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书名:水中密密缝 作者:(日) 寺地春奈 本章字数:13963 下载APP
爱之泉
“妈妈,妈妈!”为什么女儿喊我时总是喊两声?“妈妈,妈妈!”
我有耳朵,喊一遍就够了。“嗯,嗯,我听到了!”“嗯,嗯,怎么了?”我朝着起居室的方向大喊,手并没有停止切菜。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切完白菜、大葱、豆腐和魔芋丝,最后切肉,然后扔进锅里,再咕嘟咕嘟地倒入酱油。女儿水青没有回应,想必没什么要紧事。
“我好高兴啊,热气腾腾的对面,所有人都在。”一位朋友送我桌上锅作为结婚礼物,包装盒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还画着一家人满面笑容地围坐在锅旁的插图。
得到这份礼物时,我腹中的女儿刚满三十二周。我一边抚摸凸起的肚皮,一边笑着说“谢谢你”,不知道当时的我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那时的我心里有对未来的一丝不安和许多希望,还有暗下的决心。本以为自己很久之后才会结婚,却突然决定要结婚,是因为我怀孕了。不过,事已至此,我决定好好将腹中的孩子抚养长大。
登记结婚后不久,丈夫就住进了我家——我出生的地方。“益夫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个理想的对象。”当时二十二岁的朋友和我似懂非懂地聊着。我们对结婚和家庭这两个概念有暖色调的印象,坚信即使发生争吵或纠纷,早晚都会像桌上锅盒子上的插图那样,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饭。没办法,谁让我们那时只有二十二岁,什么都不懂。
水青不再吃辅食后,我以为桌上锅会大显身手,可一次都没用过。锅物料理也和普通的小菜一样装在盘子里,每次想再盛一点儿都不得不去厨房。女儿如果被电线绊倒就会很危险,更重要的是,女儿若是被热锅烫伤了,那可就太糟糕了。孩子没有区分能力,看见什么都会摸,我总是担惊受怕。
就在我以为水青长大了,开始听得懂话的时候,我又怀孕了。这回生的是个男孩子。
清澄出生后我才知道,一直觉得麻烦的水青其实是一个非常听话、好养的孩子。如果有所谓的“麻烦婴儿锦标赛”,水青不过是在北河内地区预选赛中被淘汰的水平,而清澄即使不能在全国大赛中夺冠,至少也能夺得大阪府冠军。
只要没看着他,任何东西都会被他放进嘴里。皮肤干燥、常常感冒、腹泻、起尿布疹、傍晚哭、晚上哭……尤其是我一抱他,他就会心情变差,哭个不停。他外婆一抱,他就不哭了,非常可恨。
哐当。骨碌碌。令人厌恶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头一看,只见水青怔怔地站着,小熊碗摔成了两半。碗里是我为清澄盛出来放凉的米饭。她似乎是出于好心想端给清澄,结果摔到了地上。我还没开口,水青已经吓得一动不动了。
在我斥责她之前,她就露出了这样一副要哭的表情,我只能无奈地叹气。我默默地捡起摔成两半的碗,迅速地将地板擦拭干净。水青仍然一动不动的,仿佛被施以魔法,变成了石头。
熟悉的声音传来,母亲终于赶了过来。
“水青,你没受伤吧?”
水青轻轻地点了点头。解除了魔法的女儿拿来了纸巾,想帮忙擦地板。
“好了好了,让你做的话,会增加工作量的。”
母亲把手放在水青肩上,微笑着说:“和外婆一起摆筷子吧。”
“别拿筷架!”
母亲面带责备地看着快言快语的我。我不让拿筷架出来是因为之前清澄把它放进嘴里啃。我拼命想避免一切可能会造成误食的危险,但她们都不理解我的心情。
孩子净干没用的事!我还得先她一步拿走筷架。谁让我没时间跟在她身后收拾残局、耐心教导呢?
