画,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里,女人苍白着脸,望着天空,她的脖颈上环着紫罗兰,周围是散落的花草,玫瑰,罂粟,荨麻。

“……奥菲莉娅。”

“醒了?”

越昶转着笔,正在看作业,没抬头。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沈青折,看见他勉强支起身子,盯着画看,便道:

“三千万。”

沈青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是这是溺死的女人,为什么要挂卧室?”

“啊?”他把笔一扔,惊愕回头,“我爸还以为是个女的躺这儿,周围都是花,多好看……我说怎么每天晚上背后冷得慌……”

沈青折笑起来,看着越昶在画前面转圈挠头,又拿出手机打电话。

17岁的越大少还没有后来那样,张口就是阴阳怪气,闭嘴就是冷漠黑脸。这时候多少还有点可爱……

而且他还不知道他就是越盛东的儿子。

所以他对他动心,是可以原谅的吧?

毕竟他是这么滥情的人,一点点好,就足够栽进去了。

越昶打完电话,转身,看见他在笑,踹了床一脚:“笑个屁。你要不说破就没人知道,懂不懂什么叫情商?”

沈青折的笑容慢慢褪去,轻轻“嗯”了一声。

越昶却有点不自在起来。

说实话,他还是觉得沈青折笑起来好看。生动漂亮。
                  
沈青折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身上穿的是新衣服,干净柔软,但是有些偏大。他试图站起来看,但裤子直往下掉,只能用手扯住。

越昶给他拿了书夹,示意他夹住。

“……谢谢。”

“大了,”越昶比量了一下,“你的腰这么细啊……”

抱他回来的时候也觉得他好轻。

说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掩饰一般说:“沈青折,你是不是都不好好吃饭?我老看见你就打一点饭,吃免费的菜和汤,还往汤里加很多很多糖……”

沈青折突然感到久违的窘迫,从少年的身体里生发出来。那是一种……被看见袜子上的破洞一般的窘迫。

他今天穿的袜子应该没有破洞,就算有,他也会自己缝好。

沈青折闭了闭眼:“因为那些便宜,我没有钱……”

管家正好领着两个年轻人进来,叫越昶少爷。

越昶瞟了管家一眼,继续跟沈青折说话:“没钱?没钱去银行取啊。”

沈青折沉默了一会儿,跟着管家叫他少爷:“少爷,我要省着用。我还要上大学。”

直到管家把沈青折送出门去,越昶还在疑惑,银行的钱不是取之不尽的吗?
——

而后管家私底下掏出了一个信封给他:“沈同学,这是一张卡,密码六个零,夫人给的。希望你以后能离少爷远一点。”

沈青折愣住:“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夫人希望你能离少爷远一点。其余的,请不要让我说得太直白。”

年少的他还不懂那些潜台词,他追问:“为什么?”

“我们少爷不可能和出来卖的来往,”他怀着一种悲悯,教育道,“小同学,你还年轻,要走正道,不要走你妈妈的老路。你说你还要上大学,这很好,里面的钱够你上大学了。”

沈青折愣了一下,把信封猛然扔了出去,砸在管家脚边。

他远没有未来那么不动声色,脸气得涨红,像是忽然被触碰到了最敏感的点,浑身都在发抖:“我妈妈不是……滚,滚!拿回去!”

管家又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沈青折很想哭,胸口被气愤涨得要炸掉,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失控。

他想要尊严体面。

可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24岁的沈青折会一言不发的走开,34岁的沈青折会笑着阴阳怪气回去——而且没有人敢同24岁与34岁的他这么说话。

但是他只有14岁。

他开始脱衣服,把越昶的衣服脱下来,扔到一边,单薄的身体暴露在晚风中,身上是烟头烫出的痕迹,还有被殴打的青淤。他从书包里找到了自己原本的衣服,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

小青折一边穿,泪在眼眶里打转,一眨眼就看见水珠掉落下去。他强撑着哽咽着说:“我不用,我的爸爸妈妈留给我有存款,我计划好了,只要省一点,多留一点,就能去上大学,我查过的……还有助学贷款,还有奖学金……我的成绩很好,我不需要、不需要,我不可怜……我至少还有地方住。”

他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你们是凭什么这么说?你们凭什么觉得我是出来卖的?凭什么要说我的妈妈、妈妈是……”

……是接客的。

她分明是被人强奸致死。

沈青折忽然止住,看见两个人搬着那副画出来。

溺死的奥菲莉娅用那种空茫的眼神看着天空,她的身子被泥沼污水拽着往下沉,周围都是花草。

好像妈妈死时候的样子。死不瞑目。

他颤着声音问:

“你们要怎么处理那副画?”

管家显然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神很明显。

“扔掉。”

三千万,买一副不知含义的赝品,然后因为不吉利扔掉。

与此同时他连饭都吃不起。

好讽刺啊。

“给我吧。我不要钱,请把这幅画给我。”


——

沈青折把鞋也还了回去,但是他自己的鞋没有鞋带,鞋带被他挂在了水龙头上,没有取回。

他于是固执地赤着脚,抱着画,拎着自己拉链坏掉的旧书包走了出去。

沈青折对于疼痛已经麻木了,走了一里多路,终于坐上公交车,全程像是梦游一般,直到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沿路留下了两条血脚印。他的脚底早已经被石子扎得血肉模糊。

他没有什么表情地挑着石子,又包扎好,抬头就看见桌上妈妈的照片,还在温柔地对自己笑着。

沈青折喃喃着说:

“妈妈说:不疼了……猫猫,不要再哭了。”

不要再哭了。

他又想,自己好想要尊严体面,可是尊严体面这种东西,好像是没办法求来的。

只有钱,或者是权。

沈青折慢慢思考着这个过于深奥的问题,洗干净手,把那副奥菲莉娅挂在了自己的床头。他直身跪在床上,仔细研究画里的花草,和爸爸书柜的抽出的艺术图鉴对照着。

奥菲莉娅的脖颈环着紫罗兰,好像是勒死她的索套一般,代表着童贞,和年轻时死亡。她脸颊旁簇着一支未展开的玫瑰,那是青春、爱情和美丽。

荨麻的意思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