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萧,明月昭昭。
此时在谢府的淡雪阁内,谢瑾双手负在身后,听坐在案前的幼弟谢思背诵《太
公六韬》中的《文韬·守国篇》。
谢思摇头晃脑,滔滔不绝: “天生四时,地生万物,天下有民,仁圣牧之。故
春道生,万物荣;夏道长,万物成……”
冷不防一记戒尺抽到案前,谢瑾厉声道: “坐直了!”
谢思吓得背脊一挺,脑袋定住,眼珠子也不敢乱瞟。
谢瑾这才道:“坐如钟站如松,起坐行止都要有个样子!行了,你继续。”
谢思老老实实背诵道: “……故天下治,仁圣藏;天下乱,仁圣昌;至道其 然也 … …”
谢瑾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何解?”
谢思挺挺胸脯,道:“圣人参照万物运行规律,效仿自然法则,作为天下治理 的原则,所以天下大治时,仁人圣君就隐而不露,天下动乱之时,仁人圣君就奋起
拨乱反正,建功立业……”
谢瑾只点点头:“还算记得牢——你再讲讲《龙韬·军势篇》。”
谢思一下跳了起来:“夫子还没讲到这里!”
谢瑾恨铁不成钢地说: “夫子没讲, 你自己就不能现看现学?我谢家以武立身,
这《太公六韬》乃是根本, 六韬之上还有三略, 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 不说六韬, 《黄
石公三略》也已经烂熟于心……”
谢思翻了个白眼:“又拿二姐来埋汰我,大哥怎么不拿你自己比?”
谢瑾冷笑一声,大言不惭道:“我不说我自己,是因为差得太远,怕说了打击
到你的自信心。”
谢思“切”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大哥得意什么,我可是听二
姐讲过,别人不说,有一人是你铁定压不过去的,那沈将军——”
谢瑾眉心又是一皱, “啪”的一声,将那戒尺在桌上狠狠一抽: “都三更了,少
说废话,快把军势篇讲讲。”
谢思这回却不怵他,小脸儿一皱,叫道:“大哥也知道三更都过了,却还不放
我走,我知道你要娶沈将军了心里烦,所以就来可劲儿折腾我!”
“说什么呢?”谢瑾脸色一沉,目中两点幽寒似箭一般射过来。
谢思伸了伸舌头,跳下凳子就往外头跑。他一面跑还一面不怕死地从袖中拿出
一样东西,在他哥眼前晃了一晃。
“今儿在大哥书房里翻到的,大哥是不是还惦记着这耳坠的主人?”
谢瑾定睛一看,更是火冒三丈,丢了戒尺去取墙上悬挂的一柄宝剑,撩了袖子
喝道:“还来!”
谢思做了个鬼脸,将那坠子往案上一扔: “你都要娶沈将军了,这种东西趁早
扔了的好,人家沈将军嫁过来,可不是要看你睹物思人的。”
谢瑾愣了一愣,怒容却慢慢收了,半晌抚着长剑,低声道:“你懂什么!”
谢思听大哥的语气中含着几丝苦涩之意,又看了看他脸上的神色,有点后悔造
次,忙把桌上的兵书举起挡在自己面前,脑袋都几乎埋进了翻开的书页里。
谢瑾走回案前,将那枚耳坠拿在手上,看了谢思一眼,沉默一阵,道:“大哥 没多少时日就要回北境了,这些日子考校你,也是想你快快成长。如今北境虽暂时 平稳,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再起波澜……父亲年事已高,北境的平稳,总还是要
靠咱们兄妹三人。”
“不是现在有了沈将军吗?”谢思不解问道。
谢瑾一时哑口,闭目按了按眉心,这才睁眼,沉声道:“没这么简单, 日后你
就知道了。”
谢思从书本后探出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哥。
谢瑾正立在窗前,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万籁俱寂,夜风溜过窗棂,微微拂动他
素白轻薄的宽衫,越发显得人长身玉立,芝兰玉树一般挺拔清隽。
谢思啧啧有声,自言自语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如大哥一般高?”
