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书名:深海里的星星II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25288 下载APP
我要去拉萨了,这件事确定了之后,我每天都活在一种难以令别人理解的亢奋里。
  基本的行程定下了,我开始收整行装,准备把一些多余的东西寄回家。
  陆知遥不厌其烦地强调:“能不带的东西都别带,光去拉萨还好,接下来往阿里走一定要减轻负重。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想都不用想了,到了那儿你弄得再漂亮也没人看,几天几夜没水洗脸洗澡是常事,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我最初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惊恐,要知道,如果两天不洗头,那和要了我的命有什么分别?
  他斜着眼睛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小题大做有点儿鄙视。
  “那……那边有Wifi吗?”我有点儿担心,假如要和我妈、还有朋友们失联一两周,他们该有多担心啊。
  “Wifi?”陆知遥听到这个问题,几乎快要笑出声来,“到了那边儿,手机信号都没有,还Wifi,你想清楚吧,到底要不要去。”
  “去,当然去!”我可不想被这个家伙看不起。
  “还有,你那些花裙子、吊带什么的也都寄回去吧,之后没机会穿了。”
  “啊!我还想穿着那条橘红色的裸肩长裙站在……那个什么,什么错边上让你给我拍张照呢!”我几乎都语无伦次了。
  他又露出了那种欠扁的笑:“我只会拍野生动物,不会拍人。”
  屁!我看了他的网络相册,是一个什么国外的服务器,打开的时候费了好半天,一集电视剧都快放完了。
  没错,大多数照片都是野生动物,可是,也有很漂亮的姑娘。
  我心想,陆知遥你个王八蛋——你心里明明是觉得我不好看吧!
  
  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我没敢说出真实情况,要是她知道我跟个刚认识几天的男人跑到荒无人烟,没有水洗澡,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去,她说不定会亲自过来把我抓回去。
  我含混其辞地说:”我就去西藏看看,放心吧,没事的,很多比我年纪小的孩子都能去,我有什么不能去的啊。”
  幸好我妈对西藏也没什么概念,对她来说,西藏就是拉萨,就是有布达拉宫的那个地方,她也没搞清楚西藏到底有多大。
  “要是有高原反应怎么办?”她在电话那头表示自己的担忧。
  “不会的啦,拉萨的海拔跟香格里拉一样,都只有3600米,我前两天去了一趟香格里拉,完全没有一点不适,放心吧!”
  这我可没骗她,虽然只去了一天,但同行的几个女生都脸色苍白,呼吸困难时,我可是一个人健步如飞呢。
  “那好吧,你自己要小心点,有什么问题就赶紧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跟许至君分手之后,我妈对我比以前放任了很多。虽然我确信她并不知道那些事情的内情,但也许就像康婕说的——就你躺在家里不吃不喝的鬼样子,你妈肯定能看出不对劲啊,女儿大了,还是少管你吧。
  
  等快递员来取件的时候,我抽空给康婕打了个电话,没想到,这都中午了,她还没起床。
  “你过得真是堕落啊。”我感叹着。
  “是啊,我都快穷得要去申请低保了。”她跟我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过两天进藏,有些东西要先寄回去,我怕我妈翻,寄到你那儿吧。”
  “行。哎,对了……你那个姓陆的朋友,靠不靠得住啊?不会是骗子吧?”
  骗?我有什么好骗的,我有什么值得他骗的?我自嘲地笑笑:“我一没钱,二没美色,三没旅行经验,一路上随时有可能成为他的累赘,换了你,你愿意骗这么个废柴吗?”
  “程落薰——”康婕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我觉得你到现在还是没什么改变啊,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呢,你肯定有你的优点呀……照你说的,他是个挺厉害的人对吧,他为什么叫你一块儿去呢,一定是看到了你某个闪光的方面吧?”
  我完全愣住了——我既不相信这是康婕说出来的话,也不相信她说的话——我有什么闪光的方面,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却被陆知遥发现了?
  “我觉得你就是在外边还没待够,你再走走吧。”康婕说。
  
  我动身的前一天晚上,陆知遥忽然过来敲门,问我:“你有没有帽子?”
  帽子?我摇摇头。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倒腾了一会儿,拿了一顶棒球帽过来给我:“戴着吧,你们女生不是最怕晒黑了吗?”
  那顶灰色的帽子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一时之间我不晓得该有什么反应好,是该认真地说谢谢?还是开玩笑说您真是个好人?都不对,我只觉得怎么说都不对。
  我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看着木地板上我们的影子交会在一起。
  “你有没有防晒霜?”陆知遥接着问。
  “有。”我的声音很轻。
  “嗯,那就行了,药品那些我会准备的,万一有什么事到时候给你打一针葡萄糖。”顿了顿,他又说,“你到了之后别做什么剧烈运动,你第一次去,身体需要一点儿时间适应高原气候,也别忙着洗澡洗头,会减低免疫力。冷的话就找个户外用品店买件山寨的冲锋衣穿着……哈哈,里面那层抓绒挺保暖的……我得跟几个朋友先碰头,十天之内,到拉萨跟你会合,有事你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我用力地点点头。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没抬头,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在那一刻我会有点儿,想哭,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短暂分别吧。
  
  我被这种惆怅弄糊涂了——明明大风大浪生离死别都经历过,为什我还是如此脆弱?
  要再多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我才可以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忧愁是为什么。其实任何一个女孩子,她的多愁善感都不是来源于偶像剧或者言情小说,而是来自牵过她的手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他会不会跟她一起走,还是说他会先走,是明天醒来他就走,还是留在身边永远不走。
  
  在我动身去拉萨的时候,康婕那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生活也戛然而止——眼看就要弹尽粮绝,她必须出去工作了。
  面试的前一晚,康婕把李珊珊叫出来吃东西,两人喝了很多冰啤酒。
  康婕脸上逐渐泛起绯红,半是真切半是玩笑地说:“年纪越大越觉得投胎才是真正的技术活啊,真的,投对了父母就等于做对了一生中百分之九十的事情……”
  李珊珊有些心不在焉。家里的网就快要到期了,宋远说约了朋友晚上一起去网吧打游戏,她心里是不太情愿的,可到底还是同意他去了。
  其实宋远一出门她就后悔了,剩下她独自在家,要多无聊就有多无聊。电影、电视剧都不想看,刷刷手机也没什么有趣的八卦新闻,看看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那么几分钟的空档,她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所以,当康婕打电话来的时候,她简直想叫一声“救命恩人”。
  
  她们各怀心事地,继续喝了好几杯。忧伤的气氛笼罩在餐桌上。
  
  “康婕,你说,落薰她能忘掉林逸舟吗?”李珊珊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康婕怔住,手里拿着筷子无意识地敲打碗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觉得,忘不了吧。”
  “你不是说她新认识了朋友,而且,还要和那个人一起去什么阿里巴巴吗?”
  “是阿里,没有巴巴!”康婕翻了个白眼——也许再也碰不到像李珊珊这样比自己还没文化朋友了,康婕心想,我一定要珍惜啊。
  沉默了一会儿,康婕说:“那是不一样的……她以后肯定还会遇到更多人,比他好看,比他有钱,比他优秀一万倍,但我觉得落薰是没法忘记他的。因为她是在最爱他的时候失去他的呀,不是有人说吗,死去的爱人是完美的。”
  
  这番话,后来康婕也当面说给我听了,我只能以沉默相回应,觉得反驳或者赞同都没有意义。
  是的,我内心是这样认为,无论我再遇到多少人,我永远不可能忘记林逸舟。但同时,这个定论也让我不堪重负。如果一直活在和他有关的回忆里,我该如何重塑我的人生呢?
  有人说时间会治愈一切伤痛,我从未质疑过这个说法——有很多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已经平安过渡了,可以继续找回简朴而无聊的生活,看电影,逛街,购物,剪头发,毕业,求职……
  新的人生观,新的朋友,我以为一切都已经没事了。
  可是会在某一天的中午,窗外大雨倾盆,天色昏暗,就像我第一次被淋得透湿,被他带回公寓休息那天的天气一样。
  有人敲门,我睁开眼睛,以为是他,然而打开门,不过是要签收的快递。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却无法欺瞒自己。无数次,我在脑中重温那天的场景,我似乎说过一千次,大雨会让我想起他,不是惆怅的,是震惊的刺痛,身体里面像被掏空了似的恐惧,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他的的确确,走了。
  因为我无法再改变这悲伤的起源,所以无法终结痛苦日夜相随。
  
