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否因为前夜的菜过分油腻,介舒一整天不断跑厕所,上吐下泻,脚步虚浮。
正洗着手,无意听见隔壁男厕所陈辛觉讲电话的声音。
他用的是方言,所以没怎么控制音量,可她恰好听得懂。
“我还在上学,哪来这么多钱?打工也挣不了那么多啊,再给我点时间。”
“你是要逼我去抢钱吗!我已经很累了,每天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忽然激动起来,还带点委屈。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他沉默了一阵,语气又柔和下来。
“他最近吃得下东西吗?……嗯……知道了,我尽快。”
隔壁的门“嘎吱”打开,牵着一声叹息。
介舒擦干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推门出去。
她走进更衣室时,楼粤灵正坐在方凳上剪指甲,见她脸色发白便说:“你喝点水吧,腹泻容易脱水。”
“嗯,”介舒打开储物柜,从帆布袋里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你把那些钱还给他吧。”
楼粤灵头也没抬:“什么钱?”
“刚听见他打电话,好像他家里有人生病,很缺钱花。”
楼粤灵把垃圾桶踢开,吹了吹指甲刀中间的脏东西:“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你的谁啊?你们有一腿?”
“哎,”介舒合上柜门,顺手锁好,把钥匙塞进裤子口袋,弯着眼睛冲她笑,就像要分享什么浪漫秘密,“你相信报应吗?”
楼粤灵皱眉,胳膊上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眼前人肉乎的胳膊交叉在身前,友善地缩起下巴平视着她,眼中满是真诚。
“人要是做了亏心事,家里就会多一个人,你洗脸时他就嵌在镜子里,你睡觉时他就站在床边,你坐着他就立在你背后……叫你不敢闭眼,不敢做梦,不敢回头。灯开得再多,你也知道他就在你身边盯着你看,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刻也赶不走他。”
陈辛觉这个月第三次被抢劫,表现得异常淡定,因为他包里只有没人要的破手机和几个硬币。
他耷拉的肩膀和满不在意的眼神使劫匪没抱太多希望,直到搜出了一个装满纸钞的保鲜袋。
犯罪分子发出了坦荡地欢呼,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支持的球队得分了一样兴奋。
陈辛觉对着那几个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捏紧了拳头,天降横财的惊讶和顿失巨款的空虚搅得他心乱如麻,除了对着路边的垃圾桶一顿猛踹,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从前不是没试过报警,但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地方报警根本没用——没监控,缺人手,象征性地做了笔录就再也没有后文,有一回接警人员甚至忘了问他案发地具体在哪儿。
回到公寓,他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打开龙头放水,却不洗澡,只站在镜子前面出神。
压力郁结在心,没吃晚饭还觉得反胃,陈辛觉干呕了一阵想刷个牙,抬眼发现季归豫又把剃胡刀插在了他的杯子里,和他的牙刷挨在一起。
他捻起刀把猛地塞回季归豫自己的杯子里,手气得发抖,晃神擦过刀刃,指腹便多了一道血口子。
季归豫正坐在电脑前打游戏,脚下的地忽然一阵微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头上的耳机就被一把扯下。
他愠怒地转过头,眼前隔着几厘米就是一把剃刀,吓得他脖子骤然僵直。
“有话好好说,你拿着这个干嘛?”
陈辛觉咬牙道:“我说过很多次了,别,把,刮胡刀放我杯子里。”
“知道了,我早上走太急搞错了,对不起对不起。”面对威胁就服软是他的本能。
僵持了一会儿,陈辛觉垂下手,依旧站在原位。
“你朋友,叫关宜同的那个……”
季归豫保持着刚才的防御姿势,殷勤道:“你对她有意思?我可以帮你约……”
陈辛觉打断了他的话:“论文代写的事,你跟她说一声,我加入。”
“最快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关宜同吃了口蛋糕道:“你急着用钱?”
陈辛觉点头:“我今晚写完,能立刻拿到吗?”
“你一晚上就能写完?不睡觉了?”
“这你不用管。”
“写完就能拿到,这篇不算长,只有一百五十镑,我三你七。”
他锁着眉问道:“所以现在只有这一单?”
关宜同有些为难:“暂时是……你能写也得有人下单才行,这才刚开学,作业没那么多,但过个几周肯定就多了。”
“行吧。”陈辛觉起身要走,又被叫住。
“你要是实在缺钱……可以先借点。”
陈辛觉立即回绝:“我们还没到可以借钱的关系吧……”
关宜同摇头道:“我没那么多闲钱能借给你,而且你应该……也不愿意向熟人借钱吧,我意思是你可以跟俞庄嵁借,就你对门那个。”
“他为什么要借给我?”
