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庙堂之高不胜寒

书名:江河万里不及你 作者:晋馨 本章字数:31872 下载APP
月白霜清,潋潋桂华摇落,一个人领着宫婢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耳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抹弦声,我抬眸一看,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以前哥哥居住的太子东宫。
  “朝夕公主。”有人唤了我一句,我寻声望去,见是北阳大将高辛默澜正站在东宫前殿外。
  他佩剑挺拔而立,剑眉星目,英挺的气概比上一次见到他还要更加浓郁。
  “默澜将军,好久不见。”我笑着唤了他一句,指指殿里传来的清旷悠扬的琴声,“是太子殿下在里面弹琴吗?”
  高辛默澜粗犷的面容里略带憨厚:“太子殿下见东宫里有一把闲置的古琴,就借来一用了。”
  我了然地点点头,朝前殿里走去,这是用哥哥以前珍爱的古琴独幽弹奏出的《平沙落雁》,以前哥哥总是爱用独幽弹奏一些缠绵细腻的曲子,只是搬进熙元宫后,哥哥便狠下心把以前所有他视为珍宝的文雅之物留在了东宫。
  要成为一名圣明果断的君主,太过文雅的确不是好事。哥哥意识到了这点,也在努力地摒弃这一点。
  
  长烟落日里白沙翻卷而又平息,三五成群的大雁盘桓空中时而高鸣时而低鸣,千里清秋,路遥山远,烟水茫茫,大雁最终落于汀洲,弦声旷而高远,先徐后疾,而后缓缓归于弥真……
  我站在湛成淮跟前,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忍不住抚掌酣笑:“未想到以刀剑闻名天下的北阳太子也可以弹得一手好曲子。”起身可握剑,屈膝可弹曲,这样多面的他,是我所不知道的,“太子殿下,除了这些,您是不是也擅长刺绣与编织?”我笑意盎然地问道。
  “刺绣与编织还未尝试过,倒是还会一曲《凤求凰》,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听在下继续奉上一曲?”湛成淮抬眸望向我,眼角处是掩不住的促狭。
  我面色一赧,又回想起他当日给我留“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书信被珞珞见到了的事情:“不许再取笑我,都赖哥哥,什么都和你说!”
  湛成淮见此起身,走到我的跟前,低下头,凝视着我,笑说:“两行红粉一时羞,这样容易害羞,他日如何做我的太子妃?”
  我伸手拉着他紫色长衫的下摆,问:“你什么时候回北阳?会在这儿多住几天吗?”
  “后天就得回去,父王最近身体不大好,我不能过多在外滞留。”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从湛成淮眼里一闪而过,他伸手抚着我垂于两肩未全部梳上的青发,又笑说,“明日就是阿眠的及笈之日,我很期盼见到挽起高鬟的阿眠。”
  “及笈不过是一个虚礼。”母亲和父王都不在了,我的及笈之礼又还有何意义?我扯起嘴角勉强一笑,心里有苦涩滑过,“我从未想过,你会在我及笈的前夕特意赶来南璃。”
  “阿眠,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但是,我会在你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坚定不移地站在你的身旁。”湛成淮握住我的肩,我能看见他眼底的笃定与真诚。
  风吹帘卷,人语静谧,我一时满心的惆怅与欢喜交加,忍不住踮起脚尖,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靠着。父母亲走了,我还有他,他会一直站在我的身边。
  
  
  我及笈这日,还在睡梦中,便被外殿接连不断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吵醒,我方要起身询个究竟,便见沁阿嬷领着端有洗脸水的宫婢笑意盈盈地走进寝殿。
  “我就猜到公主被吵醒了,公主还是起来罢,今儿给公主庆生辰的各家贺礼一个比一个早,倒像比赛似的。”
  我点点头,由沁阿嬷拧干毛巾替我抹完脸后,在妆台前坐下。
  “阿嬷,您最近学会梳其他发髻了吗?我今儿及笈,可不能再给我梳双鬟飞仙髻了。”我看着铜镜里不施粉黛发丝凌乱的自己,又想起了总角以来,头上从未更换过的双鬟飞仙髻。
  “公主也学会挤兑老奴了。”沁阿嬷眉开眼笑地站在我身后,把我垂于两肩的青发一层又一层的梳起,不一会儿,一个高耸的单鬟凌云髻即成型了。
  见到镜中端整漂亮的发髻,我拍手赞了赞:“阿嬷,你的手艺明明这么好,还替我梳了这么多年单调的双鬟飞仙髻,真是太可惜了。以前珞珞还取笑说是不是我身边的阿嬷只会梳双鬟飞仙髻呢。”
  沁阿嬷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问道:“公主,今儿这种日子想穿什么样的衣衫?”南璃举国上下都还是三年的持孝期,繁复绚丽的五彩华服是一律禁止的。
  我撑颔思索了一会儿,说:“就穿他送的罢。”
  “他?”沁阿嬷眼里困惑顿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就是北阳太子当日送的紫绡涟漪罗禅裙?老奴懂了。”沁阿嬷嘴角噙起了一抹笑,边笑边吩咐下面的小宫婢去取我一直精心珍藏好的紫绡裙。
  待宫婢取来了紫绡裙,穿戴整齐后,我方站起身,沁阿嬷当即啧啧称赞了起来:“世人见到此裙一般都只记得紫绡上的粼波涟漪与美玉,而忘却了身穿此裙的主人,起初老奴还担心这罗禅裙会使公主犹如花藏叶底,如今看来,老奴多虑了,北阳太子的确是好眼光。”
  
  我低下头扫了一眼身上的罗禅裙,笑了笑,没有接话,走出寝殿时,见花厅满堂都是绫罗绸缎、金珠翡翠之类女孩家都爱的珍宝。
  “这些都是宫外一些大臣家的女眷送来的贺礼,虽然公主并未在宫中设宴,但礼数她们还是不会忘记的。”沁阿嬷走到这堆贺礼前,捧起一个系有鎏金线的锦盒,“杜相的公子杜尚书倒是别出心裁了,送来一个青玉壶,雕成壶身的青玉里悬有几瓣桃花,也不知青玉里面的桃花是真是假,又是怎么放进玉里头去的。”
  “是吗?”我伸手接过这个礼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真躺着一个色泽纯粹的青玉壶,只见这晶莹剔透的青玉里面悬浮的桃花鲜艳欲滴,倒似清晨新摘下放入青玉里面。
  见我也好奇,沁阿嬷笑眯眯地又说:“更神奇的还不是这个青玉里的桃花,送礼的下人说只要用此壶装过的酒,倒出的酒都会蕴有一股清甜的桃花香。”
  说着,沁阿嬷叫随身的宫婢取来一些王宫里的甘泉酒,只见一杯凛冽醇辣的甘泉酒倒入青玉壶后又重新倒出,那种江都春风楼里才有的桃花酿的味道顿时扑鼻而来。
  
  “杜哥哥真的有心了,阿嬷你好好收着这个玉壶!”我扫了一眼其他的绸缎珠玉,说道,“其他的就清点好送往户部补贴国库吧,每年都送这么多珍宝,弦月殿都得堆满了。”
  我话才方落,就听到一阵掌声从殿外传来,抬眸一看,竟是哥哥和珞珞一大早过来了。他俩身后跟随着的奴才们亦是手捧锦盒鱼贯而入。
  “夕儿何时如此会当家了,干脆以后上任户部尚书一职,成为我南璃王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女尚书。”哥哥抚着掌悠然地迈步走来,他见到我身上所穿的紫绡罗禅裙,围着我转了一圈,朗声吟道,“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是哪位大臣家的公子如此大手笔?他不知道咱们朝夕公主已经心有所属了吗?”
  不顾我脸颊热得发烫,珞珞跟着笑了起来,只听她说:“王上这就不知道了,如此大手笔的公子可正是咱们朝夕公主的心上人。”珞珞转身从一个奴才的手上捧起一个锦盒,打开盒盖,送到我的手上,“我送你的生辰之礼,你再嫌弃也不能送去户部了。”
  “只要是珞珞送得礼物,就算是一块粗布我也会好好珍藏着。”我接过锦盒,见盒里装有一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
  珞珞听此脸上浮起一抹欢喜,献宝似地说:“朝夕,这颗夜明珠晚上光可炫目,比普通的夜明珠和灯烛亮多了,你近来喜爱夜读,有了这颗夜明珠放置于旁,晚上无需再点灯烛。”
  
  哥哥见此笑着摇摇头,说:“珞珞又偏心了,寡人每日彻夜看折,也不见你送寡人夜明珠。”
  珞珞听到哥哥这么一说,两颊处泛起红晕:“王上不是素来不喜欢这些珠玉七宝吗?”
  “只要珞珞送得礼物,就算是凡俗的珠宝寡人也会好好珍藏着。”哥哥故意打趣珞珞,依样画瓢地学我刚刚对珞珞所说的话。
  “王上……”珞珞一脸羞赧,头低得更低了,我见此二人的模样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不知我和我心中的人儿在一起的时候,旁人看来又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正嬉笑着,门口的宫人来报说缇妃娘娘亲自送贺礼过来了。
  听到宫人的来报,我不由地看向珞珞,珞珞脸上本带着羞怯的笑容顿时敛去,不一会儿即变得如水般平淡。
  “原来王上也来了,臣妾见过王上。”盈盈走来的贺兰缇雪朝哥哥福了福身,又对我笑说,“公主殿下,请恕臣妾来晚了,这是臣妾吩咐人准备的小小贺礼,望公主不要嫌弃。”
  贺兰缇雪身边的宫婢端上一个紫檀木盒,只见紫檀木盒里赫然一颗似曾相识的夜明珠。我下意识地看向沁阿嬷手里还未合上的珞珞送来的锦盒,盒里的明珠一样的鹅蛋般大小,一样的明润光灿。
  贺兰缇雪随我的目光望去,见到沁阿嬷手中锦盒里的夜明珠时当即怔了怔,脸上露出的讶然表情也不知是真是假。
  哥哥也发现了端倪,先开了口笑说:“缇雪和珞珞这回是默契了,希望以后其他事情也能像今日这般才好。”
  “是啊,缇妃娘娘和珞珞都这么有心,朝夕却之不恭了。”我笑着接过宫婢奉送上的紫檀木盒,然后转交给身旁的沁阿嬷,“阿嬷,你帮我收藏好这两颗夜明珠,平日里还是别拿出来用了,这么珍贵的贺礼,我可舍不得了。”
  哥哥听此笑了起来,直言我小家子气尽显,贺兰缇雪见此本尴尬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倒是表情淡然的珞珞一直沉默着,看不出心底在想些什么。
  