  
  康婕说完那句话之后,李珊珊很久没有说话,周围别桌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更反衬得她们两人落落寡欢。
  “走吧,我明天要去面试,喝太多了会水肿。”康婕挥手叫服务员过来结账。
  分开时,李珊珊把一个纸袋交给她:“这个给你。”
  康婕打开一看,正是上次搬家时李珊珊穿的那件黑色外套,从版型到材质都看得出价格不便宜。康婕一时愣住,李珊珊先开口了:“你不是要面试嘛,穿得好点儿,人家印象也好些。现在的人都势利。”
  我们这群人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心里再感动,嘴上也非要把话反着说。
  康婕明明是想由衷地说句谢谢,可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你也太小气了,做戏就让我做全套嘛。你不是还有个香奈儿的包吗,一起借给我呗?”
  “滚!”
  
  因为顺路,两人就上了同一辆出租车。李珊珊先到,下车前,她忽然幽幽地问康婕:“你说死去的爱人是完美的,那如果我死了,宋远是不是也会一辈子记得我?”
  她盯着瞠目结舌的康婕,过了两秒钟,她笑了:“我开玩笑的,傻子,你快回去吧。”
  可是她的话却像一根刺,扎在康婕心里好半天拔不出来。康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多虑了,她只是觉得,那么不容易才在一起的两个人,可千万不要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再分开了。
  
  次日清早,康婕起床了。
  过去,她总在这个时间段去坐公交车,路上还算安静,车厢里也没什么人。而再过几个小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沿途的公车站点都挤满了人,去学校的学生、去上班的白领,还有抢在早上买菜和送孙子上幼儿园的老人。
  如果今天的面试顺利,她就能得到这份工作。那么,不久之后,她就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份子,如同一滴雨水落入汪洋大海,像每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的人一样忍受那一切,缺觉、拥挤、忙碌、加班、焦虑,脱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晨光里,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和程落薰已经走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上,这是她以前很少认真思考的事情。
  
  落薰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着:
  
  希望这一生还有许多机会能再遇到一个人,能说话,也能相爱。
  
  这种句子如果不写在纸上,而是说出来,一定会显得特别滑稽。康婕从信箱里取出明信片,看到那行字时,有过短暂的失神。
  虽然她知道,在情感上受过重创的程落薰还能保有这份难得的孩子气,但她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情关心风花雪月了。
  现实的生活会磨灭一个人的灵魂——不对,这么说或许还不够确切,应该说,现实会磨灭你关心灵魂的兴趣。康婕看着镜子里自己,粉底也盖不住脸上的丧气。
  她从化妆包里拿出了遮瑕膏,一点一点涂在黑眼圈上。她在心里说,落薰,对人生还有那种期待,老天还是厚待你啊。
  
  化好妆,穿上高跟鞋,再套上李珊珊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康婕觉得自己看起来也是个像模像样的白领女性了。她背上包,再次确认简历和手机都装进了包里。
  等公交车的时候,她在脑中不断模拟着待会儿面试的场景,挺直脊梁的这个动作让她有一点儿自我感动——好吧,既然已经注定做不了富二代,就凭自己跟命运玩下去吧。
  
  到了面试的公司,一看这环境这架势,康婕心凉了一大半,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儿自作多情。公司上上下下加起来才十几个人,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这身行头真是浪费了。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问:“康婕是吧?”
  “啊,是!”康婕回答完还纳闷,难道简历上的照片美得让人过目不忘?所以一见到本人就立刻认出来了?
  那个男生好像看穿了康婕的想法:“今天就面你一个。”
  一听这话,康婕的脑门上立刻三道黑线。
  她还没说话,一个穿着米色雪纺裙的女孩子扭着腰走过来,瞟了康婕一眼,说:“你穿个外套干什么,我们这儿的冷气效果没那么好吧?”
  “呃……我,特别怕冷。”康婕结巴了一下,心里立刻埋怨自己为什么露怯。
  面试过程几乎可以省略不提,总之,和康婕模拟过的所有场面都不一样,她几乎毫无难度地成为这个刚起步的小公司的一员。工作内容也很简单,打打文件,接接电话,有需要的时候帮老板和同事订一下机票、车票和酒店,日常收发快递……都是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所以薪资也不高,但好歹能解决温饱。
  不管怎么样,也算是一个新的开始。康婕脱下了外套,随手搭在了工位的椅背上。
  
  下午公司聚餐,说是为了欢迎新同事。一想到自己还没拿到一毛钱工资就要透支信用卡请这帮名字都没记全的人吃饭,康婕就觉得心口疼。
  那个戴眼镜的男同事叫小川,他的位置就在康婕旁边,趁大家没注意,他小声跟康婕说:“你别怕,老板会付钱,公司虽然刚起步,员工福利还算可以的。”
  康婕立刻放下心来,深呼吸三下,顿时神清气爽。
  穿米色长裙的姑娘叫苏施琪,就坐在康婕对面。她之前是公司里唯一的女生,平日里骄纵惯了,大家都不太和她计较,除了老板之外,她算是这个小公司最受宠的人。
  但现在康婕来了,长得不比她难看,待人接物又比她亲切大方,不怪男同事们在第一天就散发出蠢蠢欲动的气息。
  其实苏施琪弄错了,康婕绝对不是个温柔好脾气的人,她只是……还没暴露真面目。
  
  “我估计,那个女生对我的印象不怎么样,不过,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聚餐结束之后,康婕急着给我打视频电话。
  “为什么呢?我觉得女生之间应该更容易亲近起来呀。”
  这个时候的我,在成都一家青旅里。正值雨季,滇藏线的路况不好,何况我是独自进藏,预算和精力都是问题,所以我选择先折来成都,再上拉萨。
  
  “我也想跟她亲近点,但人家不配合啊。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大说,为了欢迎康婕,我们大家一起干个杯,所有人都举起杯子了,就她说‘我酒精过敏,我不喝’。”
  “嗯,我觉得吧,你就尽量躲着她吧,不招惹,省事。”我冲着镜头挑了挑眉。
  “是啊!我还跟你讲哦……”康婕脸上露出了一丝妒忌的神色,“她啊,超丰满,胸超大。”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个大致的弧度,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笑着说:“搞了半天,是你嫉妒人家啊。”
  “我没有……哎,程落薰,我就是不想老跟人斗智斗勇嘛,人生太悲催了。”她苦着脸说。
  我挥挥手,说拜拜:“你放心,到了西藏,我会替你多拜拜佛的。”
  
  当我暂时放下困扰我的那些往事和回忆,准备在拉萨享受一段安静平和,与世无争的时光,康婕彻底脱离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再也不需要在凌晨的麦当劳里捧着一杯朱古力等天亮——这个时候,李珊珊和宋远却又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战争总有导火索,他们的导火索是一盒樱桃。
  