谢瑾闻言,转身瞧着他一笑:“总有那么一天,你会长得比我还高——好了, 不说这些了,我再给你讲两条,之后就回你自己院子歇了吧。”
谢思这会儿乖巧了,脆生生应了一声:“好的,大哥。”
谢瑾略微顿了一顿,温和道:“我说,你翻页,《武韬》卷第八页发启篇。”
谢思依言将书翻至那一页,只听谢瑾朗朗而诵: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 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
“ ……这段话的意思,便是说蛰伏的鸟要出击的时候,总会选择低空飞行,将 翅膀收敛起来, ”谢瑾缓缓踱步,将那长剑挂回墙上, “凶猛的野兽要搏击前,会 先把耳朵耷拉下来,然后选择俯身伏地;圣人将要行动时,必先在人前表露出愚蠢 迟钝的样子……”他走回窗前,在月光下摊开手心,注视着掌中那枚莹绿通透的水 滴状耳坠,继续讲道,“所以从对手一些异于平时的举动,可以推断出其下一步的 某些行动。讲个例子,有一年樊国雪灾,你二姐在关外探知樊国王侯通过西凉国囤
积了大量的粗盐,问题是,如果只是民用,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谢思嚷道:“我知道!粗盐可以化去道路上结的薄冰,便于行军……”
谢瑾微笑点头:“不错,所以当年……”
兄弟俩正说着,门口传来重重的叩门声,未等谢瑾开口,门已被推开,一脸喜
色的谢夫人带着一堆丫头婆子走了进来。
谢瑾忙将手中的那枚耳坠收入袖中,垂手道:“母亲。”
谢思也蹦过去,笑道:“娘。”
谢夫人只“嗯”了一声,扫了眼屋子,转头对身后一名婆子道: “看见了吧, 我就说他这间书房简陋了些,这张紫檀木的书案,年头太久,颜色也太暗, 回头让 高管事弄张黄花梨的来,库房里的老坑端砚和汝窑的鹤口笔洗弄两个来摆上,还有
这书架也得换成和桌子齐套的……”
谢瑾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母亲,这是做什么?”
谢夫人这才赏了儿子一眼,喜滋滋地说: “沈荨就要嫁到咱们家了,不收拾收拾 怎么行?松渊小筑那边我都瞧过了, 明儿就让人来翻新, 再扩一两间, 才好作新房…… 对了,这书房也扩一间,不然荨儿来了,去哪里处理公务?人家也是大将军……”
“母亲, ”谢瑾苦笑,“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依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成亲
后她定然要随我去北境。”
谢夫人道:“那又怎样?就算只在家待几日,那也要弄得像个样子才成!人家
嫁过来,可不能受了委屈!”
“母亲到底明不明白她嫁过来意味着什么?”谢瑾欲言又止,最后小声道。
谢夫人瞪他一眼:“我不管!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我懒得听!总之我现在高兴得很, 你别来扫我的兴,你妹子在北境知道了也一定很欢喜,我可告诉你——”她上下打 量着大儿子, “人过门了,不管怎样,都得好好待人家,别总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
样子,脸跟个冰块似的,谁爱看?”
