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下午，严寻端都在努力思考关于“方端”的一切，想得脑仁儿都疼了，才大致理清楚了这个“方端”是个什么人。
小人物，来自小地方，寒窗苦读，资质不高运气却不错，一路卡着最后的位子来到这里。还有些东西，很模糊，任凭严寻端再如何回忆，也想不清头绪了。
手边放着的药已经冷透了，严寻端照旧把药倒了，没吃。
那个小厮有问题，他端来的东西，还是能不碰就不碰。
现如今已经是奉天三年了。严寻端想，“内京之乱”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当初自己身死，那些跟着一起的估计也跟着赴了黄泉。朝堂上经历了这番大清洗，不知道齐思季撑不撑得住。
严寻端闭上眼睛，轻轻喘了口气。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太监嗓音：“传——贡生院一干人等觐见！”
觐见？严寻端皱起眉，禧荣来了？觐见谁？难不成是齐思季来了？！
尽管已经改头换面彻底变了张脸，但是想到临死之前的那个吻，严寻端还是隐隐觉得心虚脖子疼，他随着人出门，不声不响地站到最后头去，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没看见齐思季，倒是看见了几个小太监捧着托盘，心里明白了只是赏赐，便老老实实垂着头跪下了。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这具身体不知道一天到晚吃不吃得到饭，浑身上下肉都割下来也没二两，石头地硌着骨头生疼，严寻端听着禧荣说了一串场面话，随后就挨个叫人给赏赐。
想当初，禧荣是严寻端特意给齐思季挑的贴身太监。当时齐思季基本是普静一手带大的，心思纯良得跟个没剃度的小和尚一样，让人赶鸭子上架走上这条“不归路”，基本上没什么心眼儿，严寻端在内务府里千挑万选出来个禧荣给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盼着禧荣能带带他，长点儿心眼儿会来点儿事儿，别整天傻乎乎的就会“待人贵之以诚”。
结果事与愿违，朝夕相处下来，禧荣让那傻小子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颇有种“主子安心飞，奴才永相随”的架势。
能让身边人掏心窝子对他好，这大概是专属于齐思季的特异功能。
“方端？方端在何处？”
严寻端一个激灵从回忆里脱身出来，从地上站起来低着头过去，双手举过头顶，含糊着嗓子：“谢主隆恩。”
禧荣在路上也听说过这小子因为自己一朝得道美晕过去两回的没出息事儿，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给了东西就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每个贡生手里都放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皇帝陛下的赏赐，禧荣在前头嘱咐着三日后殿试的注意事项，底下的贡生官人们听见期限都惊住了。严寻端也皱起了眉。
三天？怎么这么着急。
“公公，”有人问，“往常都是一月之后才殿试，为何此番这般着急？”
“陛下的意思，是想看看各位大人的真才实学，”禧荣笑着说，“朝中也需要各位大人的支撑帮助，还请各位大人好生歇息准备，咱家告退。”
原本就安静的贡生院再一次安静下来。严寻端掂量着手里的盒子一边慢慢往回走，一边打开了盖子。
木盒中红绸裹垫，一把精美古朴的黄铜镜子躺在其中，一开盖子，落日的余晖自镜中落入严寻端的眼。
镜子？
镜面上倒映着方端瘦削但仍旧漂亮的脸。
严寻端喃喃自语，苦中作乐：“照妖镜？”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伸手把那把镜子拿出来，指尖碰到了一张纸条。
严寻端的心瞬间狂跳起来，一种被看破的心虚感瞬间涌遍了全身。严寻端忍不住四处看了看，咽了咽一瞬间有些干渴的嗓子，把那张纸条慢慢展开。
是齐思季的字！
严寻端更如坐针毡起来，他手心一下子出了汗，如芒在背之下猛地把那张纸条攥进手心。
下一瞬，他就又安定下来。