关宜同环视四周,降低了音量:“季归豫没跟你说过吗?俞他们家就是做这个的呀。你让季归豫出面打个招呼,利息不会太高的。”
“庄嵁,这件衣服好看么?”何如雎抽出一条纱裙,笑着比在身前。
俞庄嵁扫了她一眼:“不好看。”
“逛了一下午了,什么都不好看,你比女孩还挑剔……”说着又拎出一条,“那这个呢?”
“好看。”
“你根本没看。”
他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地盯着那条花得像马赛克一样的裙子三秒,又说:“好看。”
“你真烦人,那这……”
“我出去抽根烟。”
未待何如雎挑出下一条,俞庄嵁就走到了街面上。
到了下班时间,道路两边的店面陆陆续续开始降下卷帘门准备打烊,俞庄嵁点上烟,找了张长椅坐下。
树下的青年卖力地吹着萨克斯风,隔几米远又有一个拉琴的,街对面还有个弹唱的,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吸引了不少围观路人。
他忽然眯起眼,在不远处的药房门口捕捉到一个见过的人。
这是个阴天的傍晚,她却戴着墨镜和鸭舌帽,身上是一件军绿色派克外套,尺寸大到包裹住了她大半个身体,脚上的帆布鞋磨损得厉害,远看都是灰黑色。
她闷头贴着边线往前走,全然不看迎面的人群,步伐慢极了,他看着都觉得吃力。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背影,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人不可能是她。
那个每天变着方法捉弄他,跑得比猴子还快的人,就算活到了今天,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时间过得太久,这两年他做梦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然而那天只看了这陌生人一眼,关于她的记忆就奔涌而来,像旷野上的星一样清晰又密集。
“哎,小四眼,醒醒,起来陪我玩。”
半梦半醒间,庄嵁被人打了一巴掌,不是玩笑的轻抚,是结实响亮“啪”的一掌。
“你怎么又来了?”
“那得问你爸,为什么又让我爸加班,他一加班我就没地方去了。”
庄嵁揉着眼睛坐起来,在床头柜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他的眼镜,模模糊糊看见那女孩盘腿坐在他干净的被单上,连鞋子都没脱。
“帮我找找眼镜。”
“你说这个啊?”她转过头,鼻梁上架着他蓝色的挂绳眼镜。
“给我。”他朝她张开手心。
“叫声姐姐我就给你。”
“不。”
“那我们来玩猫捉老鼠,逮到我,我就还给你。”
又是这个无聊且没有尽头的游戏,他叹了口气,先装作不想玩,见她一时放松警惕,立刻伸手往她脸上猛地一抓。
眼镜是抓下来了,但也挠到了她的脸,热乎乎的,像刚出炉的白面馒头一样软。
“哇——”她突然用手捧着脸抽泣起来,头发披散在脑袋两边,声音要多凄惨有多凄惨,“我要毁容了!”
庄嵁慌了神,戴上眼镜,不自觉地跪坐在床垫上:“给我看一下,好像没那么严重……”
她闻言遮遮掩掩地抬起头。
透过镜片,阳光里的飞絮、衣领的编织纹路和她褐色的头发丝清晰可见。
他聚精会神地等着那双比他的大了一圈的手一点点挪开,先是眉毛,再是眼窝,继而是睫毛。
她闭着眼睛,眼尾有一小道粉色的疤,是去年在农家乐时,他们挥舞着螃蟹斗殴留下的。
下一刻,庄嵁便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
她睁眼和伸手的动作同时进行,眼里压根没有一滴泪。
在他身体跟上脑子之前,眼前已然再次陷入了模糊。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身影一溜烟跑出了房门,远远能听见她慌里慌张冲下楼梯的动静。
庄嵁走下床,在床头柜里找到备用眼镜,才慢吞吞地走下楼。
他暂时还追不上她,毕竟她多吃了五年的饭,不过等他再长几年,胜负就难说了。
话说回来,这是她一个初中生应该玩的游戏吗?
他趴在扶手上向下看了一眼,她正从一楼探出头,朝他做了个很丑的鬼脸。
“来啊小四眼。”
“不玩了,我还有一副眼镜。”他的步子故意迈得很慢,意在营造一种与世无争的悠然。
等到了最后那段楼梯再突然加速,杀她个猝不及防,说不定就能追上她。
庄嵁按捺着预判胜利的激动,一级级地往下走。
走了很久很久,也没走到他内心的起跑线。
他疑惑地环视四周,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下台阶,抬起头,他依旧在二三楼之间。
再一看下面的扶手,她的手还在飞快地一圈圈向下,下到那深不见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