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书名:又得浮生半日闲 作者:丰子恺 本章字数:28090 下载APP
山水间的生活
爱一物,是兼爱它的阴暗两方面。否,没有暗的明是不明的,是不可爱的。我往往觉得山水间的生活,因为需要不便而菜根更香,豆腐更肥。因为寂寥而邻人更亲。
自然界终古如斯,人世间变幻无常。我希望文明的人世间,摹仿自然之美,永远保住和平、博爱、光明、美丽的生活!
山水间的生活
我家迁住白马湖上后三天,我在火车中遇见一个朋友,对我这样说:“山水间虽然清静,但物质的需要不便之外,住家不免寂寞,办学校不免闭门造车,有利亦有弊。”我当时对于这话就起一种感想,后来忙中就忘却了。
现在春晖在山水间已生活了近一年了,我的家庭在山水间已生活了一月多了。我对于山水间的生活,觉得有意义,又想起了火车中的友人的话。写出我的几种感想在下面。
我曾经住过上海,觉得上海住家,邻人都是不相往来,而且敌视的。我也曾做过上海的学校教师,觉得上海的繁华和文明,能使聪明的明白人得到暗示和觉悟,而使悟力薄弱的人收到很恶的影响。我觉得上海虽热闹,实在寂寞,山中虽冷静,实在热闹,不觉得寂寞。就是上海是骚扰的寂寞,山中是清静的热闹。
在火车里的几小时,是在这社会里四五十年的人生的缩图。座位被占,提包被偷等恐慌,就是生活恐慌的缩形。倘嫌山水间的生活的寂寞,而慕都会的热闹,犹之在只乘四五个相熟的人的火车里嫌寂寞,要望别的拥挤着的车子里去。如果有这样的人,他定是要描写拥挤的车子而去观察的小说家,否则是想图利去的pickpocket(扒手)。
我在教授图画唱歌的时候,觉得以前曾在别处学过图画唱歌的人最难教授,全然没有学过的人容易指导。同样,我觉得在社会里最感到困难的是“因袭的打破难”。许多学校风潮,许多家庭悲剧,许多恶劣的人类分子,都是“因袭的罪恶”,何尝是人间本身的不良。因袭好比遗传,永不断绝。新文化一次输入因袭旧恶的社会里,仿佛注些花露水在粪里,气味更难当。再输入一次,仿佛在这花露水和粪里再注入些香油,又变一种臭气。我觉得无论什么改造,非先除去因袭的恶弊终归越弄越坏。在山水间的学校和家庭,不拘何等孤僻,何等少见闻,何等寂寥,“因袭的传染的隔远”和“改造的容易入手”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我从前往往听见人讲到子弟求学或职业等问题,都说:“总要出上海(1)!”听者带着一种对于将来生活的恐慌的自警的态度默应着。把这等话的心理解剖起来,里面含着这样的几个要素:(一)上海确是文明地,冠盖之区,要路津。(二)少年应当策高足,先据这要路津。(三)这就是吾人应走的前途。所谓闭门造车,也是具有这样的内容的话。怀着这样的思想的人,是因袭的奴隶,是因袭的维持者。
闭门造车,是指说不符合门外的轨道的大小,造了不能在门外的轨道上运行的车。行车一定要在已成的轨道上吗?这已成的轨道确是引导我们走正路的吗?有了车不能造轨道的吗?在这“闭门造车”一句话里,分明表示着人们的依赖、因袭,和创造力多么薄弱。
不造则已,如果要造车,一定非闭门造不可。如果依照已成的轨道而造,所造出的车子和以前已有的车子一样,就在已成的轨道上随波逐流地去了。即使已有的车子是好的,已成的轨道是正的,造车的效力也不过加多了车,不是造车的进步。何况已有的车子或者不好,已成的轨道或者不正呢。
“好久不到都会了,好久不看报了,退步了。”这样说的人也有。实在,进步是前进的意思,进步越快,离社会越远,离社会越远,进步越深(这是厨川白村说的)。子路说道:“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这便是子路所以为子路。
“山水间生活,有利亦有弊”,这大概是指清静、空气新鲜、生活程度低等是利。需要不便、寂寞、闭门造车等是弊。这是要计较两方的利弊长短而取舍的意思。这话的内容和“新思想并不恶、时势变更了不得已而然的。但从前的习惯一概不好,也不能说”的话同是乡愿的话。
这话的变形,就是“凡物都有明暗两方面的”。这话固然不错。但我觉得明暗是一体的。非但如此,明是因为有暗而益明的。仿佛绘画,明调子因暗调子而益美,暗调子因明调子而也美了。断不是明面好,暗面不好。如果取明而弃暗,就是Ruskin(罗斯金)所谓:“自然像日光和阴影相交一般混合着优劣两种要素,使双方相互地供给效用和势力的。所以除去阴影的画家,定要在他自己造出来的无荫的沙漠里烧死!”
爱一物,是兼爱它的阴暗两方面。否,没有暗的明是不明的,是不可爱的。我往往觉得山水间的生活,因为需要不便而菜根更香,豆腐更肥。因为寂寥而邻人更亲。
且勿论都会的生活与山水间的生活孰优孰劣,孰利孰弊。人生随处皆不满,欲图解脱,唯于艺术中求之。
1923年5月14日在小杨柳屋
(1) 出上海,指到上海去。
黄山松
没有到过黄山之前,常常听人说黄山的松树有特色。特色是什么呢?听别人描摹,总不得要领。所谓“黄山松”,一向在我脑际留下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这次我亲自上黄山,亲眼看到黄山松,这概念方才明确起来。据我所看到的,黄山松有三种特色:
第一个,黄山的松树大都生在石上。虽然也有生在较平的地上的,然而大多数是长在石山上的。我的黄山诗中有一句:“苍松石上生。”石上生,原是诗中的话;散文地说,该是石罅生,或石缝生。石头如果是囫囵的,上面总长不出松树来,一定有一条缝,松树才能扎根在石缝里。石缝里有没有养料呢?我觉得很奇怪。生物学家一定有科学的解说,我却只有臆测:《本草纲目》里有一种药叫做“石髓”。李时珍说:“《列仙传》言邛疏煮石髓。”可知石头也有养分。黄山的松树也许是吃石髓而长大起来的吧?长得那么苍翠,那么坚劲,那么窈窕,真是不可思议啊!更有不可思议的呢:文殊院窗前有一株松树,由于石头崩裂,松根一大半长在空中,像须蔓一般摇曳着。而这株松树照样长得郁郁苍苍,娉娉婷婷。这样看来,黄山的松树不一定要餐石髓,似乎呼吸空气,呼吸雨露和阳光,也会长大的。这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啊!
