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小城老店

书名:最后一里路 作者:丛虫 本章字数:20299 下载APP
开通高铁后,韩晓云回家只要五个多小时,以前还要在卧铺上睡一宿,为躲避周遭的鼾声和梦呓,她总去最靠近车厢连接处的座位上坐着,戴着耳机一口气追个十集八集电视剧,这样回家可以借口在车上没睡好,补个半天觉,让爹娘催促她去探亲访友的热情有个冷却的时间。
以前是韩晓龙接她,他开个小面包车,那车虽然是二手的他也打理得四整干净,只是韩晓云看着他抽着烟开着车,跟她扯几句家常闲话的样子,总有些陌生。小时后他是姐姐的跟屁虫,个子大也哭咧咧地靠姐姐拿主意,长大后他成了所谓的葬爱杀马特,私立学校里管得松,打了耳洞染了头浅栗色头发,韩晓云那时是文学少女,校服以外黑白两条裙子换着穿,一看他那个肥腿裤子耐克鞋,奋力追赶时髦的德行就反胃,话不投机,不如不说,耳根清静。
但毕竟那时韩晓龙有股少年的勃勃之气,清爽阳光,她从未想到过弟弟会提前露出中年人的疲态,守着冥器铺子,打扮终年是黑和藏蓝,不说话时脸上会有一种惯性的沉痛表情,时时可以默哀。韩晓云反而跟马思晴聊得多,马思晴在她眼中,真是这小城的女性之光,传奇人物。马思晴还怕别人看不起,在韩晓云看来,她尽可以看不起别人,那真叫技压当场。
简单来说,马思晴生完小步这几年里,别人生了孩子,等于在游戏里面被降了两级,积分装备都得重新修练起,她却是开了外挂一般,安顿家事,养着孩子,整合两个铺子的生意,一边坐火车回了省城,拿完学分通过考试,并且跟着应届生一起考研,虽然成绩不算特优,但也一举考中母校幼教专业研究生。
师大有个鼓励学生创业的项目,马思晴认识了毕经纬,师大著名校友,在省城头一批做网络教育并把公司做上了市,毕经纬给了马思晴一笔天使投资,马思晴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半跟同学联名创办了爱步幼儿园,另一半把自己的殡葬买卖开到了省城。
这里面说不尽有多少艰辛,可是马思晴硬是一点点把事业做起来了,眼下几十个雇员,幼儿园二十来个老师,见到马总,马校长,都屏息静气,毕恭毕敬,可她随身携带笔墨,只要有空,坐下来还给人写挽联,研究姓名嵌字的诀窍,在这一行里算是独一份,以前写挽联都是免费赠送,现在是千元起价,以后估计早晚论字算钱。
毕总深庆得人,什么场合总愿意带着马思晴,出来进去,就有些闲话传出来。韩晓龙听了不说什么,但两顿饭没吃。马思晴关了手机,亲自下厨,给韩晓龙做了一大碗水煮鱼,给他夹菜,细声软语:那些脏心眼的话你信吗?小龙,我奔的是咱们全家人,孩子上学,爹娘看病,咱俩养老,什么不要用钱的?
韩晓龙闷头吃饭,不作声。马思晴知道他那脾气,嫣然一笑,胳膊肘一拐他的肋条,韩晓龙也被胳肢笑了。
再说,你等我忙过这段,咱俩,不还得要个老二?小步天天想要个小弟弟,我问他小妹妹不行么,你猜他说啥,他说不要,小妹妹长大该变成小姐姐了。
韩晓龙笑得差点呛了一口:傻小子,也是,得给他来个弟弟妹妹作伴了。
韩家父母再怎么不顺心,也得承认这儿媳妇的能干是出类拔萃的,眼看着几年功夫,在省城有了铺面,买了房,在小城两人家的铺子挨着,隔壁家有要腾换的,马思晴眼疾手快,咬牙贷款也收下来,连带把马家老宅旁边破烂不堪的一个院子也花钱买了,刚办完土地证,就赶上了拆迁。这是眼看着又多了几套新房。
至于她自己,衣服穿得大路货,在商场买了一身黑套装几年都不换,写挽联干活抱孩子都戴着套袖,保住袖口整洁如新。化妆品出场合才用,平时就素面朝天,怀孕时的蝴蝶斑不抹遮瑕膏,却也慢慢下去了。她的钱都花在家里,有目共睹,马伯伯渐渐养好了病,回头一看长长的账单,吓得以后都不敢再病了。再一看铺子的生意今非昔比,女婿带着几个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他这么精细的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老人家们的回心转意,还是靠马小步这把钥匙。哑巴外婆把外孙子捧上了天,韩妈妈不禁也看着有点眼热,嘴上虽然还说:什么小什么的,跟晓龙犯冲。但这名字可以赖到韩晓云身上,别人得罪不起,女儿天生是要被骂的,这是她的义务。
等马小步抽冷子望她身上一跳,咯咯笑着叫了一声奶,韩妈妈顿时就伸两手端住孙子的胖屁股,狠狠地亲了几口:小淘气,看把你摔了还行啊?韩爸爸不甘示弱,要求给孙子骑大马,顶着马小步去街口超市给他买了冰淇淋,两个,一手一个吃得跟花脸猫似的。
最难的是马伯伯,总想假装看不见这孩子,就当他不存在。可是有一天他午睡朦胧时,马小步悄悄进屋,把椅子上搭的沙发巾拖下来,马伯伯眯着眼睛,还以为他要拖走去淘气,没想到这几岁大的孩子哼哧哼哧把沙发巾拖到床边,使劲拉扯着,把马伯伯的脚给盖上了。
马伯伯心里一酸,老泪纵横,翻身起来倒把马小步吓了一跳,知道老人不待见自己,正要跑,马伯伯招手喊他:宝宝,你过来。
马小步还是很谨慎,慢慢挪过去,把老人的大手抓住了。马伯伯问:你知道我是谁么?马小步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叫我?
