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头一个晚上,从厢房窗户里透出的那一方天空上看去,一共有三百零二颗星星。
戚里躺在侧院待客的厢房里辗转了整整一夜未眠,他归国时随的商船是前来广州的不列颠商船。这些年他虽远离故土,但从报纸和来往两国的人带回的消息中也能分析得出如今的朝堂局势。
若单单是两国之间货物交换银两流通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在那一众的商品之中有一样东西,它误国误民,真真是大清之害。这东西能在市面流通,代粤海关负责对外贸易的广州十三行“功不可没”。
不列颠商人皆知十三行虽是四大行商分立,但顶数潘家一家独大,掌管外夷官税商事。若说那东西的出现与潘家家主潘承休无关,怕是街面上三岁的孩童也要淬上一口。
父亲虽在信中交代了潘家有恩于自己,回国需先助潘承休定外夷官税之事,可是戚里自觉国之兴亡吾等青年人人有责,留洋学识应以报国,誓不为见利忘义的奸商效力丝毫。
他来时便在英报上见到了朝堂之上,太常寺许少卿的弛禁谬论,此番归国边打定主意一心入仕,要反之荒诞之论为国报效。
可眼下广州距盛京着实远了些,他左思右想了一整夜,还是觉得昨日遇见的相过相先生不但长得好看,声音也听着踏实稳重,听语气也该是对潘承休那奸商带着鄙夷的。
暗自庆幸自己倒是运气不错,碰上了这人,广州这地界果然还是有超脱于铜臭之上的有志之士的。
姑且信他!
想到这里,动了一晚上脑筋的戚里觉得自己初入复杂人际之中,就能有如此慧眼识英雄的判断,当真是胸有城府聪明极了。
于是带着这么一份得意,在清晨天将亮时聪明的人终于有了困意,将被子卷成卷一把抱住,倒头便去见周公了。
此刻小安子乐呵呵带了早餐来请戚里用餐,潘承休昨日特意嘱咐了,说戚里在不列颠生活的久了应是喜食西餐,让他精心伺候。可如今在门口敲了半天的门,里头的人也不应,于是纠结着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入内瞧一瞧。
潘承休昨日允了总商府内说是今日启程顺天府,来找戚里时才发现偏院正堂无人,下人说戚少爷未起,小安子请了半天的人也不见回来。
抬头看了看日头,今日阳光倒是不赖,久等无果的潘爷终于耐不住性子寻去了厢房,正瞅见小安子在门口转悠。
“戚少爷呢?”
听见潘承休的声音响起,小安子像是盼来了救兵般急忙转身颔首去回他:
“回爷,小的敲了半天的门,戚少爷他…半点回应没有啊。”
听闻小安子的话,潘承休禁不住皱了皱眉,把玩着的一串翠珠子被突然收紧的掌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莫不是自己低估了戚里的心性,被他看出了破绽,连夜逃了…
这傻子,北上一路皆是危机重重,他老老实实留下,自己还能吃了他不成?
想到此处的潘承休将珠串收起,利落的抬手推门入内准备遣人满广东去寻他,却在一脚踏进门槛时突然愣在了当场。
床上正端端睡着的少年不是戚里还能是谁…
此刻他正着一套白色丝质的短衣长裤睡的稳当,抱着被子的动作大了些露出一截细白的腰线,晨光从窗棂倾泻打在浓浓的睫毛之上,与一个外商带来的洋娃娃如出一辙…
回神之间低低对着紧跟着进门的小安子说了句“出去”,在听见关门声后潘承休又有些轻笑于自己的紧张,果然…这小傻子压根没认出自己是谁,也干不出连夜逃跑的厉害事儿来,倒是这赖床的本事算得上空前绝后。
放轻了步子的走上前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缘何要如此小心。
缓缓在床前蹲下去看这小傻子的睡颜,甚至有些担心的将手背搁在他的额上试了试,确认就只是贪睡后才压着声音浅浅的去唤他:
“小戚兄弟,该起了。”
潘承休反复着唤了几回,床上的人竟然除了微微厥了厥眉半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无意识的嗯了两声敷衍。如此这般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他一时竟有些觉得倒是难为了小安子敲了半天硬木门的手指头。
突然有了点逗闷子的意思, 潘承休一只手支在床边,薄唇轻启带着些揶揄:
“小傻瓜。”
“嗯。”
“懒死了。”
“嗯。”
不管他叫什么,戚里都在梦里含混着应下。潘承休自懂事起便是潘家独子,总商少东家,从小就习惯了在人前不苟言笑,好像从未做过如此稚气的事情,像是得了乐趣的一唱一和念叨了半天,这才伸出手指去捏戚里的鼻尖。
“唔!”