第二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大都向左右平伸,或向下倒生,极少有向上生的。一般树枝,绝大多数是向上生的,除非柳条挂下去。然而柳条是软弱的,地心吸力强迫它挂下去,不是它自己发心向下挂的。黄山松的枝条挺秀坚劲,然而绝大多数像电线木上的横木一般向左右生,或者像人的手臂一般向下生。黄山松更有一种奇特的姿态:如果这株松树长在悬崖旁边,一面靠近岩壁,一面向着空中,那么它的枝条就全部向空中生长,靠岩壁的一面一根枝条也不生。这姿态就很奇特,好像一个很疏的木梳,又像学习的“习”字。显然,它不肯面壁,不肯置身丘壑中,而一心倾向着阳光。
第三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具有异常强大的团结力。狮子林附近有一株松树,叫做“团结松”。五六根枝条从近根的地方生出来,密切地偎傍着向上生长,到了高处才向四面分散,长出松针来。因此这一束树枝就变成了树干,形似希腊殿堂的一种柱子。我谛视这树干,想象它们初生时的状态:五六根枝条怎么会合伙呢?大概它们知道团结就是力量,可以抵抗高山上的风吹、雨打和雪压,所以生成这个样子。如今这株团结松已经长得很粗、很高。我伸手摸摸它的树干,觉得像铁铸的一般。即使十二级台风,漫天大雪,也动弹它不了。更有团结力强得不可思议的松树呢:从文殊院到光明顶的途中,有一株松树,叫做“蒲团松”。这株松树长在山间的一小块平坡上,前面的砂土上筑着石围墙,足见这株树是一向被人重视的。树干不是很高,不过一二丈,粗细不过合抱光景。上面的枝条向四面八方水平放射,每根都伸得极长,足有树干的高度的两倍。这就是说:全体像个“丁”字,但上面一划的长度大约相当于下面一竖的长度的四倍。这一划上面长着丛密的松针,软绵绵的好像一个大蒲团,上面可以坐四五个人。靠近山的一面的枝条,梢头略微向下。下面正好有一个小阜,和枝条的梢头相距不过一二尺。人要坐这蒲团,可以走到这小阜上,攀着枝条,慢慢地爬上去。陪我上山的向导告诉我:“上面可以睡觉的,同沙发床一样。”我不愿坐轿,单请一个向导和一个服务员陪伴着,步行上山,两腿走得相当吃力了,很想爬到这蒲团上去睡一觉。然而我们这一天要上光明顶,赴狮子林,前程远大,不宜耽搁;只得想象地在这蒲团上坐坐,躺躺,就鼓起干劲,向光明顶迈步前进了。
1961年5月10日
黄山印象
看山,普通总是仰起头来看的。然而黄山不同,常常要低头去看。因为黄山是群山,登上一个高峰,就可俯瞰群山。这教人想起杜甫的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精神为之兴奋,胸襟为之开朗。我在黄山盘桓了十多天,登过紫云峰、立马峰、天都峰、玉屏峰、光明顶、狮子林、眉毛峰等山,常常爬到绝顶,有如苏东坡游赤壁的“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在黄山中,不但要低头看山,还要面面看山。因为方向一改变,山的样子就不同,有时竟完全两样。例如从玉屏峰望天都峰,看见旁边一个峰顶上有一块石头很像一只松鼠,正在向天都峰跳过去的样子。这景致就叫“松鼠跳天都”。然而爬到天都峰上望去,这松鼠却变成了一双鞋子。又如手掌峰,从某角度望去竟像一个手掌,五根手指很分明。然而峰回路转,这手掌就变成了一个拳头。他如“罗汉拜观音”“仙人下棋”“喜鹊登梅”“梦笔生花”“鳌鱼驼金龟”等景致,也都随时改样,变幻无定。如果我是个好事者,不难替这些石山新造出几十个名目来,让导游人增加些讲解资料。然而我没有这种雅兴,却听到别人新起了两个很好的名目:有一次我们从西海门凭栏俯瞰,但见无数石山拔地而起,真像万笏朝天;其中有一个石山由许多方形石块堆积起来,竟同玩具中的积木一样,使人不相信是天生的,而疑心是人工的。导游人告诉我:有一个上海来的游客,替这石山起个名目,叫做“国际饭店”。我一看,果然很像上海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有人说这名目太俗气,欠古雅。我却觉得有一种现实的美感,比古雅更美。又有一次,我们登光明顶,望见东海(这海是指云海)上有一个高峰,腰间有一个缺口,缺口里有一块石头,很像一只蹲着的青蛙。气象台里有一个青年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自己替这景致起一个名目,叫做“青蛙跳东海”。我一看,果然很像一只青蛙将要跳到东海里去的样子。这名目取得很适当。
翻山过岭了好几天,最后逶迤下山,到云谷寺投宿。这云谷寺位在群山之间的一个谷中。由此再爬过一个眉毛峰,就可以回到黄山宾馆而结束游程了。我这天傍晚到达了云谷寺,发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觉得心情和过去几天完全不同。起初想不出其所以然,后来仔细探索,方才明白原因:原来云谷寺位在较低的山谷中,开门见山,而这山高得很,用“万丈”“插云”等语来形容似乎还嫌不够,简直可用“凌霄”“通天”等字眼。因此我看山必须仰起头来。古语云:“高山仰止”,可见仰起头来看山是正常的,而低下头去看山是异常的。我一到云谷寺就发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便是因为在好几天异常之后突然恢复正常的原故。这时候我觉得异常固然可喜,但是正常更为可爱。我躺在云谷寺宿舍门前的藤椅里,卧看山景,但见一向异常地躺在我脚下的白云,现在正常地浮在我头上了,觉得很自然。它们无心出岫,随意来往;有时冉冉而降,似乎要闯进寺里来访问我的样子。我便想起某古人的诗句:“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好诗句啊!然而叫我做这山僧,一定闭门不纳,因为白云这东西是很潮湿的。
此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云谷寺是旧式房子,三开间的楼屋。我们住在楼下左右两间里,中央一间作为客堂;廊下很宽,布设桌椅,可以随意起卧,品茗谈话,饮酒看山,比过去所住的文殊院、北海宾馆、黄山宾馆趣味好得多。文殊院是石造二层楼屋,房间像轮船里的房舱或火车里的卧车:约一方丈大小的房间,中央开门,左右两床相对,中间靠窗设一小桌,每间都是如此。北海宾馆建筑宏壮,房间较大,但也是集体宿舍式的:中央一条走廊,两旁两排房间,间间相似。黄山宾馆建筑尤为富丽堂皇,同上海的国际饭店、锦江饭店等差不多。两宾馆都有同上海一样的卫生设备。这些房屋居住固然舒服,然而太刻板,太洋化;住得长久了,觉得仿佛关在笼子里。云谷寺就没有这种感觉,不像旅馆,却像人家家里,有亲切温暖之感和自然之趣。因此我一到云谷寺就发生一种特殊的感觉。云谷寺倘能添置卫生设备,采用些西式建筑的优点:两宾馆的建筑倘能采用中国方式,而加西洋设备,使外为中用,那才是我所理想的旅舍了。
这又使我回想起杭州的一家西菜馆的事,附说在此:此次我游黄山,道经杭州,曾经到一个西菜馆里去吃一餐午饭。这菜馆采用西式的分食办法,但不用刀叉而用中国的筷子。这办法好极。原来中国的合食是不好的办法,各人的唾液都可能由筷子带进菜碗里,拌匀了请大家吃。西洋的分食办法就没有这弊端,很应该采用。然而西洋的刀叉,中国人实在用不惯,我们还是用筷子便当。这西菜馆能采取中西之长,创造新办法,非常合理,很可赞佩。当时我看见座上多半是农民,就恍然大悟:农民最不惯用刀叉,这合理的新办法显然是农民教他们创造的。
1961年5月20日于上海
庐山面目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赶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暑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朗。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荫蔽日;远处岗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云海;有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变成了许多楼台。正在凝望之间,一朵白云冉冉而来,钻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因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天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鄱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诚拜访。有时我的太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大学徽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崖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问这座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鄱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鄱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土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话都动听。他说他住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阴,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买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浏览了一番,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鄱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做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们下山,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济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说:“渠被吾吓了一吓,吾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字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像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没有什么。
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饭情况就不同:我们住的第三招待所离开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无供给,吃饭势必包在招待所里。价钱很便宜,饭菜也很丰富。只是听凭配给,不能点菜,而且吃饭时间限定。原来这不是菜馆,是一个膳堂,仿佛学校的饭厅。我有四十年不过饭厅生活了,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馆。然而这菜馆也限定时间,而且供应量有限,若非趁早买票,难免枵腹游山。我们在轮船里的时候,吃饭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钟,必须预先买票。膳厅里写明请勿喝酒。有一个乘客说:“吃饭是一件任务。”我想:轮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难怪;山上游览之区,饮食一定便当。岂知山上的菜馆不见得比轮船里好些。我很希望下年这种办法加以改善。为什么呢,这到底是游览之区!并不是学校或学习班!人们长年劳动,难得游山玩水,游兴好的时候难免把吃饭延迟些,跑得肚饥的时候难免想吃些点心。名胜之区的饮食供应倘能满足游客的愿望,使大家能够畅游,岂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庐山给我的总是好感,在饮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岛啤酒开瓶的时候,白沫四散喷射,飞溅到几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来青岛啤酒气足得多。回家赶快去买青岛啤酒,岂知开出来同光明啤酒一样,并无白沫飞溅。啊,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气压的关系!庐山上的啤酒真好!
