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狗与少女

书名:不能杀死的女人 作者:沉佥 本章字数:31502 下载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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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当行一楼的沙发上,司天正穿着猫猫头睡衣,敷着面膜,拿着本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
   画面里是一只淘气可爱的拉布拉多小奶狗,正在草坪上撒欢玩耍。
   不远处的洗手间里,忽然传来了争吵声。
   “……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把它放在那儿,以为是脏了要洗的,所以我就一顺手——”
   是路津京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
   “……就算是我放在那儿打算要洗的,那也是我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随便乱动我的东西?”
   另一个声音是飞廉的,明显是在生气。
   司天伸着脑袋张望了一会儿,扭头问一旁的燕姐:“这是……怎么回事?他俩怎么……在厕所里吵起来了?”
   燕姐手里拿着毛笔,正仔仔细细把一个新的鲜红叉号画在日历上,之后一撩性感大波浪卷长发。
   “你问我?我哪儿能知道他俩为啥会一起出现在厕所里。问他们自己去。”
   她似乎在认真数着什么日子一样,专注地盯着那张日历,连嫌弃的眼神都没给司天一个。
   司天只好自己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洗手间门口,敲了敲门玻璃。
   “飞廉你干嘛呢?别欺负新人啊!”
   门是开着的。
   飞廉和路津京双双站在门口干区的洗手台前面。
   飞廉满脸被侵犯了私人领地的不爽,手里紧紧捏着一团打湿的布……似乎是他的护腕。
   路津京的眼睛里则全是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的无措,像个为好心办坏事而惊慌的小朋友。
   “对不起嘛……我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给你们帮帮忙,没想那么多——”
   司天眼睛扫了一圈,已经了然。
   “你们俩挤厕所里这一顿吵吵……我和燕姐在外头听着还以为——”
   “小飞廉,津京是手快把你内裤洗了还是怎么回事?你反应那么大。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个人物品别乱扔,扔在公共区间,负责打扫卫生的人就有权利收拾。不能又要人收拾屋子,又不让人碰屋里的东西,是吧?今天是不是正好轮到津京打扫一楼了?”
   燕姐很实时地在客厅里大声接了一句,堪称配合默契。
   “……燕姐!不是!!!”话音没落,飞廉的脸就红了。他完全像个被大家长拉了偏架的,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别无他法,只能干脆一甩手,扔下一句:“不跟你们说了!”就抓着他的护腕闷头一溜烟跑进客厅,抱着一只档案袋,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客厅里传来沙发被人恶狠狠坐上去的“吱呀”怪叫,也不知道是代表着飞廉的气愤程度还是羞耻程度。
   路津京忧虑地差点没原地转圈。
   “我那个……就是收拾洗手间的时候看见他护腕摆在那儿,都脏得要出泥儿了,我就顺手给他洗了……真的不是内裤,不是!我也不至于那么没脑子——”
   她红着脸小小声地认真解释,显然把燕姐那句“内裤”当了真。
   司天用看傻白甜少女的眼神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回你屋去,我收拾完那臭小子上去找你,有事和你说。”
   “……啊?”路津京还有点犹豫。
   燕姐十分确定的声音从客厅里飘过来:“丫头,你赶紧回避吧。不然一会儿场面过于血腥,怕你接受不了。”
   于是。
   路津京返回自己房间一秒钟后,一楼传来了飞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2)
   司天和燕姐在用她们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她。
   也包括飞廉在内。
   路津京十分确定。
   坦白说,她心怀感念。
   这也是她格外想要努力做些什么的原因所在。
   她不希望自己是一个赖在这里坐享其他人对自己的好的弱者,这会让她感到不安,感觉自己没用,一无是处,随时可以被抛弃。
   她想,她还无法适应“被救助”,也根本不想做一个“被救助的人”
   或许正是这种过分努力让她越界了。
   但她根本不知道飞廉和他的护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了飞廉总把那个奇怪的护腕戴在手上之外,她一无所知。
   飞廉从没有和她说起过,似乎也根本没有和她说说的打算,却要责怪她的无知和冒犯。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好像小时候她也责怪母亲不和她打招呼就进她的房间打扫,为此和母亲大吵大闹……
   有种微妙的怪异感,让她又委屈,又无助。
   大概,长期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成为彼此的家人,就是这样的,充满争吵,必须磨合。
   路津京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在自己的床上茫然趴了一会儿,听见司天上楼来敲门的声音。
   
   一楼的飞廉已经偃旗息鼓,连“哼哼”的哀嚎声也没有了。
   司天笑眯眯进了屋,在她身边找位置坐下来。
   “好啦,你也别和那臭小子计较了。我和燕姐已经严肃地‘修理’过他了。”
   “我也没有和他生气。是他和我生气……”路津京烫着脸,仍然有些坐立不安。
   这话多少还是有些堵气的成分在里头。
   司天听了微微扯起唇角。
   “飞廉的那个护腕,其实我知道的也不详细,只知道那是他的一段记忆,很重要的记忆。你如果想要知道,等到合适的时候,可以直接问他。但是他到底愿不愿意说出来,让你知道,也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我明白的,我不是在怪他把我当外人什么的……”路津京连忙解释,却又觉得多说多错,怎么解释都很心虚。
   司天却了然地伸出一只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然后静静搂住了她。
   “倒是你呢,其实你真的没有必要那么努力啊。我让你留下,又不是为了奴役你。何况咱们家里没有女人一定要帮男人洗洗涮涮的封建传统。没见我和燕姐恨不得什么活都扔给飞廉那个臭小子干嘛?你还帮他洗什么护腕啊!看,他还不领情了吧?”
   司天又在安慰她故意逗她笑了。
   路津京只能绷不住地咧开嘴:“好!我记住了。”
   
   
   ###(3)
   司天从二楼下来的时候,飞廉还窝在沙发上,正闷头翻着文件袋里的资料,只不过俊俏脸蛋上明显多出好几个被揪住教训留下的红手印。
   “哄完啦?哄好啦?就说你这人吧,看人眼光真的不行……何止是不行,简直是差极了!看你找回来的这天真纯良小少女!你会为你今天这个草率的选择付出代价的你知道吗,司天?别的都不说啊,就说等她将来知道你做的到底都是什么‘邪恶勾当’以后吧,你觉得她这种会主动帮人洗衣服的‘良家妇女’能受得了?”
   看见司天下来,飞廉立刻开始碎碎念。
   “你行了啊,脸不疼了是不是?谁主动帮你洗衣服了!你倒是想得美呢!再絮叨罚你给全家人洗一整年的衣服!”
   司天毫不客气地把他怼了回去,然后走到沙发跟前。
   她在沙发另一边坐下,舒舒服服靠着靠背,才接着开口:
   “至于人选的对不对,我觉得你也别对人要求太苛刻吧。这才刚开始呢,谁还能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呢?慢慢来呗。”
   “不是……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她不可呢?就因为她那天在电车上挺身而出想救一个被咸猪手的中学生结果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飞廉“啪”得把手里的资料一撂,抬起头看着司天。
   司天略微安静了一瞬间。
   “因为她是个坚强勇敢的幸存者,和当年的我一样,和燕姐一样,也和你一样。我相信她就算现在仍然是迷茫的,迟早也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我愿意给她这个时间。”
   她的眼神十分真诚,燃烧着炙热的火光。
   飞廉紧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良久不由长叹一声。
   “行吧。不过我可提醒你啊。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他一边说,一边直接把手里的一沓资料向司天扔过去,“新客户。要不要联系你自己决定。”
   司天稳稳接住飞过来的资料,打开一看。
   资料第一页上的照片,是一个十七岁少女青春洋溢的脸。
   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满满都是忧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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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天在女校附近的茶馆里,见到了屏幕中的少女,胡丽。
   这还是个标准的女学生,而且显而易见是乖巧好学生那一类的,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裙,走进门来先疯狂喝了一大杯茶水,才终于舒缓了紧张情绪,向着司天腼腆一笑。
   “我要说的事情可能……有点长,姐姐你能听我慢慢说吗?”
   “……有多长?时间太长会耽误你学习吗?回家太晚你家长不会找过来吧?我可不应付这个。”司天不由自主靠在卡座里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端起茶杯。
   下一秒,小少女却冲着她彻底咧开嘴,露出一对小虎牙:
   “也不是很长啦……就和我的人生一样长而已。”
   
   
   ###(5)
   胡丽的人生,的确还并不算太漫长,才区区十七年。
   对于亲生父母,胡丽没有太多记忆。
   她的人生记忆,从和姐姐胡娟在老家乡间的田埂上撒欢儿奔跑开始。
   那时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足,也称不上丰富多彩,却仍然是快乐的。姐妹俩像极了无忧无虑的小野兽,每天漫山遍野地笑闹,又或者只是没心没肺。
   只要不回家,胡丽觉得,她和姐姐就可以是快乐的。
   幼小的她从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记得乡邻叔伯姨婶们曾反复说过的一句话——她和姐姐是没妈的孩子,她们的妈妈不要她们了。
   “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诗里是这么说的。
   可彼时年幼的胡丽浑浑噩噩,还不知道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究竟有什么可怕。
   只要不回家。
   家里的一切家事都是姐姐胡娟在做。从胡丽有记忆时起,一直如是。
   大概是因为家里没有妈妈吧。
   有爸爸并没有什么用处。
   对胡丽而言,那时的爸爸只是一团面目模糊的阴影,总是蹲在门槛上喝酒,躺在床上喝酒,在各种地方喝酒,或者和村里别的大人们一起发出巨大的吵闹声。
   “你们的妈是个没良心的臭婊子!就生了你们这两个赔钱货就跟人跑了,连儿子都没给老子留一个!”
   这是记忆里爸爸最常和她们说的话。
   虽然那时的胡丽完全听不懂,什么叫“臭婊子”,什么又叫“赔钱货”,而爸爸又到底为什么要嫌弃她和姐姐不是儿子。
   她只记得每次爸爸拿着酒瓶摇晃着身体这样大声和她们说话的时候,姐姐胡娟就会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用力捂住她的耳朵。
   直到今天,她都还记得,那时候姐姐的体温和心跳声,让她感觉世界是如此的温暖又安全。
   虽然,姐姐的身躯同样是幼小又瘦弱的,并没有比她强壮多少。
   