  哥哥一行人离去后,我望着沁阿嬷放在彤几上还未收进去的两颗夜明珠,不由得感叹说:“这世间的珠玉珍宝这么多,珞珞和缇雪的心思倒真是巧到一块儿了。只是珞珞性格优柔,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多想。”
  沁阿嬷听此走到彤几前,端详着这两颗明珠,说道:“要是老奴没有记错的话,这种夜明珠也叫浮光珠,当年先王即位,前来朝贺的一个属国进贡了三颗世间少有的浮光珠,先王当时将这三颗浮光珠分别赐给了三位重臣,南华将军,贺兰将军,还有杜相。”沁阿嬷和母亲跟前的柳娘一样,在我出生前是母亲的随身侍婢,宫里宫外很多事情,她都知晓一二。
  “难怪了,原来贺兰将军和杜相都把这颗父王赏赐的浮光珠给自己女儿做了陪嫁。”我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先王和先王后在时,公主是先王最喜爱的女儿,先王不在了,公主是当今王上最喜爱的妹妹,缇妃和杜家小姐都知道,谁在公主心中的分量更重,谁就更容易守住王上的心。”说着沁阿嬷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这王宫里的人和事,无论哪朝哪代,来来去去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公主还小,等公主真正长大了,也能和老奴一样一眼就知晓其中奥妙。”
  沁阿嬷说得这样明了,我心中不禁略感黯然,缇雪这样做我可以理解,可难道珞珞也只是为了得到哥哥的欢心才来刻意讨好我吗?珞珞终究是有一些不同了。
  
  沁阿嬷领着一些宫婢开始清点今日所收的贺礼,我走出花厅,冬日里的初寒顿时迎面袭来,纵是高悬于空的熠熠杲阳也不过只是凭添了一道未带多少温热的光彩。
  我走到外殿种满墨兰花的盆栽前,刚倾下身子,正想闻一闻兰花的香气,一个悠然的戏谑声由远及近传入耳中。
  “古人都爱说灯前看花,月下看美人才是一番情景,我倒觉得花下看美人才是真正的美景。”只见一个紫衫玉带的俊逸身姿慢慢靠近,而后伸手摘了一朵墨兰花旁的腊梅花,斜斜插在我的单鬟凌云髻上。
  他从身后揽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的颈项间,低笑着说:“原来美人可倾城不仅仅只是传说里有!”
  “什么时候北阳太子也这样会油腔滑调了?”我嗮笑他一句,转过身挣脱开他的怀抱,“让人瞅见就不好了。”
  湛成淮听此明眸轻眨,映人的眸中荡漾着潋滟柔情,他伸手扶了扶插于我头上的腊梅花,说:“还是要海棠花更配阿眠!阿眠,我真想现在就带你走,带你回北阳,无论春花秋月夜,还是茫茫江浸雪,我身边都站着你。”他优雅的唇角轻勾,隐约带着一丝苦涩。
  我的心口莫名一紧,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北阳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除了之前骚动了一阵的白狄,我近来并未听说北阳有何要事发生。
  见我忧心地望着他,湛成淮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却听到外殿门口一个宫婢给人请安的声音。
  “公主在里面吗?”
  “回杜大人,公主在里面,我带您进去。”
  宫婢的声音方落,便见杜颜澈从殿外步入,他进殿见到我和湛成淮对视而立,神色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抹微笑,拱手作揖:“微臣见过公主殿下和北阳太子殿下,若是打扰了公主和太子殿下赏花的雅兴,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杜颜澈方要转身迈步离开,我忙拦住他:“杜哥哥,哪里的话,你一大早来弦月殿给朝夕贺生辰是朝夕的荣幸,又怎会是打扰。”记忆里,每一年,他都会和珞珞一块进宫给我贺生辰,而诸大臣的女眷送来的贺礼里,最早到的一份也一定是他派人送进宫的。
   湛成淮见此亦是淡淡笑说:“杜尚书,自上次璃江画船一别,久来不见,令尊可安好?”
  “家父近来一切安好,有劳太子殿下惦念了。”杜颜澈迎着湛成淮平和的目光,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尽是南璃贵公子才有的风雅与洒落。
  湛成淮面露欣慰地点点头,转头又对我说:“公主,湛成淮这次是来向你告别的,今日不能给公主庆贺生辰,还请公主见谅。”
  “现在就要走?”我惊讶地问道,满眼的疑惑,“你昨儿才来,今儿就要走吗?”
  “是啊,北阳山高水远,路途辛苦,太子殿下何不在南璃多歇息几日?”杜颜澈跟着劝阻道。
  “不了,这次本就专程来探望公主,见公主事事安好我就已心满意足。”湛成淮微笑着看我一眼,眼里有情思流转。他抬头眺望了一眼远空,见远处青山万里松翠,又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和王上辞别了。”
  我心里顿时不舍,张了张嘴,想问他下次何时能来看我,但顾虑到杜颜澈在旁,话到嘴边又退了回去。
  “即是如此,太子殿下一路小心。”我故作愉快地说,却不想心里所想已流露于表情。
  
  “公主还是好好和北阳太子殿下道个别吧。”杜颜澈见此了然地展颜一笑,微微躬身作别,“微臣也正要去和王上商讨政事,就先去面见王上了。”说完杜颜澈拂起袖转身优雅地长步离开。
  
  杜颜澈走后,我低下头默默看着脚上履头高翘的云纹笏头履,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湛成淮悠悠地低笑了起来:“阿眠,你是在生气我又要立刻走了吗?”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要走了,阿眠你也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泪花在转:“每次都这样来去匆匆,我真担心有一天,你就喜欢上了别的美丽女子。”
   “别的美丽女子?”薄薄的熙日晨光给湛成淮线条分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他深邃的眸子微微上勾,眉宇间洋溢着一抹促狭的笑意,“阿眠这是在吃一些莫须有的醋吗?小小年纪,醋意这样大,我该是喜还是忧?”
  我撇撇嘴,心底颇不以为然:“若是我不会吃醋,那一定是不再喜欢你了。”我又问他,“下次你要什么时候来看我呢?”见他一时未作答,似在思索,我纠结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说,“来年第一个月圆之夜,你能来吗?我想和你一起逛江都的街市一起赏灯。”
  我仰头望着他,心底砰砰不安地跳着,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我。
  湛成淮听此熠熠的神采忽然沉重了起来,只见他眸光微微一闪,隐隐带着些无奈:“阿眠,我不能给你确切的答案,但是我保证,只要得空了,一定会来南璃看你。”
  这个回答虽然不尽人意,但好歹让我往后的日子有了一些盼头。我用力点点头,揽起他的手臂,和他一同前往熙元殿向哥哥告辞。
  
  西风弄晚寒,清霜掩碧色,送走湛成淮一行人后,湛成淮曾留宿的太子东宫的一个小太监却捧了一个红色的锦盒来弦月殿。
  “这是北阳太子吩咐你送来的?他有说什么吗?”我疑惑地接过锦盒,纳闷着他为何早上不亲自给我。
  送锦盒的小太监低眉垂首道:“回公主殿下,北阳太子曾说‘公主生辰,七宝珠玉迷了眼,希望这个锦盒里的贺礼可以让公主耳目一新’。”
  一旁的沁阿嬷听此亦觉有趣,不免开口说道:“这北阳太子送得若不是七宝珠玉,又会是什么?老奴倒真真好奇了。”
  我解下锦盒上系着的束带,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见盒里静静躺着 “北阳太子殿下说,只要这支并蒂莲一直插在水里,就能永远花开不败。”见我打开了锦盒,小太监忙又说道。
  沁阿嬷听此拿了银两打发了东宫的小太监,转身寻了一个绘有苍松翠柏的青花瓷瓶,装了些清水,上前帮我把这支双萼并蒂莲插于瓷瓶里。
  “永远花开不败?”我看着插在瓶里芳鲜欲滴的并蒂莲,忍不住喃喃念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蒂莲。”
  花意如人意,双心同一心。他从没有说出口的话,原来都藏在了这支并蒂莲里。一股暖流忽地涌上心头,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填满那块因父母亲的离去而少了的空缺处。
  
  日子一天又盼一天,除夕过后不久,元宵佳节悄然而来。持孝期里的江都虽然未有往年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繁盛美景,但花市里依旧人流如织,欢声笑语连绵不绝。
  湛成淮并未在十五元宵之前赶来南璃,他只是派人千里快骑送来了一盏百花十五连枝灯。
  
  
  前些日子曾听哥哥说,北阳国君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坊间甚至有传闻北阳国君已经病入膏肓,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南北两国本就是世代交好的姻亲,且之前父王病重时,北阳也特地遣了使者携了礼物前来慰问,礼尚往来的哥哥为此亦派人携上人参鹿茸之类的珍品送去北阳。
  想起这些,心里虽依稀有些失望,可我并不怨怪他,只是还有些担心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朝里朝外忙得焦头烂额,不知道有没有得力的人在身边替他分忧。
  
  “公主?”飘渺的悠悠神思被人拉回,是站于身旁的杜颜澈在说话,“往年公主最爱这些热闹的场面,今儿难得出了宫,又不喜欢了吗?”灯月交辉下,杜颜澈的翩翩衣袂随着和风徐徐翻飞,俊雅的侧颜显得愈发的风流倜傥。
  远处淡烟笼月,灯影错落,我弯起嘴角,笑着否认:“只是想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忽然就失了神。”以往的江都花市,哥哥和珞珞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现在,哥哥继承了王位,珞珞进了宫虽然还未册封,可也不便再踏出宫门了。我指了指不远处贴有灯谜和对子的花灯,又说,“杜哥哥,你看,今年出来摆摊的还是那几个小哥。”犹记得上一次来江都的长街赏灯还是前年的元夕节,每次我和哥哥遇到猜不出或者想不到的灯谜和对子都丢给杜颜澈,他总是略加思索就能想出答案。
  想及此,我不由地拉了杜颜澈的衣袖欢快地往那些花灯前走去。
  “姑娘,要是能猜出这些花灯的灯谜或者对出两个对子,这灯就送你一盏。”摊前的小哥殷勤地说着跟以前一样的话。
  我取了一盏绘有嫦娥玉兔的花灯,一面写有“一枝春雪冻梅花”,另一面写有“霏霏点点回塘雨”。
  这些都是前人留下的词句,我不假思索地回道:“‘一枝春雪冻梅花’可以对‘满身香雾簇朝霞’,‘霏霏点点回塘雨’则对……”话到一半,方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答案竟忽然想不起来了,我转身正要问身旁的杜颜澈,他却已先开口回答:“‘霏霏点点回塘雨’可以对‘双双只只鸳鸯语’。”他侧身温和地笑望着我,伸手把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别致的粉色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再多的人群里我都能一眼望到你了。”
  摊前的花灯小哥见此笑嘻嘻地说:“两位倒真真是才子配佳人了,姑娘手中的嫦娥玉兔灯就送给姑娘了。”
  我的眼珠转了转,揽住杜颜澈的手臂,问道:“老板,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像吗?”
  “像吗?好像是有一些像。”花灯小哥的目光在我和杜颜澈的脸上游移了一瞬,换了一副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啊,原来是兄妹,在下眼拙眼拙。”
  我听此得意地笑了笑,回眸看杜颜澈,他亦微微一笑,眼底深处依旧是他与生俱来的温和与关切。
  
  元宵过后不久,正是春和景明韶光明媚之时,北国传来了君王病逝新王在灵前即位的消息。我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北国老君王并无多大印象,只隐约记得是一位目光犀利言行举止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
  得知了这个消息,哥哥派遣了使者去北阳哀丧后,也开始了南巡水利的准备。入春以来,南璃的东南州县一直阴雨连绵,百姓地里的庄稼要么烂种要么死苗,更甚的是,五月过后,东南州县忽然暴雨不断,璃江中下游淤泥堆积,两岸河堤岌岌可危。哥哥也派了往年父王任用的治水大臣到地方州县加固河堤,奈何河堤修建缓慢,河面越涨越高,一旦河堤崩塌,洪水爆发,璃江两岸的千里农舍庄稼顷刻可亡。因此一些地方官员频频上书请求王上派遣得力的钦差大臣下来督察水利修建进度,可钦差大臣派了一个又一个,河堤修建进程依旧原样,身处金銮殿的哥哥连下了几道圣旨督促钦差大臣和水利大臣加紧河堤修固,可亦无济于事。哥哥心忧璃江两岸的百姓生计,决定循江南下,亲自查验水患整治不力的真相。
  