1956年9月于上海
不肯去观音院
普陀山,是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岛,岛上寺院甚多,自古以来是佛教胜地, 香火不绝。浙江人有一句老话:“行一善事,比南海普陀去烧香更好。”可知南海普陀去烧香是一大功德。因为古代没有汽船,只有帆船;而渡海到普陀岛,风浪甚大,旅途艰苦,所以功德很大。现在有了汽船,交通很方便了,但一般信佛的老太太依旧认为一大功德。
我赴宁波旅行写生,因见春光明媚,又觉身体健好,游兴浓厚,便不肯回上海,却转赴普陀去“借佛游春”了。我童年时到过普陀,屈指计算,已有五十年不曾重游了。事隔半个世纪,加之以新中国成立后普陀寺庙都修理得崭新,所以重游竟同初游一样,印象非常新鲜。
我从宁波乘船到定海,行程三小时;从定海坐汽车到沈家门,五十分钟;再从沈家门乘轮船到普陀,只费半小时。其时正值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香客非常热闹,买香烛要排队,各寺院客房客满。但我不住寺院,住在定海专署所办的招待所中,倒很清静。
我游了四个主要的寺院:前寺、后寺、佛顶山、紫竹林。前寺是普陀的领导寺院,殿宇最为高大。后寺略小而设备庄严,千年以上的古木甚多。佛顶山有一千多石级,山顶常没在云雾中,登楼可以俯瞰普陀全岛, 遥望东洋大海。紫竹林位于海边,屋宇较小,内供观音,住居者尽是尼僧;近旁有潮音洞,每逢潮涨,涛声异常宏亮。寺后有竹林,竹竿皆紫色。我曾折了一根细枝,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这四个寺院都有悠久的历史,都有名贵的古物。我曾经参观两只极大的饭锅,每锅可容八九担米,可供千人吃饭,故名曰“千人锅”。我用手杖量量,其直径约有两手杖。我又参观了一只七千斤重的钟,其声宏大悠久,全山可以听见。
这四个主要寺院中,紫竹林比较的最为低小;然而它的历史在全山最为悠久,是普陀最初的一个寺院。而且这开国元勋与日本人有关。有一个故事,是紫竹林的一个尼僧告诉我的,她还有一篇记载挂在客厅里呢。这故事是这样:
千余年前,后梁时代,即公历九百年左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锷的,乘帆船来华,到五台山请得了一位观世音菩萨像,将载回日本去供养。那帆船开到莲花洋地方,忽然开不动了。这慧锷法师就向观音菩萨祷告:“菩萨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随便菩萨要到哪里,我和尚就跟到哪里,终身供养。”祷告毕,帆船果然开动了。随风飘泊,一直来到了普陀岛的潮音洞旁边。慧锷法师便捧菩萨像登陆。此时普陀全无寺院,只有居民。有一个姓张的居民,知道日本僧人从五台山请观音来此,就捐献几间房屋,给他供养观音像。又替这房屋取个名字,叫做“不肯去观音院”。慧锷法师就在这不肯去观音院内终老。这不肯去观音院是普陀第一所寺院,是紫竹林的前身。紫竹林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有一个人为不肯去观音院题一首诗:“借问观世音,因何不肯去?为渡大中华,有缘来此地。”
如此看来,普陀这千余年来的佛教名胜之地,是由日本人创始的。可见中日两国人民自古就互相交往,具有密切的关系。我此次出游,在宁波天童寺想起了五百年前在此寺作画的雪舟,在普陀又听到了创造寺院的慧锷。一次旅行,遇到了两件与日本有关的事情,这也可证明中日两国人民关系之多了。不仅古代而已,现在也是如此。我经过定海,参观渔场时,听见渔民说起:近年来海面常有飓风暴发,将渔船吹到日本,日本的渔民就招待这些中国渔民,等到风息之后护送他们回到定海。有时日本的渔船也被飓风吹到中国来,中国的渔民也招待他们,护送他们回国。劳动人民本来是一家人。
不肯去观音院左旁,海边上有很长、很广、很平的沙滩。较小的一处叫做“百步沙”,较大的一处叫做“千步沙”。潮水不来时,我们就在沙上行走。脚踏到沙上,软绵绵的,比踏在芳草地上更加舒服。走了一阵,回头望望,看见自己的足迹连成一根长长的线,把平净如镜的沙面划破,似觉很可惜的。沙地上常有各种各样的贝壳,同游的人大家寻找拾集,我也拾了一个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为了拾贝壳,把一片平沙踩得破破烂烂,很对不起它。然而第二天再来看看,依旧平净如镜,一点伤痕也没有了。我对这些沙滩颇感兴趣,不亚于四大寺院。
离开普陀山,我在路途中作了两首诗,记录在下面:
一别名山五十春,重游佛顶喜新晴。东风吹起千岩浪,好似长征奏凯声。
寺寺烧香拜跪勤,庄严宝岛气氤氲。观音颔首弥陀笑,喜见群生乐太平。
回到家里,摸摸衣袋,发现一个贝壳和一根紫竹,联想起了普陀的不肯去观音院,便写这篇随笔。
1963年清明节于上海
杭州写生
我的老家在离开杭州约一百里的地方,然而我少年时代就到杭州读书,中年时代又在杭州作“寓公”,因此杭州可说是我的第二故乡。
我从青年时代起就爱画画,特别喜欢画人物,画的时候一定要写生,写生的大部分是杭州的人物。我常常带了速写簿到湖滨去坐茶馆,一定要坐在靠窗的栏杆边,这才可以看了马路上的人物而写生。湖山喜雨台最常去,因为楼低路广,望到马路上同平视差不多。西园少去,因为楼高路狭,望下来看见的有些鸟瞰形,不宜于写生。茶楼上写生的主要好处,就是被写的人不得知,因而姿态很自然,可以入画。马路上的人,谁仰起头来看我呢?