我怕你不喜欢我。
马伯伯抹了一把眼泪,把马小步抱到了腿上:我喜欢你的,外公是最喜欢你的。你想要什么,外公都买给你。
马小步高兴了:我想要那个大楼。说着伸胖手往窗外一指,马伯伯顺着方向一看那是市政府所在,眼泪没干就笑起来了:行!等外公多挣钱,挣钱给你买大楼哈。
此事遂成两家人一个经典笑话,连邻居都有时调侃老马:干吗去,是不是给你外孙子买大楼啊?马伯伯总是哈哈大笑,说:可不就是。有时马小步也帮腔:我们明天就买!逗得大家都笑成一团。
韩晓云还在省城跟毕经纬吃过一顿饭,马思晴给她拉了个客户,当地土豪,请北京婚庆公司给办喜事,特别挣面子,韩晓云不敢怠慢,忙前忙后办成了,那时满脑子都想的是工作,事后才知道那顿饭吃得有玄机,马思晴电话问她毕经纬怎么样,她说什么怎么样,说得跟相亲似的。
话一出口明白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但当时她太着急了,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只吃了几口摆在自己跟前的清炒芥兰,隐约记得毕经纬是个瘦长脸,大眼睛,别的全忘了。
这事没戏,我有男朋友了,我们也可能结婚吧,先看房子。你呀……你这么忙,还给我介绍人呢,可得谢谢了。韩晓云领情,马思晴对她是真好,这是人心换来的人心,她不敢怠慢,何况,将来父母少不得跟着弟弟养老,自己怎么着也得给弟媳露个笑脸,不然关系不好处。
咱俩谁跟谁,你还谢我。可惜了,我觉得你跟毕总般配,他在北京也有事业,要能在一起可多好呢。你今天八点前给小步视频吧,一早晨就说想姑姑了。马思晴雷厉风行女强人做派,只是一说起儿子,永远和风细雨。
马小步也粘姑姑,对他来说姑姑和那个大北京都透着新鲜,透着一股难以阻挡的诱惑力。才三岁大,给姑姑拜年了就缠住韩晓云不放手,一迭声喊着让姑姑带他去北京,坐着大灰机,落在长城上。还是他闹累了,困了,歪着胖脸睡着了,韩晓云才得以脱身。
这侄子是小机灵豆,全家人的开心果,就连最爱抱怨,起初反对最激烈的韩妈妈,见了马小步那灿烂的笑容,也说不出一句难听的话,反而为了孙子,奋起迎战,不惜毁掉多年来的睦邻友好关系,跟好几个说闲话,贬损马思晴的熟人翻了脸。
亏你们家能担待,这可是两个外姓人……
什么里外的?韩妈妈当时就脸上一层霜,孝敬两边老人,自己能干事业,走得正做得正,我夸还来不及。
啧啧啧,这样的我可夸不下嘴去,连姓都不跟你们姓,还爷爷奶奶呢,孙子是那么好捡的。街坊早看韩家买房子买地,有些嫉恨,嘴差点撇到天上去。
谁是捡来的?这就是我亲孙子。哼你好意思说我,你早年跟收购站的老张不清白我还没说你呢,老张老婆来揍你,还是我拦下的,你好意思!
……撕破脸皮吵过几次大架,马思晴和小步在韩家这边的街上也站稳了脚跟。而且马思晴买卖做大了,街坊邻居少不了托她找工作,打听事,她知无不言,能帮就帮,还在老家这边选址,想再开个幼儿园的分园。
消息一传出去,更是无论有没有孩子的人家都对她笑得一脸讨好,时常就要拉她进屋坐坐,乡下亲戚送的水果拿给她吃。
不了,我来接我公婆去省城住几天,那边有个种植园,有山有湖,采摘樱桃,他们跟小步去玩一玩。马思晴的回复总会引起羡慕嫉妒恨,人家怎么这么有钱还怎么舍得给老人花,自己家的小孽障怎么就没这本事。
韩妈妈打扮得花团锦簇,给韩爸爸也穿一身西装,两人本来是开开心心去省城玩,却皱着眉,正话反说:
不会过日子,大手大脚,有钱不会攒着?游山玩水的咱能有那个命么,樱桃咱们家门口就卖,十五块钱买两斤,还得自己摘啊,累得慌。
邻居就笑二老烧包,明明美到心窝里去了,还说这些扫兴的话。
你不爱去我去,我跟老马也几十年的交情了,小晴,你领我去得了。马思晴一点不见外,答应一声就去扶邻居大叔也上车,慌得他直躲:
我就逗个乐子,你还当真啊。我去不了,我去了谁伺候老太婆啊。比不了你们啊,好好玩吧。
儿子出钱旅游过了,闺女给钱装修过了,儿媳妇七碟子八碗的饭菜吃过了,省城各个旅游景点也都随着人流玩过了,眼前还有个活泼机灵的小孙子跑来跑去,给爷爷拿小板凳,跟奶奶学摘菜。虽说,儿子那点陈年往事还是忘不掉,可他还是走了正路,虽说,儿媳妇和孙子的事还让人戳脊梁骨,走在人前抬着头,后背上却凉飕飕的,虽说,女儿再能干,年纪渐大也还没成个家,但这一切就饭馆里的面和包子一样,你若吃面,浇头全在面上,看着好看,那一碗不可能全是浇头,若吃包子,馅都在里面,外面都是褶,但你也不可能吃得全是面褶子。
韩妈妈固然嘀嘀咕咕心有不平,韩爸爸却知足长乐了,肚子里唯一像样的墨水是《三国演义》,把“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挂在嘴上,以前的粗布旧短裤不穿了,穿着省城里新买的水洗布短裤,两侧有许多口袋和钮扣,把身上零碎都装里面,谁若是说一句他穿新衣服了,他立刻拿出一种刻意经营过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我儿媳妇买的,省城正流行穿这个,我赶那时髦干啥,都是他们年轻人,非要。
头上如果顶着马小步,这套说辞听了一遍也熟了会抢着说:我爷爷不想要,我妈非要给买,他们年轻人,真是。
韩爸爸每次都骄傲万分:我这孙子,家里的话都让他一个人说去了,哈哈哈。
这个家韩晓云还是不爱回,但她必须承认,韩晓龙比她预计得要聪明,或者说,运气比她想象的要好。他跟马思晴结婚这看似两下将就凑合,却负负得正,两家人那点薄产合在一起,也不过是老牛拉破车,过个平常日子,可马思晴是匹千里马,委屈自己来拉车,后面还有韩晓龙推着,一日千里,眼看着生活过得比人强了。
下了高铁,韩晓云意外发现马思晴在站台上,这次马思晴主动在微信上说要接她,韩晓云就有点奇怪,拍了车票告诉她时间,想不到马思晴直接就进站了。
嚯,你这打扮可以,走在三里屯准有人拍你。马思晴一身飘逸长裙,是从来都没见过的杏黄色,衬得她肤色白亮,看上去说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也不为过。
不行了,我都孩子妈了,老了。这衣服好看么?你喜欢我送给你吧,一千多哪,上周商场打折,我买了两条。马思晴一边走,一边还掏出盒女士香烟,没让韩晓云,自顾自点上了。
你怎么了。韩晓云收住脚步,很警惕地看了马思晴一眼。这不对,这不是她认识的马思晴,她变化大得有点吓人。
没啥,算了我不抽了。马思晴笑笑,把烟按灭了扔进垃圾桶。
她开着宝马,倒车起步进主路一气呵成,这是马思晴的做派,做什么事情都跟写大字一样,又漂亮又稳妥。
这次回来呆多久,她问韩晓云。韩晓云说看看吧,不一定。
这下轮到马思晴注意地端详了一下韩晓云的脸:你瘦多了,失恋啦?上回不是说小高挺好的吗?
韩晓云答不了这句话,两个人也就任由这句话在空气中蒸发。说了说两边家里的事,说了说马小步,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温柔的笑。
淘气包,愁死我了,我就是开幼儿园的,这捣蛋鬼还就是不去幼儿园,你说气人不?