  “朝夕,哥哥相信你。”四周静寂无人,只余灯花摇曳,西风萧索,御书房里只有我和哥哥两人。
  我双手接过哥哥交给我的玉玺,郑重地点了点头:“哥哥尽可放心前去,朝夕一定不会辜负哥哥所托。”
  哥哥含笑点了点头,眼里不无欣慰:“本想留下颜澈帮衬着你,他却执意要和我随行,哥哥想着夕儿处事也是有想法的人,便同意了他的一片好意。”
  我把玉玺小心翼翼放入长袖里,欣然道:“有杜哥哥陪同哥哥一起,朝夕也放心了许多。只是这是哥哥继承大统后第一次出巡,哥哥务必要万事小心,隐忍为上。”我看着哥哥的眼睛,知道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会的,父王走后,南璃江山一直未稳,再也禁不起任何波折了。”哥哥眼里划过一抹伤痛,似乎带着悔意,“午夜梦回时,我总是梦见父王还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学会为君之道难,要当好一个勤勉圣明的君王更难。很多时候我都后悔当初在御书房里为何不多用心向父王学习,否则现在也不用这样辛苦。”说着,哥哥的眼眶有些微红。
  一丝酸涩从心底深处涌出,我伸手抱住哥哥的肩,仿佛能感受到他心底的苦楚:“哥哥,你不要太过自责,父王和母亲都知道你尽力了。而且,当年父王也是宵衣旰食勤勤勉勉才有南璃人烟繁富四海升平的景象,只要我们熬过了最艰难的这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朝夕,你说得没错,熬过起初的这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哥哥沉默了一会儿,递给我一个小小的龙纹锦囊,神色严峻,“虽然希望夕儿你能永远不要打开这个锦囊,但我走后,万一江山有异,只盼这个锦囊能帮助夕儿你化险为夷。”
  我接过这个龙纹锦囊,看着锦囊上熟悉缜密的针脚,用力握紧,一直深压在心底的不安和惶然隐隐滋长,似乎有些我不愿意去特意揣测的事情,正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这次循江南下,除了陪同的杜颜澈,随行的人员里还有贺兰缇雪。哥哥怕我一个人在宫中孤寂,特意把珞珞留于了宫中。
  “珞珞,我不知道哥哥会为了让你陪我而把你留下。”握着珞珞的手,看着她略带落寞的表情,我心底歉意顿生,“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不要太担心。”
  珞珞望了一眼我和她紧握在一起的手,嘴角浮起浅浅一笑,而后,倾过身在我耳畔轻轻说道:“朝夕要当姑姑了。”
  姑姑?我诧异地望着珞珞,瞬间就明白过来:“我要当姑姑了?哥哥知道吗?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我欢喜地说道。
  “王上南下查治水患,心忧百姓,还是不要让他分心得好。”珞珞摇摇头,又低声说,“朝夕,这事儿除了太医院一个看诊的御医,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你也要替我保密。我想等王上回来,亲口告诉他。”
  “好,等哥哥回来了,珞珞你亲口告诉哥哥。”我看着珞珞仍是平坦的小腹,忍不住掩唇笑说,“连珞珞都要当母亲了,时光走得太快,不知这个小小娃儿,会不会是另一个小珞珞。”我撑起颔,努力回忆着珞珞小时候的模样:一个梳着垂鬟的小女孩,一个第一次进宫时,只敢躲在杜夫人的身后偷偷张望着四周的小女孩。
  “也说不定是另一个小王上呢。”珞珞把手轻轻覆在小腹上,眉梢处带着笑意随口接道。
  
  哥哥远行的这段时日,一直都是我在私底下批阅着臣工们上呈的奏章。除了一些日常琐事,这些奏章里无不都在称赞着北阳新王登基后实施的新政。湛成淮继承了北阳大统后,数月不到即废除了北国通过门第族望进朝为官的选官制,又制定了分科考试,确立了文举和武举。他颁布的这个法令,既可以打破北阳以往大族对仕途的垄断,又可以使文人学而优则仕,为金銮殿选拔大量年轻有才的能人。
  自古文治国武安邦,一个国家要是对内有明君贤臣,对外有强将捍国,这个国家必然趋向于繁荣昌盛。南北两国沿用了几百年的选官制,哥哥不敢革除这些带来无尽困扰的陋习,湛成淮却大刀阔斧地废除了这种选官制,彻底摒除了其带来的一切弊端。我听闻这个事情后,着实为湛成淮的魄力和手段折服,只怕这世间,只有胆识与谋略如他,才能这样干净利落地废除南北两国前几代君王都不敢轻易去触碰的旧制。
  
  已入了秋,我摘了一支清秋初绽的木樨花,放在信笺里,随大雕一起送去给远在北阳金銮殿上的湛成淮。
  “等到明年,公主三年的持孝期就要过了。”木樨花架下,沁阿嬷站在我身后,伸手拈去我肩上的落叶,“幸好北国的孝期只有九十九天。”
  想起湛成淮当日说三年一过就来迎娶我,内心不禁有些涩然,我回过头问沁阿嬷:“阿嬷,你以前是北国人,后来才跟着母亲来我们南国,你更喜欢北国还是南国呢?”
  沁阿嬷听此笑笑,脸上是对我毫不掩饰的慈爱:“老奴在北国很小就没有了亲人,现在公主是老奴唯一最亲近的人,公主待在哪儿,那个地方就是老奴的家。”
  我看着沁阿嬷额头上越来越多的纹路,知道她心中的担忧:“阿嬷放心,朝夕在哪里,阿嬷就会在哪里,朝夕一定不会丢下阿嬷不管。”
  沁阿嬷听此眼里隐约有泪花在闪烁,只见她低了低头,吸了吸鼻子,说:“老奴的一生已是黄土埋身了,公主心善,老奴只求公主能万事安好,纵使老奴以后不在公主身边了,公主也能照顾好自己。”
  从小到大,都是沁阿嬷悉心照顾着我,我拉过阿嬷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正要继续宽慰她,却见门口的小宫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殿,她身后还跟着一脸峻色的杜相。
  “老臣见过公主殿下。”他向我简单行了礼,眼神犀利如钩,脸色冰冷如霜,“公主殿下,沅州传来消息,王上南下的舟船行至沅州时,江风大作,数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型江豚掀翻了舟船,舟船上的王上和缇妃娘娘一行人全都掉入了江里,被滔天江水冲卷而去。”
  “什么?”我心中霎时大骇,不由得向后趔趄了几步,连声质问杜相,“什么叫做被滔天江水冲卷而去?沅州府没有派人及时去寻找吗?这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王上现在在哪里?现在都还没有找到王上吗?”脑袋传来一阵要天翻地覆了的眩晕感,沁阿嬷走上前及时扶住了我。
  “公主不要太心急,此时此刻老臣的儿子杜颜澈正领着沅州整个府郡搜寻王上的下落,一有消息即会进宫禀报公主。只是……”杜相轻轻一咳,面露犹豫,似乎在思索该不该说下去。
  我见此当即不耐地说道:“杜相,这种时刻,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吗?”
  “那请公主恕老臣直言了。”杜相紧紧盯着我,表情凛冽,“沅州段的水势本就凶险,再加上之前的连日暴雨,只怕王上现在是凶多吉少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公主及时做好应急措施。”
  “应急措施?”脑海里一片空白,我望着杜相沉重冷峻的表情,几乎无法思考,要是连哥哥都不在了,这整座南璃江山是要由我一个人来抗吗?
  “公主今日还是先好好休息吧,明日老臣再进宫和公主商议对策。”见我神色异常,杜相微微作了个揖便先行退下了。
  
  望着杜相踏出弦月殿的背影,我的心口好像突然多了一块巨石,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来。我惶然地转身看向一直扶着我的沁阿嬷,沁阿嬷伸手抚了抚我头上的凌云髻,眼里隐隐带着怜惜:“公主,无论如何,阿嬷都会陪伴在你身后。”
  眼眶有泪在翻滚,我用力点了点头,把泪逼回:“阿嬷,朝夕有你,也是一大幸事。”
  
  回到寝殿,屏退所有人,我从妆台的铜镜后取出哥哥交给我的玉玺,坐在摇曳的灯烛下,情绪开始慢慢冷静。
  无论杜相的话是否危言耸听,父亲传承下的千里江山都不该容许任何人觊觎。哥哥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会还一个美好如初的江山给哥哥。
  
  唤沁阿嬷进殿,叫她准备好纸墨,我拟下“公主监国,上朝理政”的旨意,盖上哥哥的玉玺,命人将圣旨火速送往杜相府邸。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给了我走上朝堂的勇气,得知哥哥失踪的第二日,我手握玉玺,穿戴上南璃公主最尊贵的衣裳,稳立于金銮殿巍峨孤耸的丹陛上,从容地笑对着朝堂上王公大臣们异样的眼神。
  “先王当年给本宫赐号“朝夕”,不知诸位大臣中是否还有谁记得“朝夕”的由来?”我笑睨着底下的群臣,心里却是强撑的底气。
  “微臣依稀记得,当年先王后怀上公主时,称梦见了鸾鹤万千,乘着金鸾、麒麟和祥龙的一众仙使纷纷来贺,公主出生后,先王欣喜,言‘天下之贵莫过于日月,日出于朝月出于夕,朗朗光耀于乾坤’,故公主得名‘朝夕’,是为我南璃朝荣耀最光华的公主。”首先站出队列的是从小教哥哥念书的张太傅,我也曾跟着他念过不少时日的书,这几年不见,他微微佝偻着背,笼冠下露出的鬓发尽是斑白。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说:“相信诸位大臣已经看过杜相手中的圣旨,王上心系百姓,离都亲自巡察水利,在王上回都之前,本宫暂代监国一责。”我在丹陛上徘徊了几步,扫了一眼均低着头的朝臣,缓缓说,“无论朝堂上站着的是王上还是本宫,希望诸位大臣都能够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本宫幼时得先王宠爱,时常抱于膝上听先王和众大臣商讨朝堂要事,若是本宫此次理政有不当之处,也望诸位大臣能在朝堂上直言指出,本宫均恕无罪。”
  朝堂上静默一片,我看向站于群臣之首的杜相,笑问:“杜相,你意下如何?”
  杜相双手执笏,上前恭了恭身,声音洪亮:“公主所言极是,微臣没有任何意见。”杜相话才落,朝堂上的群臣纷纷躬身,跟着应诺的声音起伏一片。
  我站在丹陛上,看着以杜相马首是瞻的群臣,淡淡笑着,脊背上却是凉意一片。
  