为什么喜欢在茶馆楼上画呢?因为在路上画有种种不便:第一,被画的人看见我画他,他就戒备,姿态就不自然。如果其人是开通的,他就整一下衣服,装一个姿势,好像坐在照相馆里的镜头面前一样。那时画出来就像一尊菩萨,不是我所需要的画材。画好之后他还要走过来看,看见寥寥数笔就表示不满,仿佛损害了他的体面。如果其人是不开通的,看见我画他,他简直表示反对,或竟逃脱。因为那时(四五十年前)有一种迷信,说拍照伤人元气,使人倒霉。写生与拍照相似,也是这些顽固而愚昧的人所嫌忌的。当时我有一个画同志,到乡下去写生,据说曾经被夺去速写簿,并且赶出村子外,差一点儿没有被打。我没有碰到这种情况,然而类乎此的常常碰到。有一次我看见一老妇和一少妇坐在湖滨,姿态甚好,立刻摸出速写簿来写生。岂知被老妇瞥见,她一把拉住少妇就跑,同时嘴里喃喃地骂。少妇临去向我白一眼,并且“呸”地吐一口唾沫,仿佛我“调戏”了她。诸如此类……
第二种不方便,是在地上写生时,往往有许多闲人围着我看画。起初一二个人,后来越聚越多,同看戏法一样。而这些人有时也竟把我当做变戏法:有的站在我面前,挡住视线;有的挤在我左右,碰我的手臂;有的评长说短,向我提意见;有的小孩子大叫“看画菩萨头!”(他们称画人物为画菩萨头。)这些时候我往往没有画完就走,因为被画的人,看见一堆人吵吵闹闹,他也跑过来看了!我走了,还有几个小孩子或闲人跟着我走,希望我再“表演”,简直同看戏法一样。
为了有这种种不方便,所以我那时最喜欢在茶楼上写生。延龄大马路(1)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都是很好的写生模特儿!―这是我青年时代的事。
最近,我很少写生。主要原因之一,是眼力差了,老花眼看近处必须戴眼镜,看远处必须除去眼镜。写生时必须远处看一眼,近处看一眼,这就使眼镜戴也不好,不戴也不好。有些老花眼镜是两用的,上面是平光,下面是老光。然而老光只有小小一部分,只能看一小块,不能看全面,而画画必须顾到纸张全面。这种眼镜只宜于写字,不宜于画画。因此,我老来很少写生了。一定要写,只有把眼镜搁在眼睛底下鼻孔上面,好像滑稽画中的老头子。但这很不舒服,并且要当心眼镜落地。
然而我最近到杭州游玩时,往往故态复萌,有时不免要摸出笔记簿子来画几笔。这一半是过去习惯所使然,好像一到杭州就“返老还童”了。
使我吃惊的,是新中国成立后在人民的西湖上写生,和从前在旧西湖上写生情形显然不同,上述的两种不方便大大地减少了。被画的人知道这是“写生”,不讨厌我,女人决不吐唾沫。反之,他们有的肯迁就我,给我方便。有一次我坐在湖滨的石凳上,看见一个老舟子坐在船头上吸烟,姿态甚佳,我就对他写生。他衔着旱烟筒悠然地看山水,似乎没有发觉我在画他。忽然一个女小孩子跑来,大叫一声“爷爷!”那老舟子并不向她回顾,却哼喝她:“不要叫我!他在画我!”原来他早已发觉我画他了。这固然是一个特殊的例子,然而一般地说,人都开通了。这在写生者是一大方便。
围着看的人当然也有,然而态度和从前不同了。大都知道这是“写生”,就不用看戏法的态度对待我了。大都肃静地站在我后面,低声地互相说话:“壁报上用的。”“上海去登报的。”(他们从我同游的人身上看得出我们是上海来的。)有时几个青年还用“观摩”的态度看我作画,低声地说“内行”的话;倘有小孩子吵闹,他们代我阻止,给我方便。这些青年大概也会作画。现在作画的不一定是美术学校学生,一般机关团体里都有画家,壁报上和黑板报上不是常常有很好的画出现吗?
由此可知新中国成立后人民知识都增加了,思想都进步了,态度都变好了。在“写生”这一件小事情中,也可以分明地看出。
1959年6月9日于上海
(1) 延龄路,即今杭州延安路。
西湖船
二十年来,西湖船的形式变了四次,我小时在杭州读书,曾经傍着西湖住过五年。毕业后供职上海,春秋佳日也常来游。现在蛰居家乡,离杭很近,更常到杭州小住。因此我亲眼看见西湖船的逐渐变形。每次坐到船里,必有一番感想。但每次上了岸就忘记,不再提起。今天又坐了西湖船回来,心绪殊恶,就拿起笔来,把感想记录一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来变了四次,但是愈变愈坏。
西湖船的基本形式,是有白篷的两头尖的扁舟。这至今还是不变。常变的是船舱里的客人的坐位。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坐位是一条藤穿的长方形木框。背后有同样藤穿的长方形木框,当做靠背。这些木框涂着赭黄的油漆,与船身为同色或同类色,分明地表出它是这船的装置的一部分。木框上的藤,穿成冰梅花纹样。每一小孔都通风,一望而知为软软的坐垫与靠背,因此坐下去心地是很好的。靠背对坐垫的角度,比九十度稍大―大约一百度。既不像旧式厅堂上的太师椅子那么竖得笔直,使人坐了腰痛;也不像醉翁椅子那么放得平坦,使人坐了起不身来。靠背的木框,像括弧般微微向内弯曲,恰好切合坐者的背部的曲线。因此坐下去身体是很舒服的。原来游玩这件事体,说它近于旅行,又不愿像旅行那么肯吃苦;说不得它类似休养,又不愿像休养那么贪懒惰。故西湖船的原始的(姑且以我所见为主,假定二十年前的为原始的)形式,我认为是最合格的游船形式。倘然坐位再简陋,换了木板条,游人坐下去就嫌吃力;倘然坐位再舒服,索性换了醉翁椅,游人躺下去又嫌萎靡,不适于观赏山水了。只有那种藤穿的木框,使游人坐下去软软的,靠上去又软软的,而身体姿势又像坐在普通凳子上一般,可以自由转侧,可以左顾右盼。何况他们的形状,质料与颜色,又与船的全部十分调和,先给游人以恰好的心情呢!二十年前,当我正在求学的时候,西湖里的船统是这种形式的。早春晚秋,船价很便宜,学生的经济力也颇能胜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钱雇一只船,载着二三同学,数册书,一壶茶,几包花生米与几个馒头,便可悠游湖中,尽一日之长。尤其是那时候的摇船人,生活很充裕,样子很写意,一面打桨,一面还有心情对我们闲谈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种种笑话。此情此景,现在回想了不但可以神往,还可以凭着追忆而写几幅画,吟几首诗呢。因为那种船的坐位好,坐船的人姿势也好;摇船人写意,坐船人更加写意,随时随地可以吟诗入画。“野航恰受两三人”。“恰受”两字的状态,在这种船上最充分地表出着。
我离杭后,某年春,到杭游西湖,忽然发现有许多船的坐位变了形式。藤式木框被撤去,改用了长的藤椅子,后面也有靠背,两旁又有靠手,不过全体是藤编的。这种藤椅子,坐的地方比以前的加阔,靠边背也比以前的加高,价值上固然比以前的舒服,但在形式上,殊不及以前的好看。成了船身全是木的,椅子全是藤的,二者配合不甚调和。在人家屋里,木的几桌旁边也常配着藤椅子,并不觉得很不调和。这是屋与船情形不同之故。屋子的场面大,其所要求的统一不甚严格。船的局面小,一望在目,全体浑成一个单位。其样式与质料,当然要求严格的统一。故在广大的房间里,木的几桌旁边放了藤椅子,不觉得十分异样,但在小小的一叶扁舟中放了藤椅,望去似觉这是临时暂置性质的东西,对于船身毫无有机的关系。此外还有一种更大的不快:摇船人为了这两张藤椅子花费浩大,常向游客诉苦,希望多给船钱。有的自己告白:为了同业竞争厉害,不得已,当了衣服置备这两张藤椅的。我们回头一看,见他果然穿一件破旧的夹衣,当着料峭的东风,坐在船头上很狭窄的尖角里,为了我们的赏心悦目劳动着。我们的衣服与他的衣服,我们的坐位与他的坐位,我们的生活与他的生活,同在一叶扁舟之中,相距咫尺之间,两两对比之下,怎不令人心情不快?即使我们力能多给他船钱,这种不快已在游湖时生受了。当时我想:这种藤椅虽然表面光洁平广,使游客的身体感到舒服;但其质料样式缺乏统一性,使游客的眼睛感到不舒服;其来源由于营业竞争的压迫,使游客的心情感到更大的不快。得不偿失,西湖船从此变坏了!