   胡丽不记得她和姐姐原本姓什么了。总之不姓胡。
   六岁那年,爸爸死了。
   本家大伯说爸爸是喝醉了酒,在去城里找妈妈的路上,被车子撞死的。所以,害死爸爸的人是妈妈。虽然他们抬着爸爸的尸体去找妈妈的时候,也没忘了找那个开车撞到爸爸的司机。据说还要到了不少钱。
   胡丽见过大伯坐在板凳上翘着脚数钱的模样,就像是挂在夜晚天空上的一张笑脸,嘴角连着眉角。
   爸爸死了,家里的房子她和姐姐就不能再住了。
   大伯说,房子是爸爸的,不是她和姐姐的,要留给男孩儿——也就是大伯自己的儿子,长房长子。
   年幼的胡丽理解不了这样的道理。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姐姐讨厌大伯家那个胖弟弟的原因。她能清楚明白知道的,只是她和姐姐以后再也没有家了。
   大伯曾经把她和姐姐带到妈妈的家里,要妈妈把她们俩领回去。
   那是胡丽第一次见到亲生的妈妈。也是最后一次。
   和想象中的妈妈完全不一样的妈妈。
   和诗里说得全都不一样。和故事里讲的也全不一样。妈妈看起来,比姐姐也大不了多少岁。尤其是妈妈看着她和姐姐的眼神,没有一星半点亲近、喜爱。她低头瞪着她们,就像瞪着她好不容易才拼命逃离了几年的诅咒,像瞪着上门讨命的恶鬼。
   她一次又一次把她们从家门扔出去,丝毫也不避着她们,就拿手指戳着她们的脑袋和大伯尖声对骂。
   “我十二岁就被卖到你们家了!十四岁就生了这个大的,十九岁又生了这个小的!你们还想怎么样?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明明是你们都对不起我!你现在还好意思上我的门?”
   “这两个是你们家的娃,你们谁爱养谁养,反正我不养!现在知道不想养了?你们当初把我像猪像狗一样拿大铁链子拴在屋里逼生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想养了?还想要儿子?一家子的缺德玩意儿,活该你们没儿子!”
   “你别说她们俩是我的孩子!我从来都没想要生过她们,看见她们就恶心!你把她们扔我这儿几次,我就把她们扔出去几次,死活反正不关我的事!你们这群臭男人,强奸犯,出门被车撞就是你们的报应!你们休想再毁我一次!”
   ……
   从妈妈嘴里冒出来的话,仿佛是一种陌生的语言。
   胡丽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是她懂得姐姐。
   每当姐姐紧紧抱住她用力捂住她的耳朵时,她知道,那就是她不该去听、去记得的时刻。
   所以,她只要忘记就可以了。
   如果无法忘记,就假装忘记。
   
   大伯没有把被妈妈扔出门外的她们再带回老家,而是带她们去见了另一个男人——据说应该被她们称作“养父”的胡强。
   大伯说,孩子不能没爸爸,你们爸爸死了,得给你们再找个新爸爸,这叫“送养”。
   虽然那时候的胡丽也弄不明白“送养”和“卖掉”到底有什么区别,但她记得,大伯是从那个叫胡强的男人手里接过了一沓钱的,比从前领居家卖小猪仔时接过的那一沓还薄许多,但确实是钱,胡丽认得。
   之后,胡丽就再也没有见过大伯了,也再没回过老家。
   那一天,她和姐姐被胡强带回了一间陌生的破旧土坯房。
   对,只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
   胡强对她们说:“以后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我是你们的爸爸。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不往外乱跑,我就会给你们饭吃。否则,你们就得饿肚子。不听话的坏孩子没有资格吃饭,只能被饿死。”
   胡丽觉得害怕极了。
   她于是真的不敢乱跑,不敢不听话,不敢不叫胡强爸爸,因为她害怕胡强说她是坏孩子,那样她就会被饿死的。
   反正,胡强凶神恶煞起来的样子,的确像极了拿着酒瓶子摇摇晃晃的爸爸,在胡丽的眼睛里,他们是一样的黑影,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很快就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叫什么了,只记得胡强叫她小丽,胡丽,这是胡强爸爸给她起的名字。
   而小娟就是姐姐,胡娟。
   但姐姐比她倔强太多了。
   姐姐不肯叫胡强爸爸,也不肯乖乖呆在土坯房里,总想找机会跑出去。
   姐姐甚至不肯吃胡强给她们的食物。
   每次想要跑出去被胡强抓到的时候,姐姐就会被胡强打。
   胡丽记得姐姐每次挨打时的样子,就像一只被扒掉了皮的刺猬,明明已经没有坚硬的刺了,仍然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仿佛已经死去。
   姐姐挨打的时候从来不叫疼,不发出任何声音,被吓到哇哇大哭的从来都是她。
   只有一次,是她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想要阻止胡强,也想要替姐姐挡住胡强暴雨般的拳头,于是被胡强狠狠扔在地上的时候,姐姐突然扑过来用力抱住她大吼了一声:“你别碰她!别碰我妹妹!”
   也就是这一次,胡强知道了,他无论怎么打姐姐,哪怕把姐姐打死,也是没有用的。但他可以打她。
   从那一次开始,每次只要姐姐尝试从土坯房里跑出去,胡强就会恶狠狠地暴打她一顿。
   每次胡强打她的时候,总是会避开她的脸,还念叨些什么“不能打坏了,打坏了就不值钱了”之类。但除了脸以外,她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一碰就疼,几乎没有一寸完好。
   那时候她仍然只是个年幼的孩子,惶恐至极,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只知道想活着,不想挨打。
   于是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哭着哀求姐姐:“你别跑了,你为什么要往外跑呀,姐姐,你快叫爸爸呀!”
   胡丽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当时的姐姐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了。
   她也根本不敢了解,只稍微回想,都头痛欲裂,好像灵魂都要被搅碎。
   
   但之后姐姐就真的不再跑了。
   虽然姐姐也不太说话,甚至不太动,每天只是呆呆缩在土坯房的角落里,仿佛已经变成了一株等待枯萎的植物。
   等到确定她们再也没可能逃跑之后,胡强就不太眼不错珠盯着她们了。
   他牵了一只大黄狗养在土坯房里,和她们养在一起,同款的狗链,一条拴着狗,另两条拴着她和姐姐。
   每天胡强只会来土坯房两次,送饭送水,偶尔收拾屎尿,以及,确认她和姐姐还活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
   有一段时日,胡丽甚至有种混乱的错觉,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狗。
   但她始终记得,姐姐的怀抱和心跳声是温暖的,大黄狗的身体和心跳声也是温暖的,这样的温暖,不知为她驱散了多少个冰冷寒夜。
   大黄狗从来不冲她和姐姐吼叫,甚至还会温柔地卧在她们身边,用舌头轻轻舔舐她们身上的伤痕。
   有时候,胡强不耐烦地拿脚踹她和姐姐,大黄狗还会冲着胡强吠叫,冲过来拦在她和姐姐前面,龇牙对胡强低吼。
   每当这时候,胡强就会骂大黄狗“喂不熟,不认主”。
   可胡丽觉得她喜欢大黄狗。
   因为除了姐姐之外,只有大黄狗,让她有安全感,让她确信自己仍然是被保护的,这世上仍然有温暖。
   她是不被妈妈期待却仍然莫名其妙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小孩,比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人,大黄狗竟然更像她的妈妈。
   
   后来有一次,胡强带了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来土坯房。
   从那个女人进门的瞬间开始,姐姐就像一支崩在弦上的箭一样,浑身都在细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被射出去。
   但姐姐用身体挡住她,把她严严实实地遮在背后,连一下也不让那个女人碰她。
   她听见大黄狗焦躁的吠叫声。
   她还听见女人黏腻的笑。
   “货色不错,我能给你这个数。不过这丫头的眼神我瞧着不喜欢。领回去该不会给我闹事吧?我可告诉你,人跑了你得把钱退给我,我不吃这个哑巴亏!”
   “这你只管放心,没训好的狗,没熬透的鹰,我能出给你吗?”
   胡丽记得当时胡强恶狠狠地掐着姐姐,对姐姐说:“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妹妹送过去顶替你。反正她比你还嫩得多了,喜欢这一口的老板多得是!”
   她还记得姐姐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小声说:“幺妹儿乖,莫害怕!好好活着!相信姐姐,姐姐一定想办法救你!”
   她记得自己不知所措地放声大哭,记得大黄狗来来回回围着她转圈,向着门口的方向追过去,又被狗链重重地拽回原地。
   她记得胡强在她的眼前数钱,翘着脚,用和大伯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
   然后,姐姐就被那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带走了。
   这是胡丽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姐姐。
   
   她不知道姐姐被带走之后她到底是怎么在土坯房里活下来的,只知道自己哭了很久,哭到筋疲力尽声嘶力竭,从睡醒哭到睡着,又满脸泪痕地醒来。
   后来又有一天,一群穿着一样衣服的人来了土坯房,打开门,冲进来,解开了拴在她脖子上的狗链,用干净松软的毛毯裹住了她冰冷的身体。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只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得救了。
   可是她的姐姐呢?
   说好会来救她的姐姐,为什么没有和这些人一起来?
   