哎小步挺好的,一点也不捣蛋,我们小时候说不定还不如他乖。
马思晴收起了笑:你知道么,你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肯定他,从来都没说过他一句的人。就连我妈,我妈对他怎么样你知道,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我妈那天被他气狠了,还给他屁股上来一巴掌。
远香近臭,这道理很简单呗,我一年才见他几回,亲我还亲不够的,哪能像你们朝夕相处,孩子难免有点小毛病,都不是大事。
韩晓云心想,该对孩子好点,就尽量对他好点吧,谁知道他长大后还遭遇什么,也许他有一天不声不响起了寻死的心思,也许他忽然就转身走了再也不回头。
他还劝你不要哭。
是,除死无大事。马思晴一语道破,韩晓云浑身一颤,以为她知道了些什么。但马思晴稳稳把车停好,跳下车,去后备箱里拿了一个大泡沫箱子。
姑姑回来了我们好好吃一顿海鲜,我和小龙做饭,你陪着小步玩吧,念叨你多少回了,这下他可乐疯了。
远远地韩晓龙拉着马小步的手过来了,停车场一点也不敢大意,拉得紧紧的,马小步扯着脖子喊:姑,姑姑,姑姑姑姑姑姑。
韩晓云赶紧抢上去一把把他抱起来,又重了许多,马小步搂着她的头,上去就是一口响亮地亲吻。韩晓云觉得自己有点经受不住这个孩子气的吻,她流了眼泪,就手把小步抱得紧紧的。尘世间这样一个热乎乎的小身体和天真的吻,无意中带来最大的安慰,即便知道伤痛无法愈合,但有比没有好。可是我们来不及生一个孩子,我们什么都来不及。
姑姑,你知道恐龙是怎么死的么?马小步跟大多数的男孩一样,一看到恐龙和小车就欢呼雀跃浑然忘我。
嗯,是不是小行星撞地球啊。韩晓云把脸在小步的肚子上蹭蹭,把眼泪蹭掉了。马小步痒得扭来扭去,咯咯笑得不行。
韩晓龙看见了她的眼泪,有点感动,也有点尴尬,嘀咕了一句:至于么,你俩就那么好。
马思晴说:怎么着,不行啊,人家就那么好。她比韩晓龙大,但说话总是软软的带着娇嗔,人前给足男人面子,让人知道他才是一家之主。
韩晓龙一笑,拍了拍马小步的屁股:下来,把你姑累坏了。
我不。马小步猴在姑姑身上,扭头给爹娘一个大鬼脸,胖脸蛋被小手挤成一条,五官都变了形。
三个大人笑着进了屋,韩家二老还没回来,说是专门去买牛肉了。韩晓云不禁抱怨:能省多少钱,还得坐车倒车。
韩晓龙说:坐车是超市的班车不花钱,省得一块是一块么。
马思晴说:我爸妈还不是一样,自从超市现在都有班车,他们隔三差五就坐车去买便宜鸡蛋,我在网上要买特价的,比他们买的还便宜几块,就是这话不能说,他们就这点乐子,比闷在家里强,全当是锻炼了。
韩晓云忙着跟马小步装乐高车,难得精神集中,能忘却烦忧。也许孩子对人类的意义之一就在于此,但如果她跟高家杰结婚,生子,再遇到这样的事,又该如何?
所以你知道塞翁失马的故事,就是说坏事里有好事,好事里有坏事。马小步讲得头头是道。韩晓云笑了:真的吗,你说得还挺有道理。
外号常有理。韩晓龙在外面给接上,然而听得出这话明贬实褒,他是为马小步高兴。
不不,我这有个大螃蟹还是活的。马思晴的话顿时让马小步放弃小车们了,一路尖叫着跑进厨房:给我,给我,是我的……他是蟹宝叔。
韩家二老进门时,一大桌饭菜已经备齐,坐下就吃现成饭,而且闺女也从北京回来,整整齐齐是个小团圆,韩爸爸开了瓶五粮液,少不了又是带着骄傲地抱怨:
小晴以后别乱花钱,你看看这酒,啊这么贵你也买,这不是喝酒,这喝的都是钞票,我抿一口就觉得一个角没了。
看你那点出息吧。韩妈妈把鱼盘子往韩晓云那边推了推:吃吧吃吧,唉这个鱼应该留着给我做呀,你在外面吃不上好饭,在家最喜欢吃鱼头的。
姑姑你喜欢吃鱼头?马小步觉得不可思议。
嗯不是。韩晓云回答,她内心的倦怠和压抑的愤怒正在吞噬她,这股火总能准确地被妈妈点起来。
韩妈妈觉得自己的关心是热脸贴了冷屁股,毫无疑问,这又是闺女在给他们下马威了,这倔头犟脑的臭毛病打小就没改过,就知道跟大人做对!
你怎么不爱吃鱼头,哪一次你不是挑了鱼头吃?你住校回家问你吃什么,你都说吃鱼头!现在人大心大忘了本,连妈妈做的家常菜都嫌弃了,哼……我懒得说你。
我吃鱼头是你没给我选择!一条鱼你总分开做,鱼身子都给他吃,我是只有鱼头可吃,我跟你不是争一口吃的,我也不稀罕,我是要争这个道理,你们,你们就是偏心太过分,我讨厌你们这样。韩晓云说出这些话来并没有觉得浑身轻松,相反,你越是说自己不是争一口吃的,越是把这事扯得就只像一口吃的。
啊哟你真有本事,八百年的事你都记黑账了,那时家里穷两个孩子都要吃,女孩子我给你吃鱼头你弟弟吃鱼身子怎么啦?白眼狼,我,那时我都没伸一下筷子,你们吃剩的鱼汤我才拌饭,我拿出来说了没有?扒出心肝对你,你记恨我……你可好了,你就这些事情记得牢,我对你好你怎么不记得啊。
韩妈妈泪如雨下,想不通这么团圆的一桌饭非要被女儿给搅了,天杀的,不懂事,脑后生反骨的东西,可怜爹娘还特地坐车去超市给她买了新鲜的牛肉啊。你怎么就只看见一个鱼头,看不见这一大块特地买给你吃的牛肉呢?
韩晓龙给妈妈递了盒纸巾,马思晴把韩晓云按住了:别走,咱把饭吃完。她声音里带着恳求,马小步也怕了:姑,你别九啊,你不喜翻吃鱼头你就别吃么,这么多菜我挟给你吃。
韩爸爸长叹一声,自己一口把眼前那杯酒干了,苦的,这些年家里各种破事,滋味全在里面。他没本事平息老婆和女儿之间的纠纷,凭良心说他也知道女儿跟儿子不平等,可毕竟男孩是传宗接代的,拜族谱顶门立户这都是男人才能做的事,女儿怎么说也是嫁人,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再回来就是客人。多少年来不就是这么活人的,自己难道不疼女儿么?连放着公立不上非去住校读私立,这么任性的事都由着她了,毕业不回家考公务员考教师资格证,在北京闯荡,也由着她了,姑婆留下那点产业,也听凭她处置了,还想怎么样呢?
除非你也是个男孩,那我和你妈准能一碗水端平,多洒出一滴我都不是人!