这时,我听见锅里的汤汁外溢的声音,赶紧把火关小了。
结婚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做饭。可是我错了,我喜欢的只是“心情好的时候,看到书上刊载的时尚料理,专门为它购买食材,不用担心时间,慢慢按照菜谱做”。而一边哄着饿得哇哇大哭的婴儿一边在三十分钟内只用冰箱里的食材做好饭这件事一点儿也不快乐。
我从锅里舀出煮熟的蔬菜,用叉子搅碎。水青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在她小的时候,我参考育儿书做辅食。可如今我没有那种工夫,只能让孩子和大人吃一样的饭。这样一来,吃锅物料理的次数自然就变多了。
一无所知的人会说“听上去轻松多了嘛”,还有人说“你不是住在娘家吗?丈夫也对你很好,还会帮你带孩子”之类的话。开玩笑!真是开玩笑!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了异常——清澄太安静了。太奇怪了。如果不足一岁的婴儿很安静,大概率是因为发生了不好的事。
清澄静静地坐在起居室的角落里,面朝墙壁。纸巾盒放在他膝盖上,里面的纸巾全被扯了出来,散落在他身旁。如果母亲看到了,也许会说:“哎呀!他就像坐在白云上,真可爱。”然而,我却发出了尖叫声。不仅如此,清澄的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我掰开他的嘴,用手指抠出了一团沾满唾液的纸巾。
“阿全!快来!阿全!”
有的夫妻在孩子出生后会很快改口称呼对方“爸爸”“妈妈”,但我们没有。我叫他“阿全”是因为他在不好的方面和结婚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而他直呼我的名字大概是因为缺乏已为人父的自知之明。一个有当父亲的自觉的男人是不会在被要求照看孩子时不管不问、消失不见的。
“他到底去哪儿了?”我一只手抱着清澄,穿着拖鞋便冲了出去。
阿全在院子里,蹲在梅树旁边。
“阿飒,你看这个!”
他拿起一片有阳光透过的树叶给我看。
“真厉害,叶脉。真是太棒了!天然的,宛如神的设计!把它做成连衣裙的花纹怎么样?叶脉纹,叶脉啊,叶脉!你不觉得这会是一种有强烈生命力的花纹吗?”
他还没说完,我就用力抓住他的脖子,来回摇晃。
“不知道!什么大自然的设计?!你这个浑蛋!要是你儿子在你悠闲地感受树叶的生命力时被纸巾噎死了,你打算怎么负责?!啊?!”
清澄或许被我的叫声吓到了,哭了起来。他哭的时候总是“呜哇”一声,类似于故事里的哭声。趁我松了劲儿,阿全逃开了。
“怎么了,阿飒?你看起来好可怕……啊!我还以为我要死了!”他夸张地揉着脖子。
我的名字——佐津子——是我父亲取的。他希望我飒爽地活着,于是为我取名飒子。然而,当时“飒”字不是人名用的字,因此改成了佐津子(9)。虽然改了字,但父亲的祝愿不变。只有阿全会称呼我“阿飒”。刚交往不久时,我会因为被他这样称呼感到肉麻,但也有些开心。然而,现在的我只有愤怒。不只是称呼,他所做的一切,我都不能原谅。
“阿飒,你是不是有些累?”
是谁的错?是谁的错?是谁的错?
“闭嘴!”
清澄的哭声越来越大,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让你照看孩子,你想什么连衣裙的花纹?!再说了,你算什么设计师?!不过是服装公司的销售员罢了!”
他叹了口气,回到屋里。
“你想当设计师却当不了!”
那时的我非常了解用这句话来刺痛他最有效。我们毕竟是夫妻。
我原以为他结婚后会改变,后来变成“孩子出生后”,再后来是“等孩子长大些”“生下第二个孩子”……然而他丝毫没变。
我边想边盯着竹下的便当。她的米饭上铺了一层小沙丁鱼和海苔碎,虽然配菜只有鸡蛋卷和圣女果,但看上去非常美味。我一边附和她的话,一边吃三明治。三明治是在市政厅附近的便利店里买的,很快就变得干巴巴的,想必是因为办公室里太干燥了。
“养孩子这件事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懂。”
“松冈,你也这么想?”