  哥哥和缇雪一直音讯全无,杜颜澈在沅州滞留了一个月,留下了人员继续搜寻,自身先回了江都。
  “微臣无能,未能护王上周全,辜负了公主的信任,本该以死谢罪,但念公主一人独留江都,肩于大任,只盼能回江都替公主分担忧虑, 等待王上平安回朝,以减轻微臣罪责。”杜颜澈三日前才请旨回江都,未想这么快就到了。此时他低眉垂首立于弦月殿的前殿里,脸上是深深的愧疚。
  “遭此横祸,是哥哥的劫数,怨不得任何人。”我淡淡地说,心里却是痛的,“杜哥哥,我明日会在朝堂上颁布新令,废除举荐,效仿北阳国的新政。”我虽站在朝堂上独当一面,可毕竟势单力薄,若明日贸然颁布拟好的法令,只怕会孤掌难鸣,无人应和。而杜颜澈自幼能言善辩,有他支持我,必是事半功倍。
  
  杜颜澈抬起头看着我,眼里不无惊讶,但很快他便明白了我的用意:“公主放心,明日微臣一定会力排众议支持公主。”
  我点头,心里是感激的,杜哥哥,这整个朝堂里,我能相信的人就是你了,只有你了。
  新令颁布的当日,朝中大部分臣工都保持中立的态度,中庸之道被他们运用的淋漓尽致。当然抗议还是有的,比如说反对最强烈的杜相。
  “公主所言太过荒谬,恕老臣斗胆驳回公主提议。”杜相抚着八字髭须,对我所言嗤之以鼻。
  “既然太过荒谬,那丞相认为有何荒谬?”我走下高高在上的丹陛,和颜悦色地向杜相虚心请教。
  “就先拿公主的“广开言路采纳贤能”来说,自古南璃朝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庶族向来卑贱,士庶身份悬殊,要是今后士庶一同站于大殿议朝,请问公主,士族颜面该置于何处?”谈起庶族,杜相一脸鄙薄的神情。
  
  那些倾向于杜相的朝臣听此纷纷点头称是,我扫了一眼那些站在杜相一边的朝臣,笑容清亮:“士族高贵,可不知各位卿在江都是否注意到,市井里斗鸡走马、游手好闲之徒,多是不学无术的士族子弟。士族子弟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虽不可菲薄,但寒族子弟却闻鸡起舞,勤攻学业,军中屡立战功者也多是庶族。试问诸卿,这样的士族又有何高人一等之处?”
  这时杜颜澈适时站出接口道:“朝廷需要的不是庸碌无能的高贵士族,需要的是好学进取的贤能之才。只有唯才是举,朝廷才能如活水之源,才能与大国分庭抗礼,平分秋色。才能让小国望而生畏,俯首称臣。”
  我欣然点头,走回丹陛,朗声说道:“名门望族并非一定得从政,寒门子弟也可擢官内廷。从今日起,官职的高低以分科考试为准,以才能、品德为试,朝廷不计门第纵揽天下俊彦!”
  杜相听此顿时语噎,面色生寒地看向了杜颜澈。除了一直在朝堂上对我有所支持的张太傅率先俯首称是,杜相身后的百官亦是一片噤然,不敢作声。我见此淡笑如常,面不改色地让身边的管事太监宣布退朝。
  
  我效仿北阳的新政,陆陆续续又颁布了几大策令,其中包括严惩结党营私、官职世袭不过三代等。
  人是万事之本,而文以载道,道以辅政,只有文政合一,才能人尽其才。
  为此我还令杜颜澈设立了求贤亭,选拔了一些由民间举荐而来的仁孝谦谨的文人入朝参政。这些文人虽然没有相应的品阶,但和那些王公大臣一样,可以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畅所欲言。
  每当我站在金銮殿的丹陛上,看着下面那些文质彬彬的书生和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臣工因某个分歧而争得面红耳赤时,心底不无欣慰。
  杜相一人出声无人敢议的局面终于不再复返,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终于大大不如从前。
  而哥哥失踪的这段时日,北阳国君湛成淮神将君王的名号却随着他亲自领兵讨伐白狄西征大宛的连连捷报再次响彻天下!
  那位天之骄子,相传他的剑一旦出鞘,即是一剑封喉,无人可敌。
  相传他的铁骑一旦出动,即是山河破碎,血流成河,天下震动,各国恐慌。
  关于他的传说太多太多,但毫无例外,他是北阳国无人可攻的屏障,他是北阳国无人可攀的天堑。
  如今南北两国的街头巷井,莫不传颂着北王的英勇与神武。据说就连闺阁中的少女,都嚷嚷着嫁人当嫁北阳王!
  
  “北王现在无后无妃,除了大量的金银、珠玉和良驹,大宛和白狄都向北国献上了本王族最美丽的少女,表明愿意永远臣服北国。我南璃和北阳一直交好往来,此番恭贺北王新添属国的贺礼亦是必不可少。”张太傅在朝堂上谈起北国的战事,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最美丽的少女?这样长的一段时日他不给我写信,原来不仅仅是战事繁忙,原来还是因为要接纳新的佳人? 
  “公主,公主,您觉得意下如何呢?”张太傅一脸困惑地望着我,似乎不明白我在思忖些什么。
  我恍然回过神,掩去心底那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忙答道:“张太傅所言有礼,此事就交由礼部去置办吧。”稳了稳心神,我方要宣布退朝,却见张太傅身旁的杜相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自从朝堂多了参政的庶族文人后,杜相一直都是大事小事不愿多言,偶尔需要出声时也只是冷冷轻哼一声,露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水至清则无鱼,对此,我不以为意地淡然处之,他的儿子杜颜澈一直站在我的这边,他心存不满在所难免。
  
  每日从朝堂回到弦月殿,我的全身都像灌满了沙似的,疲惫不堪,沉重不堪。南璃之大,各州要事层出不穷,每一项政事都需要精心琢磨才可下决策。我更加懂得了当时哥哥的苦楚,创业难,守成更难,只怕这天底下最不易之事莫过于当好一个勤勉圣明的君王。
  “公主,你这样实在太辛苦了,再这样下去,身子得熬不住了。”夜入三更,臣工们呈上的奏章方只看到一半,沁阿嬷端来一杯甜枣蜜茶缓缓走入我的寝殿。
  我抬头瞥了一眼沁阿嬷心疼的表情,抿唇笑笑:“等哥哥回来了,我可要他好好补偿我一番。”
  沁阿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老奴今日听从公主的吩咐,到熙元宫的偏殿探望杜家小姐,杜家小姐的肚子越来越明显了。”
  哥哥的舟船失事后,珞珞一直以泪洗面,我安慰了她几次后,碍于政事繁重,便时常吩咐沁阿嬷去探望她。
  “珞珞一直这样闭门不出,实在不是好事。她怀有哥哥子嗣,迟早是要昭告群臣的。”我不由地拧了拧眉,看着烛台上灯花旋旋落地,正思忖着如何解决此事,门外却传来一阵呵斥声。
  “你是哪个宫的太监?这样鬼鬼祟祟,想来弦月殿偷东西吗?”是门外宫婢陌晴的声音。
  “姐姐,奴才冤枉啊,奴才只是走错了路,不小心闯进这儿的。”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里尽是委屈。
  我收好哥哥的印章,和沁阿嬷一道走出寝殿,见一小太监正匍匐在地,提着茜纱宫灯的陌晴站在旁边一脸质疑。
  “都是皮骨痒了?这样大半夜大声嚷嚷,成何体统!”沁阿嬷扫了陌晴一眼,审视着地上的小太监,“这是哪个宫的奴才?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双手伏地,声音颤抖:“奴才小滔子前日新进元熙宫,犯了错被管事公公责罚夜扫御花园。奴才方才清扫完御花园找不到回屋子的路,这才会误闯公主的寝殿。”小太监往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哀声乞求,“求公主饶过奴才这一回,奴才再也不敢乱走了。”
  沁阿嬷见此目光转向我,征询我的意见。我摆了摆手,示意让小滔子回去。
  “公主仁慈,念你是宫里的新人,你且起来回去罢,下次再半夜闯入弦月殿,可没有今夜这样好运了。”心领会神的沁阿嬷对着地上的小滔子不冷不热地训道。
  小滔子听此忙不迭地点着头:“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说着急忙起身离去。
  只见小滔子熟稔地打开弦月殿虚掩着的前殿大门,而后又重新关上,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我和沁阿嬷对视了一眼,沁阿嬷点了点头,随即独自走开。
  “弦月殿今日当值的侍卫是谁?”我高声喝了一句,走到前殿大门后,方命宫婢陌晴把大门打开,两个人影瞬间闪现在我跟前。
   “回禀公主,今日是奴才秦昭和田舜当值。”两个陌生的面孔齐声应答道。
  我端详着这两张从未见过的年轻面孔,困惑顿生:“你们何时来弦月殿当值的?之前的李瀛和张程呢?”
  “回公主,三天前李瀛和张程因为擅离职守已被调往了别处。”名叫秦昭的侍卫低着头答道。
  “那和你们轮班的另两位侍卫是谁?”我追问道。
  “是徐士林和江阳。”秦昭依旧低着头答道。
  徐士林和江阳?又是两个陌生的名字!心中顿时明了了几分,我站在弦月殿门外,看着在不远处来往巡视,看似和平日无异的宫中护卫,脚底突然一阵发软。
  “公主,注意保重身体。”秦昭突然快步走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我蓦地抬头瞥了一眼秦昭,秦昭立刻松开扶住我的手,低着头向后退了几步。
  “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又吩咐身后的宫婢陌晴把殿门关上,我转过身,一个人缓步朝内殿里走去。
  现在这整个内廷,应该都被杜相掌握了吧。霜月夜凉,我坐在内殿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天边残月,恍然想起哥哥曾经说他选拔了一个由杜相亲自举荐的年轻将领,和贺兰将军共分兵权,一起统领三军。
  我天真地以为,南璃只要颁布了和北阳一样的法令,南璃就能变得和北阳一样繁荣昌盛。
  原来,这些时日,不过是杜家陪着我一起演戏罢了。原来,这些时日,不过是为他们争取了在内廷部署一切的时间罢了。
  夜风挟着凛凛寒意突如其来地灌入喉中,我不禁连咳了几声,宫婢陌晴急忙递来一件鹤氅给我披上:“地上生凉,公主回寝殿歇息罢。”
  我点点头,方站起身,却见沁阿嬷从弦月殿的偏门徐徐走进。
  “公主……”沁阿嬷轻轻唤了我一声,面上露出不忍之色。
  我冲沁阿嬷强颜笑了笑,说:“阿嬷,你直说吧,我心底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想再确认一下。”
  沁阿嬷微微点点头,面色沉重:“老奴方才从偏门出去一路追随着小滔子,见小滔子在熙元宫的偏殿会见了王上留守内廷的贴身太监衡公公,似乎是衡公公命小滔子来公主这儿窃取某样东西。”见我面色无异,沁阿嬷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公主,老奴这一路走去,发现宫中的护卫全部换上了新人。”
  “向来对哥哥忠心耿耿的于衡都被收买了,更何况其他人呢。”我摇摇头,慢慢走向寝殿。哥哥,你现在在哪里?为何你还不回来?人心多叵测,朝夕尽力了 ,真的尽力了……
  