这顿饭从一团和气开始到一团冷气结束,马思晴手指灵巧,剥出一大堆虾,给韩晓龙吃,给韩爸爸吃,剩下那些都由马小步一屁股坐在姑姑怀里,一个个递到韩晓云嘴边:
姑,你七吧,你别饿着了。
韩晓云不忍心让他那充满热切的双眼黯淡下去,勉强吃了几个,就说吃饱了。
那这么多菜……你要是饿了,自己下点面吃吧。韩晓龙低声说了一句。马思晴在桌子下面又拐了半天他的肋条,让他说句话缓和气氛,半天就闹这么一句。
但这是有用的,韩晓云答应了一声,感激地看了看马思晴,她知道这不可能是弟弟的主意,不过是马思晴点拨调教,才让这娇生惯养的妈宝男有了人样,也知道关心关心别人的冷暖了。
韩爸爸把那盘子一口没动的鱼往马思晴那边推推:拿回去给外公外婆当夜宵,今个本来我们也想叫他们,他俩还出去了,听说你舅舅家也有什么事……别回来了还得做饭,这些也都是整菜,你拿回去他们省得做了。
哎。谢谢爸。饭菜都是马思晴置办的,也是她夫妻俩做的,但她非常清楚得给老人这个面子,让他得享控制权带来的快感。韩爸爸果然就很受用:谢啥,一家人还说这些。小晴你就是懂事,要是……小步跟你学成这样,我也就不操心他了,做事做人,凭他自己去,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爸你喝多了,去睡一会儿吧。韩晓龙把老爹劝回了卧室,韩晓云和马思晴收拾了桌子,韩晓云在灶上烧起了水,下了把面,加了青菜,还有那半盘子虾都倒了进去。这面捞出来小小一碗,却鲜香四溢,韩晓云放在一边,也不说话。马思晴猜到了她的心思,笑着拿了个托盘端上:不不?你过来,咱俩陪奶奶吃饭去。
韩晓龙不声不响把鱼肉,他买的醉鸡,都装好在几个大保鲜盒里,还有一整罐红焖牛肉,这些送到岳父母家时,犹有余温。只是马伯伯和哑巴姨都没有心情吃,马思晴的舅舅本来也全村一等一的能人,早些年倒腾买卖开小加工厂,都在上海买了房,却不曾想这几年搞非法集资,到底被抓了判刑了。马伯伯家也有几万块放在他那里吃利息,这下都打了水漂。韩晓龙没什么劝慰的话,等二老吃了些,他去把桌子收了,碗洗了。给岳母比了手势:你心情不好,多休息。
虽说二老丢钱心痛得如同割肉,但是女婿来给送饭菜,还带着洗碗,这份体贴也是够可以了。马伯伯跟老伴比了比手势:咱们女婿还是好样的。老伴给他回:小晴有点福气,我也知足了。
韩妈妈自己哭了一阵子,坐在阳台上生闷气,可是儿媳妇笑盈盈地领着孙子过来,特特地给她端一碗面吃,殷勤得不像话。马小步往她胳肢窝下面一钻:奶,你看我是泥鳅!再大的气也挡不住她笑出来:你是个泥鳅,我是个啥了?傻宝。
你就也是泥鳅么。咱俩去泥巴里盖个房子,大大的。马小步钻起来没完,韩妈妈终于也挑起那面一口口吃了。马思晴陪着逗趣,等她快吃完了,才笑眯眯地说:
姑姑还是走过大地方的人,这面也做得香,要说还是闺女疼妈,那虾有大半盘子都在里头了。
韩妈妈这才知道是女儿做的,吐是吐不出来了,平时舍不得吃这么好,就算赌气也舍不得吐,只有把最后几口扒完,响亮地望藤茶几上一墩:要知道是她做的,饿死我都不吃,我是冲着你,小晴,这一屋子人都算上,你是好的,那个冤种孽障,我真是,心口一块大石头啊,难受。
奶我给你揉揉。马小步抢着上去在奶奶胸口胡鲁,韩妈妈又抱着他亲:奶奶的心肝宝贝蛋,有你能治百病。
那你以后你叫我大夫,我给你们看病!马小步不含糊,立马跳下去找自己的玩具听诊器挂上了。
韩晓云收拾了厨房就回了客房,装修房子时她特地留了个客卧,长条房间一扇窗户,四周都是柜子,中间是榻榻米,她回来总得有个地方住,平时就储物。韩妈妈当时还横挑鼻子竖挑眼,说这些多柜子白浪费钱,那有那么多东西往里面装。话音未落就把自己的陈年破烂们堆进去,不但堆满了,还有多出来的,只好精挑细选一回,狠狠心把很多陈年的衣服被单都卖给收旧货的了。为了价钱低又生一场气,总之凡是女儿干的活,都是费力不讨好,非要惹妈妈生气不行的。
但为了她回来住,榻榻米上早就堆满了被褥,韩晓云能认出那些老被褥,都是小时候看惯的,想来是妈妈特地挑出来晒好了,给她厚厚地铺上。
妈妈并不是不疼她,是的,只是新被褥一定是给弟弟的,这就是一种令她深恶痛绝的天经地义。她总能在一块肉一条被子上,精细忠诚地执行极度地不公平,你不能反抗,反抗你就是没良心,因为她自己铺得没有这个厚,肉不够吃她就一块也不吃,这种自虐式的付出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你若不赞同,那你就实实在在是个白眼狼。
韩晓云一抬手,把被褥都翻着卷了上去,她拉了一条毛毯把自己裹上,直挺挺地倒着,像尸体,像那天她看见的高家杰。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溢出去,把毯子打湿了一大块。
她曾经盼望过跟他一起回来,也许,在高家杰那种老人家特别喜欢的理科好孩子气质中,母女俩能得到暂时的和解,她甚至也想过,自己意外怀孕不得不赶紧结婚,带着他回家来领证,想象一下母亲那种先是生气但后面就边抱怨边给他们忙前忙后做饭菜的情景,那一切都真切得似乎发生过,但她没有去做。
她忽然翻身坐起,在故乡这傍晚时分,用手机拔了高家杰的电话。
奇迹一样,响了两声。韩晓云眼泪滚滚而下,她打算按掉的时候,那边却接了电话,是丁一鹤的声音:
韩小姐,您好。您……
他找不到什么话说,这几天丁一鹤在办案之余,把高家杰的网上帐号,来往信箱,还有他的网盘,那几个U盘都粗略察看了一遍,这个人心事重,不然也不会自杀,果然他发现了问题,高家杰经常登陆的网站里,其中一个网址非常可疑。部里定期都会有通报,尤其是网络上赌博,洗钱,黄色暴力之类的违法行径,那个网址就在列表中。
他只能在下班后做这些,正想订个盒饭,电话却响了。丁一鹤吓了一跳,这手机主人已逝,这些天都是关机的状态,这才开机没多久,竟然有人打电话来。
他想到是韩晓云,看那个来电显示,写着“亲爱”。
韩晓云跟高家杰偶尔也互称老公老婆,但韩晓云更多时间喊他“哎”,高家杰说那就是爱。他给她的来电显示开始写着宝贝,韩晓云就说有个笑话里说男人的电话里把所有的女人都叫宝贝,这样记不住名字也无所谓。
高家杰就把她设置成了“亲爱”,韩晓云又笑他比自己更像在公关公司上班的人,见了谁都“亲爱的”。高家杰说我可没那么肉麻,我只叫你,就你一个人。
韩晓云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非常非常期望听到高家杰的声音,那么安定,愉快地接起电话,告诉她这只是噩梦,他并没有死。
但那边是丁一鹤。她镇静了一下,用自己也想不到的冷静声音说:
丁警官您好,请问案件有什么进展么?