   那之后,胡丽问过无数人同一个问题:“你知道我姐姐在哪儿吗?”
   从六、七岁一直问到十七岁。
   之后她有了新的收养家庭,有了新的爸爸妈妈,有了新的朋友、同学、老师、生活。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她的姐姐胡娟究竟去了哪里。
   她甚至还去问过当年的警察,问报案人,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她的姐姐。
   所有人都只说,她实在是太幸运了,是一个好心的路人从地上捡起的小纸条上发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写着关住她的那间土坯房的地址,还写着有个小女孩被关在里面,求好心人救命。
   好心的路人起初还将信将疑,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因为那些字实在太像没怎么读过书的小孩子写的了。抱着宁信其有的想法,好心路人拿着纸条报了警,这才终于把她救了出来。
   但没有人见过她的姐姐。
   在她问起之前,甚至没有人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曾经也和她一起被像狗一样拴在这间土坯房里……
   
   
   ###(6)
   “我后来自己去图书馆的旧报纸上翻当年的这个案子,才知道胡强竟然只被判了一年多,而且已经早就出狱了。我现在的爸爸妈妈一直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怕我接受不了会难过。”
   此刻坐在茶馆里的胡丽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那个被狗链拴着的弱小女童的模样了,脸上终于有了很多被父母所爱的表情。
   “爸爸妈妈把我带回家之后,还带我去看过好多医生,生怕我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之类的。结果医生都说,幸亏我当时年纪还小,不太记得事,等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时间久了,自然就好了。还说,我姐姐是我幻想出来的,为了从心理上保护自己。但其实我一直都记得的。我记得我姐姐。我只是没有办法向他们证明我还有个姐姐罢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握紧了手上的茶杯。
   “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呢?你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找个愿意相信你的人听你说话吧?”司天放下手里的茶杯,静静平视胡丽的眼睛。
   “我想让胡强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还想找到我姐姐。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她不会就这样扔下我的。那张写了求救信息的纸条,一定就是我姐姐写的!”
   说出这些话时,胡丽的瞳孔陡然放大了。
   但她双肩紧绷,不允许自己颤抖。
   “你想好,胡强好说,但是你姐姐——”司天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为这个少女斟酌措辞。
   胡丽立刻心领神会。
   “我知道姐姐她未必想要见到我。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了。我也没有狂妄自大到以为我现在可以弥补姐姐、反过来拯救姐姐什么的。我就是没有办法放下,没有办法忘记姐姐安安心心过我现在幸福平静的生活。”
   她看着司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来。
   “我承认,我就是为了自己,因为我这十年来每天都觉得很愧疚。只一想到我得救了,过上了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可我姐姐却连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感觉活着都是一种罪过。爸爸妈妈只会劝我安心学习。可是我根本做不到。我觉得这样实在太痛苦了。反正,我一向都是比姐姐要软弱的那一个……我没有办法继续这样活下去!”
   这个少女的眼神如此真实,如此坦白,一瞬间,竟然让司天感到惊叹。
   “我只是想说,时间过去很久了,你姐姐就算还活着,现在的她和你记忆里的她,一定也早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你说你想找到她,真的有做好心理准备吗?如果你发现,你找的已经完全是另一个陌生人了,你真的能够接受吗?”
   她才刚说完,胡丽立刻用力摇了摇头。
   “你说的对,我其实根本没细想过这些。我没有做好准备。可是,如果要说准备,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准备好的。她是我唯一的姐姐啊!是小时候拼尽一切保护我的姐姐!无论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哪怕她其实一直在心里怨恨着我,恨我拖了她的后腿,毁掉了她的人生,我也一定要找到她!”
   说话时,她修剪齐整的指甲已经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去了,留下深刻的痕迹,仿佛随时都会涌出血来。
   司天看见了。
   这一刻,她知道,她不能拒绝这样的少女。
   她永远不能。
   “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7)
   “怎么可能只判一年多啊?疯了吧?!这到底是什么判罚?什么法律依据啊我的天!”
   典当行里,听司天讲完来龙去脉的路津京正气得百爪挠心捶胸顿足。
   “主要是因为,胡丽当时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又受了严重的惊吓,她说不清楚自己的老家到底是哪里的,爸爸叫什么,妈妈叫什么,那个卖掉她的大伯又是谁。以及,她也没有办法让人相信她真的还有一个姐姐,被胡强卖给了老鸨子——胡强一口咬死不承认,她记忆里那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又根本没人找得到,这样一来,在法律上能够证实的,就只有胡强确实把她这个养女和狗拴在一起养在土坯房里,算是虐待。可是,众所周知,咱们这个地方的传统文化,就是默认男人根本不会养孩子的,男人无论把孩子养成什么样子,只要自称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不会养,就会被认为合理。再加上父母打骂孩子在咱们这儿更是算不上事的家常便饭,但凡是个咱们这儿的人,谁小时候没挨过父母的揍那才是奇了怪了。所以胡强只要坚持辩称他就是不会养孩子、下手没轻重,并不是主观上想要虐待折磨这个孩子、更不是打算养到差不多大就卖给老鸨子……那确实,法官也很难重判他什么啊。”
   飞廉一边埋头翻着资料,一边冷血分析,活像个没有温度的机器。
   路津京气得狂捶沙发背。
   “那她们的妈妈呢?十二岁就被卖了,十四岁就生了第一个孩子,这难道不违法吗?这不板上钉钉的强奸幼女吗?也没人管啊?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光苦主自己说是这样,有什么用呢,拿不出能被警察和法院认可的证据,还不是白瞎。这种事,你现在还不清楚吗?”飞廉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抓狂中的路津京,叹了口气:“何况,你要知道,这种情况在一些偏僻穷苦的小地方,其实非常普遍,当地人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贩卖人口、强奸幼女,是违法犯罪,他们把这种事叫娶‘童养媳’,买小女孩的钱就算是彩礼钱——”
   他还没说完,路津京就气得又跳起来:“还童养媳呢!啥意思?咱们现在还活在大清啊?”
   “你先冷静一点,别把沙发拆了……”飞廉无奈看着她,“不是说想认可有童养媳这种玩意儿存在,而是说,只要管了其中一个童养媳,就必然得管千千万万个童养媳,一个案例成了典型案例,就会激发更多童养媳去诉诸法律给自己讨公道——那当地那些娶了童养媳的村民能乐意吗?能不聚集起来闹事吗?”
   他才刚说到这里,燕姐已经直接一巴掌照准他的脑袋削过来了。
   “小男孩儿,注意点儿,你的想法很危险哦!合着为了稳住一些野蛮人臭流氓不闹事,就得把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献祭给他们为所欲为啊?这是什么道理?你自己觉得这是人该说的话吗?”
   燕姐嫌弃地皱眉睥睨他。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么个意思,就是简单分析一下……”飞廉挣扎着自我辩护到一半,看见司天和路津京也都用“你欠削”的眼神侧目冷冷瞪着他,只好立刻改口求饶:“我错了,我乱说的,我不是人,求姐姐们放过……”
   “行了,别贫了,让你给人找姐姐,找着没有?”司天也伸手在飞廉脑袋上拍了一下,好在是比燕姐那一下轻多了。
   “找到是找到了,不过吧……”飞廉明显有点为难,“我不说了,你们自己看吧。”
   他把一大摞资料直接递给司天。
   资料里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仍然年轻但面容憔悴消瘦的漂亮女人,站在一处漆黑肮脏的小巷子尽头,身后有一间狭小的店铺,隐约可以看见招牌上写着“小娟按摩”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她自己开按摩店当老板啦?好厉害啊!”路津京下意识脱口而出,一脸不知人世艰险的天真纯良。
   司天和飞廉都只好无语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才能不尴尬。
   只有燕姐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什么自己开按摩店当老板,你想得还挺好。下海当暗门子了。”
   “……啊?”路津京大吃一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司天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算作安抚。
   “燕姐,你和津京一起去找胡娟吧,先看看她什么情况再做打算。胡强那边,我去。”
   她回身看着不远处正在把飞镖一支一支恶狠狠钉到墙上的燕姐,试探着这样说。
   燕姐像是发泄怒火一样,掷出手里的最后一支飞镖,看它正正插在墙上那个人形标靶的咽喉要害处,无声地冲司天点了点头。
   