被捏住鼻子的戚里终于试着呼吸不畅,自美梦中惊醒,大喘着气与床前的一双眼睛对视。在戚里醒来的一瞬间,潘承休唇角的笑意突然便收了起来,又是一副老成持重的严肃模样。
他装的太过正经,以至于迷糊的戚里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眼前这人捏了自己的鼻子,无辜的趴在被子上眨了眨眼睛看着床前的不速之客:
“相…相先生?”
潘承休起身站直,冲着戚里点了点头示意他不是在做梦:
“小安子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回应,我担心你,所以未得小戚兄弟的允许便擅自进来了,还望小戚兄弟莫怪。”
戚里听着他说的话,又恍然大悟一般的看了看窗外的天光,这才想起自己是在潘府,这般赖床实属有失礼数。他不愿意让才刚认识的相过觉得自己这般懒惰,是个不甚可靠的公子哥儿,所以有些不好意的错开了床前人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挽回颜面:
“那个…我不是有意为之的…我从前不赖床的。”
像是体贴他的窘迫,潘承休连声音都放的温柔了些的回答:
“我知道。”
他说完微微欠了身探向床上的人,捏住因为睡得不老实而向上卷起的睡衣,缓缓扯下来挡住了那一截白皙的腰线:
“想睡便睡,只是这被子…盖不严可是要撞了寒气的。”
他的手微微有些冰,手指不经意的滑过腰际时带着凉凉的触感,惹得戚里不自觉的缩了一下//身子。
潘承休替他揪好了衣服后,只留下一句正堂等你便转身出了房门。戚里呆呆的坐在床上缓了缓神,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后,才有些懵懂的又将睡衣撩起来,用手指尖在腰间刚刚的位置又滑过了一次。
为什么自己摸就不似刚刚那般痒痒呢?
他想起相过说今日启程盛京,有些内疚于自己贪睡误了大家的时辰,于是匆匆起来收拾了连饭都未吃就往正堂跑去。
赶到时相过正悠闲的坐在方桌前饮茶,像是又换了套新茶具,翡翠的杯子镶着银丝花纹,衬着浓茶的颜色格外透亮。
“可是该启程了?”
一边说着一边走在相过的对面坐下,戚里有些愧疚的低头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纽扣。
潘承休见他来了,还带着副犯了大错的傻样,轻笑着将茶推给他一杯:
“不妨事,咱们走沙井路,地多河少大路平顺,你若是想再呆两天也可。”
戚里连连摆着手拒绝,又慌张的去喝了几大杯茶,潘承休终于收起了逗他的心思召人启程。
潘奸商到底是没辜负了戚里送他的外号,昨天早已吩咐好了随行商队晚一天出发,只带了随身小厮与戚里先行一步,省的叫他半路看穿了身份。此刻戚里与潘承休对坐在马车内,头低的似乎都要看不见脸了,一言不发的乖样子倒是与昨日钻洞的少年判若两人。
潘承休有些好奇不过是贪睡而已,这人面皮子不该这么薄。轻轻叫了两声小戚兄弟却不见戚里答话,突然担忧的蹲在戚里身前去看他:
“戚里?”
戚里这才抬起头去看他,脸色苍白着突然一下子栽倒在潘承休的怀里:
“相过…我难受。”
一把接住倒下来的戚里,潘承休顺势将他抱在怀里去叫外头的随行。众人停了马车折腾了好一番,跟车的郎中这才发了话:
“相先生莫慌,小少爷今日什么也没吃便喝了浓茶,许是留洋时也未喝过几次茶水,只是有些“茶醉”罢了。含上块麦糖子缓一缓,不多时候准就无碍了。”
松了口气遣了随行出去,潘承休还不忘训上小安子几句:“你就是这么伺候戚少爷的?”。待车内又只剩了他们两个,潘奸商有些哭笑不得的拿出糖块子喂在戚里嘴里,将怀里意识不清的人又拢了拢,去揉他有些微凉的手腕:
“说你傻吧,你还真是“争气”。能干出这种蠢事,也真真算是你独一份了。”
被念叨了的人还在迷糊,全然放心的靠在潘承休的胸前,像是找到了依靠任由他揉着自己的腕子不动。潘承休被这股子赖劲儿整没了脾气,像是半惩罚半逗弄的捏了捏戚里的鼻尖,一瞬间突然又愣住,有些惊讶于这动作的亲昵熟稔。
他楞楞地想要收回手来,却又突然想起这傻子倒下前叫自己的那声“相过”,带着全然的信任。
这般蠢气漂亮的小傻子,任谁都会忍不住下手欺负欺负再照顾上一番而已,于是又释然的笑了笑去接着捏他:
“小傻子你且逃,遇上的人可不都似我这般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