“当然了,经常这么想。”
三十多岁的她在育儿支援科的同事中最年轻。她有两个孩子,女儿上三年级,儿子上一年级。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生了一对姐弟并且离过婚,我总感觉她和我很亲近。
孩子出生后没有任何改变的不只是丈夫,还有我。我曾见过一些人,原本不喜欢孩子,却在孩子出生后喜欢得不得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也会理所当然地变成那样,因为听说雌性激素和母性会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成为母亲,意味着变成爱之泉,无条件地将爱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然而,我错了。倒不是说孩子不够可爱,只是我很难倾注无条件、无偿的爱。孩子哭闹的时候,我通常会感到厌烦;孩子说讨人嫌的话的时候,我比听到别人说的时候生气几十倍。
“唉,我女儿快结婚了,儿子也上高中了。竹下,你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呢,辛苦你了。”
“结婚!高中生!”竹下仰天大喊,“总觉得太遥远了,难以想象。”
“没错,不过感觉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工作、昏厥式入睡、工作、狼吞虎咽式吃饭、继续工作……我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其间发生了许多事,例如和阿全离婚,不过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在回想时甚至会眯着眼睛感叹道:“还发生过那件事啊!”
“是吗?我总觉得养孩子没有尽头,会永远持续下去。”
竹下用筷子夹起一大团米饭,上面的小沙丁鱼纷纷掉落。她最近的烦恼都与她儿子有关。
“我女儿倒是懂事得很,毕竟是女生嘛。可是小育……”她儿子名叫小育。她嘴里塞满了米饭,含糊不清地抱怨道:“他很弱。”
我在竹下的手机屏幕里看到一个白皙、瘦削的男孩子正抱着粉色的玩偶微笑着。据说,只要强势的女生略微严厉地提醒几句,他就会立刻哭出来。
“这个玩偶是什么?”
“是小育喜欢的角色,叫‘安静松鼠’。”
“安静松鼠?”
“是的,现在在小学女生中很受欢迎。”
“小学女生啊……”我重复道。
竹下听了,微微耸了耸肩。
安静松鼠和现实中的松鼠丝毫不像,有着鸡蛋一样的轮廓和粉色的身体,的确很可爱,只是……
“小育的铅笔盒上也印着这个形象。他选了这个,于是我买给了他。可是他好像在班里被嘲笑了,有人说了‘这是女生用的’之类的话。”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懂。”
清澄也是,他曾经想要带蕾丝边的小包。我说那是女生用的,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换作我,即便他想要也不会买给他,因为我知道他在学校里一定会被嘲笑。可我只能对竹下说“我懂”,因为这应该是她想听到的。
“这样下去,小育今后可能会在学校里受欺负。”
“我懂。”
“我儿子啊……”她叹了口气,表情严肃地探出身子继续说,“从小就非常喜欢米卡酱娃娃。”
“咦?米卡酱娃娃?是那个可以换装的娃娃吗?”
竹下用手捂住了嘴。看来,比起娃娃本身,她儿子似乎对换装的衣服更感兴趣。
清澄七岁时打开了水青的旧玩具箱。我以为他在玩,没想到他在掀米卡酱娃娃的裙子。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动手敲打了他的脑袋。那时的我还以为他掀裙子是出于性冲动。如今想来,或许那样更好。我不想从他嘴里听到“我只是想知道这条裙子是怎么缝的”。我没打算让他符合所谓的“男子气概”,甚至认为应该摒弃这种过时的想法。我只是不希望他遭受恶意的冷眼。我不希望他在人群中惹人注目,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职场上。无论如何,在一个集体中惹人注目没有任何好处。
竹下说:“为了防止他受欺负,我希望他学习空手道或柔道,变得强大。”她的愿望,我非常理解。我也曾建议清澄这么做,但他没有接受。
“一想到他会遭受恶意的冷眼,我就担心得不得了。”
“是的,让人担心。”
如果我说我儿子喜欢做手工,竹下会怎么想?她会更加担忧小育的未来吗?