啊有一点。嗯他有一些私人日记,等我整理出来,与案情无关的我会发给你,这些……反正你也是他的继承人么。如果再有别的事,我再联系您,还望您多配合。
好。我没有不配合过。韩晓云有点哽咽。
是是,您确实……您多保重身体吧。丁一鹤说完又等了一会儿,那边传来的是抽泣声。他听了一会儿,没再说话,挂了。
说话 藏七分露三分是警察的职业习惯,因为他们得传递出必要的信息给别人,以便把对方的话都套出来。丁一鹤没告诉韩晓云的是他花在这事的时间上越来越多,前一个晚上他甚至一夜没睡,把高家杰这些年来的日记看完了,主要记录的是他来北京后的一些经历和心路历程。
丁一鹤北京本地人,子承父业在公安系统,做警察说不上多么体面但也不算跌份儿,他的长相,能耐,成绩和事业都符合普通北京人的那句“差不多得了”。很多人都以为北京土著眼睛长在额角上,看不起别人,事实上世世代代的老北京人追求的就是一个平淡生活,吃穿不愁,也不挑,大杂院能住,炸酱面能吃,过冬涮点羊肉,切点酱肘子——这就不错。孩子念书也是,要说北京人都能随便上北大清华?那满街地道北京口音的售票员,现在越来越少的邮递员,还有片警,国企工人,那都是哪儿来的?——差不多得了吧,别高不成低不就,就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好。
高家杰外地人,家中次子,小县城学霸,当初考上北京985高校虽然不是状元也让周围人等好一通羡慕,还有不少乡下亲戚不免做起什么到北京找工作你得帮忙之类的白日梦。一来北京他也承受着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你这点成绩,你这个人,在这精英辈出的北京高校里真的不算啥,找工作还算赶上了时代红利,正好互联网公司敞开了校招——那也不可能给你一个应届生就月薪过万,六七千块慢慢熬,慢慢加,最后他一个月也就挣税后两万左右,裁员前,对,你得承担这风险,说裁就裁,正如说加班就加班,说死限就死限。
按说他们毫无交集,但是丁一鹤偏偏在他的日记里看出一些专属于男人或者说男生们的交集。
比如他们都为了体毛困惑过,丁一鹤清楚地记得自己少年时那几根软胡须困扰了他很久。高家杰则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刮了胡子后,被全班哄堂大笑。再比如说他们都喜欢过那种带点不羁的女生,丁一鹤的前女友是湖南人,漂亮能干,大专文凭,做过十几份工作后,他们明明也离结婚就差一句话了,她忽然告诉他说自己韩语考试过关,要留学去了,她要去追一个组合里的明星。
丁一鹤目瞪口呆,那时他被丧父打击得很消沉,再赶上这事,整天都觉得做梦似的。
高家杰的前女友是搞创作的,写诗还写歌词,丁一鹤为了高家杰的案子还跟她见了一次,一照面,他知道这就是专杀闷骚男人的那种姑娘,外表安分但眼睛绝不安分,高家杰在日记里写了不少俩人好的时候,但她听说噩耗后,表情不变,眼神空洞了许多。等丁一鹤开车回局,她给丁一鹤发了个连接。
里面是首诗,丁一鹤看不懂,那是大多数人都看不懂但莫名觉得人家挺厉害的那种诗。
而他们最大的相同处,也就是丁一鹤会熬夜通宵的原因,是高家杰跟他一样,都不幸遇到过禽兽老师,猥亵手法都类似,都是骗学生“检查身体”。
多年后,丁一鹤还跟一个以前的初中同学刘安钢交流过这事,两个人喝酒到深夜,忽然刘安钢说你还记得李先登么?丁一鹤没露出心里的震荡,而是做疑惑状:谁?
咱们物理老师,那老屁眼儿!刘安钢满脸通红,老话说的借酒盖脸,就是很多耻于出口的事,只能酒后说。
他也摸你了?孙子!老王八蛋!丁一鹤用一个也字,让刘安钢无法控制地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两个人各自上班,刘安钢还在银行当信贷经理,衣冠楚楚,动辄几百万上千万的大买卖,丁一鹤还是开车去抓贼,找人,街坊邻居鸡毛蒜皮那点屁事儿。
他们把那个老屁眼干的肮脏事咽下去了,就着酒,不然还能怎样。人无再少年。
他们能保护自己了,强壮的手臂足以把当年那个老杂种一拳揍翻,但那时他们没这个力量,也没这个胆量,他们瘦弱未长成的少年躯体,就这样屈服在那只脏手下面,手指上还带着粉笔灰。出门还要帮他关好门,说:老师再见。
丁一鹤在警校的时候,李先登就退休了,他后来打听过,怕他再被返聘什么的,有机会祸害别的孩子,但打听的结果是李老师中风偏瘫,靠一个远房亲戚伺候。
那位老师还感叹说像他这种毕业好些年还惦记老师的学生太少了,重情义。
并不知道他心里用最肮脏的话咒骂着这个老禽兽,同时松了口气。
高家杰遇上的老师叫张鸿文,化学竞赛的名师,高家杰是那一届化学奥赛的全国二等奖,按竞赛成绩可以保送去省城大学化学系,但他参加高考并考来了北京,因为如他在日记写的:
我要跑得远远的,把这一切耻辱都抛在脑后,可是我知道,那些事真的发生过。
丁一鹤当时像被一个钉子钉在了心上,是的,真的发生过,你就不能假装说没有。他当警察多年,也见过被猥亵,被强奸,被骚扰的受害者,基本,不,全部都是女性,她们的慌乱,痛楚,愤怒,绝望,口不择言,他都能理解。
因为那真的是很难说出口的事。但她们必须得说,当着很多人,一遍遍地说。
他相信更多人是像他和高家杰一样,把这样的经历掩埋了起来,就像杀了人之后埋尸,他们埋起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埋葬了那时的自己。
然而那些事永远没过去。你永远得正面去面对那座坟墓,不然,在你肉身入土之前,不会安心。
王雨诗的电话把韩晓云从故乡又拉回了北京,结果爸爸在车站打电话给她,说怎么还没商量给爷爷迁坟就走?韩晓云说只是工作,快的话晚上就回来了。爸爸明显放松了,又唠叨了些闲话,韩晓云发现人老的特征之一就是嘴碎,话多,而且经常是五分钟后会重复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已经忘了说过了。
谁不会老?除非夭折,那就再也没有变老的机会了。她验票进站,坐在那个商务舱的座位上,车厢里空无一人,她拍了照片,第一时间想发给高家杰,可是,他不在了,他就是那个不会变老的人。
这场婚宴的问题虽然少见,但是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新娘在看到自己的婚纱照时,失望大哭,说这个摄影师把她丑化了。事实上是她为了婚礼紧张失眠,外加刻意减肥,已经比拍照时瘦了十五斤,外加一系列医美策略,现在的新娘子看上去就像林志玲本人。
而万元海滩婚纱照上的她,有点像贾玲加上林志玲再除以二,简单说就是略胖。
没人敢说这话:两个月前你比照片上胖多了,就这还是狠狠给你修过的效果呢。
有些人能将就,但有些人就是不能。王雨诗急着找韩晓云,因为这个项目是她街下来的活,另外,全公司都确信韩晓云的谈判能力,上至磨牙难搞的婆婆妈妈,下至大闹婚礼的熊孩子,她都能不温不火地把事儿给灭下去,当然,最坏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就是自己吃亏认倒霉。不过有她在,他们基本没倒霉过。
韩晓云蹲在新娘对面,第一句话就提了解决方案:
亲爱的,我在火车上就跟设计师商量过了,他们承认自己精修的还不够到位,向你道歉,但是现在去PS也是要花时间的,咱宾客酒店流程都订好了,千万别误了良辰吉日。
王雨诗在背后给她一个大拇指,意思是够可以,亏你想得出来,这都什么年头了还良辰吉日,能掐会算的你还。
所以咱们这样,韩晓云打开电脑,给新娘看着:咱把背后那个投影的大屏幕宽度调整一下,你看见没,就这样,这样,哎,效果好多了是不是?