   
   ###(8)
   这是路津京自从加入司天的典当行之后,接到的第一个“援助”任务。
   和平时的表面工作完全不同。
   路津京为此感到十分紧张,根本无法入睡。
   她抱着关于胡娟和胡丽姐妹俩的资料,窝在一楼的沙发上一直翻看到深夜,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为什么有些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遭遇这么多磨难呢?如果她们的妈妈没有抛弃她们,而是把她们带在身边抚养,她们是不是就不会遭遇这些可怕的事情了?”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燕姐。
   燕姐似乎是在收拾什么器材,狭长的工具箱里摆满了路津京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型号的精细刀具。
   她把手头的一把锋利尖刀仔仔细细擦拭,收好,然后才扭过头,反问路津京:“你觉得她做的事情真的是抛弃吗?”
   路津京一时语塞。
   燕姐又接着问她:“如果她接受了这两个孩子,她的人生怎么办?两个孩子的人生真的会因为她愿意舍弃她自己的人生就变得更好吗?有没有可能,只是多一个人被拖下水,从两个人的悲剧变成三个人的悲剧呢?”
   接连被抛出的问题,全让路津京无法回答。
   “可是……不都说,孩子就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妈妈怎么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呢?”她只能努力拼凑起已然有些混乱的思绪。
   谁知燕姐听完,却用看傻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母亲如果爱孩子胜过爱自己,当然就不会抛弃孩子了。但谁说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生的孩子母亲也都必须去爱呢?母亲无论如何都会爱孩子,为孩子奉献一切,不过是一种虚伪的幻象罢了,是这个世界需要母亲们这样做,希望母亲们能够永远这样做,才故意编织出这样的谎言。但事实上,假如孩子的存在对母亲而言并不是爱,而是痛苦,是噩梦,只要看见这个孩子,她就不得不重温自己曾经遭受的屈辱和折磨,一次又一次,仿佛活在炼狱之中,直到死去才能解脱——那母亲就是有可能不爱孩子的。因为母亲也是人,她是先生而为人,然后才被迫成为母亲的。”
   这是路津京过去从未想过,更不了解的事情,却颠覆了她对“母亲”的全部认知。
   并不是活生生的她自己的母亲,而是某种在言说中不断被建立的形象。
   路津京震惊地看着燕姐,愈发说不出话来。
   这副模样也不知是让燕姐想起了谁或是什么别的。
   燕姐眼中的光短暂闪烁了一瞬,就渐渐柔和下来。
   她彻底放下手里的工具箱,挪到路津京身边,难得伸手揽住路津京,像个在陪孩子闲聊的母亲一样,轻言细语:
   “我之前,看到过一个母鹦鹉的故事。说是养鸟人觉得家里养的鹦鹉到了可以繁育的年龄,就把一公一母两只鹦鹉关在一个笼子里强行让他们踩背。可是那只母鹦鹉死活就是看不上那只公鹦鹉,把公鹦鹉当场啄死,只剩一层皮毛连着脖子才没整颗脑袋彻底掉下来。不止如此,等到蛋生下来之后,母鹦鹉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所谓的‘母性’,而是立刻就把所有的蛋全部踩碎了,场面十分血腥残暴,吓坏了养鸟人。养鸟人这才恍然大悟,他以为鹦鹉不过是禽兽罢了,年龄到了就该踩背下蛋延续后代喜不喜欢愿不愿意的哪有那么重要,但其实鹦鹉也有鹦鹉的脾气,不愿意的就是不愿意,你硬强迫她,是不行的。鸟犹如此,人何以堪呢?故事到底有多真不好说。但我觉得,胡丽和胡娟的妈妈,就好像这个故事里的那只母鹦鹉。甚至于,她可远比那只母鹦鹉温柔克制得多了。”
   ……
   二楼楼梯的转角处,飞廉正探头探脑看着楼下坐在一起说话的路津京和燕姐,犹豫着不知要不要下去。
   司天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干嘛呢?想和人道歉和好就直接去说。多大事啊。有没有那么麻烦?”
   “我才不去呢……要道歉也是她先跟我道歉,我凭什么先跟她道歉啊。”
   飞廉脖子一缩,躲回看不见的墙角,蹲在墙壁上的装饰画下面,假装自己是一颗忧郁的蘑菇。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让她出去参与行动啊?她行不行?别闯什么祸惹来不该惹的麻烦——”
   他压低了声音,抬眼望着司天,看似质问,其实担忧。
   司天单手撑在楼梯扶手上,也往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
   沙发上,路津京仍然在和燕姐一起研究胡娟、胡丽姐妹的资料。
   “你不是说时间不多了吗?”
   司天暗自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嗓音里骤然多出些许惆怅。
   “反正这一天迟早要来。不如让她早一些适应吧。或许,她比你我想象中都还要更坚强更有力量,也未可知啊……”
   
   
   ###(9)
   偏僻小村里的平房已然荒废了多年了,到处可见残败破碎之相。
   司天一步一步走进这破屋,里里外外转一圈,确定这里早已没了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
   她在村里缓慢地走,仿佛一个游客路过那些参差平房,然后,在村里唯一的杂货铺买了一包零食。
   她向杂货铺老板打听胡强的事。
   杂货铺老板似乎是难得有机会和村外人八卦,话痨起来说个不停,没多一会儿就把胡强的前世今生都倒出来。
   “他从小家里就穷得很,连条像样的裤子都穿不上,三十好几了娶不起媳妇儿,后来也不知道是哪里凑钱还是借钱,听说是买了两个女娃娃回来,养在哪里不知道,咱也没见着。大家乡里乡亲的,本来都以为,他是打算养大了给自己当媳妇。谁知道他到底打的啥主意哦,就把女娃娃和大黄养在一起。”
   说到胡强犯的那事儿,老板仍然连连摇头。
   “他一个糙老爷们,又没啥文化,哪里养得了孩子。幸亏是没把娃儿养死了,不然事儿更大了。”
   司天也懒得听他左一个“养孩子”又一个“当媳妇”的说这事儿,就又问:“那他刑满释放以后回来村里住过吗?”
   “没有。回来是回来过,但没怎么长住过,成天在外头跑,说是要找那两个女娃儿的下落。毕竟是自己花钱买回来的,欠的债还没还上还不知道呢,总得找找看不是。不然他也没个正经工作,咋活呢?”杂货铺老板眯着眼,似乎想起了胡强和自己对话时的现场,露出个微妙的贪婪笑容。
   “所以,你确定胡强当时确实是买了两个女孩儿,是吧?”司天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一遍,一边抬手调整了一下藏在手包里的录音设备,确保收音更清楚。
   但那杂货铺老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打起马虎眼来。
   “也可能是一个吧?时间那么久了,记得不大清楚了。”
   “你们当年有人和警察提过他买回来的可能是两个女孩,不止是一个吗?”司天冷冷追问。
   杂货铺老板终于有些起急:“那谁敢瞎说?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啊!都是一个村的,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开得罪人是何苦。回头再作下仇了,吃不了兜着走。何况警察那儿是我们能瞎说话的吗?嘴快一时爽,要证据又拿不出,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
   “那你们就没想过,另外一个被胡强买回来又没有得到解救的女孩儿该怎么办吗?她被弄到哪里去了?会遭遇什么?是死还是活?”司天紧逼上前一步。
   “关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闺女!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来干嘛的?不买别的东西你就赶紧出去!”超市老板脸突然涨得通红,像被戳中刺痛了一样。
   他挥舞着手里用来擦柜台的抹布,就想把司天往门外赶。
   司天眼疾手快,一个反手把他按在柜台上。
   “胡强还有没有其他落脚的地方,或者常去的地方?”她向杂货铺老板逼问线索。
   杂货铺老板被她按在那儿,像只待宰的猪一样骂骂咧咧哼哼唧唧挣扎了半天,始终无法挣脱,只好发出讨饶的哀嚎声来。
   他把胡强常喜欢去的几个小酒馆的地址都给了司天。
   “他也没个工作,但是隔一阵总能有钱下馆子。我看他要么是真找着当年那个女娃儿了,又在跟人拿钱呢。要么就是傍上别的什么人了。你赶紧去找他吧!我就知道这么多,再问也不知道了!小姑娘一个,这么凶……”
   杂货铺老板委屈的真情实感,躲在柜台后面揉自己差点被拧折的胳膊。
   “我这样凶的姑娘才不容易被人买回来和狗拴在一起又倒手卖进窑子里。你以为你眼看着别人的女儿被虐待、被买卖,不闻不问,你自己的女儿就能有安全可言吗?”
   司天嫌弃地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多给他,大步走出了杂货铺。
   
   她找了最近的公用电话打给飞廉。
   “胡强很有可能是打算要把胡娟和胡丽找出来,继续勒索她们,你们千万保护好她们俩的身份信息,必要的话采取一点措施。”
   “我最多只能隐藏她们的现有档案,但是对于各种公开的报道,以及见过他们的人,我也没办法。而且——”
   飞廉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紧张。
   “我觉得胡强应该是已经找到胡娟的下落了,最近几天按摩店附近有人见过他。”
   司天不由攥紧拳。
   “让燕姐小心,照顾好津京。我马上就到。”
   