  子夜光寒里晓星闪耀,半梦半醒间,我好像忽然站在了南璃夜雨里的烟波画船上。风雨萧萧,露气寒生,天地苍茫彻夜泠泠,可却只有我一人在船首孑然独立。父王,母亲……我想放声呼喊,可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再醒来时,软绡积泪,枕帕已不知何时全部被浸湿,我坐起身,见天色大亮,忙唤沁阿嬷进屋替我梳洗。
  “只要他们还未有所行动,这庙堂就还是我流氏庙堂。”我端坐在云纹妆台前,拿起妆台上的木樨雕花黄玉梳,却见站在身后的沁阿嬷一脸惴惴不安。
  “今早老奴起来一看,这整个弦月殿都被人看守住了,没有杜相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许出入。”向来表情寡淡的沁阿嬷眼里露出一抹少见的忧虑,“公主,前殿门口的侍卫说杜相吩咐公主不必再去上朝了。”
  黄玉梳霎时从手中滑落,摔成两半,我不由得冷声笑道:“杜相倒是神速,他们是要来逼宫吗?”
  一阵抚掌声和长笑声由远及近从殿外传来,只见杜相抚掌踱步走来:“公主果然聪慧,不枉老臣这段时日费尽周折才有今日一切。”
  我站起身,见到一副道貌岸然的杜相,怒斥道:“父王和哥哥对你们杜家并不薄,你为何要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情?”
  “待我杜家不薄?”杜相轻轻一哼,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父亲在位时就一直想把我除去,临死了还要你哥哥诛杀我,这叫不薄?你哥哥迷恋我的女儿,将她接进王宫,三年来无名无分,这叫不薄?还有公主你让我父子失和,在朝堂上将我架空,这叫不薄?”杜相朝天拱了拱手,说得大义凛然,“上天可鉴,我为南璃鞠躬尽瘁,竭尽心力,是你流氏不仁在先,我不义在后。”
  “你说父亲要哥哥诛杀你,但哥哥可曾对你有过半分不利?你说珞珞无名无分,可哥哥已经答应三年持孝期一过立刻册封珞珞。你说我在朝堂上将你架空,令你父子失和,可你身为两朝之相,刚愎自用,独揽政权多年,不知自省,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守住南璃百年江山所该做的!”我目光直直盯着杜相,高声质问,“而你说得这些,却是为你谋权篡位找到心安理得的理由罢了!纵使南璃江山最终落于你手,天下百姓会耻笑你,文人墨客会嘲讽你,南璃千载的史书会将你永世唾弃!”
  杜相听此表情僵硬,脸色由白转青,他指着我,微愣了数秒,好一会儿才吐出几句话:“好好好,流朝夕,你的确能言善辩,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要是不交出你哥哥留下的玉玺,就别怪老夫不客气!”话一落恼羞成怒的杜相黑着脸拂袖而去。
  
  杜相走后,沁阿嬷拾起地上摔成两半的黄玉梳,令人拿了新的黄玉梳进殿,轻轻梳着我长及腰间的青发。
  “公主,杜相这样步步逼进,你打算如何是好?”沁阿嬷的动作依旧那么轻柔,生怕会扯疼我半分。
  我咬着唇,手不由地握成拳捶在妆台上:“就算是死,就算是毁掉这个玉玺,我也不会将南璃江山拱手他人!”
  沁阿嬷听此手一僵,惊诧地低呼道:“公主,真的到了这玉石俱焚的一刻吗?”她话音方落,却见宫婢陌晴捧着一个敞开的鎏金七彩檀木箱出现在铜镜里。
  “公主,奴婢收拾寝殿时,发现公主的鎏金七彩檀木箱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陌晴站在身后,捧着檀木箱怯怯地说。
  沁阿嬷转身接过陌晴手中的鎏金七彩檀木箱,望了一眼敞开着的檀木箱,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箱里的东西都不见了?”我兀地站起身,从沁阿嬷手里拿过檀木箱,见鎏金七彩檀木箱里的书信被翻得杂乱无章,连里面放着的哥哥临走前给我的龙纹锦囊也被打开了。
  “陌晴,你下去吧。”沁阿嬷吩咐陌晴下去后,不由地带着一些庆幸之色,“幸而公主未将金贵之物放于箱里,否则只怕早被奸人寻去了。”
  我勉强笑笑,从箱里拿出哥哥留给我的龙纹锦囊,见锦囊里只有一个用宣纸包着的硬物。
  我拆开宣纸,见宣纸里面只是一块极其普通的汉白玉,而宣纸上未留有只言片语。
  “这……”沁阿嬷一脸地困惑,“王上这意思,是要把玉玺藏好吗?”
  “应该不是,哥哥曾说若江山有异,这个锦囊或许能帮助我化险为夷。”我把玉石放在手心,走到光线极佳的窗户旁,端详了这块材质普通的玉石半天也未发现任何端倪。
  
  我心灰意冷地摇摇头,用宣纸把这块玉石重新包好,正要放回锦囊里,却在瞥见锦囊上熟悉的针脚时,一个清晰的答案飞快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玉可成珞,纸又同质,以纸包玉,以珞为质,哥哥这是让我将珞珞作为人质!可是哥哥啊哥哥,珞珞已经怀有你的骨血,我又怎可能忍心去伤害你心爱的人呢?
  有水珠从眼角滑落,掉在了包着玉石的宣纸上,我把锦囊重新放回了檀木箱里。
  
  珠宫琼阙,帘幕生寒,三天一晃而过,杜相天方微亮即来了弦月殿。
  “贼子就是贼子,就算拿到哥哥的玉玺,名不正言不顺,你也坐不稳南璃江山!”我冷眼睨向杜相,一字一句地说,“更何况,我死也不会把哥哥的玉玺给你!”
  这次杜相并未像上次那样气急败坏,反而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情:“流朝夕,你可以为你哥哥而死,可你哥哥又真的在乎过你的生死吗?”杜相露出略带嘲讽的面容,“流朝夕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实你哥哥早就预料到了南璃会有今日之祸,他早已无能为力,只能借东南水患脱身庙堂,将已如一盘散沙的烂摊子丢给你罢了!”
  “你信口雌黄!哥哥不会是这种人,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片面之词吗?”我冷笑道,“杜相你的离间计用的太过逊色了,你妄想挑拨我和哥哥之间。”
  “我说得是真是假,只怕流朝夕你自己心底比谁都明白!”杜相自得一笑,目光阴隼地锁住我,“你哥哥的岳父贺兰将军领兵在沅州一带找寻你哥哥,沅江江水打捞尽,既不见尸首又不见活人,你哥哥到底是死了还是自己把自己藏了起来,我想,流朝夕你一定清楚这个答案。”见我愣在原地,杜相继续说,“你们的张太傅昨日已经在朝堂上被我杖毙,老夫站上九重云霄已是众望所归之事,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明日你能双手奉上玉玺,老夫或许能放你一条生路。”杜相大笑一声,转身往前殿走去,不忘丢下狠话,“若明日不见玉玺,整个弦月殿的宫婢都不必再留下活口了!”
  
  张太傅被杖毙了?杜相一走,我颓然地跌坐在铺有软毡的月牙椅上,心里不胜悲凄。
  “公主,不要太难过,人固有一死,张太傅走时,一定是心无怨恨的。”沁阿嬷抚了抚我的头,将我的头靠在她的胸前。
  我点点头,眼里有泪:“幼时是张太傅在课堂上对我们兄妹俩耐心教导,我和哥哥长大了的这些年,同样是张太傅佝偻着背在朝堂上力挺我们,为我们仗义执言。只是,我未想到,忠心耿耿如他,却未能得到善终,我们南璃对不起他。”
  沁阿嬷听此叹了一口气,心里亦是明了的:“公主,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贺兰将军手上有兵权,或许他能够和杜相抗衡。”
  “贺兰将军远在沅州寻找哥哥和缇雪,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何况外人根本不知道现在宫里的情况。”我摇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空廖寒寂的前殿。
  “那杜尚书呢?我们或许可以向杜尚书求救。”沁阿嬷因年迈而不再清明的眼眸微微一亮,“老奴观察了这么多年,杜尚书对公主有情,应该不会放任公主不管。”
  “有情?”我无奈地笑着摇头看向沁阿嬷,“阿嬷,我虽然信任杜哥哥,可是只怕他现在亦是无能为力了,否则我们困在这儿的几天,他也不会不见踪影。”我话一落,内殿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呜咽的低泣声,我和沁阿嬷急忙走出,只见前殿几乎聚集了整个弦月殿的宫婢,这些宫婢纷纷站着垂首哭泣,仿佛如临大敌,时日不久。
  “你们哭什么?贼人还未动手,你们倒先哭了起来,要是贼人给你们用刑,你们是不是得争抢着卖主求荣了?”沁阿嬷见此皱起眉怒斥这些哭泣的宫婢。
  “嬷嬷,奴婢们死不足惜,可奴婢们家里都还有父母双亲需要赡养。”为首的一个宫婢声音哽咽地说着,“奴婢们不是在哭泣自己,是为来日孤苦无依的父母双亲哭泣。”
  听此一言,我心中哀鸣无尽,原来我流朝夕竟落得如此地步,连自己宫里的婢女都保护不了。
  “我以南璃公主的荣誉向你们承诺,明日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们安全离开。”我的话掷地有声,宫婢们的哭泣声开始渐渐平息,我转过身,却见沁阿嬷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我见此冲沁阿嬷弯唇笑了笑,安慰她不要担心。
  
  夜寂静,寒声碎,灯花旋落。我坐在灯前,摩挲着从云纹妆台的菱花铜镜和绘有九宫仙嫔的屏风夹层间取出的玉玺,心底万分舍不得。
  “公主,明日真的要交出玉玺吗?”沁阿嬷在我身旁坐下,满眼的焦虑。
  我摇摇头,用红色绸缎把玉玺细心包好:“沁阿嬷,玉玺就交给你保管了,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把这个玉玺交给哥哥。”我又从鎏金七彩檀木箱里取出几份书信,将脖子上戴了许多年的和氏璧取下,和玉玺一并交给沁阿嬷,“明日出了王宫,你带着这些书信和玉佩去北国找北国国君,希望他能念一些旧情收留阿嬷你。”顿了顿,我又说,“阿嬷,为了你的安全,在没有见到哥哥前,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身上有南璃玉玺。”
  “公主,你让阿嬷明早带着玉玺走了,那公主你该如何是好?”阿嬷将这些包好的物什推回给我,“要是不见玉玺,杜相一定不会放过公主你的。而且,老奴也一定不会就这样抛下公主一个人,老奴要一直陪着公主。”
  “阿嬷!”我不悦地低唤了一句,“事到如今,我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阿嬷你不愿意也得愿意!”我的话方落,却听到一个轻轻的叩门声,透过茜纱窗纸,只见寝殿紧关着的门窗外多了一道黑影。
  “公主睡了吗?”是一个略感熟悉的男声在门外低声说道,“卑职是弦月殿的当职侍卫秦昭,公主能否开门借一步说话?”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物什,沁阿嬷立刻心领会神地将东西全部收好。
  “秦侍卫,这么晚找本宫有何要事吗?”我将殿门微微打开,不知眼前这个年轻的侍卫有何来意。
  “公主,能让卑职进来说话吗?”似乎深怕我拒绝,秦昭急着解释说,“卑职绝无谋害公主之心,恳请公主能相信卑职。”
  已收拾好桌上一切的沁阿嬷听此走上前,在我耳旁轻声说道:“公主,这些都是杜相的人,小心为上。”
  