  那天宋远加完班,开完会,回到家,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也知道,精力不够主要还是怪自己前一天晚上和朋友一起打游戏打到凌晨。今天要不是那个叫橙橙的女孩,特意跑去给他买了两次咖啡,可能他都撑不到开会就趴下了。
  对了,这个橙橙,并不是李珊珊之前很介意的那个姑娘。宋远完全不敢想象,如果被珊珊知道又冒出一个新的,被她称为“潜在小三”的女孩子,她是不是会逼他辞职算了。
  他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刚换好鞋子往床上一倒,闭上眼只想休息一会儿。没料想,李珊珊直接扑了上来:“我买了樱桃!进口的,一百多一斤呢,你快起来吃!”
  她当然是出于好意,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刚说完这句话,宋远的眼睛立刻睁开了,还瞪得很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不想吃?我特意给你留的诶,你是不是太累了?说了让你晚上别去打游戏嘛……”
  “你闭嘴。”宋远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不好。
  以前小吵小闹也有很多次,可是从来都是势均力敌地对骂。无论怎么样,宋远都没有用这种语气勒令过她。他的语气听着挺平静,但平静后面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
  李珊珊从床上爬起来,抱着手肘靠着墙壁站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宋远,预感到今天他们又要开战。
  她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距离上一次吵架,好像才过去四五天吧……
  
  “你在乎你的脸我知道,你在整形医院花了多少钱,我从来没说过什么。我知道你一直怀念以前,所有人都说你是大美女,所有人都争着抢着取悦你……但是你能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醒一醒,现在不是以前了……你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稍微改一点点,很难吗?你知不知道,浅浅出生到现在,除了周岁,我们没有给她买过一个像样的礼物。”
  宋远的语速很慢,但是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在李珊珊的胸口捅一刀,要不是靠着墙站着,她几乎都要瘫坐在地上。
  话一说出口就收不回来。其实宋远马上就后悔了,看到李珊珊沉重的表情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心里也慌了。
  他伸出手,想把她拉过来,可是刚刚碰到她就被甩开了。
  “你他妈别碰我。”
  “珊珊……”
  李珊珊打断他,幽幽地问:“宋远,你在抱怨我吗?你不觉得这一切是因为你自己太无能了吗?”
  
  小小的房间里空气好像凝固成带刺的冰凌,随着呼吸进入肺叶,跟着,五脏六腑都一起痛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当初拼了命地要相守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互相伤害起来方便一点儿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差点弄得众叛亲离,就是为了在日后有资格指责对方吗?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人心里都冒出了这句话,在不被谅解的对视中,这句话变得越来越清晰,与之伴随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李珊珊贴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很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宋远点了烟,颓然地看着李珊珊蜷缩着,瑟瑟发抖,却无力做一点什么去减轻她的悲伤和痛苦。
  是的,她那句话真的很伤人,几乎将他的自尊心戳出了一个汩汩冒血的伤口。但是,能否认吗?能否认她说得不对吗?
  无能——还有哪个词语比这两个字更能够践踏一个男人的尊严?
  
  很多人都会说,气头上说的话,别当真。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气头上说的话,或许才是实话。
  因为忍无可忍了,因为理智崩塌了,那些夜以继日盘踞在心里的感受才会宣泄得淋漓尽致。
  宋远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那是一只橙色的烟灰缸。当初决定同居的时候,珊珊从某买手店里买回来的,说是北欧的品牌,三百多。
  后来康婕告诉他们,在夜市上,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货,才卖二十五。
  
  过去的他们,是两个常年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玻璃罩子里的人,傻乎乎地以为爱情是世界的最强力量,凭借它就能对抗罩子外面所有的风刀霜剑。然而当甜美的糖衣被舔舐干净,生活渐渐露出它本质的、粗粝的内核时,他们才悲哀地发觉自己当初是多么天真愚蠢。
  而爱情……
  爱情的确美好,可是不堪一击。
  
  宋远一言不发地打开门,他没有向李珊珊交代自己要去哪里,她也没有开口问他要去哪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变得那么小心翼翼。
  在每次争吵过后,都要花费加倍的时间来修复裂痕,在每一个激烈的夜晚过去之后,都要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亲密无间。
  宋远茫然地走在亮起路灯的马路上,想起了很久以前那种生活。
  那时候,和姐姐住在一起,无论自己多不懂事,多任性,闯了什么祸都不用担心,反正姐姐会收拾烂摊子。那时候,吃穿用住哪一样要自己操心?在冻死人的大冬天,清早起来打车上班,费尽唇舌游说客户——这些,从前连想都没想过。
  那时候,他还没有遇到她,她也还没有遇到他,两人都像某种攀爬类的植物,倚靠着更强壮的树木……不不不,宋远想到,这样说还是太嘴下留情了——他和李珊珊,以前根本就是两只寄生虫,罗素然和那个男人是他们的宿主。
  现在轮到自己面对和承担生活了,他才知道,以前的日子有多无忧无虑。
  
  走在街上的宋远,和蜷缩在屋子里一动不动的李珊珊,第一次不约而同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当初那么执拗地,不顾任何人的反对要在一起,是不是,做错了?
  是不是,根本就不值得?
  
  那晚宋远没有回去,他去了姐姐家。
  以前属于他的那间房还空着,没怎么变样,只是堆了一些婴儿用品。他坐在熟悉的那张床上,百感交集,眼眶里凝聚起满满的眼泪。
  把浅浅哄睡了之后,罗素然走过来,倚着门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小远,你还记不记得,有天晚上你换身衣服,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了几句话,然后你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罗素然问他。
  像一剂催泪剂,宋远一直努力克制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你真不是个东西——他心里愤愤地骂自己。
  
  罗素然过去坐下,揽住他的肩膀,眼神失焦地停在墙壁上,好像在与记忆中那个不愉快的夜晚对照:“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难过,比跟人分手还要难过。爸妈去世之后,浅浅出生之前,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觉得我有责任让你过得幸福快乐,过得不比任何一个父母健全的孩子差,但是我失败了……没有任何一件事比你离开我更让我伤心。
  “如果你在外面过得不开心,就回来吧。亲人永远是亲人,你再任性叛逆,我始终是你姐。”
  那是宋远成年之后,第一次哭得那么凶,那么尽兴。
  
  很晚的时候,李珊珊收到宋远的信息:“珊珊,我们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她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握着手机,一直看着那句话,一直看着,直到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你听了别生气啊,许至君好像和那个唐熙在一起了。”
  
  飞机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下机之后我收到的第一条信息就是来自康婕。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变得极其微妙,一方面我很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很好笑,就算他交女朋友了,关你程落薰什么事?
  我想了想,硬着心回了她一句:“不知道要不要跟我说干吗还跟我说,你神经病啊!”
  光说了这句话,我还觉得不解气,又加了一句:“我到拉萨了,待会儿我就要去搞艳遇!”
  发出去之后我立刻后悔了,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的做了一件很傻X的事。我怎么就不能淡然一点呢?哪怕是装也要装作对这件事毫不关心毫不在乎啊。
  
  回那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还不是等于直接承认了许至君对我来说并不是街上的路人甲、路人乙,还不是等于坦白了,在我心里,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只有失去才能验证曾经拥有吧……只有在意识到真的失去它们的时候,愚钝的心灵才能感知到它们的嘲弄,它们想让你悲伤,可你这个笨蛋,居然真的上了它们的当。
  坐在从机场去市里的大巴上,我的注意力渐渐被车道两旁巍峨的高山转移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山,很深的暗红色,没有一点儿植物的绿,都是光秃秃的岩石,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荒凉之美。
  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才确定,我来对了。
  
  一切忽然蓬勃明亮。
  这就是拉萨,我一心一意要来寻找内心虔诚和安宁的圣城,拉萨。
  
  而康婕收到我那条信息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她从字面意义上已经分析出了我的想法,所以也就没再啰唆什么了。
  但是,是真的吗?中午在写字楼附近的快餐店吃午饭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个问题。
  