其后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见许多西湖船的坐位,又变了样式。前此的长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躺藤椅,其表面就同普通人家最常见的躺藤椅一样,这变化比前又进一步,即不但全变了椅的质料,又变了椅的角度。坐船的人若想靠背,非得仰躺下来,把眼睛看着船篷。船篷看厌了,或是想同对面的人谈谈,须得两臂使个劲道,支撑起来,四周悬空地危坐着,让藤靠背像尾巴一般拖在后面。这料想是船家营业竞争愈趋厉害,于是苦心窥察游客贪舒服的心理而创制的。他们看见游湖来的富绅、贵客、公子、小姐,大都脚不着地,手不着物,一味贪图安逸。他们为营生起见,就委曲迎合这种游客的心理,索性在船里放两把躺藤椅,让他们在湖面上躺来躺去,像浮尸一般。我在这里看见了世纪末的痼疾的影迹:十九世纪末的颓废主义的精神,得了近代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助力,在所谓文明人之间长养了一种贪闲好逸的风习。起居饮食用器什物,处处力求便利;名曰增加工作能率,暗中难免汩没了耐劳习苦的美德,而助长了贪闲好逸的恶习。西湖上自从那种用躺藤椅的游船出现之后,不拘它们在游湖的实用上何等不适宜,在游船的形式上何等不美观,世间自有许多人欢迎它们,使它们风行一时。这不是颓废精神的遗毒所使然吗?正当的游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预备。这绝不是放逸,更不是养病。但那种西湖船载了仰天躺着的游客而来,我初见时认真当做载来的是一船病人呢。
最近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见许多西湖船的坐位又变了形式。前此的藤躺椅已被撤去,改用了沙发。厚得“木老老”(1)的两块弹簧垫,有的装着雪白的或淡黄的布套;有的装着紫酱色的皮,皮面上划着斜方形的格子,好像头等火车中的坐位。沙发这种东西,不必真坐,看看已够舒服之至了。但在健康人,也许真坐不及看看的舒服。它那脸皮半软半硬,对人迎合得十分周到,体贴得无微不至,有时使人肉麻。它那些弹簧能屈能伸,似抵抗又不抵抗,有时使人难过。这又好似一个陷阱,翻了进去一时爬不起来。故我只有十分疲劳或者生病的时候,懂得沙发的好处;若在健康时,我常觉得看别人坐比自己坐更舒服。但西湖船里装沙发,情形就与室内不同。在实用上说,当然是舒服的:坐上去感觉很温软,与西湖春景给人的感觉相一致。靠背的角度又不像躺藤椅那么大,坐着闲看闲谈也很自然。然而倘把西湖船当做一件工艺品而审察它的形式,这配合就不免唐突。因为这些船身还是旧式的,还是二十年前装藤穿木框的船身,只有坐位的部分奇迹地换了新式的弹簧坐垫,使人看了发生“时代错误”之感。若以弹簧坐垫为标准,则船身的形式应该还要造得精密,材料应该还选得细致,油漆应该还要配得美观,船篷应该还要张得整齐,摇船人的脸孔应该还要有血气,不应该如此憔悴;摇船人的衣服应该还要楚楚,不应该叫他穿得叫花子一般褴褛。我今天就坐了这样的一只西湖船回来,在船中起了上述的种种感想,上岸后不能忘却。现在就把它们记录在这里。总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来,变了四次。但是愈变愈坏,变坏的主要原因,是游客的坐位愈变愈舒服,愈变愈奢华;而船身愈变愈旧,摇船人的脸孔愈变愈憔悴,摇船人的衣服愈变愈褴褛。因此形成了许多不调和的可悲的现象,点缀在西湖的骀荡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
1936年2月27日
(1) “木老老”,杭州方言,意即“很”“十分”。
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两个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烛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音阶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做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儿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1)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小提琴)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钢琴)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贝多芬)的Sonata(奏鸣曲)。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一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1935年秋日
(1) 柴主人,在作者家乡指替农民称柴并介绍顾主、从中收取少量佣金的人。
钱江看潮记
阴历八月十八,我客居杭州。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寓中来了两位亲友,和两个例假返寓的儿女。上午,天色阴而不雨,凉而不寒。有一个人说起今天是潮辰,大家兴致勃勃起来,提议到海宁看潮。但是我左足趾上患着湿毒,行步维艰还在其次;鞋跟拔不起来,拖了鞋子出门,违背新生活运动,将受警察干涉。但为此使众人扫兴,我也不愿意。于是大家商议,修改办法:借了一只大鞋子给我左足穿了,又改变看潮的地点为钱塘江边,三廊庙。我们明知道钱塘江边潮水不及海宁的大,真是“没啥看头”的。但凡事轮到自己去做时,无论如何总要想出它一点好处来,一以鼓励勇气,一以安慰人心。就有人说:“今年潮水比往年大,钱塘江潮也很可观。”“今天的报上说,昨天江边车站的铁栏都被潮水冲去,二十几个人爬在铁栏上看潮,一时淹没,幸为房屋所阻,不致与波臣为伍,但有四人头破血流。”听了这样的话,大家觉得江干不亚于海宁,此行一定不虚。我就结伴了我的两位亲友,带了我的女儿和一个小孩子,一行六人,就于上午十时动身赴江边。我两脚穿了一大一小的鞋子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乘公共汽车到三廊庙,还只十一点钟。我们乘义渡过江,去看看杭江路的车站,果有乱石板木狼藉于地,说是昨日的潮水所致的。钱江两岸两个码头实在太长,加起来恐有一里路。回来的时候,我的脚吃不消,就坐了人力车。坐在车中看自己的两脚,好像是两个人的。倘照样画起来,见者一定要说是画错的,但一路也无人注意,只是我自己心虚,偶然逢到有人看我的脚,我便疑心他在笑我。碰着认识的人,谈话之中还要自己先把鞋的特殊的原因告诉他。他原来没有注意我的脚,听我的话却知道了。善于为自己辩护的人,欲掩其短,往往反把短处暴露了。
我在江心的渡船中遥望北岸,看见码头近旁有一座楼,高而多窗,前无障碍。我选定这是看潮最好的地点。看它的模样,不是私人房屋,大约是茶馆酒店之类,可以容我们去坐的。为了脚痛,为了口渴,为了肚饥,又为了贪看潮的眼福,我遥望这座楼觉得异常玲珑,犹似仙境一般美丽。我们跳上码头,已是十二点光景。走近了码头,果然看见这座楼上挂着茶楼的招牌,我们欣然登楼。走上扶梯,看见列着明窗净几,全部江景被收在窗中,果然一好去处。茶客寥寥,我们六人就占据了临窗的一排椅子。我回头喊堂倌:“一红一绿!”堂倌却空手走过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先生,今天是买坐位的,每位小洋四角。”我的亲友们听了这话都立起身来,表示要走。但儿女们不闻不问,只管凭窗眺望江景,指东话西,有说有笑,正是得其所哉。我也留恋这地方,但我的亲友们以为座价太贵,同堂倌讲价,结果三个小孩子“马马虎虎”,我们六个人一共出了一块钱(1)。先付了钱,大家才放心坐下。托堂倌叫了六碗面,又买了些果子,权当午饭。大家正肚饥,吃得很快。吃饱之后,看见窗外的江景比前更美丽了。
我们来得太早,潮水要三点钟才到呢。到了一点半钟,我们才看见别人陆续上楼来。有的嫌座价贵,回了下去。有的望望江景,迟疑一下,坐下了。到了两点半钟,楼上的座位已满,嘈杂异常,非复吃面时可比了。我们的座位幸而在窗口,背着嘈杂面江而坐,仿佛身在泾渭界上,另有一种感觉。三点钟快到,楼上已无立锥之地。后来者无座位,不吃茶,亦不出钱。我们的背后挤了许多人。回头一看,只见观者如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有被抱着的孩子。有的坐在桌上,有的立在凳上,有的竟立在桌上。他们所看的,是照旧的一条钱塘江。久之,久之,眼睛看得酸了,腿站得痛了,潮水还是不来。大家倦起来,有的垂头,有的坐下。忽然人丛中一个尖锐的呼声:“来了!来了!”大家立刻把脖子伸长,但钱塘江还是照旧。原来是一个母亲因为孩子挤得哭了,在那里哄他。