  毫无意外,秦昭也听到了沁阿嬷的话,但他只是急切地看着我,并不再继续解释。
  我看着秦昭清澈的眼神,仿佛能看到他眼里毫无虚假的真诚。
  “阿嬷,没事的。”我打开殿门,侧过身,“秦侍卫请进”。
  只见秦昭一进殿,立刻俯首朝我跪下。
  “公主,秦昭总算有机会报答您了。今晚,就请秦昭帮助公主逃出王宫吧!”见我一脸困惑,秦昭急忙又说,“公主,您还记得秦州吗?您还记得您在秦州救下的爷孙俩吗?”见我依旧疑惑,秦昭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飞禽的五彩羽毛做成的口哨,轻轻地吹了起来。
  袅袅的夜鸟轻鸣声唤起了许多年前稀薄的记忆,那还是我流落北国,跟着湛成淮在秦州寻找失踪的南璃公主时,路见不平和当地恶霸大打出手的事情。
  “那你是……”我迟疑地问道。
  见我似乎记起了那时之事,秦昭停下了口中的哨声,眼里仿佛亮起了一道光:“当年公主给了卑职的爷爷满满一袋银两,卑职的爷爷就带着全家搬来了南璃。前年南璃征兵,卑职前去应募有幸入选,被分配到了王宫的玄华门,而后才分配到公主的弦月殿当值。”秦昭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又说,“卑职来弦月殿当值时,见到公主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公主是当年的恩人,今日公主蒙此大难,正是卑职报答公主之时。”说完,秦昭又从怀里拿出一套内宫侍卫才穿的蓝灰色衣裳,“公主,这是和卑职一起当值的兄弟田舜的衣服,公主您换上这身衣服,待会天亮之前交班时正好可以和卑职一块离开王宫。
  “那田舜现在人呢?我离开后,你怎么办?”我把秦昭扶起,这凉薄的世间,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令人感动。而你永远不知道,一时的举手之劳,会在很久以后以另一种形式还回给你。 
  “因为卑职之前在玄华门当值,在玄华门有旧识,田舜已经先一步在宫门落锁前从玄华门离开了。”秦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焦急道,“只要公主和卑职顺利离开了王宫,就不会有人知道是卑职放走了公主,公主快些换上这身衣服吧,天一亮公主就没那么容易离开了。”
  
  我略一思忖,心中已有了分寸:“秦昭,谢谢你的心意。我若是走了,杜相明早就会察觉,依他的脾性,一定会迁怒于这整个宫里的人,甚至包括秦昭你。更何况,杜相一旦知道我走了,追兵定会穷追不舍,我们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杜相的追兵赶上。”我转身,走到妆台处,取出之前收好的包裹,交到沁阿嬷的手上,“但是阿嬷你可以先走,你走了杜相一时也发现不了,即使他发现了,应该已经是很多日之后了,那时你应该已经离开南璃了。”
  
  “公主,老奴不愿意走!”沁阿嬷在地上跪下,执意要留下,“其他大事都和老奴无关,老奴只关心公主的安危,无论明日是生是死,老奴都要陪伴着公主。”
  我听此沉下脸色,严声问道:“阿嬷,这是我作为南璃公主,唯一能下的命令了,难道连阿嬷你也要抗旨不从了?”我扶起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沁阿嬷,又说,“阿嬷,你不要担心,我明日既会有办法让杜相将整个弦月殿的宫人都放出王宫,也会想办法让自己脱身。”
  深暗的天际已经开始泛着些许亮光,秦昭焦急地催促道:“公主,再不抓紧一些,时间要来不及了。”
  “秦昭,你今日之恩,我流朝夕此生无以为报,只能请你受我一拜。”我朝秦昭俯首作揖,又将沁阿嬷推去换衣服,“阿嬷,你跟着秦昭离开了王宫,就再也不要回头了,若我有幸逃脱,一定会来找阿嬷你。”
  沁阿嬷闻此已是泪眼婆娑,她含泪换好了宫中侍卫的蓝灰色衣裳,却拉起我的手,心底万分不愿随秦昭离开:“公主,只能这样了吗?”
  “阿嬷,公主既然做出了决定,就随公主的心意罢。况且,只要我秦昭还在弦月殿当值,就一定会护公主周全。”秦昭见此亦跟着劝道。
  我点点头,忙把二人望外推:“快走罢,天亮了就走不成了。”把秦昭和沁阿嬷推出寝殿外,我方把门关上,眼里忍了许久的泪终是绝了堤一般倾流而下,怎么也止不住。
  “公主保重,老奴一定不会负公主所托!”门外传来沁阿嬷带着哽咽的声音。
  我捂着唇,在门内点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阿嬷,快走罢,忘了南璃的一切,去北国,那儿是你的故乡,希望重归故土的你能在那儿平安度过余生。
  
  夜剩残澜更漏断,窗外寒风恻恻,我擦尽两颊的泪痕,从妆台处取出绣有祥龙在天的黄色绸缎。这块绸缎,南璃历代以来专用于包裹玉玺。
  前殿传来开门下锁的声音,我坐在妆台前,把黄色绸缎包好的玉玺放在了手边。
  “公主果真识时务,老夫好生佩服,佩服!”杜相出现在铜镜里,他的眼神落在我手边的玉玺上,眼睛微眯,脸上是毫无掩饰的欢喜之色,“小儿对公主一直情深不笃,公主如此诚意,要是再昭告天下自愿嫁给小儿为妾,既了却小儿心事,公主又可以得到保全,倒是两全其美之策。”
  
  我不予置否地淡淡一笑,将玉玺捧在怀里:“杜相,成者为王败者寇,本宫认了!”我转眸,继续说,“但是在本宫把玉玺交给你之前,还望杜相答应本宫两个条件。”
  “要是老夫不答应呢?”杜相浓眉一挑,眼珠瞪大。
  “如果杜相不答应,那本宫就和此玉玺玉石俱焚罢了!”我低下头,摩挲着玉玺外的黄色绸缎,轻轻笑说。
   “你要老夫答应你什么条件?”杜相盯着我怀里的玉玺,问道。
  “第一,将整个弦月殿的宫人放出王宫。第二,十天后冬至,本宫要祭天,并在王宫门楼上大赦天下。”见杜相犹豫,我又说,“祭天后,本宫立刻双手奉上玉玺,并替哥哥拟下禅位的圣诏,亲自在朝堂上宣读。这些本不是很为难杜相的条件,杜相要是不愿意,那就罢了。”我开始慢慢解开包裹玉玺的黄绸。
  “公主且慢!”在黄绸即将打开的前一瞬,杜相急忙制止道,“公主还是好生保管好这玉玺,老夫一定在今日之内将弦月殿的宫人放出王宫,并开始命人加急准备冬至祭天所需的仪式。”说罢,杜相匆匆离开了弦月殿。
  
  宫门落锁之前,弦月殿里的宫人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搜身检查,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王宫。杜相未曾发觉我的贴身阿嬷早已离开了王宫,唾手可得的王位蒙蔽了他的双眼,无限膨胀的权欲填满了他的内心。
  都走了,我也无所牵挂了。我立在空荡荡的弦月殿高处,凭栏眺望远方,远方雾霭沉沉,看不到归路。
  
  又是一年冬至时,上一次祭天,还是跟着父王一起去了江都郊外的圜丘。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公主,老夫命人在宫中准备了祭天仪式,相信公主应该不会介意吧。”文武百官之前,杜相依旧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本宫不是王上,并不需要去郊外祭天,杜相所虑是有道理的。”我抬起眸,却触碰到杜相身后的杜颜澈投来的眼神。他忧虑地望着我,带着困惑,眼里布满了血丝,似乎很多天不曾安睡了。
  礼官开始诵读祝文,我依次走到皇天上帝、列祖列宗、诸神袛的神位前,三跪九叩之,依次奠上玉帛、俎……献礼之后,又是三跪九叩,待祭天礼官宣布礼成时,天上突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冰雹和飞雪。
  冰雹和飞雪齐刷刷打在了头上、脸上、身上,我仰头望着昏暗的天色,头顶处却兀然多了一把青竹荷叶伞。
  “对不起。”他撑着伞站在我的身旁,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人我的耳中,“我被父亲禁锢在了刑部天牢里。”
  我摇头,淡淡一笑:“杜哥哥,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转身,走出伞外,在杜相跟前站定,气定神闲,“杜相,玉玺和圣诏都放在了我宫里的菱花铜镜和屏风夹层间,你尽可派人去取。”
  杜相听此不疑有他,忙带着侍从赶往弦月殿。我见此步履悠然地往不远处的王城门楼走去。
  “你去哪里?”杜颜澈走上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去王宫门楼上大赦天牢里的囚犯,你父亲之前答应了我。”抬眸冲杜颜澈展颜一笑,我的脚步并不停顿。
  
  天牢里的囚犯依次从王宫的门楼前经过,我以哥哥的名义宣读了“死囚可免极刑,牢者可以归家”的圣喻。
  这些身穿白色囚衣的犯人听此感激涕零,纷纷跪拜在覆满冰雪的地上磕头谢恩:“王上如此仁厚,罪民们感激不尽,惟愿王上圣安,公主圣安。”
  
  雪依旧下个不停,囚犯们陆续离开,杜颜澈站在我的身后,温言劝道:“公主你身子骨单薄,早些回去休息罢。”
  我回过身,看到远处的御花园里有梅花飘落。那白色的梅花落在雪白的地上,顷刻即和雪融化在一起,瞬间不见了踪影。
  “杜家哥哥,你说雪花与梅花,谁更甚一筹呢?”我仰头笑望着杜颜澈,脑海里却浮起幼时在花市里缠着他解灯谜的场景。 
  杜颜澈不知我有何意,沉吟了片刻后回道:“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雪与梅正好比春兰与秋菊,各一时之秀。”
   “杜哥哥的才识依旧和当年一样令人折服不已。”我笑着称赞,抬头看看天上的飘雪,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杜哥哥能带宫婢去弦月殿帮我拿一件雀氅吗?我要前年你在生辰时送给我的那件,绣有孔雀扑蝴蝶的那件。”见杜颜澈隽秀的眉目微微皱起,我又笑说,“杜哥哥,连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杜颜澈闻此凝眸望住我,好一会儿才说:“公主,杜颜澈依旧还是杜颜澈。”他向我拱手作揖,“公主稍等片刻,杜颜澈立刻回来。”
  我看着杜颜澈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不禁默念,杜哥哥珍重,珍重……
  
  雪越落越大,我站上城墙的最高处,猛然发觉,原来,最终,只余我一个人立于满城江雪前,遥望着这破败的寂寂山河,喟然自伤,任由故国变他国,再也无回天之力。
  不知道,哥哥舍下这三千里地山河仓惶辞庙的那日,是不是跟我今日一般绝望?
  王城的门楼下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一群人聚在门楼底下,不时地仰头望着站在城墙上的我,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一朵形似海棠的雪花在空中盈盈而落,我伸出手臂,想要接住,脚步却突然变轻,我整个人像似要飘了起来。
  就算是粉身碎骨的疼痛,应该也只是一瞬间的意识吧。
  就算是死后未能归入王陵,父母亲的魂魄也会来接我的吧。
  我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未如期而至,有一只长臂有力地把我禁锢在空中。
  我蓦地睁开眼,见湛成淮一手用剑撑着城墙的青壁,一手紧紧揽住了我的腰。
  