  前一天下午她去超市,上电梯的时候看到许至君就站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侧面对着她,她刚想叫他的名字跟他打声招呼,唐熙就从旁边冒出来了。
  绝对没有看错,虽然只见过那一次,但那个女孩子绝对是唐熙。这个越来越浮夸的城市里到处是妆容着装相似的女生,各个都像是从同一款APP走出来的。唐熙脱俗的气质十分罕见,所以才令康婕对她印象特别深刻。
  他们没有拿推车和篮子,唐熙把一盒曲奇饼干抱在怀里,仰起头不知道在跟许至君说什么。他笑得很温和,却是那种很客套疏远的温和,从她手里接过那罐曲奇,两人一起朝收银处走去了。
  康婕没有叫他,在当时,她心里就冒出了这个巨大的疑问。
  难道许至君真的跟别人在一起了?上次见面还是对程落薰念念不忘的样子,这么快就听从大家的劝告移情别恋了?
  可是如果真的是在谈恋爱,他们两个看起来未免也太僵硬了一点儿吧。
  
  对,就是僵硬——康婕快吃完的的时候,脑袋里浮现出这个词,再也没有一个词语能够比它更准确地形容许至君和那个女生之间那种怪异的感觉了。
  正当康婕为自己的敏锐感到一丝得意的时候,一个人大步跨到她桌前,惊喜地喊了一声:“康婕?”
  她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难以置信,居然是曾经在酒吧里调戏过她的那个混蛋!
  “我是萧航啊,你不记得了吗?”
  看着对方那张喜出望外的面孔,康婕简直想当场自尽。
  
  “你怎么会在这里?好巧啊,这样都给我们碰到了。”得是个多没眼力的家伙才能完全无视康婕面上的乌云,继续这么热情地跟她寒暄啊。
  “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康婕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我觉得很值得高兴啊,我后来去那里玩,再也没见过你。他们说你不做了,我还想跟她们要你的电话号码,想着有空的时候请你吃顿饭赔罪,可她们都说跟你不熟,就知道你叫康婕……”
  康婕本想说“吃个鬼”,话还在嘴边,有个人就走过来攀住萧航的肩膀,一转脸对着康婕说:“哎,你们认识啊,好巧啊。”
  康婕满脸的戾气,霎时转变为哭笑不得:“呵呵……老大,真的,好巧啊。”
  
  真不知道这该不该算是孽缘——整个中午康婕都被迫不得不面对着那张让她一看到就想搧两巴掌的面孔,违心地微笑。
  可是萧航丝毫没察觉出她的违心。他天真地以为康婕早就不计较那天晚上的事情了。最令康婕想暴打他一顿的是,他居然原原本本地把那天的场面描述了一番给老大听。
  “当时我们几个人啊,你也知道猴子他们什么德行,最喜欢搞这种无聊的事了,每次都整我。
  “我们看了一圈,就觉得她……”说到这里,他还指了指面前的康婕,“最好看,所以就选了她开玩笑,没想到她那么生气,害得我被那帮贱人嘲笑了好久……”
  康婕心想,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是个贱人!
  老大乐呵呵地听完他们相识的经历之后,察觉到了康婕的不自然,连忙跟她解释:“萧航他们几个都是我学弟,在学校时经常一起踢球,关系很好。其实他们就是嘴上油腔滑调,人不坏的,算是靠谱的男青年。”
  康婕心里依旧充满不屑,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笑着点点头:“呵呵,就算不打不相识吧。”
  萧航一直保持着很亢奋的状态:“我真没想到还会碰到你,更没想到你会来我师兄的公司里,哈哈,以后找你玩可就方便了!”
  看着那张一直傻笑的脸,康婕心想,我今天可真是倒了血霉。
  
  
  仲夏以来,许至君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唐熙。见面次数最多的地方,就是他的家里。 
  第一次,他和几个朋友打完球回家吃晚饭,开门一看,唐熙竟然端坐在他家客厅里看电视。
  看到他的时候,唐熙也有点不好意思,她羞涩地微笑着解释:“下午陈阿姨打电话给我,说她买了好吃的八宝饭,我嘴巴馋,就不客气地来了。”
  许至君虽然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你请便,我一身汗呢,先去冲澡了。”
  
  他当然很明白他妈妈是什么意思,这样费尽心思地撮合他跟唐熙,也真是辛苦她了。
  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妈妈讲——你不要这样,太刻意、太明显了,动机和目的都一目了然,这样对唐熙也不够尊重,对他自己……对他自己没什么好说的,总之他就是不喜欢这样。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妈妈来敲门了。
  
  经过那次大病,陈阿姨的气色总是不太好的样子,炖了多少补品都不见效果。
  陈阿姨压低了声音说:“你回来就闷在房间里干什么,去陪唐熙聊聊天啊。”
  “妈,我又不是专门干这个的,干吗老叫我去陪人。”他故意说。
  “你怎么说话的?”陈阿姨皱起了眉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老躲着唐熙,当初落薰来家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一回来就往房间里钻?”
  “妈,没事提她干什么?”听到某个名字,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原本,陈阿姨是很避讳在许至君面前提起以前的。她也不是没有安慰过自己,说现在的孩子,感情都是这么不稳定,分分合合很常见。许至君还这么年轻,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就过去了。
  但是唐熙出现之后,她心里就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此刻,她看着许至君毫不耐烦的神情,轻声说:“要我看,唐熙比落薰好。”
  
  话说开了,也不管许至君愿不愿意听,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我们做大人的看来,落薰并不是特别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不过那时候你喜欢,妈妈也不好说什么。现在你们都分开这么久了,我真不明白你整天在想些什么……虽然妈妈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分开,但我敢说,一定不是你的错,我的儿子我还是知道的……”
  许至君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极少用这么反感的语气跟妈妈讲话:“妈,你别说了,我这就出去!”
  
  吃饭的时候,许至君阴沉着脸。但有一瞬间,他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唐熙,不禁产生了某种错觉——时间好像回到了他第一次带程落薰回来,她也是坐在对面的位子。不过,许至君很快就醒悟过来,她的吃相可没有唐熙这么斯文。
  他的思绪飘荡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曾经那么爱吃东西,一看到新开的奶茶店小吃店就挪不动脚步,整天说要减肥却一斤也瘦不下来。
  而后来,听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只靠喝水维生,不管旁人怎么劝都不肯吃东西……他想起那次,在机场看到她,确实是瘦得面目全非了。
  可那一切都不是因为我——许至君悲哀地想到了这一点——她再伤心难过也都不是为了我。
  
  “我真的吃饱了。”面对陈阿姨的盛情,唐熙只能连连表示抱歉,“我没有想减肥,是真的只能吃这么多,阿姨不要误会,我真的吃得很饱。”
  唐熙并不迟钝,她一早看出许至君心不在焉,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在心中暗想:许至君,我知道,你对我确实没有朋友以外的想法,但是……我对你有。
  
  稍微晚一点的时候,许至君奉命送唐熙回家。他刚拿起车钥匙,被唐熙阻止了:“别麻烦你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见她那么坚持,许至君也就顺水推舟:“那我送你去打车。”
  从他家出来,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毕竟是盛夏的夜晚,风也是热烘烘的。唐熙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从侧面看过去,许至君差点儿又被那种错觉迷惑了。
  冷不丁地,唐熙单刀直入地问:“其实你不太想见到我吧?”
  他被她的直接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迅速否认:“没有这回事,你多心了。”
  “我有没有多心,你自己知道。”唐熙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太友好。
  
  又沉默了一阵子,许至君才说话:“我是这样的性格,不太擅长交际。这么多年来也就几个老朋友……如果我的态度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
  说到这里,唐熙站住了,许至君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许至君,坦白讲,我的性格是有一点……别人说的那种……清高,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和人做朋友的。我也讲不清楚,为什么总想见你,哪怕你一直是这么冷冰冰的,我也还是愿意和你待在一起。
  “我希望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唐熙认真地说。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换了一个人,和在长辈面前那个温文尔雅的样子相差甚远,或许这个时候她更接近自己真实的性情——骄傲的、笃定的,不愿意拐弯抹角。
  许至君有些招架不住。
  自从和程落薰分手之后,他仿佛过上了苦行僧的生活,身边完全没有异性。突然来了唐熙这么个说话不留余地的家伙,他都有点儿慌了。
  他斟酌了片刻,解释说:“我只是觉得我妈太刻意了,其实你没必要顺着她。叫你十次你来两三次就够了,要不然,以后也很麻烦。”
  “麻烦?我不觉得麻烦,只要你也别觉得我麻烦就行了。”唐熙脸上绽放出笑容,像夏夜的白色花朵。
  “我……我没有……没有那个意思。”许至君低下头说。
  