谢思“嗷”了一声,跳到哥哥身上,拿手扒住他的嘴角往两边扯。
“胡闹!”谢瑾皱眉呵斥,把小猴子一样趴在他身上的弟弟拉下来。
谢夫人撑不住笑了,满意地领着谢思, 一阵风似的走了。
书房里骤然安静下来,谢瑾长叹一声,揉了揉眉心,走到窗前坐下来, 自袖中
掏出那枚耳坠,放在掌心端详。
那翡翠水滴玲珑小巧,一根纤细银丝连着的不是耳针,却是一只小小的镂空
耳夹。
他看了片刻,抬头望向窗外。
外头斜月沉沉,秋夜幽凉。
谢思的话和母亲的话交替在他耳边响起,他低了头,垂眸凝视掌心许久,起身
出门,走到花园里万春湖上的四角亭边,将那枚耳坠丢进了水里。
大宣昭兴三年,十月初八,宜嫁娶。
是日天高云淡,秋阳明丽,上京城内的几条主街水泄不通,热火朝天,百姓摩 肩接踵、推推搡搡地挤在街上,一面议论着昨日沈将军四十八抬沉甸甸的嫁妆,一
面翘首盼着威远侯府谢将军的迎亲队伍。
谢瑾大清早便领着迎亲队和花轿出了门,但接近午时,离抚国大将军府却还有
整整两条街的距离。
谢瑾事先请人征询过沈荨,她的意思是要从自己的将军府出嫁,而非定远侯沈
炽的府邸。
从两人议定婚事到今日大婚之礼,也不过月余的时间,傅阁老亲自盯着自家指
定的官媒,这才赶着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纳吉、纳征、请期等烦琐的流程,两家
也忙乱得跟行军打仗似的,总算到了今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一个多月以来,沈荨告了假没去上朝,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十几日前入宫参
加过一次宫宴,再没露过面。
这期间,婚礼的各项琐事都是老当益壮的沈老爷子出面在操办,沈炽多次想来
帮忙,都被老爷子给挡了回去。
这日沈炽带着夫人老早便到了将军府坐镇,沈二夫人本想进后院去瞧瞧,沈老 爷子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你这做婶婶的,平日里问都不问一句,这时候何苦去
碍她的眼?”
沈二夫人腹诽两句,也就罢了,乐得清闲地坐在前厅喝茶。
沈老爷子借口更衣,拄了拐杖绕到垂花门口,问院里的丫鬟:“回来了没?”
丫鬟忧心忡忡地摇头,沈老爷子咬牙,吩咐身后跟着的管事:“再堵。”
于是一刻钟后,正行至前街的迎亲队前头,蓦地冲出一群小孩,毫无惧色地拦 在新郎的高头大马跟前,要钱的要钱,讨饼的讨饼,围着新郎蹦蹦跳跳地唱: “绵
风吹动荷花现,线针月老把婚联,般般如意人间喜,喜气临门在今天——”
……又来!
谢瑾冷眼瞧着这群小孩, 身姿笔挺地捏着马缰, 待小孩们唱完了, 方才道:“赏。”
他身边跟来迎亲的一名族兄从兜里抓了一把铜钱,一面撒一面凑到谢瑾耳边 道:“今儿都是第五波了,谁这么没眼色阻咱们的道?”
谢瑾瞧了瞧不远处的抚国大将军府, 无奈道: “左右已经误了时辰, 索性慢慢去, 说不准到了沈府,还有得磨。”
果然迎亲队伍到了将军府紧闭的大门前,被拦了接近一个时辰——对子对了 二三十个,漫无天际的古怪题目也答了数个,最后还是谢瑾在沈老爷子的要求下,
把老爷子早年写的一本《兵策论》一字不差地背了三篇,这才被放进了大门。
等谢瑾好不容易进了前厅,毕恭毕敬地向沈老夫妇、沈炽夫妇敬了茶后,喜娘
又笑盈盈地出来,说新郎做的几首催妆诗新娘不甚满意,请另做几首。
谢瑾面上并无任何不耐之色,很配合地做了一首又一首。
“画帘半卷秋色醉,菱花镜里芙蓉笑。锦帐红衾相思寄,荷露风柳鸳梦悄。”
他一面随口胡诌, 一面观察着沈家长辈。
沈老爷子一脸淡定,沈炽一脸疑惑,间或还朝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谢瑾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戎装谢却霓裳拢,玉楼深处红妆慢……”
眼见这催妆诗越做越不像话,终于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传来,盖了盖头的新娘被
人扶了出来,谢瑾朝新娘子裙下一扫,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
一对新人朝长辈行了大礼,新郎牵着新娘的手,领她上花轿。
“今儿这么大的日子,出去办事也该紧着点时间,再不回来我都撑不住了。” 谢瑾常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于化开了春风般的笑意,不过与身边人的耳语却是冷冰
冰的,带着几丝不满和烦躁。
盖头下的新娘轻笑一声。
“谢将军说哪里话? ”许是没来得及喝水,她嗓音略有点沙哑,“统共这辈子
也只嫁这一次,不过想多得将军几首催妆诗罢了……怎么?不可以吗?”