  “你这是要以身殉国吗?”他眼里蕴着微怒,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厉。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只能喃喃说道:“父亲不在了,母亲不在了,哥哥也不见了,这南璃的王宫再也不是属于我们的宫。”
  他听此用剑划过城墙青壁,依附着城墙的力,揽着我缓缓滑落至城墙脚下。
  
  “你从来都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你是否曾把我放在心里过?”双脚站定,他紧紧握住我的肩,逼着我迎向他的目光,“我从不轻易向人承诺,可这次,我向你承诺,总有一日,我会将这南璃千里山河重新捧到你的跟前,总有一日,这南璃王宫依旧是只属于你的宫。”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仿佛要把每个字深深刻在我的心上。
  
  他的眸光闪亮逼人,我从他澄澈的眸里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自己。
  
  一阵秩然有序的脚步声突然从耳边传来,只见一队弓箭手从王宫里跑出,将城楼下的他和我团团围住。紧跟弓箭手其后的正是一脸怒气的杜相。
  
  “流朝夕,死到临头,竟还敢戏弄老夫!” 勃然大怒的杜相伸出手指着我,额上青筋暴露,“你今日要是不交出玉玺,就休想逃离生天!”
  湛成淮听此冷然地笑了一声,上前迈了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杜相,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他回眸望我一眼,说道,“孤此番亲自来南璃接孤的北阳王后,杜相难道想要阻拦吗?”
  杜相听此微微眯起了双眼,目光聚焦在了湛成淮身上,似乎在确认眼前人的真实身份。
  “北阳君亲自莅临南璃,老夫有失远迎,还望北阳君见谅。”杜相微微拱手作揖,又抬头说道,“只要朝夕公主交出我朝玉玺,北阳君尽可以带朝夕公主离开。”
  湛成淮低下头问我:“你身上放着玉玺?”
  我看了一眼杜相,摇头否认。
  湛成淮见此替我答道:“杜相,孤的王后身上没有南璃玉玺。”
  杜相自是丝毫不信:“北阳君,朝夕公主狡猾多谋,我已经找遍了南璃王宫,玉玺一定还在她的身上。”
  湛成淮眼里浮现了不耐:“杜相,孤最后再说一次,孤的北阳王后身上没有南璃玉玺。”他眸光锐利地看向杜相,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威严。
  “北阳君你……”杜相看着湛成淮,似有畏惧。
  湛成淮不以为然地看向萧索的江都城外:“杜相,实不相瞒,孤的高辛将军正领着“幽灵铁骑”候在江都城外,杜相,你认为你的这些弓箭手能护你一个全尸吗?”
  湛成淮话一落地,杜相浑身一颤,手执弓箭的官兵们顿时哗然声一片。
  “丞相,北国幽灵铁骑一出,青尸白骨不计其数,只怕整个江都城都得被夷为平地。”一个弓箭手开口惶然说道。
  杜相眉头皱紧,面上是犹豫不决的神情。
  
  “父亲,放了他们吧。来日方长,父亲还有丰功伟业需要开创,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件事情与北阳国君伤了和气。”杜颜澈缓缓从宫里走出,他并不看我,只是站在了他父亲身旁。
  杜相听此看了一眼杜颜澈,微一沉吟,似咬着牙对湛成淮说道:“时候不早了,北阳君早些回国歇息罢,老夫就不相送了。”说完,杜相用力拂了拂衣袖,面色阴翳地转身往王宫里走去。
  被留下的弓箭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杜颜澈见此摆了摆手,让弓箭手撤下。
  
  “阿眠,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湛成淮拉着我往城外走去。
  我点着头,却忍不住回了头,见杜颜澈正凝眸望着我,雪花飘落在他略显凌乱的长发上,他的眼里似有伤痛。
  最终,他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宫里,不再回头看我一眼。
  
  江都城外接应湛成淮的并非是传说中的幽灵铁骑,而是他早年的侍从玄影和青羽二人。
  “你只带了两个人来南璃?”我诧异地问道。
   “需要更多吗?” 他轻轻勾了勾唇,面上是我许久未见的笑容,“孤有足够的自信将未来的王后带回王宫。”
  我咂咂舌,正要开口说话,脑海里却闪过他迎娶大宛和白狄公主的画面。
  “不,我不和你回北阳王宫了,南璃已经没有了公主,你再也不用受前朝婚约的束缚了!”我摇着头,目光看向别处。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抬起我的下巴,眼里的沉峻多于困惑,“我之于你,不过是两国婚约所迫?这些年的书信往来不过是因为两国的一纸婚约?”
  “你已经迎娶了大宛和白狄的美丽公主,我又何必……”话还未说完,他的唇齿却狠狠地压来,不再给我说下去的机会。
  仿佛全身都要瘫软在他怀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轻狂地肆意妄为。
  “我从未迎娶任何人,我一直都在北阳等你。”他松开我,面容真诚,“阿眠,我知道你一定没有收到我写给你的信,北阳虽然政务繁重,可我从未间断给你写信。”
  我困惑地望着他,摇了摇头:“我的确已经很久未收到过你的信了。我只知道连数代北阳国君都未曾攻克的大宛和白狄都向你臣服了,而且,他们还送上了王族公主和你联姻……”我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世间,哪个男子不曾有三妻四妾,更何况是如今名动天下的北阳国君。
  
  湛成淮听此长笑了起来,他点点我的额头,说:“阿眠,你的确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公主,独占欲比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还强。”顿了顿,他又说,“可是我喜欢你,便是喜欢了你的一切,纵使你是这样一个被宠坏了的女子。”他抬手间,我看到他的掌心尽是斑斓的血迹。
  “你的手受伤了?”我拉住他的右手手腕,还想看他另一只左手,他却把手缩了回去,不愿意让我看下去。
  难得身后的青羽开了口:“公主,王上掌心上的伤都是被缰绳所伤。王上这次日夜兼程赶来南璃,千里良驹都累垮了数匹。”
  玄影跟着说道:“按照以往,北阳凤城和南璃江都隔了千山万水,纵是快马加鞭也得花上半个月在路上,可王上愣是十天之内就赶到了江都。”
  湛成淮听此不悦地瞥了青羽和玄影两人一眼,青羽和玄影二人互相对望一眼,忙低下头噤了声。
  “这些你都不愿让我知道吗?”我心疼地拉过他的手,低下头亲了亲他掌心上的伤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声音突然变得哽咽,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唇角微勾,眼里带着狡黠:“我听人说你要在冬至日祭天,就想到了你可能会做傻事。”又谈及此,他轻轻哼了一声,炯炯生辉的双眸锁定我,“如果我来晚了,你是不是就这样连我最后一面也不想见?这世间,真的不再有任何值得你留恋?”
  “不是的……对不起……”我满心愧疚地摇摇头,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项间,“我发誓,以后一定不再让你为我担心。”他的身上很温暖,仿佛带着灼人的光芒,我紧紧地依偎着他,仿佛这样就能守住这世间仅存的温暖。
  
  一路走走停停地赶回北阳王宫,我的姑母北阳王太后亲自在她的宫邸庆溦宫设宴接待我。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姑母,她并未认出我是当年在北阳太子府被她责罚的小婢女。
  “夕儿,这就是夕儿吗?和你母亲长得真像。”姑母走上前,伸手抚着我的发髻,她身着太后的华服,华服上的诸兽以翡翠为毛羽、为华云,金题白珠珰绕,甚是华贵,“我离开南璃时,你还未出生,未想,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姑母……”我轻声唤了一句,看着她的面容,回忆着当年初见时的她。无情的岁月亦在她的额间刻上了痕迹,她比六年前苍老了许多。
  “哥哥含章真的一直下落不明吗?”见我黯然摇头,姑母拉着我的手,拉我在宴席前坐下,“以后,北阳就是你的家了。” 说着,她转身笑望着身旁的湛成淮,“钦天监已经算好了日子,来年二月十二花朝节宜嫁宜娶宜册后,王上可有异议?”
  “能把朝夕妹妹娶进中宫,儿臣自是欢喜不已。”湛成淮清俊的面容浮起一抹笑意,他笑睨我一眼,问道,“妹妹意下如何?”
  这样当着众人的面问我,我只觉两颊发烫,头低了又低,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好了好了,看夕儿这脸红的,夕儿要是不愿意,又怎会随王上你回了宫。”姑母温言浅笑着替我解了围,又对我说,“夕儿,册封前,你就先住姑母的宫里,日后进了中宫,要是王上欺负了你,你尽可以和姑母告状,姑母替你做主。”
  “姑母,王上会对朝夕很好的,朝夕相信他。”我抬起头,笃定地看着姑母,声音响亮,“庙堂之高不胜寒,朝夕深有感触,风雨江山,此生只愿与王上携手并进。”
  姑母听此眼里颇为动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又伸手抚了抚我的发髻,似乎很意外我会如此说。
  
  皓月初圆,夜色如晴昼,我方由婢女带着回到姑母安排的明光阁歇息,湛成淮便遣了宫人喻安邀我去御花园赏花。
  海棠花深处,风卷花帘,他负手而立,天青色玉石上倒映着他颀长的身姿所形成的剪影。
  我放慢了脚步,悄悄走近他的身后,伸出双手蒙住他的双眼。
  “来,我猜猜是谁,嗯……是小狗,一只骄傲倔强,可爱漂亮的小狗。”我还未出声,眼前的人却已先开了口。
  “你才是小狗。”我意兴阑珊地松开蒙住他双眼的手,双手攀在他的脖子上:“你怎么能什么都知道呢?你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吗?”
  “我需要长这么多眼睛吗?”湛成淮转过身,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头,低声地说,“只要是阿眠靠近我,就算是十里之外我也能感受到。”
  听着他的甜言蜜语,我的心里像是盛开了一朵花:“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做梦一样,我真的要嫁给你了吗?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辈子还能嫁给你。”父母亲可以离开我,哥哥可以抛下我,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永远信赖?想着,心底深处的悲楚突然阵阵涌来,漫过了最初的欣喜。
  他伸过手,抹去我眼角的泪,问道:“今儿是谁当着众人的面说,风雨江山,此生只愿与我携手并进?”湛成淮俯下头亲了亲我的额,仿佛能一眼看穿我心中所想,“阿眠,我知道,无论我怎样说,你都不会一心一意地信任我。可是你要记得,无论黑夜有多暗,无论晨曦有多远,我都会带着你走过,带你去看所有你想看的风景。”
  我用力点点头,夜色太过魅惑,他炽热的气息在我的鼻间轻轻拂过,我忍不住亲上他的唇,他见此俊眉微微一挑,却是温柔细腻地回应我。
  