比例调整后的新郎和新娘整个都瘦了一号,身材比本人还要更骨感。
你要是再不满意,屏幕前面放泡泡机,再加上一个电扇把这些泡泡都吹上去慢慢降落下来,也有若隐若现这么一个梦幻效果。这个环节我们免费的,不要太浪漫了你说是不是?就是有点少女心,本来我觉得,你看你是事业女性,不是小甜心这个类型,可能不喜欢这些……
我喜欢!泡泡机可以的。新娘脸色好看了不少。
韩晓云趁热打铁:所以咱们别耽误时间,来来来跟司仪再确认一下你上台的感言,还有,你唱的那首歌是不是再练一下?到时我们有提词机,你一眼就能看见。隐形眼镜你也带了吧?……
新娘婆婆面前韩晓云讲了一大套词,比如女大两,黄金日日长,又是什么属猴子的跟属马的是绝配,因为这是最有讲究的“马上封侯”。
您看我们特地订制了一套景德镇骨瓷小摆件,小猴子骑马多可爱,这个马上封侯的印在最下面,低调,还有惊喜,这跟别的纪念品一起发给客人,也让大家一起分享这对大婚新人的喜气。对,这个小猴子还抱着个元宝,也是催生新宝宝,让您旺人又旺财的意思。
婆婆拉长的脸听得越来越短,最后眉开眼笑:这么会说,长得还好看,有对象了吧?你要还单着我把我娘家侄子介绍给你,大公司里头当领导的,一会儿我让他跟你见见。
韩晓云笑容不减:我……结过婚了。
哟我就说,像你这么好的肯定早让人挑走了。你们造型师哪儿去了,我得把头发再吹吹。造型师一溜烟似地把婆婆撮走了。
王雨诗慷慨激昂地给下属们训话,打完鸡血后的年轻人们直奔婚礼现场,现场那边的下属也视频确保各个环节都检查过了。
王雨诗递了一块巧克力给韩晓云:从日本带过来的喜糖,档次可以吧。
不吃,没胃口。韩晓云的脸乌云密布,跟刚才工作状态的她是两个人.。
王雨诗点点头:需要时间,不是说忘了或者找个新的,而是你得找个方式让自己接受这事,慢慢适应,这需要时间。
我觉得我没有时间了,这辈子都过完了。我觉得我好像也死了一次,我们家乡的火车路过一个陵园,远远能看到不少坟头,我爷爷也是埋在那里,以前我看了会在心里念叨爷爷,家里就他和姑婆算是对我好的,我妈说得也对,家里穷,肯定就给男孩吃了我就没有的吃,爷爷就偷偷带我去买一块糕吃,那些零钱他用一块布包着,里三层外三层,我那时就盼着快点吃糕,把嘴擦干净,我不知道他钱是从哪儿来的,上了小学我才知道他有时出去溜达就捡瓶子和废纸,攒多一点去卖,才有零钱。
韩晓云哭了,王雨诗给她拿纸巾,迷惑不解:那你爸不给他点钱么?你妈管得严吧?
不,我妈对别人都可以的,她就是对我不行,心理书上说她们是把女儿当成自己的一部分,对待自己也是很苛刻,对女儿就一样苛刻,因为她们认为就应该这样,女儿长大了也跟她们是一样,过同样的生活,按同样的规则生活,那个规则就是全家人都吃完了她吃口剩饭就行,然后给全家人洗衣服洗碗……我妈给我爷爷钱,但那些是整钱,整钱爷爷会留着给我们当压岁钱,他舍不得花。零钱就自己偷偷摸摸出去拣废品卖……其实都给我花了……
王雨诗接了个语音电话,给韩晓云比了下手势,韩晓云懂,马上说你快走吧,我就不去了,有事你找我。
别呀你不是说一会儿还见哪个警察么?我陪着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行。丁警官我见过了,这其实也不是个案子,就是人家比较关心。
对话都在动作中完成,王雨诗早带好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大步流星直奔电梯去车库了,婚礼是无数繁琐细节的结合体,哪一个地方出了毛病,全局都受影响。王雨诗是靠近处女的天秤座,比新娘还不能忍受不完美。
丁一鹤跟韩晓云照面差点没认出来,韩晓云淡妆,穿了那套婚礼的工作服,瘦归瘦,比之前精神了许多,只是眼睛还是黑洞洞地看不见底儿。丁一鹤心里叹了口气,但也没想跟她谈人生谈理想,这也是念过书的人,什么不懂,只是生老病死这些关口,它就不是学历多高,挣钱多少,是否京户能解决的事儿。
这个网站你见过没有?或者是听谁说过?丁一鹤把高家杰经常登陆的网址写了出来,给韩晓云看。
她端详了一下,又努力地想了想:没有,我没见过,也没听家……听他说过。这是什么地方?是什么黄色赌博之类的网站么?我可以担保他就是好奇,顺手浏览吧,他也是洁身自好的人……
不,不是这个意思。丁一鹤给韩晓云倒了杯水:这个网站是个虚拟货币交易网站,而且是中间渠道,就是他们不碰钱,就是搭建一个通道给上家和下家,这样数字货币就能变成真的钱,比特币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但不大懂。韩晓云想起一年多前高家杰眼睛亮闪闪地跟她讲比特币,说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她还笑他想要一夜暴富。高家杰说暴富是不想,我就想小富则安。
丁一鹤仔细地在韩晓云的脸上搜寻着,这种职业敏感让韩晓云也迅速作出了反应,她也挂上了自己万年不变的职场微笑,就跟随便一个什么客户她都能喊出“亲爱的”一样。
他在一段时间内是每天都登陆的,实话说吧,他是管理员权限。
韩晓云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语气迟疑:我们买了房子,是不是他压力比较大,找了个兼职?这事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整天工作,很晚才回家,其实那段时间,您不知道,我非常自责,我连……我连他吃的什么我都不知道,回家就是睡觉,醒了就要去盯文案,看图片,走流程,还得去库房盘货,还得下单采购那些零七八碎的装饰品……我们这一行,就是比较琐碎,我……我很自责,我没管过他干什么,就他失业那段我们连话都很少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去了哪个地方当管理员。
他是从一年前就开始了。丁一鹤能看出她的自责是真的,惊愕也是真的。他在心里排除了韩晓云的嫌疑,同时在想高家杰这个人,不声不响干大事,要不是个聪明的罪犯,他干上网警这一行也准错不了。
从警局出来韩晓云有点恍惚,这时她接到一个电话是高家杰妈妈打来的,她先问了二老身体可还都好,然后告诉她说保险不赔的,因为警方确认结果是自杀了。
我不是问这个,小韩,你还都好吧。我们回家听人说了,入土为安,还是得把骨灰带回来。高妈妈说到骨灰时又哭了。
我们想买个家族墓地,一家人在一起。高爸爸在那边说:我大儿子也迁过去,二儿子……接回来,还有我们两个老骨头,怎么我们老的不死,年轻的死了……我们也没干过亏心的事,咋会有这样的报应……