  在这场对峙里,他完败。
  
  似乎从那个夜晚开始,他们之间有些混沌的东西变得明朗起来。
  唐熙大大方方把许至君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认识,在别人意味深长的笑容和眼神里,她也总是一脸坦荡。她甚至更频繁地进出他家,跟陈阿姨的关系越来越好。
  唐熙绝对不是个招人讨厌的女生,和她相处多了,许至君的态度也逐渐有些松动。
  但仍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也说不清楚原因,但就是一直在回避那个核心里的问题。
  他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了,如果非要把一切摆在台面上,他就坦白告诉她:我心里还有个人。
  有个始终放不下的人。
  
  
  对那一切毫不知情的我,从抵达拉萨的第一天开始,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这个传说中能洗涤灵魂的城市。
  我住在位于朵森格北路的平措青旅,据说这是整个拉萨规模最大的青年旅社,有两栋楼,新楼那边的餐厅可以直接眺望到位于不远处北京东路上的布达拉宫。
  看得出这楼房是有些历史了,墙壁上到处是黄黄白白的斑驳痕迹,隐约能嗅出陈旧的气息。令人惊叹的是每一面墙壁上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画,包括天花板上都有,我真是想不出那些背包客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久,那都是曾经住在这间房里的旅人留下的字迹。
  一路看过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句话,让我在顷刻之间,有些失神:
  
  你的心里可以住任何人,就是不要我住在里面。
  
  这里曾经有多少故事?萍水相逢,莫逆之交,擦肩而过,咫尺天涯。
  终于,饥饿感打断了我。
  好吧,那就去新楼那边的餐厅吃饭吧。
  
  我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点了一份菜单上标价最便宜的蛋炒饭,出乎我的意料,分量很足味道也不错,性价比确实很高。 
  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女孩要了一碗牛肉面,看着她一次一次往碗里添盐,我偷偷笑了。
  刚扒了两口,我的手机就震了,有信息进来。我原以为又是康婕要向我通报许至君的恋情进展,正有点生气,没想到,竟然是陆知遥。
  “你到了吗,感觉怎么样?”
  我放下勺子,手忙脚乱地回信息,像给领导汇报似的生怕耽误一分钟:“平安抵达,一切顺利,这里的天好蓝啊!”
  发送之后,我才为这毫无创意的回复感到羞愧——你平时不是伶牙俐齿挺会说的吗?怎么现在就编不出类似“天空如同海水倒悬一样蓝”这种文艺腔的句子呢。
  这里的天好蓝啊——跟小学生作文似的。
  他回我说:“那你自己先到处逛逛,好好等着。”
  
  握着手机,我的心顿时被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所充满了,很轻盈,温柔而空灵。
  可是紧接着,我的小人之心又摁不住了:“你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吧?”
  这话问得的确有点儿欠抽,说明我根本就信不过他嘛。果然,他被我的质疑惹到了:“我X,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见过陆知遥的人都知道他气场有多强,我光是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想象他冷下脸来,瞪着我的样子。
  “我错了,我不该怀疑您的契约精神。”我灰溜溜地回了一句。
  
  话虽那样说,但其实,我内心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并不敢真正期待他能如期而至,履行他对我的许诺。我做好了准备,他不会来见我,我甚至想过,他也许会交代都不给一个就彻底消失。
  在某些事情上,我始终保持悲观,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免于遭受失望和伤害。
  但在很久之后,罗素然告诉我,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之一,就是身为悲观主义者,依然可以对人生中的某些美好抱以希望和梦想。
  
  整个下午,我独自在布达拉宫前的小广场呆坐着,耳朵里塞着耳机,没有任何与人交流的欲望。
  对此时此刻的我来说,时间的流逝是无意义的。我乐意就这样荒废着,享受半天的安宁。
  小广场上,有一大群鸽子,有一对祖孙模样的藏民过来给它们喂食。婆婆从一个红色的布袋子里面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撒在地上,鸽群围着他们聚拢,慢慢地又散开。
  有藏民手执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地从我身边走过,阳光照在他们平静安详的脸上,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遥远,仿佛将一切虔诚都奉给了信仰,了无牵挂。
  我静静地目睹这一幕,心中涌起温柔的潮汐,为这平凡却肃穆的一刻。
  
  摘耳机时,我无意间碰到了左耳上那枚耳钉,因此又陷入了往事的泥潭——
  
  我们还是不算在一起过吧,我是说,我跟林逸舟。在我们共同拥有的短暂时光中,我们从来没有机会正正经经地谈论过爱情这回事。
  我们总是把心里最想说的话藏着,为了所谓的尊严,也为了许许多多愚蠢的理由。
  没有在一起过,从来不曾像别人谈恋爱那样牵手散步,逛街,不曾在漆黑的电影院一起看一场电影,偷偷亲吻,不曾一起窝在床上看一整天的综艺,一起睡觉,入睡前商量明天要吃早餐……
  日常生活的一切琐碎,我们都不曾一起经历过,更别提旅行了。
  
  苏瑾说她嫉妒我,我还没说我嫉妒她呢,至少他们还一起去过一座小岛,而我呢,除了他家和那个小花园,我们还曾一起去到过什么地方?
  那时我是不介意的,总想着以后还有机会。我们都还年轻,我们总会再在一起做许多事情。我们会去旅行,看风起云涌,看潮往汐来。
  没错,山川湖海也好,岛屿也好,极地也好,高原也好,那些地方永远在那里。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
  
  是谁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体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被遗忘的。
  而我只觉得,生命是无法被遗忘的。
  
  我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布达拉宫,思绪如天幕中的云朵般翻涌。
  满脸皱纹的老妪转着藏经筒走过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我把手里的几块钱零钱全给了她,她苍老的脸笑起来就像一波湖面上泛起了涟漪。
  “扎西德勒。”她说。
  这是我唯一知道意思的一句藏语:吉祥如意。
  
  高原上天黑得晚,直到快晚上九点天才渐渐地暗下来。
  你有没有见过那样美丽而奇异的天空,在黄昏中,整个天幕呈现出一种宝石般的蓝色,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几乎会以为那是加了饱和度的照片。
  不知道为什么,上午收到的康婕那条短信的内容这个时候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我努力想要压制它,可是它越加顽强地反抗我。
  好吧,那就确认一下吧。
  打通了康婕的电话之后过了好久她才接,开口就是:“怎么,被那个陆知遥抛弃了?打电话来哭诉啊?”
  “你少放屁了……”也只有在康婕面前,我才能这么松弛地暴露我的粗俗,“拉萨现在才天黑,我觉得这个场景很美,又不晓得要跟谁分享,就打电话给你炫耀一下。”
  “炫耀个屁啊,没事我挂了哦,心情不好呢。”康婕的语气的确反常。
  “你什么事心情不好啊?”我也真够无聊,就是不想挂电话。
  “哎……那个苏施琪啊,今天故意当着大家的面说‘康婕,你读的是中专啊,我们公司对学历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你自己介意吗?如果介意的话,现在有很多函授课程和自考啊,你可以报一个。”我本来想顺着她骂几句脏话,但转念一想,真正的好朋友就应该给她提供更有用的建议。
  “再说,她有什么骄傲的,她自己不也和你一样在这种小公司打工嘛……”
  我发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纯粹是想要安慰康婕,丝毫没有奚落她的意思。
  
  那端,康婕沉默了几秒钟,换成了自嘲的语气:“我才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让人看不起……”
  我们闲扯了几句,她挂掉了电话。我也站起身来,走出好几步之后,我才猛然想起,我打这个电话的初衷是什么。
  我靠,我心里骂了一声。
  我才不是因为闲着没事想找康婕聊天呢,我关心的是,许至君是不是真的和那个仿佛天使在人间的唐熙,谈恋爱了!
  然而我还不知道,我那句无心的话,狠狠地刺痛了康婕的自尊。
  