  
  我离开南璃后,南璃朝堂完全落在了杜相手上。他伪造了禅位诏书,向天下宣称“南璃国君早有禅位的意愿”。
  但杜相并未立刻加冕于身,他以“为国君祈福,静候其归来”为由开始摄政,一步一步地排除朝堂异己,并剥夺了贺兰将军手上的所有兵权。
  “公主殿下,王上新安排了一个宫婢给您做伴。”湛成淮身边的宫人喻安领着一个婢女在帘外唤我,我掀开珠帘,探起身子一望,只觉这个宫人带来的婢女分外眼熟。
  “阿眠?”这个长相清丽的婢女微微抬起了头,见到我后,惊诧地叫了一句,而后又自觉失礼,忙俯跪在地,诚惶诚恐,“公主殿下恕罪,奴婢认错了人,奴婢失言了。”
  绛雪?眼前的女子是当日太子府的绛雪?!脑海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想起了眼前的婢女是谁。
  “喻安公公,回去替我谢谢王上的美意。”王宫历来有打赏之例,我身上也未有何值钱之物,便顺手拔了腰间的佩玉打赏喻安。
  未想喻安见此却忙曲膝跪下,比说错话了的绛雪还更惶恐:“公主殿下这是要折杀奴才吗?只要公主殿下开心了便是王上开心了,王上开心了自然就是奴才的福分。”说着他忙要退下,退下前,不忘小声嘱咐跪在一旁的绛雪,“绛雪,这是南璃的朝夕公主,未来的中宫娘娘,以后且不可怠慢了。”
  
  喻安走后,我屏退暖阁里的其他宫人,端详着眼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婢女,伸出手抬了抬她一如当年般瘦尖的下巴:“娘子,难道你不知待我金榜题名时,便是你我洞房花烛夜吗?”
  绛雪怔住,抬起头望着我,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问道:“公主认得奴婢?”
  我笑着点点头,拉起地上跪着的绛雪:“碧碧,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未有多大变化。”
  绛雪眼里泛着些许难以置信:“公主……原来公主真的认识奴婢。”她又抬头看我,说,“公主倒是和那时候,不太一样了。”
  “是吗?是变老了吗?”我笑问道。
  绛雪忙摇着头:“那时候的公主只是一个贪玩不服管教的活泼小姑娘,现在的公主尊贵华美,一举一动都是世间平凡女子少有的气度。”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问绛雪:“绛雪,我记得你大我一岁,这些年,你可曾许配了人家吗?”
  “自那年公主离开北阳太子府,绛雪就由父母许配给了凤城的一户傅姓人家为媳。”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绛雪眉宇间闪过些许忧愁。
  “那……”我有些不解,“那为何你现在又进宫了呢?”我还记得,当年的她和我并排坐在北阳太子府的亭阁的台阶上,满心憧憬地向我诉说着对“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的向往。
  绛雪头低了低,说:“早两年,奴婢的夫君对奴婢还是不错的。可日子过久了,夫君嫌奴婢无趣,又在花街柳巷认识了新人。新人进府后奈不下奴婢,时常在夫君耳旁吹枕边风,夫君自此心底稍有不顺,便对奴婢拳脚相加。这样的日子,奴婢捱了两三年,实在受不住了,就逃回了娘家,重新回了太子府做事。”顿了顿,绛雪抬起头,又继续说,“直到今日,王上又派人将奴婢召进了王宫,这才得以和公主相见。”
  
  听绛雪说完这些年的过往,我心底已是嘘唏不已。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你以后就安心跟着我,要是日后遇见了好人家,我再去求王上许你出宫。”
  绛雪听此点点头,面容尽是感激之情。
  
  自从在庆溦宫的明光阁住下,我每日都会去给姑母请安。明光阁的宫人虽然做事周到,可毕竟不是在南璃王宫,我的心底总是少不了那份寄人篱下的拘束之感。
  “王上平日最喜喝哀家烹煮的茉莉花茶,茉莉花要取花开时,其中半含半放的蕊心,水要用凤城郊外玉泉山上初冬的雪水,茶叶取云雾,花和茶叶不能多不能少,须得三片茶叶配一朵花,这样才能茶韵、花香齐全。”有些时候,姑母兴致来了,总会给我说一些王上的喜好,“宫人再细心,也不如自己周到,日后你待在了王上的身边,就可以经常给王上煮一壶这样的花茶。”见我一直低着眉认真聆听,姑母了然地笑了笑,又说,“夕儿,姑母知道你生平还未侍候过人,你现在心中所有的想法,姑母当年都曾经有过。终有一日,你会懂得姑母今时今日的用意。”
  “姑母,朝夕大概懂了您的意思。”我略一思忖,说出心中所想,“男人们的斗争在战场、在庙堂,我们女子,能做的就是替累了的男人递上一杯热茶,让他感受到家的温馨与愉快,让他在外面能安心。”
  姑母听此掩了掩唇,眸里是忍不住的笑意:“孩子,你能这样想,也是好的,可是,姑母表达的不只是这个意思啊。”她顿了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南璃公主的名誉只会让你成为北阳王后,而能否享尽王后一生的荣誉却在于你自己的修为。”姑母峻然的目光锁住我的眼眸,带着不可言说的威严。
  我抬起头目光凛然地望着身穿朱色常服的姑母:“朝夕日后若是有不足之处,还恳请姑母不吝赐教。”
  姑母摇了摇头:“教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重要的是你自己,要多听多看多自己细细体会。”
  姑母话方落,庆溦宫殿外的宫人徐徐走进:“太后娘娘,高辛姑娘和苜朵儿公主进宫来了。”
  “她俩进宫了?”姑母脸上露出一抹欢喜之色,“还不快让她俩进来。”说着,只见两位年龄和我相仿的妙龄少女从殿外盈盈走进,其中一位妙龄少女的衣着虽和北朝贵族少女无异,可那高挺的鼻梁、深邃的褐色大眼睛,无不彰显着她身上特有的异域风情。
  “臣女高辛默菱、苜朵儿给太后娘娘请安来了,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两位少女落落大方地曲膝行礼, 眼里的余光却都看向了姑母左手边的我。
  姑母招手让这两位少女起身,看向我,笑道:“这位是我朝高辛将军的妹妹默菱,旁边个儿高一些的是来自大宛的公主苜朵儿。”姑母又向这两位少女介绍我,“你们知道这位是谁吗?”
  “臣女猜是……南璃朝的公主!”苜朵儿托腮打量着我,嫣然巧笑,“公主漂亮细长的凤眼和太后您一模一样。”
  姑母笑着瞥我一眼,亲切地拉了苜朵儿在身边坐着:“苜朵儿的眼力倒是比谁都厉害了,哀家还想着你这些日子待在高辛将军的府里都把我这老太婆给忘了。”姑母又看向杵在一旁的高辛默菱,“傻杵在那儿做什么?菱丫头你几日不见,也和哀家生疏了?”
  “太后您想哪儿去了,默菱是太后您从小看着长大的,除了生身父母外,默菱就和您最亲了!”默菱笑容明艳地看我一眼,在苜朵儿旁边的梨花木月牙椅坐下。
  “就是就是,苜朵儿来了凤城后,没有其他亲人,也是一直把太后娘娘当成唯一的亲人了。”苜朵儿乖巧地蹲下给姑母捶腿,“太后娘娘,您最近身体好吗?菱姐姐和苜朵儿这么多天没来看您,可是有原因的。”
  “哦,是什么原因啊?说给哀家听听。”姑母慈爱地注视着蹲在地上给自己捶腿的苜朵儿。
  苜朵儿看了看默菱,笑意盎然地说:“苜朵儿在家乡时曾听人说雪山上有一种双色雪莲,得了风湿的人要是在雨天的早上吃了双色雪莲和蝎子粉炖的汤羹,以后的雨天里旧疾就不会再复发了。”说着,苜朵儿起身从身后丫头的托盘里取出一个色彩葱翠的翡翠盒。她小心翼翼地把翡翠盒打开,一朵沾了余雪赫然盛开的雪莲花顿时映入众人的眼帘。只见雪莲花的十二片花瓣一半纯白一半粉红,甚是稀奇罕见。
  “菱姐姐说娘娘年轻时左腿受过伤,一到雨天就会疼痛难耐,苜朵儿这些日子就拉了菱姐姐去附近的玉泉山玩,未曾想真的找到了一支双色雪莲花。”苜朵儿光灿如琉璃的眼瞳里透着似火般的热情。
  “你们俩这次可是有心了。”姑母饶有兴致地接过苜朵儿手中的翡翠盒,又问一旁的默菱,“菱丫头,你们这些天都跑玉泉山去了?玉泉山里多野兽出没,且前些日子大雪倾盆,山路一定难走,你们也真够大胆的!”
  “娘娘,您的腿疼了这么多年,能为娘娘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是默菱的福分。”默菱轻声细语地回道,“要是娘娘的腿伤真能医治好,默菱就算是舍了这条小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姑母听此似被触动,喟然叹道:“要是哀家的清浅公主也有你们俩这样一片孝心就好了。”
  姑母育有一儿一女,听闻姑母的女儿清浅公主自幼与姑母感情不和,我在庆溦宫的明光阁住了这么多天,从未见过这位清浅公主。
  清浅公主小我四岁,仔细推算起来,今年应该是清浅公主的及笄之年。
  思及此,我不由得想起了哥哥,若是哥哥还为南璃之君,今年或明年就该来迎娶清浅公主了。
  恍然失了神,未听见苜朵儿又和姑母说了什么,待我再回过了神时,姑母已是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神情,方才的惆怅和伤感全然不见。
  “苜朵儿,你今儿回了宫,是留在宫里陪哀家这老太婆,还是继续回将军府住呢?”姑母又问苜朵儿。
  苜朵儿黑瞳轻眨,脆声说道:“当然继续回王宫陪着娘娘了,当初王上命人送我和白狄公主回家乡,苜朵儿就立下了誓言要留在北阳陪着太后娘娘,娘娘可不许嫌苜朵儿聒噪烦人。”
  “你这孩子,本宫喜欢你还来不及,哪会嫌弃你聒噪烦人啊!”姑母笑颜逐开,整个庆溦宫的花厅尽是欢声笑语。
  
  这时宫人来报说王上来了庆溦宫,只见湛成淮穿了一身绘有紫云白鹤的常服长步走来。
  “臣女苜朵儿、默菱见过王上。”苜朵儿和默菱见到湛成淮,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二位免礼吧。” 湛成淮目不斜视地走上前给姑母行了一个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吉祥如意。”
  姑母含笑点了点头,却是看向我:“自从夕儿住进了庆溦宫里,王上来给哀家请安的次数可比以往频繁了许多。”
  姑母话一出口,苜朵儿和高辛默菱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我恍然想起,自己一时光顾着打量他,竟忘了给他行礼。
  “朝夕见过王上,王上万安。”我低着头,忙给湛成淮福了福身。
  湛成淮微一点头,眸里的光在我脸上轻轻移过,又对姑母说:“今儿母后的宫里好生热闹,儿臣方才进殿前还听到花厅里笑语不断,母后要多这样开心才好。”
  姑母把放在一旁红彩木案上的翡翠盒指给湛成淮看:“你看苜朵儿和默菱可比你们兄妹俩有心多了,特地从玉泉山找来了双色雪莲,说是能医治好我的腿疾。”
  湛成淮看向翡翠盒里的双色雪莲,神色微微一诧,而后颇为赞赏地扫了高辛默菱和苜朵儿一眼:“双色雪莲的确是治疗陈年旧疾的良药,儿臣为母后寻找良方多年,竟从未想到这点,儿臣自愧不如,还望母后见谅。
  苜朵儿听此接过了话:“王上过谦了,王上勤于政务,哪会知道这些旁门左道,是苜朵儿和菱姐姐日子太闲了才能想到这些。” 苜朵儿的褐色瞳里眸光闪亮,像是夜空里喃喃细语着的璀星,蕴着说不尽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