伯伯,您别这么说……韩晓云听得满心苍凉,她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都是命,命运就这么安排的,咱们就得这么接受,人再强,强不过命,这也不是谁的错,有的人家有钱有势的,不也一样生病啊,出车祸啊,火灾啊,人家也没干什么不好的事,说不定还做慈善,帮助别人什么的,伯伯,你多想想他们好的时候吧,死了的活不过来,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
你是明白人……我,唉,我们俩……电话那边传来了哭声。韩晓云就一直开着电话,听着,直到他们挂了电话。
多么可笑的解释,但能给二老一个宣泄情绪的机会可能也不错吧。韩晓云想着,她回了自己的小公寓,对门的工程还是震耳欲聋地进行着,而且多半是因为没人管了,还是大敞开门,把灰土都放到楼道里去。
韩晓云直接找了物业,物业经理看到他们这样,也向韩晓云道歉,说自己没有及时巡视。韩晓云说没什么,谁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门的工头看到又被投诉到物业那里去,咬牙切齿,对韩晓云挥了挥电钻。
韩晓云跟物业经理说:您作个见证吧,他这样威胁我我要报警了。
别啊,您别这样,这种低素质的人您别跟他较真儿。赶紧,王师傅,赔礼道歉。
我跟她赔礼道歉?她……韩晓云把自己家门关上了,根本不想多看这些人一眼。
随后,电钻声又响了起来,低沉了不少,显然是关着门作业。这些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打扰别人的生活,他们永远赶工期,永远记得自己挣的都是血汗钱,但是灰土和噪音这是别人必须忍受的,别人的感受既然也不影响他们的收入,他们也没空去听别人说什么。对他们的要求哪怕是合理,那也是给他们找了麻烦,找麻烦就是不应该。
可我又是被谁找了麻烦?就因为我住在这里,我就得忍受这些?这问题没有答案,如同说,你活在世上,就得面对你与生俱来的一切,你忍得下要忍,忍不下事情也是这样。
比如妈妈永远偏爱弟弟。比如高家杰死了。比如电钻声就是电钻声,刺心钻脑,而且他们多半趁着没人管,又会把门打开,放灰。
韩晓云进了卫生间,把热水开到最大,狠狠搓洗自己的皮肤和头发,这时候哭是最好的,但她哭不出来。洗了澡之后她换了浴袍,去确认了一下门锁好了,把半瓶子润肤露全部抹在身上,刷墙一样把自己刷了一遍。
然后她戴上了飞行用的眼罩和耳塞,倒在床上,强迫自己睡了过去,这居然也不难。
马思晴跟韩晓龙很少吵架,但这一次不但吵还吵得很凶,马思晴要教马小步写大字,马小步耍赖不肯,一次两次,终于把马思晴惹怒了,拉开马小步的小手,拿起镇纸,啪啪啪,连打三下手心,眼看着红了大一块。
马小步太震惊忘了哭,但痛是真痛,他眼泪大颗大颗地喷出来,一看妈妈没有妥协的意思,赶紧喊爸爸。韩晓龙听见那声音不对,三步两步跑进来拦着,晚了,打完了。
你哪能这样啊。韩晓龙一看胖手通红,给他吹吹,马小步跳到他身上,这才嚎啕起来:呜呜呜妈妈打人,坏!打人不好,警察抓你,坏!
词汇量有限,马小步觉得坏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指责了,他很害怕大人说他坏,也很喜欢妈妈有时逗弄他刮着鼻子叫他坏坏,他很清楚这两种坏不是一个意思,但是现在他真心觉得妈妈太坏了!爱你的人还打你,最让人伤心,马小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得有声有色,如果真有警察看了这阵势,十有八九真得把马思晴抓起来。
马思晴虎着一张脸,没有一点要和稀泥的意思:
你今天不写,明天不写,以后永远写不好字。写字说大了是艺术,说小了也是手艺,再不济你考试字写得好,老师能多给你几分,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就耍赖,不肯下功夫,那你想怎么?这辈子还要不要点出息了?你爹妈可没啥本事给你留下吃不完的产业,你不靠自己有本事,你靠什么?
行了行了,韩晓龙觉得马思晴情绪有点失控,这一套有出息没出息的话也扎心:
他还没到五岁的孩子,你就逼他写字,还学手艺,这算什么。我就是再没本事,我也不能饿着孩子吧,你怎么了,这么大火气至于么?
这不是你的问题,你现在能不饿着他,你还能管他一辈子啊?马思晴的声音不但没收敛还放大了,韩晓龙觉得这是有意找碴了,火也上来了:
怎么不能了,你咋这样啊,好赖我也没打过他呀,你吓唬吓唬就得了,还真打,你看看这手……都快肿了!你可真狠!
马小步一听爸爸是给他撑腰,立刻嚎得更大声。这时眼泪是没了,他还得观察一下大人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完全不像是平时的妈妈,这简直是变成了大怪兽。
我打怎么了,我能生就能打他,我现在不打他,等将来他惯坏了,那时打都打不回来了。马思晴眼睛里汪起了泪水。马小步看着妈妈,忘了手上疼了:
妈妈你别哭,妈妈我错了,妈妈,你怎么也哭了?我不叫警察抓你,我逗你玩哪。
我可没逗你玩!你给我坐这!
马小步看着妈妈圆睁的眼睛,知道这是真动气了,乖乖地溜下地,坐在书桌前挺直身体,抓了笔颤颤抖抖地写了一笔,那一写出好多波浪,惨不忍睹。
画线,走,从左到右,头是圆的,圆的圆的圆的,你懂不懂啊,你好好写,你不好好写我还打你!马思晴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事做到底,马小步撇着嘴,想哭不敢哭,眼泪吧嗒掉了一大滴在纸上,吓得他赶紧避开了那个方格。
行了吧你。韩晓龙真动了心,他拉马小步胳膊:行了,走,爸领你去超市玩小火车去。
超市的玩具小火车二十块跑三圈,玩一会儿一百块就没了,所以玩得人少,马小步也不是随便想玩就能玩的。
但马小步不敢,他对妈妈的害怕超越了对小火车的兴趣了,可是毛笔怎么抓怎么不听话,他画的线还是弯弯曲曲,自己都觉得太丑了。
不行。马思晴把那张纸直接扯下来扔了,换了新的纸:重新开始。
马小步忍无可忍,嗷地一声哭了,手一松,笔掉在新换的纸上,墨污了一块。
懒惰,不练字,不爱惜纸笔,你反了天了,我看你就是找打。马思晴声音尖利得像锯子。
韩晓龙也忍无可忍了,他一把把马思晴拿镇纸的手按住了:
不能这样了,受够了真是。你这么折腾他太不象话了,你要打你打我,这么大一个小孩儿你还想他成书法家啊,是,我知道你这么大就能写了,可不是谁都像你啊。你有本事你厉害,那有些本事天生的,他没有你能逼出来么?你要是把他打坏了怎么办,你,唉,你是怎么了今天,你吃错药了?发神经啊?