方端对于朝堂而言，是绝对的新鲜面孔，齐思季绝对不会见过。就算见过，方端和严寻端，也绝无任何相似之处。
这么想着，严寻端摊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只有简单的一个字：“镜”。
“镜……”严寻端抿着嘴思考起来，眼睛眨了两下，来回咀嚼这个字，“镜……”
这个跟着赏赐一起来的纸条，是什么意思？别人也有？别人的是什么？
严寻端看着那个熟悉的字迹，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发抖。
那个吻不仅印在齐思季耳后，更在严寻端心里和无数次的梦里。
他跟齐思季之间，快十年的一笔糊涂账，当初他一意孤行，非要把那个佛口佛心的小和尚给拽上这条路，推上这个位子，都褪了层皮才保住一条命。再后来……再后来就……
严寻端甩甩头，命令自己把思绪重新聚焦在眼前的一团乱麻上。
至于齐思季……终是殊途相隔，还是能少见就不见吧。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严寻端照旧走在最后，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起——”
严寻端身形一晃，又一次往皇宫走去。
其实他这三天想了很久很多，想过装病不进宫甚至是逃跑，但是贡生院为了防止贡生与在朝官员接触，看守十分严格，严寻端多方打探寻找也没能脱身。
一来他没来过这里，二来……
严寻端叹了口气，这个方端，弱得风一吹就要倒，指望这个身子翻墙越院、远遁江湖，还不如严寻端再动手自我了断。
马车外人声不断，贡生的马车甚至都没有侧帘，严寻端又想到了那个“镜”字。
难不成是考题？
正是太阳往上爬坡的时候，越发炽热的阳光照得所有东西都无所遁形，皇城修整方正，中间孔武大道贯穿南北，沿着孔武大道一路往北，就是皇城的城门。日头不必经城门口守卫地查验，翻身跃过那巍峨的城墙，这里不复城门外的喧嚷，一下子就换了人间。
这时候马车一停，守在门口的兵士朗声道：“皇城重地，恭请各位贡生却驾入宫！”
十三名贡生在朝安门前依此验明正身，走上那条汉白玉石砌成的路。
严寻端站在朝安门门口，看着远处阳光照耀下的洪武大道和太和殿。那浸透了鲜血和硝烟的一天好像跟他一起重来了。恍惚之中，严寻端甚至觉得有把刀朝他面门劈了过来！
“您怎么了？”
严寻端捂着脖子往后退了两步，原本就憔悴的脸更显得苍白。
侍卫狐疑地看着他：“您……不舒服？”
“……没事。”严寻端舔了舔嘴唇，勉强笑了一下，强打起精神往前走了。
“诸位大人，”禧荣已经在太和殿门前恭候多时了，“先前御赐的锦盒中，各有一张御笔，即为今日各位大人之考题。”他顿了顿，往旁边一侧身，露出身后太和殿金光粼粼的内景来，“各位大人，请。”
几个小太监上前，领着人前往不同的偏殿。严寻端心乱如麻，低着头让人领着穿过太和殿，到后面的偏殿里去。他看脚下晶亮反光的大理石石板，一行一动不过一瞬，他就看见了自己的脸，又突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严寻端心里一悚，猛地抬起头，身前的小太监退到一旁：“官人请。”
不知怎的，严寻端忽然心跳如鼓，他抬起手，刚要碰到门的时候又忍不住瑟缩。
他还是怕的。他不知道，如果里面的人是齐思季，他该怎么应对、能怎么应对。
“官人？”小太监看他犹豫不决，忍不住开口提醒，“您叩门进去便好，切莫耽搁了。”
“……”严寻端垂下眼，浓密的羽睫宛如水中荇草，那张过分清瘦的脸竟也多了些惹人忧怜的味道。
“多谢公公提醒。”
那小太监一怔，微微颔首，“您快进去吧，别让胡大人等急了。”
胡大人？
严寻端扭头去看那个小太监，对方回给他一个关切提醒的眼神，仔细看的话，耳朵有些发红。
严寻端：“……”
看来长得好是有用。
不过听见里面等着的是“胡大人”，严寻端心里的石头一下子就放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叩了三下门，推门而入。
齐思季听见动静，停下摩挲扳指的动作，抬眼看过去——
四目相对之下，齐思季看着严寻端极速颤动的瞳孔，那只带着扳指的手抬起来，轻轻点了点桌面。
严寻端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