   
   ###(10)
   漆黑小巷尽头,小娟按摩店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路津京站在门口等着,手足无措,感觉一分钟也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门口耷拉着的小灯泡明显是坏了,大白天里也时不时闪出一点火花。
   “燕姐……怎么办啊?咱们进去吗?”路津京小心翼翼问身边的燕姐,尴尬得像一个即将第一次和好姐妹们一起去“聚众围观”色情杂志的女学生。
   燕姐一头大波浪卷发已经高高束起,梳理的干干净净。
   她穿着一件干练的灰色风衣,在按摩店外静静抽完了一支烟,然后才走到门口,抬起腿直接一脚踹开那块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破木头。
   “行了,三分钟结束战斗的家伙就别在这儿假装自己是来谈人生谈理想的了。完事儿赶紧滚。兜里一共那么点钱,买什么救风尘的黄粱梦呢?”
   燕姐的嗓音听起来没有半分冷硬,甚至还有种沙沙的磁性质感,但说出的话似乎却很刻薄。
   路津京听得似懂非懂,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燕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敞着怀提着裤子羞红了脸气急败坏从按摩店里冲出来,一溜烟跑得飞快。
   按摩店里的灯光很昏暗,有股难闻的潮湿气味,不知道是霉味还是汗水的馊味,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胡娟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旧的睡衣,没有穿胸衣,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冷冷冲找上门来的女人们笑了一声:“笑话人家救风尘,你们又是来干什么的啊?总不会是来按摩的吧?没问题。只要钱给够,女客也可以哈。”
   路津京又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她是什么意思,顿时也羞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们就是找你有点事想说,你……那个——”
   她原本就想直接说“你妹妹胡丽”。
   燕姐直接轻轻踹了她一下,把她扒拉到身后。
   “你病了有一阵子了吧。上医院看过了吗?注射器能忍住不用就不要用。会死得很快的。”
   她飞快地把胡娟这小按摩店里的摆设连带胡娟这个人都扫视了一遍,低声开口。
   “哟,您怎么,还是个大夫啊?”胡娟满不在乎地从桌上乱七八糟的杂物下面摸出一支自制的卷烟来,就当着路津京和燕姐的面点着了送到嘴边深吸一口,吞云吐雾时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她的面容异常消瘦,黑眼圈很深,脸上透着一股灰败死气,裸露的皮肤上还有不少深浅不一的褐红色斑块。
   这还是路津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一个人,不是在什么新闻报道里,或是虚构的故事里,而是这样一个有心跳会喘气的大活人,就大剌剌站在她的眼前,甚至还反过来用轻蔑嫌恶的眼神斜视着她。
   “……你这样被你妹妹胡丽看见了,你知道她得有多难过吗?”
   大脑尚来不及细细思量,话已经脱口而出。
   路津京看见燕姐向她投来无奈的眼神。
   几乎同时,胡娟的眼神也全变了。
   “你怎么知道我妹妹的事?你提她干什么?”
   她忽然恶狠狠掐灭了手里的卷烟,一步直接逼上路津京面前来,似乎想要伸手掐住路津京。
   路津京本能地往后退缩了好几大步。
   “那个……是你妹妹让我们来找你,她很想见你,想——”
   她还没能把话说完。
   胡娟忽然大笑起来。
   “她过她的好日子,见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可见的啊?”
   她用看什么可笑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着路津京。
   路津京被她盯得毛骨悚然,顿时张口结舌,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和她从前经历过的完全不一样。
   无论王瑜还是许佳佳,都是她所熟悉的,典型城市年轻女性,有能说出口的工作,受过教育,不管发生什么,遭遇什么,总还维持着外表的体面。
   但胡娟却完全是另一种女人。
   她像一只从荆棘丛里游走出来的野兽,一条邪恶的毒蛇,丝毫不在乎人世间的礼义廉耻仁智信,“道德”二字何止不被她看在眼里,甚至根本是她嘲弄讥讽的对象。
   她脚上随随便便踏着一双最便宜的塑料拖鞋,丰满的胸部没有任何遮掩在薄透睡衣下挺起两个惹人注目的点,头发也乱七八糟披散着,沾满灰尘,还有不知为何物的肮脏液体。
   可她就是能直勾勾盯着路津京笑,像鬣狗盯住误入坟墓的幼小狮子,眼神凶悍又癫狂。
   这样的胡娟,竟然比路津京有生之年所见过的所有可恨坏男人——什么冯雷、宋岳、赵老板之流加起来还要更可怕。
   路津京完全被她吓住了。
   她下意识想要向燕姐求援。
   但燕姐纹丝不动,更不开口说话,根本没有要再帮她救场解围的意思。
   路津京只能硬着头皮再开口:“至少你也应该先去看病,把毒戒了,再找份正经工作……不然,你这样下去——”
   她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
   胡娟立刻笑得更凶残了。
   “你觉得我有病啊?我还觉得你们全都有病呢!没事儿跑来过什么劝婊子从良的瘾?老娘爱卖不卖,爱死不死!关你们屁事?”
   她忽然暴起扑过来,驱赶入侵者一样把路津京往远处撵,一边凶神恶煞地吼叫:
   “赶紧给我滚!别挡门口耽误老娘做生意!告诉你,老娘没有妹妹!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休想编个瞎话就来骗老娘!”
   她那模样,比电影里毒瘾发作又吵又闹的吸毒者还要恐怖。
   路津京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被她推倒在地上,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只能无助地再一次向燕姐望过去。
   她看见燕姐脸上早有所料的眼神,知道是自己冒失开口把事情弄砸了。
   “胡娟,胡娟,你听我说,刚才是我不对,我乱说话我给你道歉,可是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别这样!”
   路津京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掉自己身上沾染的泥土,又契而不舍地追上去。
   她不能放弃,绝不能就这样放弃,否则她不知道从今往后该怎么面对自己。
   胡娟一脸厌弃地转回身,似乎又想要骂她,赶她走。
   但就在这一刻,路津京看见胡娟的瞳孔突然放大了,那张生无可恋的脸上竟瞬间有了表情。
   是某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路津京猛地跟着回过头,顺着胡娟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光头男人摇摇晃晃走到巷子深处。
   几乎同时,胡娟就一个箭步冲上去。
   她像个战士一样,一马当先,反而把路津京挡在身后,就像当年挡住她幼小的妹妹一样,横眉怒目瞪着那个光头男人破口大骂:“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又来干什么?上次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光头男人咧嘴露出狞笑,脸上的横肉跟着一抖:“小娟,爸爸今儿有空,高兴,来看看你。怎么,你还不欢迎啊?”
   “老娘没你这种爹,老娘亲爹早就土里埋了!”胡娟当即一脸要吐了的恶心表情。
   不用问也能知道,这光头男人就是胡强。
   路津京脑子里骤然“嗡”的一声。
   从来没想过,胡强竟然已经找到胡娟了,而且一直在找胡娟要钱。
   “你……你是个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虐待狂!你才不是她爸爸!没资格找她要钱!”
   路津京越想越觉得忍无可忍,气得脱口而出。
   几乎同时胡娟就又把她往后推了一把:“闭嘴!没你的事别瞎参合!”
   她不许路津京直接和胡强对上,转身对胡强说:
   “新来的,女学生玩家家酒呢,被她妈发现了要抓回家去关禁闭了。人家就是公主出宫来玩的,跟咱们不一样,不是一路人。”
   “她妈”指的是燕姐。
   她这是要让胡强知道,路津京是有家人跟着的,而且是他惹不起的人。
   果然胡强只上下打量了一圈路津京和燕姐,就决定无视她们两个的存在了。
   他只堵着胡娟一个,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怎么样,小娟,爸爸又没钱喝酒了,要不,你再孝敬一点?”
   胡娟当场白眼一翻:“我没钱了。最近生意不好。能给你的上次已经都给你了。你当鸡不用吃饭就能给你下金蛋啊?有本事你干脆把鸡杀了,一了百了,以后啥也别想要了。”
   她竟然能够这样毫不在意地说自己是“鸡”。
   路津京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就觉得心里像针扎一样疼,难过得她喘不上气来。
   胡强见了胡娟这副模样,当即脸一冷。
   “好好好,你这儿不欢迎我,那我找小丽去。”他一边摆手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转脸眼中却又透出垂涎欲滴的猥琐,“小丽现在……住在挺好一小洋楼吧,好几层呢,到处都是树,人还是个女学生,天天穿着那小裙子,坐着小轿车去上学。”
   “……你什么意思啊胡强?”只一听到他提起胡丽,胡娟的脸色顿时又变得很难看。
   胡强故作为难地搓着手:“我能有什么意思?这不是,大闺女不待见我,那我就去看看我小闺女呗!”
   他这明摆着又是在用胡丽要挟胡娟的意思。
   路津京说不出自己是愤怒还是恐惧,只觉得浑身发抖。
   她反反复复下意识去看燕姐,希望燕姐能做点什么,能阻止胡强。
   但燕姐就是什么也不做。
   她看见胡娟眼中一瞬掠过绝望的黑潮,紧接着又被燃烧的烈火卷涌驱散了。
   “行!你等着!”
   胡娟咬牙转身回了按摩店,不多一会儿,拿出一把零钱,劈头盖脸全扔给胡强。
   “就这么多了!给你!全给你!你给我离我妹远着点!信不信逼急了老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谁也别想活了!”
   花花绿绿的钞票瞬间撒了满地。
   胡强像只扑食的恶狗一样趴在地上,慌乱地捡着,把每一张钱都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这画面让路津京一阵反胃,却又手脚冰冷动弹不得。
   
   忽然她听见了一声清晰的犬吠声。
   不远处,一只大黄狗箭一样飞奔过来,直接冲到胡娟面前。
   “大黄!你回来干什么?快走!快走!”胡娟忽然簌簌发抖,紧张地大叫起来。
   她一边嚷嚷,一边把大黄狗往外推。
   但大黄狗说什么也不肯走。
   无论胡娟怎么撵它,踹它,它都一次又一次扑回胡娟身边,护在胡娟面前,冲着胡强低吼吠叫。
   “妈的!这喂不熟的白眼狼倒是一直跟着你!”胡强捡完了地上的钱,沾着口水随便数了数,就卷成一卷塞进兜里。
   他推开胡娟自己又闯进小按摩店里翻找了一通,再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旧狗绳,就往大黄脖子上套。
   “看老子回头把你炖了!烧一锅下酒能吃好几天呢!”
   大黄狗奋力地和胡强厮打,但始终已经是一条十多岁的老狗了,力量根本无法和一个仍在壮年的男性人类抗衡,很快被胡强按在地上勒得直喘气。
   “你放开大黄!”胡娟尖叫着扑了上去,抓住胡强没命地胡乱抓挠,“你敢伤害大黄,以后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臭婊子!这是老子的狗,老子杀了吃关你屁事!”胡强恶狠狠一扯狗绳把大黄从地上拽起来。
   他冲着胡娟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然后拽着大黄扬长而去。
   
   胡娟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她把自己的身体团起来,退缩到墙根下,把脸埋在膝盖上,无声地哭泣。
   头顶上的招牌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正砸在她的头顶上,从此一劳永逸。
   路津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无论是被冯雷威胁的时候,还是被宋岳和赵老板侮辱的时候,又或者是被房东带着人破门而入的时候。
   那都是发生在她的世界里的事情,虽然可怕,但只要咬咬牙就可以承受。
   然而眼前的胡娟和这个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却让她恐惧到只想逃离。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从前的自己根本活在玻璃房子里,完全无法想象,也从未有一日想象过,另一些明明与她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同样的空气却又仿佛栖身在她完全看不见的平行空间里的人,究竟都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路津京甚至觉得她喘不上气来。
   空气里弥漫着肮脏的臭味,但并不是因为这个。
   “胡娟,你起来,会没事的,你跟我们走,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
   她试着想要把胡娟从地上拽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连支撑自己的力量也所剩无几。
   反倒是胡娟忽然一把将她推开。
   “你怎么还不滚?都是你们!你们跑来找我干什么?晦气!要不是你们败了老娘的运势,老娘今天能这么衰被胡强找上门吗?!”
   她揪着路津京的衣领子,推推搡搡把人往巷子外面拽,咧着嘴,脸上满是泪痕,分不清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路津京根本没办法站稳,被她拉扯得断线风筝一样摇摇摆摆,仿佛随时都能栽在地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燕姐终于走上前来,从风衣外套里摸出一根针管,稳准狠快,没有半分犹豫,就扎在胡娟颈侧。
   胡娟像只被麻醉枪射中的大象一样,闷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燕姐扒拉着胡娟检查了一下她的生命体征,抬头对路津京解释:“没事儿。安定。死不了。”
   她示意路津京帮自己把胡娟抬回小按摩店里去。
   路津京掏空了自己的钱包,把原本就不多的现金全留在了胡娟缺角破洞的旧桌子上。
   然后,她抹着眼泪跟着燕姐一起离开了小按摩店。
   