水青即将在秋天举办婚礼。当清澄说要为姐姐缝制婚纱时,我并不惊讶,只是在心里想,该来的终究来了。或许只有干脆放弃这个想法,我才会轻松些。只要能做到不管他,像母亲那样说“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就好。
“你有失败的权利。”母亲常常这样对我说。
“我不想弹钢琴了。”回荡在脑海里的是自己十一岁时怯生生的声音。
上小学后,母亲同时为我报了钢琴班和珠算班。十岁时,我放弃了学珠算。按照琴谱弹奏,自然会弹成曲子——我学了五年钢琴也不过是这种水平而已,既打动不了别人的心,也没被夸过有才华。十一岁的我已经看见了自己的上限。
“我不想弹钢琴了。”
听罢,母亲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
“哦,那我去给老师打电话。”
和听到我说不想去上珠算班时一样,母亲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可以吗?”
“嗯,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据说,和我上同一个钢琴班的发小儿亚纪只说了一次“我不想弹钢琴了”就被她母亲扇了一巴掌。她母亲甚至泪流满面地说:“让你坚持下去是为你好。”
在第二年的公开演奏会上,亚纪被选为合唱伴奏。我看到坐在三角钢琴前的她自豪的表情,心想:“如果我想放弃的时候母亲不同意,那么坐在那里的人可能就是我。”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阵刺痛。
母亲可能对我不感兴趣。我渐渐地有了这种想法。母亲很少责骂我,也从不逼我学习,或许只是因为她不关心我。因此,我不想对自己的孩子也这样。父母远比孩子知道得多,教会孩子是父母的责任。
可是我的这种心情完全不被孩子们理解,不只是清澄,
还有水青。我极力劝她上大学,可最终她没听我的。
午休还剩十分钟,三明治已经完全变硬了。我将它塞进嘴里,口腔被硌得发痛。
第一次遇见阿全的时候,我们都是十九岁。他染了奇怪的发色,还穿着自己做的明明是裤子、看起来却像衬衫的不可思议的衣服。我朋友的朋友在服装设计学校上学,我们一起玩了几次,就变熟了。
“我想成为服装设计师。”他一边说,一边朝我露出天真的笑容,“女生穿不同的衣服会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我很乐意看到街上可爱的女生增多。”他诉说着和笑容同样天真的梦想,那时的我觉得他很可爱。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问:“他的天真和看落叶入迷的样子不正是我喜欢的吗?是吧?”
“不。”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回答。我喜欢的不是他的天真,而是期待他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他走入社会、结婚,总有一天会变得成熟、稳重,哪怕那天不会很快到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后来,我终于醒悟了——“总有一天”等于“永远不会”。于是,我决意离婚。
我曾在脑海中对自己说,我要给阿全一个家。
阿全说他很厌恶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甚至不想见到他们。我听了,心仿佛被紧紧地揪住了。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喜欢他。
阿全和他家人之间的摩擦似乎远不止关系不好或不和睦。我们决定结婚时,曾去他家告知他的家人。他父亲看都没看我一眼。他母亲说:“你怀孕了?真的吗?”然后笑着打量我的脸和肚子。我们在那里应该没待上半小时。他家的墙壁和拉门上到处都有破损和剥落的地方,明明车库里停着闪闪发亮的高级轿车,我无法理解这之间的落差。他们家不是没钱,而是缺乏更重要的东西。
在回去的路上,他问我是不是吓着了,听上去像是在吐苦水。
“可我还是向他们低头了。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去读设计学校。”
他的设计师梦想或许是对家人的报复,我想。他想取得辉煌的成就,在家人面前扬眉吐气。
“已经没事了!”我近乎大喊地对他说,在马路上紧紧地抱着他,哪怕被一旁路过的小学生嘲笑也无妨。我在浑身颤抖的阿全的耳边反复说:“没事了。没事哦,阿全。今后我和我的父母,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都会陪在你身边。就算不拼命变成特别的人,你也能幸福地活下去。”
一打开门,我就听到了水青的喊声:“我不要蝴蝶结!”