  我更加不知道,她后来去报班报考,轻描淡写地对别人解释说“我想把浪费的时间追回来”并非因为被苏施琪当众挖苦,而是因为,她最好的朋友,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对她的轻蔑。
  我绝对无心贬低她,只是习惯了在她面前说话不经思考,脑子里怎么想的,很自然就说出来了——是我疏忽了她的感受。
  准确地说,我并不算是个好的朋友。
  
  那晚我早早地洗漱完,爬上床,可直到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发出均匀的鼾声,我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躲在被子里,我在手机里编辑了一条信息:“听说你谈恋爱了,真为你高兴。”
  想了半天,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这么言不由衷的虚伪措辞,真要发给他了,我以后也不用做人了。
  还是尽快睡觉吧,明天还要去爬布宫。不休息好,哪儿来的体力啊。
  
  我心里有些酸涩。好吧,晚安吧,拉萨。晚安吧,那些在别的姑娘身边的人!
  
  
  
  我在外旅行的那段日子,康婕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聊。身为双方共同的朋友,李珊珊跟宋远之间的矛盾,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你们双方,我其实都能理解,但是我觉得吧……你们还是应该多沟通啊,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讲清楚呢。”在电话中,康婕语重心长地说了些废话。
  “沟通个鬼啊,他已经在他姐姐那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了!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我知道他肯定是变心了,我和你说过吧,他们公司有个小女生……绝对的!”李珊珊完全不能心平气和。
  “我觉得宋远不是那种人,你不要想多了……”康婕坐在去上课的公车上,压低了声音,生怕引起周围的人注目。
  “他不是那种人谁是那种人?不对!男人都是一个德性,这么多年我还看得不明白吗?没追到手的时候都捧着你,一到手了都是一样的,真的……”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几乎都带着哭腔了。
  “你冷静点啊……我下课了过去陪你,你别做什么偏激的事……”康婕都语无伦次了。
  “不用你陪我。”李珊珊深吸一口气,“他妈的真以为我在他这棵树上吊死了吗,我自己找乐子去,你专心上课去吧,拿个证回来扬眉吐气!”
  还没等康婕再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她一脸茫然地看着窗外暴烈的日光,不禁感叹,人生如戏吗?不,人生比戏曲折多了。
  
  没错,人生比戏曲折得多!
  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康婕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晚上一起吃饭吧!!!不要说有约了!!!有约了也要推掉!”
  康婕看着那个号码想了好半天,实在是没一点印象,这么热爱感叹号的人,自己应该不认识。
  出于礼貌,她还是回了一条:“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不是发错了?”
  很快,手机又震了一下:“我靠!我是萧航啊!你没存我的号码啊!你这个骗子!”
  康婕顿时觉得眼前一黑,那些感叹号仿佛化作棒槌,狠狠地敲击在她的脑门上。
  
  那天,当着老大的面,萧航跟她要了手机号码,并当场拨通验证真伪。碍于老大的面子,康婕只好假装不计前嫌,装模作样地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可是,她心里想,我凭什么要存你的号码!有空吃饭?你吃屎去吧!
  
  此时此刻,她看着那个号码真是欲哭无泪了,得罪这人是不是不太好啊?别人一定会觉得她小肚鸡肠没有度量吧。其实别人怎么看无所谓啊,问题是,这有可能会让老大对自己印象不好吧?领导对自己印象不好,就不利于工作,工作做不好,直接关系到每个月实打实的收入啊。
  这么一推理,康婕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复萧航:“我在上课,改天再约吧。”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下课之后,萧航就站在大厅里等她。
  看到她的第一眼,萧航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师兄告诉我,你在这里上课,我特意过来接你的。你不用太感动啦,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还没等康婕说话,两个女同学正好从旁边经过,看到这个场面,顺势调笑:“康婕,你男朋友对你真好哦……”
  没有给康婕反驳的机会,萧航已经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对啊,还要请你们平时多关照她哦。”
  
  “这次我认认真真地,为自己曾经无礼的、愚蠢的行为,向你道歉。”在光线不明的餐厅里,总是一脸无赖相的萧航换成了正儿八经的严肃表情。
  康婕有点儿招架不住。
  她原本也不是没有娱乐精神的人,以前朋友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什么过分的玩笑没开过啊,个个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女流氓。萧航只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一个错误的时间,开了一个错误的玩笑,而且,康婕记得,那晚猴子他们走了之后,萧航独自在酒吧外面等了几个小时,就是为了向她道歉……
  想到这里,康婕觉得自己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再继续纠缠。
  她笑了一下:“算了,都过去了,你也别总提了……”
  “真的?你真的原谅我了?”在瞬息之间,萧航就恢复了本来面目。
  
  “康婕,我跟你商量个事,你一定要帮我……其实很简单的,上次你不是当着猴子他们骂了我嘛,我后来和他们说,我又碰到你了,我们现在关系特别好……你别笑,难道我们关系不好吗?然后他们又要跟我打赌,看我能不能追到你……你别生气,听我说完嘛……这样,你跟我配合几天,到时候你再说看不上我也行,觉得我是傻X也行,总之你先配合我两天,我就是想赢个面子回来……行不行?”
  看着萧航认真哀求的样子,康婕觉得自己真是快疯了——这叫什么事啊,我还没到本命年吧,怎么赶上这么多倒霉事?
  她翻了个白眼:“你们这次又赌多少钱?”
  “没多少钱,我就是上次输了不服气……你就帮帮我嘛,又不会死。”
  “那你去死。”康婕再懒得跟他废话。
  
  那顿饭吃得挺轻松,虽然萧航一直没有放弃说服康婕,但始终只得三句重复的话:“滚”、“去找别人配合你”、“他们笑的是你,关我什么事”。 
  吃完饭,萧航本想再带康婕去喝点东西,找地方坐一坐,再慢慢劝说她,但康婕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才不像你们这些富二代每天就吃喝玩乐,我要回去了,明早要上班。”
  萧航一脸肉痛的表情:“你别羞辱我了……我?就我,算哪门子富二代啊!”
  
  康婕本应该直接回家,可是途中忽然想起李珊珊打过的那通电话,于是改变路线,去了罗素然家里,嘴上说是来看浅浅,心里真正目的其实是想帮李珊珊侦查一下情况。
  宋远不在,浅浅睡着了,罗素然正在书房看书。
  打开门,看到康婕,罗素然露出了洞悉一切的表情。
  她揶揄道:“你是珊珊的先头部队吗?”
  康婕只有短暂的尴尬:“不是啦,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嘛。”
  “是很长时间没见了,你最近在做什么呢?”罗素然故意顺着康婕的话说,就是不提宋远,也不说他去哪儿了。
  “没忙什么啊,就是正常上班。上周末回去看了一下我爸,他的日子还算太平,总体来说,我目前没什么烦恼。”
  康婕和罗素然闲聊时,脑海里闪过了上周末的真实情景。
  
  
  那日她回去,爸爸不在,阿姨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不知道多开心。
  看到康婕回来,阿姨又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哎哟,大小姐拿了多少钱回来孝敬你爸?”
  康婕不想理她,也不想吵架,于是没有吭声。
  没想到那女人得寸进尺,继续挖苦她:“怎么?没拿钱回来啊?是不是来找你爸要钱的?”
  康婕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了,只好提起精神,准备战斗:“我爸爸的钱本来就是归我的,我现在不要,以后他也要给我。”
  原本只想逞口舌之快,却被那女人抓到了话柄:“你这是咒你爸爸早点死啦?是的吧?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幸亏我早就给你爸爸打了预防针,要他防着你,省得棺材本都被你骗走……”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康婕把一只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回过神来,她也在骂自己,你个傻子,又上当了,又被她气到了,来之前不是说了不管她怎么挑衅都不理她的吗!
  可是那一瞬间过后,她也豁出去了:“你尽管嘴贱吧,我是不会对你怎么样,但哪天你儿子要是少只手、少条腿……”
  没等康婕说完,她已经被扑倒在地,两人扯着头发厮打起来。
  