   
   ###(11)
   回典当行的路上,路津京一直坐在车里哭,从小声抽泣到放声嚎淘。
   燕姐把着方向盘,无言以对地任由她哭个痛快。
   路津京问燕姐:“刚才你为什么不阻止胡强呢?为什么要让她抢走胡娟所有的钱?”
   燕姐沉默片刻,只能叹了口气。
   “为了保护妹妹而努力咬牙活着,是她最后的信念和尊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没有人能够自诩救世主就随便夺走,你明白吗?”
   路津京大受震撼,浑浑噩噩又哭了一轮。
   “如果我当初没有遇到司天,没有被带回家遇到你们,我会不会也变成胡娟这个样子?我没有工作,没有住处,没有钱吃饭,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只能……”
   路津京红肿着两只已经变成桃子的眼睛,带着浓浓的鼻音,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问燕姐,还是在问她自己。
   “可是,至少没有人会这样勒索我,一直找我要钱……胡娟她……胡娟她……”
   她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
   燕姐无声地伸出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搂着她,给她沉默的安慰。
   “咱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她,一定要想办法!”路津京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赌咒发誓。
   
   
   ###(12)
   路边小餐馆里,胡强点了一桌子菜,一大瓶烧酒,正在胡吃海塞。
   吃菜喝酒的钱自然是刚从胡娟那里洗劫来的。
   大黄狗脖子上拴着狗绳,萎靡地趴在他脚边,闭着眼,仿佛连生命都陷入了静止,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司天远远地看见了,直接骑着摩托车到了跟前,一个急刹车。
   “干嘛啊?暴土扬灰的,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赶着去投胎呢?”胡强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喷着酒气,不爽地骂出声来。
   司天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美艳绝尘的脸。
   “您是小娟的爸爸吧?”
   她故意冲胡强露出个无害的笑容。
   胡强顿时眼睛一亮,“哟,这是……小娟的小姐妹啊?”
   在这个男人的认知里,女人可能只有两种,而会主动和他说话还对他笑的,只能有一种。
   司天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您其实不知道小娟她妹妹到底住在那儿吧?不然您早去了。毕竟,比起小娟这点卖肉钱,那边才是大头,不是吗?”
   她忽然提到胡丽,顿时让胡强眼中闪过一丝紧张。
   “怎么?我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你能知道?小娟和你说过?”他恶狠狠仰头灌下一杯酒,瞪着司天。
   司天直接冲着他伸出五根手指:“我带您去找胡丽,咱俩联手,不愁不能从她现在那有钱爸妈兜里掏出钱来,事成之后,我要这个数。”
   胡强眯起眼盯着司天的手:“你想要五千?五万?”
   司天顿时一笑:“瞧您说的,人家是住高档洋楼天天开车进出的家庭,收养个闺女都能送进私立女中,哪能这么小家子气呢?到手咱俩五五分,少说……怎么也能在后头再加个零吧?”
   金钱的诱惑让胡强的眼睛里泛出红光来。
   “从我闺女身上榨出来的钱,你开口就跟我要一半啊?”他还有些犹豫地转着眼珠子。
   “要是没有我,您也找不着人啊。再说了,她是您亲闺女吗?您当初买她们姐儿俩,才花几个钱呢?这些年您从小娟身上不是早就回本了?”司天冷冷开口:“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愿意咱就走,不愿意就算。有肥鹅在手,那小丫头肯定早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我找别人也是一样。”
   她作势摆出一副就要上车走人的模样。
   胡强慌地站起身来,差点打翻满桌的菜和酒。
   “行!干了!等我……再喝两口,不然这好酒好菜,多可惜啊!”
   
   
   ###(13)
   胡强大约只是看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擅自以为可以控制她,可以黑吃黑,是以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司天心里清楚明白。
   摩托车一路飞驰,向着早已定下的远方。
   她载着胡强一路来到市郊一处废弃的厂房仓库前,催着胡强下车。
   胡强仍然云里雾里嘻嘻哈哈:“美女,这也不是我们小丽家啊?你把我带这儿来,几个意思?”
   “急什么?您跟我进去不就知道了?难道我还能变个老虎把您吃啦?”司天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在胡强肩膀上推了一把。
   才一进仓库的门,她就抄起早准备好的大铁棍,一棍子狠狠抽在胡强脑袋上。
   胡强连到底怎么回事都没来得及反应,就闷声扑倒在地上,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血从他的脑袋下面缓慢地蜿蜒开来,像一条浑浊的河流。
   
   
   ###(14)
   再次醒来的时候,胡强发现自己仍然身在这间废弃仓库里,疼到要裂开一样的头上绑着绷带。
   他尝试想要爬起来,想要跑出仓库外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他根本跑不了。
   就在他的脖子上,拴着一条手腕粗的大狗链,牢牢把他和仓库的墙壁锁在一起。
   能够活动的范围直径不超过两米,刚好够他解决基本的生理问题,满足生存需求。
   而大黄狗则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无声地看着他。
   一切都和当年他圈养胡娟、胡丽姐妹俩时几乎一样。
   除了大黄狗的脖子上并没有狗链之外。
   如今,能够拥抱自由的是狗,而他反而却被像狗一样死死拴住了。
   胡强满嘴乱骂脏话。
   “大黄!养不熟的白眼狼!过来!去叫人!叫人来救老子!”
   他甩胳膊蹬腿地冲着大黄狗大呼小叫。
   然而大黄狗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嫌弃地扭过头去,对他的叫声彻底置若罔闻。
   
   
   ###(15)
   仓库外面,是一望无尽的荒地,近处堆着些被遗弃的化学废料,还有一辆废弃年头很久的铁皮车。
   到处都是“危险,请勿靠近”的标记。
   司天和胡丽肩并着肩,一起站在仓库门口。
   仓库里,胡强绝望地吼叫声仍然时不时传来。
   “你要进去确认一下吗?”司天扭头看向身边的少女。
   胡丽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心愿已了的满足,或是大仇得报的惊喜,相反只有怯怯的恐惧。
   “……我不想看,就算多看这个人一眼,都会让我感觉那场噩梦又重新来了一遍,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仍然被关在那间破破烂烂的土坯房里,根本从没有得救。”
   她反复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让自己稍稍恢复了一些镇定,脸上浮现出苦笑。
   “我现在大概能理解我亲妈妈那时候把我们扔出去的感受了。当时她真的连看我们也不愿意看一眼。也许,对她来说,我们也和胡强一样,是一场噩梦的阴影,她只有逃离我们,才能继续活下去。”
   “放心。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噩梦了。我向你保证。”司天宽慰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那我姐姐呢?你找到她的下落了吗?”胡丽紧紧盯着司天的眼睛,似乎想要寻找自己渴望中的答案。
   但司天的眼中却只有意味深长。
   “我既然答应过你了,就一定会努力去找的。可是你也知道,你姐姐毕竟消失了那么久了,想要找到她,没有那么容易。你要给我们时间,也给你姐姐时间。等到她愿意见你的那一天,我会立刻给你消息的,你明白吗?”
   她把一只小巧的西王母雕像钥匙扣递到胡丽的手里。
   “这是你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想姐姐的时候,你就看看这个,记得她还在为了和你重逢而努力,你一点也不孤单。”
   胡丽含着泪把钥匙扣接过来,紧紧攥在掌中,捂在心口。
   
   司天亲手把胡丽送上了飞廉开的车,叮嘱飞廉好好把人送回家,不许偷懒。
   然后,她就站在原地,看着车和少女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夕阳的余晖洒下来,落成魔幻的光晕。
   司天心领神会地朝那辆废弃的铁皮车看过去。
   生锈的车门沉重而缓慢地推开,路津京第一个从车里跳出来。
   紧接着是燕姐。
   最后出现的,是胡娟苍白不安的脸。
   
   
   ###(16)
   胡娟一步一步走进了这间仓库,就像走进当年那间土坯房。
   “我就是要亲眼看你这个王八蛋的惨样儿!你也有今天!”
   她瞪大了双眼,眼睛里血丝密布,随手从仓库里废弃的材料堆上抄起一根大小趁手的钢条。
   以摧枯拉朽破坏一切的气势。就好像要将那间囚禁了她的土坯房彻底砸碎。
   “小娟!小娟!你心好,爸爸知道你不是那种狠心的人!看在咱俩父女一场的份上,你放我走!放我走!”
   胡强害怕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墙角,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就像当年被他暴打的胡娟一样。
   可他竟然还敢以“父女”关系自居来向胡娟求饶。
   “你真的是不要脸啊?我见了这么多龌龊的狗男人,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无耻下流的恶心玩意儿!你还敢叫我放你走?你凭什么?当初你放过我了吗?!”
   胡娟的声音陡然放大,夹杂着激动的尖声。
   手里的钢条像一把切瓜剁菜的刀,被她挥起又落下,挥起又落下,反反复复,敲打出天崩地裂似的巨大声响。
   但没有一下真正落在胡强的身上。
   要这样去殴打一个人,即便怀揣深刻的恨意,也未必就那么容易。
   胡强龟缩在那儿,筛糠一样,发出胆怯的惨叫声。因为恐惧而失禁的尿液涌出来,打湿了他的裤子和地板。
   胡娟快意地大笑起来,笑得涕泗横流。
   “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没种的窝囊废!你把我当狗养?你比狗都不如!”
   她忽然又一次举起手里的钢条,眼中一瞬暴戾涨起,眼看就要照着胡强的脑袋狠狠挥下去。
   就在这一刻,大黄狗忽然心有所感似的束起了耳朵。
   它冲着胡娟大叫一声,就一溜小跑冲过来,用身体挡在她和胡强之间,拦住了她。
   胡娟手中的钢条顿时一僵。
   胡强趴在地上,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了,顿时笑得直打哆嗦。
   “想不到吧?老子的狗,永远都是老子的狗!”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刚刚吓到尿裤子的人,打了个呼哨,就冲着大黄狗嚷嚷:“大黄!咬她们!给老子把她们通通都咬死!!”
   这疯魔的嘶吼声不由让守在门口的路津京脸色一变。
   但司天靠在门上,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也不要做。
   “大黄你让开!你让我打死这个遭天谴的王八蛋!”胡娟也冲着大黄狗嚷嚷,声音尖厉颤抖。
   可大黄狗说什么也不走开。
   它反而一步一步缓慢地蹭到胡娟身边,舔了舔胡娟握着钢条的手,反复将脑袋往胡娟手臂上温柔地磨蹭。
   这是来自一条狗的关怀与安慰,是同样为人的从来没有给过她的,与她究竟是否有权复仇没有任何关系,而只关乎她终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曾经以为这世上没有谁在意她,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被摧毁,全都不重要,于世界而言就如同从不存在,不会激起一点点涟漪。
   而现在,她终于恍然大悟。
   大黄是在意她的。
   至少,她还有大黄。
   冷硬的钢条终于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旷的回响。
   胡娟再一次跌在地上,搂住大黄狗痛哭失声。
   “天快黑了,咱们走吧。”司天在门口唤她。
   胡娟摸了一下大黄狗的头,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站起身。
   她带着大黄狗走到仓库的门口,回身最后看了胡强一眼。
   被狗链拴住的胡强疯狂挣扎惨叫着,显然已经预知了即将发生什么。
   但胡娟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她在胡强的惨叫声中,亲手锁上了仓库的大门,如同封死她心中腐坏的过往。
   大黄狗始终安静地站在她脚边,再也没有多看胡强一眼。
   