从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了母亲不断安慰她的声音。轻轻拉开房间的拉门,只见身穿白色礼服裙的水青紧攥着双手站在那里。母亲和清澄像侍从一样跪坐在她身边。她身穿的胸下拼接礼服裙可以称为朴实无华的无袖连衣裙。
“知道了,不做蝴蝶结。我知道了。”
清澄的语气听起来很有耐心。不,不如说他在努力“保持耐心”。他绕到水青身后,开始拆卸用针固定的蝴蝶结。
“也不要褶边和蕾丝。”
“知道了。”
“绝对不要哦!”
“知道了。你好烦。”
我记得上个月他们也有过同样的对话,可清澄为什么还是做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呢?他为什么对蝴蝶结如此执着?
我双手抱胸,手里的纸袋发出了沙沙声。我刚才顺路去了一对夫妻经营的西式点心店。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每年都会在这家店里买生日蛋糕。今天工作的时候路过附近,有些怀念,便买了些点心回来。
“哦,妈妈,您回来了!”
水青最先注意到我。清澄虽然说了“您回来了”,但完全没看我。他一定是在记恨我让他放弃做婚纱这件事。真是不懂父母心!
镜子前的水青反复提起裙子检查,说:“不能加上袖子吗?”水青夏天也穿长袖衣服,她极力避免露出皮肤。从某个时候起,她就变成了这样。
“我之前不是说了嘛,这婚纱无袖才好看。因为领子高……”清澄一边说,一边用指尖丈量自己左肩到右肩的距离,手指在锁骨边缘缓缓地画了一条弧线。
“我不想露胳膊。”
“咦?这个设计,你不是同意了吗?”
我的女儿和儿子在镜子中凝视着对方,不,应该说他们互相瞪着对方。水青先移开了视线。
“话虽如此……”
清澄用布盖住水青裸露的手臂,说:“加上袖子就会变成这样,不觉得看起来很局促吗?”
“可是穿上身就觉得还是长袖好。还有,我希望腰身不要这么紧。”水青紧紧地攥住裙摆,低下了头。接着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先吃饭吧!”
缓和尴尬气氛的人总是母亲。清澄和水青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回想起来,清澄从在我肚子里时起就是个出其不意的孩子。他总是在我半夜熟睡的时候动来动去,而且每次产检做超声检查时,他总是把脸藏在手或脐带后面,不让我看清。
晚饭后,水青迅速回了自己的房间。清澄和母亲则一边吃我买来的布丁,一边围着速写本埋头讨论。我背对着他们洗碗,四个人的餐具在水槽里相互碰撞,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怎么办呢?”
“是啊……”
“如果按照姐姐的要求去做,婚纱就会变得很厚重。还是我的设计更适合她。她是不是不相信我啊?”清澄嘟着嘴说。
“是不是你的手艺或者审美有问题?”我插了一句,被他无视了。
说实话,今天回来第一眼看到水青时,我吓了一跳。她漂亮极了!虽说是一个爱好缝纫的高中男生模仿着做的,可那毫无疑问是一袭婚纱!作为母亲,有些东西涌上了心头。可我绝对不想让清澄知道。
“要不我找爸爸商量一下吧。”
我感觉母亲在我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我知道清澄偶尔会和阿全见面。我从没禁止他们相见,也明白阿全作为父亲有权利见水青和清澄。但我的心情还是很差。我慢慢转过身去,只见清澄直勾勾地看着我。
“过两天我去见爸爸。”
我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继续洗盘子。
我非常讨厌清澄刺绣,也讨厌他对女生的衣服感兴趣。我并不只是像之前对竹下说的那样怕他在学校里遭受冷眼,更确切地说,我想阻止他变成阿全那样的人。
让我生气的不是儿子像前夫。如果阿全离婚后变成才华横溢的设计师,工作多得数不过来,我就不会跟儿子说“你放弃吧”。不是有句话叫“青蛙的孩子还是青蛙”吗?作为一个目睹了失败案例的母亲,怎会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即使我的爱不如喷涌的泉水那样强烈,我也很珍视我的孩子。我希望他幸福,因此无法对他放任不管。
下班后我本打算直接回家,但路上改变了主意。听同事们说车站附近新开的鸡肉店有好吃的炸鸡块,我决定买一些带回家。
孩子们小的时候,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等家务都是我和母亲做的。虽说如此,我和母亲的工作量之比是七比三。我明显承担了更多家务。
水青上小学高年级后,家务变成了分工制。如今,做饭由母亲负责,清澄帮忙。我为此感到抱歉,因此经常买小菜和甜点回家。
鸡肉店的招牌上画着一只鸡,它头上系着必胜头巾,高举着一只雄壮的臂膀。听说这家店是盘下了之前的店铺重新开张的,可我不记得这里之前是什么店了。我原以为没有变化的街道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发生了变化。
自出生以来,我已经在这条街上住了四十多年。就业、结婚、生子……我在这里迎来了人生中一个又一个重要的节点。与高架桥交叉而过的河流、河边盛开的百日红的鲜艳色彩、像火柴盒一样排列的小房子都是熟悉的景色。我喜欢这里,甚至包括总是垃圾满地的人行道和一只手拿着啤酒罐儿的下棋大叔。我觉得这里是有烟火气的地方。
鸡肉店前排了几个人,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挺胸抬头地站在队尾。看着他的后背,我下意识地想要折返。他似乎感觉到了,回过头来。
“啊!”