“ ……很可以。”谢瑾掀开轿帘,扶新娘坐进去,颇为好心地提醒她, “你忘
记换鞋了。”
新娘子僵了一僵,脚立刻收进红裙下摆中,谢瑾这才自觉报了一箭之仇,低 笑一声放了帘子,跃上前头的白马,唤来身后的亲卫祈明月,在马背上低声耳语了
两句。
轿夫稳稳抬起花轿,锣鼓鞭炮一阵轰响,新郎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欢声笑
语中稳稳地开道前行,不一会儿便去远了。
尽管回程很顺利,但迎亲队伍到达张灯结彩的谢府大门时,金轮已坠,天边稠 艳的晚霞染了半城绯色。谢府跟前望风的人松了一口气, 心急火燎地往门内跑: “来
了!来了!”
谢瑾翻身下马,走到花轿跟前,修长的身形挡住众人的视线,轻轻一勾轿帘,
将一双大红的绣鞋从帘缝里递了进去。
“刚让明月买的,约莫不太合适,将就穿一下。”
花轿里头传来隐约的窸窣之声,谢瑾等了片刻,这才掀起轿帘,伸手进去将新 娘子搀出来,随即矮下身,待人伏到自己背上,背起新娘大步流星地进了谢府广亮
的大门。
这一夜威远侯府高朋满座,欢声鼎沸,喜意无边,朝中高官来了大半,主宾席
上的宣阳王也是从头坐到尾,直闹到三更后,满堂宾客方才渐渐散去。
谢瑾跪在堂前,接了太后和皇帝派遣宫人送来的贺礼,直接绕过前厅,进了后
院的新房。
松渊小筑内静悄悄的,闹洞房的人被泼辣的谢夫人赶了个一干二净,此时院子
里红灯高悬,彩绣朱幔,入眼俱是一片喧嚣热闹的颜色,而秋夜寂凉的风穿梭着。 谢瑾在院子里伫立几息,推门进屋。
绕过绣着金玉满堂图案的十二扇屏风,本该坐在喜床边等候的人已裹着喜被沉 沉地睡到了床帐里,半幅软红纱幔垂下来,掀起的红盖头散在床脚,椅子上搭着大
红的喜服,床前的脚蹬上,搁着的正是他日间令人仓促买来的红缎绣鞋。
……不愧是沈荨。
谢瑾也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犹豫了一瞬,脱去身上的喜服, 去了净室。
净室的角落里有沈荨换下来的衣物,一条玄色帛裤正是她今儿穿在大红嫁衣裙
子下未来得及换的,谢瑾在背她进府的时候,没少将裙裾暗暗往下扯替她遮掩。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沐浴更衣。
“哔剥”一声,高台上的红烛爆开一朵灯花,沈荨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感觉 身畔有人欺近,眼睛都未睁开,五指倏然探出,直接抓住对方的衣领狠狠一掼,将
人按倒在身侧, 一个翻身骑上来,另一只手已牢牢扼住身下人的咽喉。
“什么人?! ”这一声喝出后,她方才睁开还有些黏糊的眼睛。这一看,她顿
时有些讪讪的,忙把扣在人喉间的手挪开。
“……怎么是你?”
被她制住的人便是一身红色寝衣的谢瑾,他脸上满是错愕之色,被她方才悍然 的举动弄得有点蒙。
红纱帐里,乱褥之间,两人默默对视着。谢瑾乌发铺枕,寝衣的领口被她拉开 了,露出锁骨处一片春肤秀色,颈间几个淡红的指印还未褪去,衬着因饮了酒而微
泛桃色的眼尾颊面,显出几分别样的暧昧和旖旎。
沈荨丽眸定住, 一时被这美色所迷,竟忘了动弹。
谢瑾的嘴角慢慢浮开一丝笑意,长睫下墨眸如星,含着两分讥诮: “今儿我俩
大婚, 自然是我,沈将军忘性倒是极大。”
“睡迷了,对不住。”沈荨嘀咕一声,吹了吹额前碎发,这才准备翻身从他身 上下来。谢瑾却一把抓住她左边的大腿,将她扣在自己腰间,左手沿着她的右脚脚
踝慢慢抚摸上来。
“你……”
沈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烛光红纱掩映下,同样穿了一身大红寝衣的姑娘青丝凌乱,晕生双靥,再不是
惯常的素净与清淡。
有力的手掌从她小腿上一寸寸按过,似在探寻着什么,直到身上的人“唔”了
一声,谢瑾这才停下,轻轻撩起她的裤腿。
膝盖下三寸处, 潦草地绑了几圈绷带, 血迹早已浸了出来, 只因穿了红色的绸裤,
不甚明显。
谢瑾瞧着那处地方,淡淡地问道:“怎么回事?”