   
   ###(17)
   “我几乎没读过什么书,连字都写不好,除了出卖身体之外,没有别的本事,不知道还能怎么活下去。但是我妹妹不一样,她现在是好人家的女儿了,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有很美好的未来,没有必要因为我,让她的人生多一道阴影。”
   胡娟的眼睛湿漉漉的,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
   “我不想拖累她。你们不许把我的事告诉她。”
   她用随时可以扑上来为了妹妹再打一架的眼神瞪着司天、路津京和燕姐。
   夜晚的寒气升起来了,废弃的工厂周围,看不见灯火。
   “你知道她不会放弃找你的。与其一直躲着她,不如从现在开始期待可以和她重逢的那一天吧。”司天从兜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西王母雕塑钥匙扣,扔给胡娟,“你妹妹让我送给你的,她说她很听话,她一直在等着你。”
   胡娟本能地双手接住那钥匙扣,低头看了一眼,眼泪“噗噗”落在掌心里。
   “有病……就我那破门,什么人都踩过了,用什么钥匙扣……”
   她哑着嗓子,碎碎念了一声,抬起手背,抹掉倔强的泪水。
   “那就,先给自己找个能用上钥匙扣的家吧。”
   燕姐上前一步,把一张名片递到胡娟面前。
   “你这大黄狗,年纪大了。该去医院看看的,就一定要去看看。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店,她本人是个技术不错的兽医。你就说,是我让你去找她的。她会帮你安排。你要是愿意呢,也可以跟着她,学点新本事,为自己谋一条更好的生路。”
   胡娟似乎还有些迟疑,没有立刻去接。
   燕姐不由分说,直接把名片塞到她手里。
   这个举动仿佛烫着了胡娟。
   “我可以吗?这上头的字儿我都认不全……”
   她把那张名片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翻看,就好像在打量一扇神秘的门。
   路津京看着眼前这幅画面,又开始被心里那种针刺一样的痛感所笼罩了,让她头晕目眩,喘不上气来。
   “怎么不行了?”
   她忍不住大叫一声,终于重新感受到空气灌入肺腑的感觉。
   是活着的感觉。
   “哪怕就从照顾猫猫狗狗、给它们剃毛洗澡做起呢,好好干也能赚不少钱。等将来,你开了自己的店,每天被这些小毛孩儿围着,再带你妹妹去店里玩,多好。”
   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抱住胡娟,把一切可能传递的爱和关切全都传递给她。
   还有力量。
   但胡娟却一脸嫌弃地拍开了她。
   “你瞧瞧你穿的那一身,土了吧唧的,自己都好久没买过新衣服了吧?就那么点块儿八毛的白菜钱,你还到处装有钱人跑来可怜我?还给你!我才不要穿得这么丑的人同情我!你还是自己拿去买新衣服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大把有零有整的钱扔还给路津京。
   是路津京那天留在她桌上的钱。
   她大概已经一眼看穿了,路津京自己也是个没什么余粮的倒霉鬼,过得很拮据,所以不愿意拿路津京的钱,故意装出尖酸刻薄的样子,也要把这些钱扔回来。
   她的确是个阅人无数的女人,事故,敏锐,会察言观色,但骨子里依然善良。
   就像被胡强打上门来要挟勒索时,她依然会本能地把路津京护在身后。
   路津京紧紧攥着那一团已经被揉得乱七八糟的钱,感觉眼眶一热,又有想哭的冲动。
   
   
   ###(18)
   直到回了家,路津京仍然在抹眼泪。
   她忧心忡忡地问司天:“那个胡强虽然是个坏人,但就这么把他关在废仓库里……会不会出意外?”
   一旁的飞廉听到了,挑挑眉:
   “能出什么意外?仓库是我的,可靠的定期清洁工已经安排好了,除此之外一般没人会突然跑去,就算有人去,也有保安拦着。水和压缩干粮也都不会给他断供。这条件不比他当初拴着两个小姑娘的时候好多了?”
   “可是……万一他为了逃出去在仓库里拼命折腾呢?”路津京仍然满心担忧。
   燕姐冷笑一声:“只要他自己不作死,就不会死。就算他真的作死,我们还未必让呢。”
   “就是。”飞廉连声附和:“就他做的那些事,难道不用付出同等的代价吗?他可是把两个小姑娘折磨了一年!一年啊!少说也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再关他一年吧?少一天都不能让他感同身受。”
   “那……一年到期之后呢?”路津京忍不住追问。
   飞廉嫌恶地摆摆手:“时间到了,他要真心忏悔改过自新,自然会有人去放他走。”
   他才说完,司天就笑了一声。
   “你怎么对胡强这么‘凶残’啊?难道是这家伙以养父的身份虐待养女,激发了你什么隐藏的‘弑父’情结?”
   她似乎是在和飞廉开玩笑。
   谁知飞廉整个人都瞬间紧绷起来。
   “我哪有!明明是你自己这一次过于‘温和’了吧。”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趴在座椅背上转了好几圈,恨恨放话:“要我说,一年算什么?能够这样虐待两个孩子,这就是穷凶极恶的反社会人格!监狱欠他的无期,就该有人还给他。”
   司天下意识看了一眼路津京:“那不是因为有津京在了吗?”
   “……为什么是因为我?”路津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是……你们是真的觉得这都还算是‘温和’的操作吗?”
   “不然呢?你觉得应该怎么‘操作’?”司天回看着她,反问。
   路津京大为震惊;
   “我就是觉得吧……”她很费了一点时间,才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清楚:“胡强确实是罪大恶极,可是……有资格审判他惩罚他的始终应该是法律,没有人有资格在法律之外私裁他!“
   她才刚说完这句话,飞廉眼中就毫不掩饰地浮现出嘲弄的颜色。
   “这不就是因为法律根本不给他应该给的制裁,才需要咱们出手吗?不然你以为受害者为什么要找咱们?”
   “我懂的!可是……”路津京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我就是觉得,法治社会还是得讲程序正义,民间私裁虽然能够一时出气一时爽,对改善整个社会环境没有任何好处啊……”
   “那你自己遇着事儿那会儿怎么不说这话呢?”飞廉似乎还带着早晨和路津京吵架的怨气,直接就怼了回去。
   “我……”路津京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我那只是揭露真相,让大家都知道宋岳和那些所谓的大老板、大人物到底都做了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又不会危及谁的生命——”
   她很努力地想要为自己辩解。
   但飞廉立刻抓住了她的小尾巴。
   “所以你觉得我们对胡强做的事情才是‘过分的事情’?路津京,你是不是特别需要你的这种道德满足感啊?可是如果你的需求只是不杀死这些人的话,我们也没有杀死胡强啊?我们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他用看一个幼稚天真的孩子的眼神嫌弃地看着路津京。
   “法治社会需要程序正义,这种大道理谁都会讲。可是你想没想过,假如法本身即是不义,假如执法者是不义之人,假如所谓的程序正义反而会制造不义,受害者又该怎么办?当法律严重地辜负了受害者,复仇就会成为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既然你连那些伤害他们的恶人都不能审判、不愿审判,你又凭什么来审判他们该或不该?”
   坦白说,这些问题路津京从前确实一个也没有想过。
   她更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会有需要思考这种问题的那一天。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没有说我们就不该管受害者……”
   路津京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她反复挣扎了好一会儿,十分泄气地再开口:
   “总之我就是觉得,如果现行的法律无法解决问题,那也应该通过推动法制的进步来解决,而不是反过来也去做破坏法治秩序加剧环境恶化的事情。以暴制暴始终不是文明社会应该存在的现象——”
   还没等她说完,飞廉便又打断了她。
   “对,那你又有没有想过,也可能恰恰就是因为咱们这个社会根本就还不是个文明社会,所以才会存在咱们这种只能以暴制暴的人,对不对?”
   他明显带着一腔怒火,却不知这火究竟从何而起,于是只紧紧盯着路津京的眼睛,讥讽之意火山喷发一样漫溢得到处都是。
   他说:“路津京,你那么伟大,那么高尚,那么捍卫法治正义,那你待在我们这儿到底是干嘛来的呢?”
   路津京猛然愣住了,一瞬间手脚冰冷。
   “行了,飞廉你少说两句,不要口没遮拦随便发火。”一旁的司天似乎是终于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出声阻止,“我觉得津京的理想很美好。只是放在豺狼横行的现实里,有些坐而论道,只能从理想变成空想罢了。毕竟法治秩序是永远没办法靠单方面让受害者温良恭俭让来维护的。”
   整个过程里,燕姐都一直靠在楼梯旁边冷眼听着,虽然一言不发,但显然也没有支持路津京的意思。
   路津京骤然有种茫然又慌乱的感觉。
   她无法自控地又想起冯雷。
   那种因为目睹一个人的死亡而感到心绪不宁复杂至极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甚至叫她害怕。
   一个念头倏地在脑海中低空掠过。
   她察觉她确实没有真正认真思考过,她留在司天的工作室,留在这个“家”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又要做什么。
   她只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被对未知前程的恐惧冲昏了头脑,只要能有片瓦遮顶,无论是什么,她都会当成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
   而司天恰好在这个时刻给了她这样一根救命稻草。
   但这真的适合她吗?
   她真的应该留在这里吗?
   飞廉看似尖刻的嘲讽反而猝不及防点醒了她。
   “你说的对,也许我其实并不适合留在这里。”她忽然站起身,用极为认真的表情看住司天,“我真的很谢谢大家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我,但也许确实是我太过于依赖你们了。等明天天亮之后,我会收拾东西离开的。接下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她说完就径直往二楼她自己的房间走去。
   “……只要你是认真想好了,不是因为和飞廉吵架一时赌气——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就好。”司天站在原地仰起脸看她。
   路津京脚步一顿,用力点了点头,但没敢回头去看。
   