江水真是太无情了。大家越是引颈等候,它的架子越是十足。这仿佛有的火车站里的卖票人,又仿佛有的邮政局收挂号信的,窗栏外许多人等候他,他只管悠然地吸烟。
三点二十分光景,潮水真的来了!楼内的人万头攒动,像运动会中决胜点旁的观者。我也除去墨镜,向江口注视。但见一条同桌上的香烟一样粗细的白线,从江口慢慢向这方面延长来。延了好久,达到西兴方面,白线就模糊了。再过了好久,楼前的江水渐渐地涨起来,浸没了码头的脚。楼下的江岸上略起些波浪,有时打动了一块石头,有时淹没了一条沙堤。以后浪就平静起来,水也就渐渐退却。看潮就看好了。楼中的人,好像已经获得了什么,各自纷纷散去。我同我亲友也想带了孩子们下楼,但一个小孩子不肯走,惊异地责问我:“还要看潮哩!”大家笑着告诉他:“潮水已经看过了!”他不信,几乎哭了。多方劝慰,方才收泪下楼。
我实在十分同情于这小孩子的话。我当离座时,也有“还要看潮哩”似的感觉。似觉今天的目的尚未达到。我从未为看潮而看潮。今天特地为看潮而来,不意所见的潮如此而已,真觉大失所望。但又疑心自己的感觉不对。若果潮不足观,何以茶楼之中,江岸之上,观者动万,归途阻塞呢?以问我的亲友,一人云:“我们这些人不是为看潮来的,都是为潮神贺生辰来的呀!”这话有理,原来我们都是被“八月十八”这空名所召集的。怪不得潮水毫无看头。回想我在茶楼中所见,除旧有的一片江景外毫无可述的美景。只有一种光景不能忘却:当波浪淹没沙堤时,有一群人正站在沙堤上看潮。浪来时,大家仓皇奔回,半身浸入水中,举手大哭,幸有大人转身去救,未遭没顶。这光景大类一幅水灾图。看了这图,使人想起最近黄河长江流域各处的水灾,败兴而归。
1934年中秋日
(1) 当时角币有大洋小洋之分,一块钱相当于小洋十二角。
西湖春游
我住在上海,离杭州西湖很近,火车五六小时可到,每天火车有好几班。因此,我每年有游西湖的机会,而时间大都是春天。因为春天是西湖最美丽的季节。我很小的时候在家乡从乳母口中听到西湖的赞美歌:“西湖景致六条桥,间株杨柳间株桃……”就觉得神往。长大后曾经在西湖旁边求学,在西湖上作客,经过数十寒暑,觉得西湖上的春天真正可爱,无怪远离西湖的穷乡僻壤的人都会唱西湖的赞美歌了。
然而西湖的最美丽的姿态,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方才充分地表现出来。新中国成立后每年春天到西湖,觉得它一年美丽一年,一年漂亮一年,一年可爱一年。到了新中国成立第九年的春天,就是现在,它一定长得十分美丽,十分漂亮,十分可爱。可惜我刚从病院出来,不能随众人到西湖去游春;但在这里和读者作笔谈,亦是“画饼充饥”,聊胜于无。
西湖的最美丽的姿态,为什么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充分表现出来呢?这是因为旧时代的西湖,只能看表面(山水风景),不能想内容(人事社会)。换言之,旧时代西湖的美只是形式美丽,而内容是丑恶不堪设想的。
譬如说,你悠闲地坐在西湖船里,远望湖边楼台亭阁,或者精巧玲珑,或者金碧辉煌,掩映出没于杨柳桃花之中,青山绿水之间。这光景多么美丽,真好比“海上仙山”!然而你只能用眼睛来看,却切不可用嘴巴来问,或者用头脑来想。你倘使问船老大“这是什么建筑?”“这是谁的别庄?”因而想起了它们的主人,那么你一定大感不快,你一定会叹气或愤怒,你眼前的“美”不但完全消失,竟变成了“丑”!因为这些楼台亭阁的所有者,不是军阀,就是财阀;建造这些楼台亭阁的钱,不是贪污来的,便是敲诈来的,剥削来的!于是你坐在船里远远地望去,就会隐约地看见这些楼台亭阁上都有血迹!隐约地听见这些楼台亭阁上都有被压迫者的呻吟声―这真是大煞风景!这样的西湖有什么美?这样的西湖不值得游!西湖游春,谁能仅用眼睛看看而完全不想呢?
旧时代的好人真可怜!他们为了要欣赏西湖的美,只得勉强屏除一切思想,而仅看西湖的表面,仿佛麻醉了自己,聊以满足自己的美欲。记得古人有诗句云:“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我初读这诗句时,认为这位诗人过于浪漫疏狂。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他也许怀着一片苦心:如果问起这小亭是谁家的,说不定这主人是个坏蛋,因而引起诗人的恶感,不屑坐他的亭子。旧时代的人欣赏西湖,就用这诗人的办法,不问谁家,但享美景。我小时候的音乐老师李叔同先生曾经为西湖作一首歌曲。且不说音乐,光就歌词而论,描写得真是美丽动人!让我抄录些在这里: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
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围,高峰南北齐。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
霍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明湖碧,又青山绿作堆。
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
这歌曲全部,刊载在最近出版的《李叔同歌曲集》中。
我小时候求学于杭州西湖边的师范学校时,曾经在李先生亲自指挥之下唱这歌曲的高音部(这歌曲是四部合唱)。当时我年幼无知,只觉得这歌词描写西湖景致,曲尽其美,唱起来比看图画更美,比实地游玩更美。现在重唱一遍,回味一下,才感到前人的一片苦心:李先生在这长长的歌曲中,几乎全部是描写风景,绝不提及人事。因为那时候西湖上盘踞着许多贪官污吏,市侩流氓;风景最好的地位都被这些人的私人公馆、别庄所占据。所以倘使提及人事,这西湖的美景势必完全消失,而变成种种丑恶的印象。所以李先生作这歌词的时候,掩住了耳朵,停止了思索,而单用眼睛来观看,仅仅描写眼睛所看见的部分。这样,六桥烟水、塔影垂杨、竹木幽姿、古洞烟霞、晴光雨色,就形成一种美丽的姿态,好比靓妆的西施活美人了。这仿佛是自己麻醉,自己欺骗。采用这种办法,虽然是李先生的一片苦心,但在今天看来,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然而李先生在这歌曲中,不能说绝不提及人事。其中有两处不免与人事有关:即“有画船自来去”,“笛韵悠扬起”。坐在这画船里面的是何等样人?吹出这悠扬的笛声的是何等样人?这不可穷究了。李先生只能主观地假定坐在画船里的是一群同他一样风流潇洒的艺术家,吹笛的是同他一样知音善感的音乐家;或者坐在画船里的是一群天真烂漫的游客,吹笛的是一位冰清玉洁的美人。这样,才可以符合主观的意旨,才可以增加西湖的美丽。然而说起画船和笛,在我回忆中的印象很不好。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买舟游湖。天朗气清,山明水秀,心情十分舒适。忽然邻近的一只船上吹起笛来,声音悠扬悦耳,使得我们满船的人都停止了说话而倾听笛韵。后来这只船载着笛声远去,消失在烟波云水之间了。我们都不胜惋惜。船老大告诉我们:这船里载着的是上海来的某阔少和本地的某闻人,他们都会弄丝弦,都会唱戏,他们天天在湖上游玩……原来这些阔少和闻人,都是我们所“久闻大名”的。我听到这些人的“大名”,觉得眼前这“独擅天然美”的“大好湖山”忽然减色;而那笛声忽然难听起来,丑恶起来,终于变成了恶魔的啸嗷声。这笛声亵渎了这“大好湖山”,污辱了我的耳朵!我用手撩起些西湖水来洗一洗我的耳朵。―这是我回忆旧时代西湖上的“画船”和“笛韵”时所得的印象。
我疏忽了,李先生的西湖歌中涉及人事的,不止上述两处,还有一处呢,即“又钟声林外起”。打钟的是谁?在李先生的主观中大约是一位大慈大悲、大智大慧的高僧,或者面壁十年的苦行头陀,或者三戒具足的比丘。然而事实上恐怕不见得如此。在那时候,上述的那些高僧、头陀和比丘极少住在西湖上的寺院里。撞钟的可能是以做和尚为业的和尚,或者是公然不守清规的和尚。
李先生作那首西湖歌时,这些人事社会的内情是不想的,是不敢想的。因为一想就破坏西湖风景的美,一想就煞风景。李先生只得屏绝了思索和分辨,而仅用眼睛来看;不谈西湖的内容情状,而仅仅赞美西湖的表面形式。我同情李先生的苦心。我想,如果李先生迟生三十年,能够躬逢新中国成立后的新时代,能够看到人民的西湖,那么他所作的西湖歌一定还要动人得多!