沈荨打了个哈哈, 从他身上翻下来, 坐到床边, 满不在乎道: “小伤, 赶时间,
一不小心就从马上摔下来了。”
“一不小心? ”谢瑾嘲讽一句,“沈将军会从马上摔下来,怕是太阳打西边出
来了吧?”
“这不急着赶回来和你成亲嘛, ”沈荨瞅着他笑, “我心急如焚,生怕赶不上 吉时,还好,虽然迟是迟了一些, 但多亏了谢将军十多首催妆诗, 也算因祸得福,
我甚欢喜。”
“ ……是吗? ”谢瑾不置可否,把敞开的领口合上,坐起身来悻悻道, “大婚
的日子早就定好了,什么事非要赶着今儿去办?”
沈荨垂头不答。
谢瑾看了她一眼,起身去了净室,少顷端了一盆清水出来,放到脚踏上,将她
的右腿抬起。
沈荨忙道:“我自己来。”
谢瑾也没坚持,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她卷起裤腿,揭开绷带,拧了盆里的毛
巾擦拭伤处。
那伤处裹得极敷衍,也没怎么清洗过,这会儿伤口周围还有点污渍,沈荨脸色
如常,动作粗鲁,刮到外翻的皮肉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谢瑾冷眼旁观,终是忍不住弯腰蹲下,抢了她手里的毛巾,重新拧过一遍水,
轻轻擦拭伤处,动作比伤口的主人轻柔了许多。
沈荨略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我腿上有伤? ”她自问行走之时并无异常,没
想到还是被他察觉了,这人倒真是心细如发。
谢瑾不答,隔了一会儿反问:“是去西境寄云关了吧?”
“瞒不过你。”沈荨笑了两声, “不错, 我本算好了时间, 一定能在昨夜赶回,
没想到路上出了点意外, 有人给驿馆的马下了绊子, 不止我, 姜铭和朱沉也着了道。”
“谁做的?你堂弟沈渊? ”谢瑾握住她的脚踝,将她那条腿搭在自己的膝上,
低头仔细瞧她的伤口。
沈荨很坦率:“是,他应该只是想绊我一下,让我赶不及大婚。”
“你自找的, ”谢瑾毫不客气地说, “你既答应了太后来我谢家, 便是自愿放弃 了十万西境军的统辖权,这时候又赶着去西境联络你那些旧部,我若是沈渊,心里
也会不舒服。”
沈荨咬着嘴唇:“你倒替沈渊说话?”
“替他说话又怎么了? ”谢瑾冷笑一声, “沈荨,做人不能太贪心,你没听过鱼
和熊掌不可兼得吗?”
他挪了椅子过来,将她的腿架在椅背上,起身把水盆端走,又取来药匣。
“他这是给你个下马威,警告你别再插手西境军。”谢瑾一面细心地把药粉撒
在伤口上, 一面说,“西境军和北境军你都想要,世上可没这样的好事。”
这人嘴里说着戳心窝子的话,手上动作却极细致轻柔,沈荨本想发脾气,又寻
思着自家腿在人家手上捏着,识时务者为俊杰,遂忍了忍没吭声。
“大婚之时你若没出现,太后那边定然无法交代, ”谢瑾朝她伤口上轻轻吹着 气,让那药粉更均匀地落到深处,“你与太后生了嫌隙,沈渊就更能牢牢握住西境 军。你一向行事还算稳妥,怎么这时倒犯了糊涂?沈渊刚刚接管西境军,正是风声
鹤唳的时候,你何苦这时去招他?”