  等她爸到家的时候,康婕已经走了。但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到那个女人又会如何在她爸面前挑拨离间。
  算了,爸,我是个没用的女儿,不能为你争气,至少少给你添麻烦吧。她边这样想着,边拐进了街角的药店,买了好几个创口贴,贴在被那女人的指甲抓破的地方。
  
  她记得,从药店出来的时候,巷子口的路灯已经亮了。
  老街道的路灯总是一副风中残烛的样子,好像一个老人佝偻的背影。
  她仰起头看着那盏昏暗的灯,心里充满了深切而无法言语的悲哀。有人说,夜再长也会天亮,可是她生命中这段漆黑的时光是否真的太过于漫长了。
  长得好像永远无法看见曙光。
  
  
  罗素然确定浅浅已经熟睡之后,拿了一支红酒出来,对康婕说:“陪我一起喝点吧,自从落薰出去之后,很久没人陪我一起喝酒了。”
  她的声音将康婕拉回了现在。
  鲜血一样红的液体缓缓地流入玻璃杯。罗素然没有做声,康婕也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走马灯一般的化妆品广告。
  
  “素然姐,你有没有收到落薰寄的明信片?”过了好久,康婕忽然想起了什么。
  “云南的那张都收到了,拉萨的还没有。落薰蛮洒脱的,说出去走走,竟然走了这么远。”罗素然微微一笑,喝了一口红酒。
  “不见得吧……”康婕幽幽地说,“她只是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个也放不下,林逸舟也好,许至君也好,全都挂着呢。”
  “这是她自己的事。不管怎么样,别人的事情,都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整个晚上,她们都没有说起宋远和李珊珊,但罗素然四两拨千斤地提醒了康婕。
  康婕不是傻子,她听得出弦外之音。
  告辞的时候,罗素然将她送到电梯口,忽然说:“小远他们公司里的同事今天过生日,他去凑热闹了。”
  康婕抬起头,看着罗素然平静的脸,点点头:“他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可是——
  就在同一个夜晚,康婕坐在回家的公车上,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她分明看见李珊珊坐在一辆保时捷的副驾驶上。而红灯很快过去,康婕奋力推开车窗玻璃,想要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的时候,那辆保时捷早已经呼啸而过,甩出公车一大节距离。
  时光仿佛倒退回几年前的某一天,那场景和刚刚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康婕茫然地望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心中虔诚地祈祷着:是我看错了?应该是我看错了……
  
  第二天的中午,萧航又来到那家快餐店找康婕。同一个时刻,我跟着一群来自东南亚的游客一起,进入了布达拉宫。
  从布宫对面的广场看过来,或许会让人觉得布宫并不符合想象中的雄伟壮阔,难怪有些游记说,看到布宫外形的第一眼,内心的期待可能会落空。
  但是一走进正殿,那种不需言说的庄严肃穆迎面压来,即便心情再浮躁,也会立刻平静下来。
  我默默地摘掉了帽子和墨镜,迈出左脚,踏入殿堂。
  沿着一座座佛像流连过去,每一座面前我都双手合十,颔首低眉,也学着身边一些游客那样,拿出一些散钱往黑色的容器里塞,塞不进去的就任由它飘落在地上。
  旁边,一位导游轻声向她带领的旅行团里讲述着每一尊佛像的来历,我凑过去蹭着听了几句,她站在一尊佛像面前笑着说:“以前佛祖的脸是没这么胖的,后来每年都要刷金粉上去,慢慢地就变胖了。”
  大家都轻声笑了出来。
  她接着又说:“在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金子了。”
  人群又有了小小的骚动,纷纷发出感叹。
  
  我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钱,这些原本在现实社会里蕴涵着功利性质的纸片,到了这里,它原本的意义变得十分模糊。
  在这里,它成为一种期许。
  遵照我的承诺,我替康婕也在这里投下了一份期许,希望佛祖保佑她万事如意。
  有点儿土吧,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也觉得这四个字是千千万万的祝福里最没创意的,可是当我长大之后才发觉,其实这简单的四个字,是中文里最美好的祝语。
  
  从布宫出来,又见蓝天白云,我顿时觉得自己好似重新回到人间。这么说其实有点儿不妥,但确是我在那一刻真正的感受。
  接下来做什么去呢?总不能这么早就回青旅吧,我可不是跑到拉萨来做宅女的。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去八角街逛逛。
  八角街应该算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了,有点儿像商业步行街,人山人海,拥挤如潮。
  仔细看才知道原委,在这人山人海之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转经的藏民,年迈的婆婆,壮硕的汉子,皮肤黝黑、双眼明净的藏族姑娘,还有穿着僧袍的喇嘛们。
  
  我在大昭寺门前那堵被戏称为“艳遇墙”的墙下坐着,长时间地,静静地看着在磕长头的藏民们,虔诚写在他们的脸上。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信仰究竟为何物,它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那样威严,那样强大,那样不可侵犯,不容亵渎。
  愚钝的我看着他们,以世俗的思维在揣度,什么令他们这样坚持。在我们这些人看来,这件事既不能获得利益,又不能获得乐趣。
  陆知遥同我讲过,藏传佛教是不讲究现世报的, 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来世轮回中得到解脱,所以这一世你让我受多少苦做多少事,我都心甘情愿不求回报。
  但对于很多功利的人来说,这是没法接受的,烧香拜佛、行善做礼拜做弥撒都是为了早生贵子、升官发财、平安顺利等等,这一世我就要能看到、享受到的好处。
  来世怎么样谁在乎?你得给我现世的好处我才信你。
  “很多时候说没有信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太计较回报,太爱算计,跟宗教都要讨价还价,其实这样的人,不是没信仰,只是选择性地信仰。
  “我们只是太精明,在所有的意识里,只选择对自己有利有用的东西来信,这才导致我们很难去理解那些虔诚而还不求回报的人们。”
  
  我望着他,因为内心的巨大震动而无法言语。
  于是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情感或许和信仰有类似之处,都不可用理智和逻辑去解释。
  
  陆知遥曾对我讲,大昭寺是朝圣者磕长头的终点。
  坐在墙下的那一刻,我怅然失神地想,那我的终点在哪里?
  
  我无法不想起林逸舟。
  如果我们还能再相见,他会不会告诉我,其实死亡才是真正的终点?
  
  黄昏时,下了一场雨。我坐在一家小面馆里,要了一份拌面,独自享用这廉价的晚餐。
  
  
  另一片天空下,唐熙在许至君家的厨房里帮着陈阿姨洗番茄。
  长久以来,唐熙心里那个巨大的疑问,终于在五分钟之前找到了开启的线索。眼下,那句话就在她嘴边,她一直用余光观察着陈阿姨,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开口。
  “最近你们出去玩得多吗?”陈阿姨没注意到唐熙神色异常。
  “呃……”唐熙觉得再不抛出那个疑问,她心中的谜团就要爆裂了,“阿姨,我刚刚搜你们家的Wifi,名字好奇怪啊……clxdbxzj,那……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个问题,陈阿姨一怔,目光好像对上唐熙的眼神——那是急于要知道答案的眼神。
  “clxdbxzj”就是:程落薰打败许至君。
  
  陈阿姨沉吟了片刻,决定说实话:“程落薰,是小君以前的女朋友,来家里玩过几次。有一次他们玩什么游戏,落薰赢了,就把无线网的名字改成了这个。”
  见唐熙脸色尴尬,陈阿姨连忙补充:“过去很久了,他们完全没有来往了。小君一定是不记得这回事了,所以一直没改。”她拍拍唐熙的肩膀,“他们根本就不合适,那个时候我就想说的,我想,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到底应该和什么样的女孩子在一起。”
  停顿了一会儿,唐熙才接上陈阿姨的话。
  “对,他又不是小孩子,他知道的。”
  