在这里我不免要讲几句题外的话:我记得资本主义社会的美学中,有一个术语叫做“绝缘”,英文是isolation。所谓绝缘,就是说看到一个物象的时候,断绝了这物象对外界(人事社会)的一切关系,而孤零零地欣赏这物象本身的姿态(形状色彩)。他们认为“美感”是由于“绝缘”而发生的。他们认为:看见一个物象时,倘使想起这物象的内容意义,想起这物象对人类社会的关系、作用和意义,就看不清楚物象本身的姿态,就看不到物象的“美”。必须完全不想物象对人类社会的关系、作用和意义,而仅用视觉来欣赏它的形状和色彩,这才能够从物象获得“美感”。―这种美学学说的由来,现在我明白了:只因为在旧社会中,追究起事物的内容意义来,大都是卑鄙龌龊、不堪闻问的,因此有些御用的学者就造出这种学说来,教人屏绝思索,不论好坏,不分皂白,一味欣赏事物的外表,聊以满足美欲,这实在是可笑、可怜的美学!
闲话少说,言归本题。旧时代的西湖春游,还有一种更切身的苦痛呢。上述那种苦痛还可以用主观强调、自己麻醉等方法来暂时避免,而另有一种苦痛则直接袭击过来,使你身心不安,伤情扫兴,游兴大打折扣。这便是西湖上的社会秩序的混乱。游西湖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游船,即杭州人所谓“划子”。这种划子一向入诗、入词、入画,真是风雅不过的东西;从红尘万丈的都市里来的人,坐在这种划子里荡漾湖中,真有“春水船如天上坐”的胜概。于是划划子的人就奇货可居,即杭州人所谓“刨黄瓜儿”。你要坐划子游西湖,先得鼓起勇气来,同划划子的人作一场斗争,然后怀着余怒坐到划子里去“欣赏”西湖景致。划划子的人本来都是清白的劳动者,但因受当时环境的压迫和恶劣作风的影响,一时不得不如此以求生存了。上船之后,照例是在各名胜古迹地点停船:平湖秋月、中山公园、西泠印社、岳坟、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刘庄、汪庄……这些名胜古迹的确是环肥燕瘦,各有其美,然而往往不能畅游,不能放心地欣赏。因为这些地方的管理者都特别“客气”,一看到游客,立刻端出茶盘来;倘使看到派头阔绰的游客,就端出果盒来。这种“盛情”,最初领受一二,也还可以;然而再而三,三而四,甚至而五、而六、而七……游客便受宠若惊,看见茶盘连忙逃走,不管后面传来奚落的、讥讽的叫声。若是陪着老年人游玩,处处要坐下来休息,而且逃不快,那就是他们所最欢迎的游客了,便是最倒霉的游客了。
游西湖要会斗争,会逃走―这是我数十年来的“宝贵”经验。直到最近几年,新中国成立后几年,这“宝贵”经验忽然失却了效用。新中国成立后有一年我到杭州,突然觉得西湖有些异样:湖滨栏杆旁边那些馋涎欲滴的划子手忽然不见了,讨价还价的斗争也没有了,只看见秩序井然的买票处和和颜悦色的舟子。名胜古迹中逐客的茶盘也不见了,到处明山秀水,任你逍遥盘桓。这一次我才十足地享受了西湖春游的快美之感!
“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新中国成立前数十年间,我每逢游湖,就想起这两句话。路过湖滨的船埠头时,那种乌烟瘴气竟可使人“掩鼻”。新中国成立之后,这西子“斋戒沐浴”过了。“大好湖山如此”,不但“独擅天然美”,又独擅“人事美”,真可谓尽善尽美了!写到这里,我的心已经飞驰到六桥三竺之间,神游于山明水秀、桃红柳绿之乡,不能再写下去了。
1958年春日
湖畔夜饮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青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1),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饮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喝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我也不想去剪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啊!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作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作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做丰陈宝和丰宁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京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姐姐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揭去,铸了锌版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个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2)前,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3)对面的晋隆西菜馆的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4)送帐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去。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经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雨伞,看他的高大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1948年3月28日夜于湖畔小屋
(1) CT,指郑振铎。
(2) 日升楼,当时上海一家有名的茶馆,位于南京路浙江路口。
(3) 新世界,当时上海一个游乐场的名称。
(4) 仆欧,英文boy的译音,意即侍者。
无锡重到
我在大后方的十年间,每于荒山僻壤中,热烈地回想江南风景,预算我此生有无重到的一日。除了杭州以外,最常想起的是无锡。“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我每在心中暗诵这几句,就算精神的重游了。
不料真有一天,我果然偕了十余年不见的老友,立在十余年不到的太湖边上了!这就是前天,风和日暖的一个可爱的冬日,我与黄君吉兄同游鼋头渚,使我心中发生无限的感兴。
古人感兴,有“江山不可复识”之语。我重游无锡,觉得不然:无锡依旧繁荣,太湖依旧明爽;山光水色,云彩风声,一切与十余年前无异。谁说“江山不可复识”呢?
所不可复识者,却在心头!战争的浩劫,沦陷的苦痛,生活的重压,和平的渴望……这些心情,倒是十余年前所没有的。
自然界终古如斯,人世间变幻无常。我希望文明的人世间,摹仿自然之美,永远保住和平、博爱、光明、美丽的生活!