谢瑾一面说着, 一面抬头瞧她, 一瞧之下,不觉愣了一愣。
沈荨并未如他料想那样一脸怒容,也没准备说点什么话来反驳他,只是笑眯眯
地瞧着自己。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脸挨她的腿极近,嘴唇都快碰上那处肌肤了,而她舒舒服服 地靠在床边,将被褥团成一团垫在身下,那条腿屈尊降贵地让他举着,脸上的表情
仿若在说:想亲就亲一口吧。
……
谢瑾心下有点羞恼,绷着脸将她的脚放下,取了绷带来一圈圈地缠,嘴上还不 饶人: “这时候赶着去西境, 你怕不是后悔了吧?只可惜木已成舟, 你后悔也没用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荨托着腮,一脸认真地打断他:“谢瑾,今儿洞房花烛,你说这么多废话,
莫非是想拖延时间?你若不想,直说便是,我不勉强你。”
谢瑾一口气堵在喉间,差点跳起来:“拖延?我能拖延什么?沈荨,你老说这
些话不觉得无聊吗?”
“咦?”沈荨笑了笑,“这是无聊的话吗?难道不是正事?”
谢瑾一时语塞,不觉朝她看了一眼。沈荨这会儿慵懒地靠在床头,如瀑青丝斜 斜地堆在一边的肩头, 寝衣的领口里露着一线红兜儿的金线滚边。也不知是红烛映的, 还是脸上本就抹了胭脂,一向素净的脸此刻霞飞双靥,眼波如水,要命的是一条纤 长的腿还被自己放在膝上,轻薄的裤角只挂在那条腿的腿弯处,如果忽略那厚厚的
绷带,倒真是活色生香。
谢瑾忽而觉得唇有点干,脸有点热。
两人的目光碰到一处,都没再挪开。
绷带的结早打好了,但谢瑾的手仍放在沈荨的腿上,肌肤接触的地方,晕开一
阵热意,令两人呼吸渐渐发沉,心跳也有些快。
顺理成章地,他将她那条伤腿和着另一条腿一并捞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臂横过
她的腰,直接把人抱进了喜床深处。
全幅红纱帐幔垂了下来,一小方天地里,尽是深深浅浅的红,烛火在帐外明明 灭灭地跳动着,时光的碎片浮出来,化作悠然长河,里头浸着的全是他和她的点滴
往事,水到渠成地推着他拥紧身上的人。
那些针锋相对的你来我往,此时也成了浮光掠影,轻飘飘地挠在心头,无关痛
痒,更无关紧要。
这一切,原来并不困难。
将沈荨揽在怀里时,谢瑾心想。
一个多月以来,他很多次设想洞房花烛夜的情形,每每到关键的时候就没法再 往下想了。可是婚约已定,不管她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嫁给 他,他们总归成了夫妻,再不甘,再不愿,他也必须扭转自己的心态,把她当成自
己的妻子看待。
谢瑾以前,没把沈荨看成是个姑娘。她和他所认识的大部分姑娘截然不同,她 武力超群、性格直率、大而化之,大多数时候没个正形,有时还带着些痞气,但打
仗时绝对身先士卒、奋勇无畏,在军中很有威望。
撇开那些恩怨和争吵,谢瑾私下里其实很欣赏她,不过这种欣赏他自认为绝不
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倾慕和喜欢。
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很关注沈荨,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他时常会想着她,在 她不来挑衅他的时候,甚至会暗暗地去撩拨她,但从来没想过要去喜欢她,爱她,
与她做一些极亲密的事——除了那次偶然的梦。
所以刚得知自己必须和她成婚时,谢瑾是不情愿的、抵触的。
他曾以为洞房这一关,自己很可能过不去,因此每天早上起床之时,都会默念
三遍:“沈荨是个姑娘,我将成为她的丈夫,而她将成为我的妻子。”
事到临头, 一切居然这般容易, 甚至自己没有半分勉强, 他先是吃惊, 后又释然。
也许是多日的自我暗示和情绪调整起了效果,他已经接受了她于他的这种新
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