对,我就是神经病,我生的孩子我还不能管了,都是你们惯的,等到惯坏了,你们都该说他妈没教好他了。马思晴眼泪哗哗流,让韩晓龙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马小步看着妈妈哭,自己不敢哭了,他过去抱着妈妈的腿:我错了,妈妈你别哭了,我写,我现在就写。
他战战兢兢地拿笔画线,一边画一边看大人脸色,画得更是曲曲弯弯。
我就这点本事还能教你了,你要是好好学,将来你看着自己写的字,就能想起妈妈……你要不学好,妈妈死了都闭不了眼睛。马思晴哭得站不住,坐下了。
韩晓龙和马小步被吓傻了,马小步边哭边画线,眼泪和着墨汁在纸上蜿蜒地走着,一条条蚯蚓,看不出有一点天分。
马小步很会告状,他跟姑姑视频时,韩晓云正在高铁上,一般马小步视频她都是兴高采烈的,还在镜头前面躲猫猫,这次眼泪汪汪地说:
姑,我妈打我了,好痛。我好怕。
不可能。韩晓云的第一反应,可是又得赶紧哄他:妈妈就是吓唬你吧,你别害怕,她超爱你的……
我也爱妈妈……可是我写不好,怎么都写不好字啊怎么办,我怕……马小步愁眉苦脸。
写不好就慢慢写呗。韩晓云绝对不敢说“那你就别写了”,这拖孩子学习后腿的罪名她背不起,现在哪一个家长不是鸡血满满,恨不得孩子上学前就一身本事,不然以后陪着写作业被活活气死了还不是命中注定。说到了头你只是个当姑姑的,只负责点赞陪伴玩耍,提供关于北京的各种想象,轮不到你管人家孩子。
马小步感觉没争取到同盟军,脸更苦了,那张平时乐呵呵的小脸拉成苦瓜,分外滑稽,可是韩晓云很同情,陪着他认真地叹了口气。
说完了没?马思晴的声音还算温和,马小步却吓一哆嗦:没……嗯姑姑再见,我写字去了。
思晴,跟你求个情呗,我完全理解啊,我也觉得他应该写……就是,别打啊……韩晓云觉得自己嘴贱,说不管不管还是忍不住。
你是不知道,今天不练明天不练,他就永远都不会练,我上大学也带过家教的孩子,惰性都是一样,一次偷懒他就次次都偷懒,他永远都觉得这件事能偷奸耍滑,那最后他就什么都学不到。马思晴一拿出一本正经的老师口吻,连韩晓云都怕。
是,我明白……姑婆还常念叨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呢,这都是修行。
马小步你这就把这句话给我写五十遍,这是你姑奶奶教你的!
马思晴的吼声把韩晓云吓一跳,那边听见马小步细细的声音说:就写门行不行?
不行,少来讨价还价,将来你考试要写多少字,你跟谁商量多写一个少写一个去?
马思晴的声音立即变得冷冰冰,韩晓云听了瞬间就明白马小步为什么要跟她诉苦了,他还小,不能说出来,他不是在计较写什么不写什么,他是怕妈妈不爱他了,而且没有了妈妈的爱,他就觉得自己没有价值。
她关了视频,写给马思晴:
我们忘记了自己做小孩子时的感觉,那时我们也不喜欢被催促,被打,被训斥,现在我们终于长成了大人,希望你也能回头想想孩子的感受,毕竟他还没长大,不能像我们一样,面对很多苛刻的要求只能咬牙承受,不能哭也不能抱怨。你是个好妈妈,我知道,我也知道你都是为了孩子好,但是能不能慢慢来,先写点简单的,一点点再写难的。
等到韩晓云快下车了,才收到马思晴的回复:
我记得自己当孩子时的感受,更知道现在我是个妈妈,当妈妈责任重大,我一定得把孩子教好,这样他在跟别人相处中才能轻松自在,如果他现在把字写好了,那等他上小学甚至上中学,都会事半功倍,不然他连写作业都费劲。现在他已经拖着不上幼儿园了,我马上也要让他去,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我也希望你能支持我,我现在太累了。
在韩晓龙的铺子里,两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姑娘在忙碌,韩晓云打了个招呼,坐下帮着叠元宝,这是小时候就做惯的事,她手指翻飞,叠得比别人快得多,不一会儿就堆起一堆,一百个凑整数,另起一堆再叠。韩晓龙打完电话出来时,韩晓云叠了九百多了。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韩晓龙也跟着叠,速度慢得多,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你总是这样。韩晓云心里那点陈年的看不起又在翻腾,打小“他是弟弟你让着他”,他就哭咧咧,霸道,贪吃,怕事,什么问题都往姐姐背后一躲。活活被爹妈溺爱坏了,吃了一记狠的教训,这才勉强做个人,可是,显然他又回到老路上,有什么事往马思晴背后一躲,你还没问他,他已经先说没有办法了。
那怎么办啊,我越说小步他妈越不听,我,其实我也犯怵……我总觉得她的话,我听了也没脸接茬儿,就我这样的,我……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不知道就别说了,人家马思晴,生了孩子拉扯奶娃都能把研究生考上了,你说了多少回哪怕去念个自考文凭呢你都不干,装聋作哑的。别跟我扯什么事情忙之类的,爹妈要知道你有心学习,他俩当牛做马都乐意,你还知道没脸,我都没脸说你。韩晓云刷刷刷把最后几个元宝叠完,拿了一迭塑料口袋,一个个捻开装进去。
以前这些活都是陪着姑婆做的,她多做点,姑婆就少做点,等她这边快手快脚底收尾了,姑婆那边煮的红枣糯米粥也好了。总让她多吃点枣,补气血。如今姑婆没了,她依然干这些活,只是没有谁给她吃红枣粥了,她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韩晓云觉得自己的口吻尖酸刻薄,比马思晴对马小步还不如,因为毕竟马思晴还是疼爱儿子的,她对弟弟么,没这个必要,爹妈的疼爱都给了他一个人了,自己何必多献殷勤。
我还能考啥。我这一辈子,毁了。韩晓龙闷着头,把韩晓云装好的元宝装箱收起来。
你毁了怎么着,你还不活人了?马小步不叫你爸爸?你总得像个当爸爸的样。
我,我觉得我挺不象样的,真的。韩晓龙说完这话就不再开口了,韩晓云本来还想训他,但想想也没什么意义,不说了。
一个个子高高脸黑黑的男人进来了,跟韩晓云打了个照面,两人一愣。吴大北的样子没有变很多,小学时他常穿黑皮鞋,白衬衫,在这小城里穿着随便的孩子们中间是一道风景。
韩晓云,是你吧?还认识我么?吴大北没多少热情,韩晓云也很冷淡:认识,吴大北,外号叫北大,后来你考哪儿去了?
惭愧惭愧,勉强上个省大。不像你一路杀去北京了。现在我叫你什么?二老板还是大老板?
你少讽刺了,都是老同学你扯什么老板。韩晓云觉得尴尬。她不想跟吴大北碰面,不知道他这种落魄公子哥似的人来他们家当灵车司机是转错了什么念头。
你俩别吵啊,我头疼。韩晓龙递给大北一根烟:那边什么情况,说说。
还什么情况啊,不就是老一套,有俩臭钱烧得慌,开价一百万,没人敢接他这项目。熊天佑是有点疯了我看,就咱们这地方,最大排场也就十几二十万,现在也不让摆流水席什么的,说难听点一百万有十个妈都发送了。
吴大北熟练喷烟的样子让韩晓云很烦,毕竟她印象里他还是个白净清秀的小男孩,有个同样白净清秀的妈,还有个暴发户老爹,那年月就开着奥迪去接孩子,把别家推着自行车的家长都给比下去了。
你俩别抽了,什么叫臭钱啊,咱们辛辛苦苦不也是为了挣钱么,跟我说说,什么要求,这一百万他想怎么花。韩晓云边问边骂自己财迷心窍,听到一百万就心思活泛了。
别说,要是你去谈,多半有戏。吴大北把韩晓云上下看了看,看得韩晓云浑身不舒服。
这个派头行,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再说你从北京过来,有钱人的做派肯定比我们懂得多。二老板,不,韩总,你去,不,您去吧,您去准能行。吴大北的话总让韩晓云心生反感,她伸手拿了包:
别来这套,什么二老板,吴大北你是怎么了,要说人长大了会变,也不能变这么多吧。
吴大北抢在前面给她拉门,笑了笑:韩总,这不就是人生么,谁不会变呢,连咱们这烧纸铺子都用微信支付和支付宝收钱了,不变就要被淘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