1946年除夕于无锡旅窗
扬州梦
在格致中学高中三年级肄业的新枚患了不很重的肺病,遵医嘱停学在家疗养。生活寂寞,自己发心乘此机会读些诗词,我就做了他的教师,替他讲解《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每星期一二次。暮春有一天,我教他读姜白石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孩子兴味在于词律,一味讲究平平仄仄。我却怀古多情,神游于古代的淮扬胜地,缅想当年烟花三月,十里春风之盛。念到“二十四桥仍在”,我忽然发心游览久闻大名而无缘拜识的扬州,立刻收拾《白香词谱》,叫他到八仙桥去买明天到镇江的火车票,傍晚他拿了三张火车票回来。同去的是他和他的姐姐一吟。当夜各自准备行囊。
第二天下午,一行三人到达镇江。我们在镇江投宿,下午游览了焦山寺,认识了镇江的市容。下一天上午在江边搭轮船,渡江换乘公共汽车,不消两小时已经到达扬州。向车站里的人问询,他们介绍我们一所新开的公园旅馆。我们乘车投奔这旅馆,果然看见一所新造房子,里面的家具和被褥都是新的。盥洗既毕,斟一杯茶,坐下来休息一下。定神一想:现在我身已在扬州,然而我在一路上所见和在旅馆中所感,全然没有一点古色;但觉这是一个精小的近代都市,清静整洁;男女老幼熙攘往来,怡然操作,悉如他处;其中并无李白、张祜、杜牧、郑板桥、金冬心之类的面影。旅馆的招待员介绍我们到富春去吃中饭。富春是扬州有名的茶点酒菜馆,深藏在巷子里,而入门豁然开朗,范围甚广。点心和肴馔都极精美,虽然大都是荤的,我只能用眼睛来欣赏,但素菜也做得很好,别有风味。我觉得扬州只是一个小上海、小杭州,并无特殊之处。这在我似乎觉得有些失望,我决定下午去访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我预期这二十四桥能够满足我的怀古欲。
到大街上雇车子,说“到二十四桥”,然而年青的驾车人都不知道,摇摇头。有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表示知道,然而他忠告我们:“这地方很远,而且很荒凉,你们去做什么?”我不好说“去凭吊”,只得撒一个谎,说“去看朋友”。那人笑着说:“那边不大有人家呢!”我很狼狈,支吾地回答:“不瞒你说,我们就想看看那个桥。”驾车的人都笑起来。这时候旁边的铺子里走出一位老者来,笑着对驾车人说:“你们拉他们去嘛,在西门外,他们是来看看这小桥的。”又转向我说:“这座桥从前很有名,可是现在荒凉了,附近没有什么东西。”我料想这位老者是读过唐诗,知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他的笑容很特别,隐隐地表示着:“这些傻瓜!”
车子走了半小时以上,方才停息在田野中间跨在一条沟渠似的小河上的一爿小桥边。驾车人说:“到了,这是二十四桥。”我们下车,大家表示大失所望的样子,除了“哎哟!”以外没有别的话。一吟就拿出照相机来准备摄影。驾车的人看见了,打着土白交谈:“来照相的。”“要修桥吧?”“要开河吗?”我不必辩解,我就冒充了工程师,倒是省事。驾车人到树荫下去休息吸烟了。我有些不放心:这小桥到底是否二十四桥。为欲考证确实,我跑到附近田野里一位正在工作的农人那里,向他叩问:“同志,这是什么桥?”他回答说:“二十四桥。”我还不放心,又跑到桥旁一间小屋子门口,望见里面一位白头老婆婆坐着做针线,我又问:“请问老婆婆,这是什么桥?”老婆婆干脆地说:“二十四桥。”这才放心,我们就替二十四桥拍照。桥下水涸,最狭处不过七八尺,新枚跨了过去,嘴里念着“波心荡、冷月无声”,大家不觉失笑。
车子背着夕阳回城去的时候,我耽于冥想了。我首先想到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名句,觉得正是这个时候。接着想起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想起徐凝的诗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又想起王建的诗句:“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又想起张祜的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我在吟诵之下,梦见唐朝时候扬州的繁华。我又想起清人所作的《扬州画舫录》,这书中记述着乾隆年间扬州的繁盛景象,十分详尽。我又记起清朝的所谓“扬州八怪”,想象郑板桥、金冬心、罗聘、李方膺、汪士慎、高翔、黄慎、李等潇洒不羁的文人画家寓居扬州时的风流韵事,最后想到描写清兵屠城的《扬州十日记》,打一个寒噤,不再想下去了。
回到旅馆里,询问账房先生,知道扬州有素菜馆。我们就去吃夜饭。这素菜馆名叫小觉林,位在电影院对面。我们在一个小楼上占据了一个雅座。一吟和新枚吃饱了饭,到对面看电影去了。我在小楼中独酌,凭窗闲眺,“十里长街”“夜市千灯”,却全无一点古风。只见许多穿人民装的男男女女,熙攘往来,怡然共乐,比较起上海的市街来,特别富有节日的欢乐气象。这是什么原故呢?我想了好久,恍然大悟:原来扬州市内晚上没有汽车,马路上很安全,所有的行人都在马路中央憧憧往来,和上海节日电车停驶时的光景相似,所以在我看来特别富有欢乐的气象。我一方面觉得高兴,一方面略感失望。因为我抱着怀古之情而到这邗左名都来巡礼,所见的却是一个普通的现代化城市。
晚餐后我独自在街上徜徉了一会,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多钟。舟车劳顿,观感纷忙,心身略觉疲倦,倒身在床,立刻睡去。
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拭目起床,披衣开门,但见一个端庄而壮健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满面笑容,打起道地扬州白说:“扰你清梦,非常抱歉!”我说:“请进来坐,请教贵姓大名。”她从容地走进房间来,在桌子旁边坐下,侃侃而言:“我姓扬名州,号广陵,字邗江,别号江都,是本地人氏。知道你老人家特地来访问我,所以前来答拜。我今天曾经到火车站迎接你,又陪伴你赴二十四桥,陪伴你上酒楼,不过没有让你察觉,你的一言一动,一思一想,我都知道。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解,所以特地来向你表白。你不远千里而枉驾惠临,想必乐于听取我的自述吧?”我说:“久慕大名,极愿领教!”她从容地自述如下:
“你憧憬于唐朝时代、清朝时代的我,神往于‘烟花三月’‘十里春风’的‘繁华’景象,企慕‘扬州八怪’的‘风流韵事’,认为这些是我过去的光荣幸福,你完全误解了!我老实告诉你: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一千多年的长时期间,我不断地被人虐待,受尽折磨,备尝苦楚,经常是身患痼疾,体无完肤,畸形发育,半身不遂;古人所赞美我的,都是虚伪的幸福、耻辱的光荣、忍痛的欢笑、病态的繁荣。你却信以为真,心悦神往地吟赏他们的诗句,真心诚意地想象古昔的盛况,不远千里地跑来凭吊过去的遗迹,不堪回首地痛惜往事的飘零。你真大上其当了!我告诉你:过去千余年间,我吃尽苦头。他们压迫我,毒害我,用残酷的手段把我周身的血液集中在我的脸面上,又给我涂上脂粉,加上装饰,使得我面子上绚焕灿烂,富丽堂皇,而内部和别的部分百病丛生,残废瘫痪,贫血折骨,臃肿腐烂。你该知道,士大夫们在二十四桥明月下听玉人吹箫,在明桥上看神仙,干风流韵事,其代价是我全身的多少血汗!
“我忍受苦楚,直到一九四九年方才翻身。人民解除了我的桎梏,医治我的创伤,疗养我的疾病,替我沐浴,给我营养,使我全身正常发育,恢复健康。我有生以来不曾有过这样快乐的生活,这才是我的真正的光荣幸福!你在酒楼上看见我富有节日的欢乐气象,的确,七八年来我天天在过节日似的欢乐生活,所以现在我的身体这么壮健,精神这么愉快,生活这么幸福!你以前没有和我会面,没有看到过我的不幸时代,你也是幸福的人!欢迎你多留几天,我们多多叙晤,你会更了解我的光荣幸福,欢喜满足地回上海去,这才不负你此行的跋涉之劳呢!时候不早,你该休息了。我来扰你清梦,很对不起!”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告辞。
我听了她的一番话,恍然大悟,正想慰问她,感谢她,她已经夺门而出,回头对我说一声“明天会!”就在门外消失了。
我走出门去送她,不料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了一跤,猛然醒悟,原来身在旅馆里的簇新的床铺上簇新的被窝里!啊,原来是一个“扬州梦!”这梦比元人乔梦符的《扬州梦》和清人嵇留山的《扬州梦》有意思得多,不可以不记。
1958年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