   
   ###(19)
   第二天的阳光穿透浓密云层落下的时候,路津京真的收拾好行李走了。
   整个典当行突然安静得像没有活人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一个最喜欢忙出忙进楼上楼下满屋跑的人。
   飞廉抱着一摞新的资料,蹲在座椅上歪着脑袋。
   “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会选中她呢?有没有想过你真的眼光不行选错人啊?你看,随便激一下就跑了,一点定性都没有,想一出是一出——”
   “你还说?到底有什么必要故意把她气走啊你?就因为她动了你的护腕吗?幼稚鬼!”
   司天靠在沙发上一边翻看杂志一边冷冷吐槽。
   “不过,我觉得她迟早还会回来的。”
   她略微停顿了片刻,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她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也许她最终不会做和我一样的选择,不会走我的老路。但那样不是更好吗?那样才是正常的。她又不是我。但她一定会醒过来,会找到属于她自己的那条路。我相信她,而且愿意为这个相信去赌一把。”
   她把手上的杂志合上,放在一边,起身走到飞廉身边。
   飞廉只能无奈地撇撇嘴,叹了口气:“我和你说过了,留给你的时间真的不一定够多了哦。”
   司天没有回应这声叹息。
   她的视线下意识向飞廉的资料上看过去。
   资料中平铺开来的好几张照片中,有一张十分抢眼,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坐在问询室里的周穆,正在向胡娟问话。
   
   
   (20)
   警察局的问询室里,周穆正在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向胡娟追问:“你真的确定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吗?”
   他递到胡娟眼前的,是司天的速写画像。
   胡娟低头坐在他对面,只满不在乎地抬眼扫了一下这样东西,又继续缩回原处,专心致志地抠她的手指。
   “你到底有完没完啊?都说了,我没见过,我一个按摩女,不接待女客人的。”
   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当真让周穆好一阵两眼发黑。
   “你养父胡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他的同村报警说这个女人在村里打听他的下落,你确定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在他说到“养父”这个称呼的时候,胡娟忽然抬起头瞪住了他。
   “谁是我的养父啊?我没有养父!他把我和我妹妹买回去的,还拿狗链拴着我们关在屋里害怕我们逃走,后来又把我卖给了老鸨子。我当时才十二岁,他就把我卖给老鸨子。他是个买卖人口还非法拘禁的罪犯!周大探长,你觉得你管他叫我的‘养父’合适吗?”
   她用她那双什么样的男人都早已经见识过了的眼睛看着周穆笑,咧嘴时露出因为沾染毒瘾而发黑的牙齿。
   周穆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瞬间竟觉得无法呼吸。
   他调整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拿出路津京的照片,递给胡娟。
   “那她呢?你再好好辨认一下,有没有见过她?”
   当胡娟伸手拿起那张影楼纪念照时,周穆明确看见了,她眼角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一定见过她,见过路津京,见过那个仍然隐身在暗影里的神秘女人!
   周穆立刻就确认了。
   但他却只看见胡娟唇角溢出的笑急剧扩散开来,仿佛幻变成一张鲜红开裂的嘴。
   那是一个嘲弄世间一切的笑容,是被厚厚涂抹的小丑的嘴脸。
   “周探长,你到底是找我问话呢,还是想让我帮你找小姑娘啊?”
   她就用那样的笑冷冷看着周穆。
   身边负责笔录的同事埋头奋笔疾书,努力掩饰眼看就要憋不住的笑声。
   可周穆却只觉得悲凉。
   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信任他,一句实话也不愿意和他说,宁愿遍体鳞伤沉入泥潭深处,宁愿无声地腐朽,也不愿意好好和他说一句话。
   他着实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他甚至有种快要哭出来的冲动,感觉自己快要被悲伤的巨浪淹没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找我。”他在胡娟离开之前,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
   胡娟看也没看,轻笑一声:“搞什么。警察也喜欢救风尘?”
   她直接把那张名片揉成一团扔回在周穆脸上,扬长而去,半点被警察叫来问话的心虚气短也没有。
   
   
   ###(21)
   “她现在一身病,还染了这么重的毒瘾,将来到底还能怎么办呢?我就说还是该给她一笔钱,至少先让她治病,再把毒戒了吧?这不都需要用钱吗?”
   飞廉看着照片里的胡娟,忍不住摇头叹气。
   “你光给她钱有什么用呢,怎么保证她不会把钱全都直接拿去买毒品然后吸毒过量致死?”
   司天和燕姐对视一眼,彼此心中了然。
   “就跟你说了嘛,被贫困扼杀的人,绝大部分为了活着已经拼尽全力了,他们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没可能靠自己去重新规划人生找到出路的。这是阶级困境。你得先给他们钱,把他们从这种困境里解脱出来。然后才能去谈其他。”飞廉显然还不死心,仍在盯着照片碎碎念。
   司天只能微微一笑。
   “钱当然要给,但是怎么给呢?”
   她直接伸手,指着照片上的某处局部给飞廉看。
   “想要真正帮助被贫困扼杀的人摆脱困境,不止要给他们钱财和资源,更关键的,还是要看他们自己有没有改变的勇气,怎么才能激发他们的这种勇气。从贫困的深渊之下向上攀爬,这个过程本身是很艰辛很痛苦的,如果胡娟她自己畏惧退缩了,那就没有人能够真正帮到她。
   飞廉不由仔细看过去,胡娟手里紧紧捏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司天给她的西王母雕塑钥匙扣。
   而另一样,是燕姐给她的那张名片。
   
   
   ###(22)
   胡娟缓缓地沿着警察局大门外的马路走了很久,似乎漫无目的,不知道该向哪儿走去。
   一直蹲在警察局门外等她的大黄狗,此刻也仍然跟在她的脚边,寸步不离。
   手里的钥匙扣和名片已经被捂热了,她仍然紧紧攥着,始终不曾松开。
   她温柔地反复摸了好几下大黄狗的头,忽然,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轻颤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地图上某处被红色的笔迹圈了出来。
   正是燕姐介绍给她的那家小动物医院。
   
   
   ###(23)
   警察局局长办公室里,周局长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你是每天闲得没正事儿做了还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把什么按摩女都叫到局里来问话?几个意思?”
   周穆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听着,无视对方几乎快要戳到他脸上来的手指,一句话也不说。
   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显然愈发激惹起周局长的怒火,音量又拔高了几分。
   “劝了你多少次了,不要整天沉迷些没意义、没前途的案子,不识时务,不求上进。就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你要不然就把警徽配枪给我交了,爱干嘛干嘛去,好过在这里给我丢脸!”
   他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周穆眼神一暗,努力强忍了好几次,到底还是没忍住。
   “那什么案子才算有意义、有前途的案子呢?这个案子涉及到至少一件非法买卖、囚禁、虐待儿童的旧案,还可能涉及到强制卖淫、勒索和一个人的失踪,身为警察这样的案子我不应该查吗?怎么我查这个案子反而对不起我的警徽了?”
   他才刚说完,周局长就用更高的嗓门压制了他。
   “你不要以为你拼命把案情往大了说就能占理!已经结案定性的案子,那就是已经结案定性了,你就算想重开调查,想翻案,也得先按流程走!要都和你一样自己想什么就是什么,就非得要干什么,那还不天下大乱了?你以为你穿着这身警服就能代表公平正义了?警服是让你穿出去搞个人英雄主义的吗?你是执法者,执法,执法,你的职业守则第一条就是执行,只能是执行!”
   真是再周局长风格不过的训话现场。
   周穆原本还满心怨愤,听到最后竟然不由自主横生一丝心虚。
   “我没觉得我就能代表公平正义了,也没想当英雄。可是你以为我就能和你一样了吗?心里只有升官发财,功名利禄,根本没有公平正义,也没有家人?”
   他猛抬起头,死死瞪住面前的周局长——他的亲生父亲,嗓音明显透出疲倦的沙哑,却掷地有声。
   “我告诉你,警徽我不会交的。要交也是你交。不配做警察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原本打算转身就走。
   “周穆,你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你是不是整天琢磨些有的没的把脑子琢磨坏了?我是你爸!”周局长在他身后,对着他的背影发出愤怒的咆哮。
   周穆人已到了门口,听见最后这一句,竟然情不自禁地冷笑起来。
   “你还知道你是我爸呢?我以为你早忘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打从苗苗不在了那天起,我就不把你当成我爸了!你不配!十年了,你哪怕有一天认真查过苗苗的案子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在乎过吗?要不是你除了升官之外什么都不在乎,苗苗会出事吗?你现在知道说你是我爸了?晚了!我不想做你的儿子,更不想做你这样的人!你不愿意查的‘没前途的案子’我来查!我一定会把害死苗苗的凶手抓回来给你看!”
   他愤愤说完,怀揣着积压十年的怒火,用力摔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狗与少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