  两人的话都说得清清淡淡,但是彼此的心意却已经准确地传达给了对方。
  看着眼前这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子,再对比程落薰疯疯癫癫的样子,陈阿姨的嘴角向下弯了弯,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谁更好,更配许至君吧。
  “唐熙啊,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是知道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
  “阿姨,您不要想这些,放宽心,多散步多运动,都会好的。我会努力让他看到我的优点的。您就试着相信我,好不好?”
  陈阿姨看着唐熙温柔的笑脸,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欣慰地想,自己的眼光到底是没错的。
  
  
  宋远有种预感——他和珊珊的感情,已经游走在分崩离析的边缘了。
  那次同事生日聚会,他喝了一些酒,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被橙橙拦住,小姑娘一脸关切地问他:“你没事吧?”
  恍惚之间,他想起刚和李珊珊认识的时候,姐姐为了庆祝落薰考上大学请客吃饭唱歌,他从洗手间里出来,在洗手台前的镜子里看到正在补妆的李珊珊,而对方也从另一块镜子里看到他,四目相接,电闪雷鸣。
  他妈的,才过去多久呢,怎么会搞成这个鬼样子。一想起现状,宋远不禁有些鼻酸。
  他忽然很想回去,回到那个远不如姐姐家舒适的出租房,抱住珊珊,为自己这一个多礼拜的出走向她道歉。
  
  不顾橙橙目光里的殷切挽留,宋远迫不及待地告别了同事,提前退场,叫了一辆车就要回家——不是回姐姐家,是回他和珊珊的家。
  在车上,趁着酒意,他酝酿了很多想要对她说的话。其实,那些字字句句在跟她分开的这些天里,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徘徊,可是他过去真的被宠坏了,他骄纵惯了——向来都是女孩子哄他,哪怕他那么伤姐姐的心,最后姐姐不也还是原谅了他。
  他从前不知道要如何向一个人表达自己的歉疚,对于他来说,那是非常陌生的事情。
  可是这天晚上,他的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着,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口齿伶俐过。
  她一定会明白,会接受,会原谅我的——他一面兴奋地想着,一面催司机开快一点。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兴冲冲地回去,摸黑爬上年久失修,连过道都没有一盏灯的楼梯,打开那扇用根铁棍就能撬开的旧铁门时,里面空无一人。
  
  她不在。
  
  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只是热情有一些受挫,但也不算要紧。
  可能是去个朋友家了吧,宋远边这么想,拿出手机来,她的朋友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都问问好了。
  可是当他挨个儿问遍了她的朋友,而所有人都说没有和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的时候,他心中那些温暖的、澎湃的、激荡的东西,随着一通通电话而慢慢地熄灭了。
  不知道在黑暗中站了多久,邻居家的狗叫声将他从失神里惊醒,他这才感觉到两条腿都站得麻木了。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躺在有股霉味的沙发上,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姐姐给他讲过一个关于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
  
  魔鬼说:“在瓶子的第一个世纪,我想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让他一辈子都有花不完的钱。在第二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又想要是有人在这个世纪里救了我,我必须报答他,替他挖出地下所有的宝藏,可还是没有人来救我。到第三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我发誓,谁要是在这个世纪里解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他,满足他的三个愿望,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救我。”
  在第四个世纪被人搭救之后,早已丧失希望的魔鬼说:“谁要是现在来救我,我就杀死他。”
  
  宋远觉得,这个夜晚,自己彻底理解了那个被封闭在瓶子里整整四百年的魔鬼。如果说,推开门,刚发现李珊珊不在的时候,他仅仅是有一点小小的失望,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他心里那些热切和愧疚,渐渐地也都一并消散了。
  连最开始的担忧和焦灼都不存在了,现在心里只有无法抑制的失望和冷漠。
  
  手机亮起来,是姐姐:“还不回来?”
  “马上就回来。”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一秒钟都不愿意待在这个破房子里,跟这些破家具、霉沙发待在一起。
  下了楼梯,他双眼无神地沿着街道缓缓地走着,快走到街口的时候,他站住了。
  
  如果康婕看到这一幕,她会确定自己在公车上没有认错人——李珊珊从那辆酒红色的保时捷上下来,手里提着好几个印有大牌logo的纸袋。
  她拉开车门,对着里面欠了欠身,直到车开走之后,她才转过身来往家里走。
  明明是酷暑,可是宋远只觉得从身体到心都被冰冻住了。
  李珊珊一直走到路灯底下,才看到他,看到他苍白的脸,她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可是立刻,她就镇定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骗我?”宋远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为什么要骗你?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李珊珊刚强的语气不是装出来的。
  “你觉得背叛不算是做错事吗?那我也可以跟除了你之外的女生……乱搞吗?”宋远在说到那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犹豫的,可是看到李珊珊那张毫无愧色的脸,他就一咬牙说出来了。
  “宋远!×你妈,你再乱讲一个字试试看!”
  “我他妈讲了又怎么样!”
  “你试试看!”
  “李珊珊,我他妈看透你了,你就是拜金虚荣,水性杨花,你改不了了!”宋远被她激得完全丧失了理智,再不制止他,更难听的话他都说得出来。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夜晚,四下无人的老街道里,这一声耳光显得格外响亮。
  
  大颗的眼泪,哗哗地砸了下来。
  
  “宋远,你一声不吭地冲出去,回你姐姐家里高枕无忧。你没想过我一个人是怎么熬过这些天的吧?你连问都没有问我一句,我过得怎么样、吃什么、睡得好不好,你完全都不关心。现在,你心血来潮跑回来,发现我不在,第一反应不是担心我有没有意外,而是认为我出去乱搞去了……
  “在你的眼里心里,我一直是个肮脏的人,我没读过书,虚荣,水性杨花……但是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啊,他妈的你认识我的时候不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吗!不是你要和我在一起的吗?不是你,我的脸会变成这样吗?”
  一开始,她的语速还是缓慢的,越说到后面越快,声调越高,在宁静的夜里,那种尖厉的语调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宋远捂着脸,冷冷地看着她。
  之前所有的愧疚、情分,都被这一耳光打没了,纵然此刻她站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也没有一丁点儿感觉。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日子吧。”
  宋远坐在车上,发了这样一条信息给李珊珊,然后,他关掉了手机。
  李珊珊一看到这条信息,毫不犹豫地将手机狠狠掷向墙壁,一声闷响过后,手机支离破碎。
  她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不记得哭了多久之后,她才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爬到门口捡回了那几袋东西。她像抱着宝贝似的,把它们紧紧抱在怀里,口中碎碎念叨——
  “还是你们最好……还是你们最可靠,不管我变得多丑,只要有钱就可以拥有你们,不需要付出感情,也不需要承受任何痛苦,就可以拥有……还是你们最好……”
  她就这样碎碎念着,紧紧抱着那些已经被蹂躏得变了形的纸袋,跌入沉沉的梦里。
  面对生活,面对命运中不可避免的噩梦,我们以前是无能无力的,以后也一样,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尽量避免,努力接受。
  也许这一生,有些东西我们就是对抗不了,也赢不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还是要一天一天活下去,每天睡前都确定自己明早还会醒过来,这样一点一点地,活下去。
  
  拉萨的夜,清冷宁静,我在等待着一个人——我对他的了解还仅仅只停留在他的样子和名字。
  为什么要等他?我也曾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出于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安于室的叛逆,还是仅仅因为好奇?
  “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在我心里,只要我看见金色的麦田,我就会想起你。”
  这是我最喜欢的那本童话故事中,小狐狸说的。
  只要你曾经被驯养,这个世界就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我想,我之所以要等陆知遥,或许就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会让我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独自的等待中,那个世界已经在我眼前展露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