“你好,好久不见。”
和彬彬有礼的语气相反,黑田先生傲慢地抬起了下巴。我无奈地对他点头致意。
“阿全过得很好。”
“我不关心。”
我把头扭向一边,黑田先生的鼻子里发出了介于“哼”和“嗯”之间的声音。他虽然嘴上说着“好久不见”,其实每个月都会来家里。他似乎总是趁我上班的时候来,因此我们几乎没见过。
离婚时我没要求阿全支付抚养费,可他还是会每个月送钱来——不是转账,而是亲自拿现金来,大概是为了来见孩子们。抚养费的金额并不固定,有时是几万日元,有时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千元钞票,不知从哪儿凑来的。
后来,黑田先生代替阿全来送钱,金额就固定下来了。黑田先生是阿全的雇主,他每月从薪水里扣除抚养费,将剩下的部分支付给阿全。如果一次性把整月的薪水交给阿全,他会全花光。因此,黑田先生像给零用钱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给他。黑田先生像极了阿全的家长。
我们还没离婚的时候,阿全也是这样的。他不知道怎么花钱,一天之内就花光了两万日元——我给他的一个月的零用钱。我虽然算不上节俭的人,但阿全实在太过分了。我问他把钱花在哪里了,他递给我一束花和一条项链,嘴里说着“我以为你会高兴”,这让我更生气了。只要想起这件事,我就生气。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讨厌他这一点那一点的心情至今印象深刻。
阿全成长于一个非常扭曲的家庭——家境富裕,墙壁和地板却破旧不堪。我很想给他一个真正的家,让他幸福,还想教他如何花钱,可最终一件都没做到。
“还住在你家?”
我省略了主语“阿全”。
黑田先生听了,点了点头,说:“你认为他能独自生活吗?”
轮到黑田先生前面的老太太了,她开始点餐。我看到玻璃柜中摆放着各种部位的鸡肉,旁边摆着用鸡肉做成的熟食。有咸味和酱油味的炸鸡块,还有煮鸡肝和照烧鸡块,看起来都很美味。今天还是买炸鸡块吧,因为清澄最爱吃。
黑田先生要了两只带骨头的鸡腿,看上去像个有经验的家庭主妇的店员亲切地问他:“是要用烤箱烤吗?需不需要在上面划几道口子?这样更容易烤熟。”他可能是这里的常客。
“不,不用了。”黑田先生一边说着不常听的食物名称,一边不知为何瞥了我一眼,说:“用高压锅很快,是吧?”
我只能说:“不知道。”什么叫“是吧”?别说得好像众所周知似的。
买完东西不是应该赶紧回去吗?可黑田先生依旧保持着抬头挺胸的姿势,看着我买现成的炸鸡块。在一个用高压锅做“高级”料理的男人眼里,我一定是个偷懒的主妇。
我并不觉得丢脸。“你是个妈妈,好好给孩子做饭吃吧。”这样的话,别人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了。有的人无法原谅一个不是他们母亲的女人在家务上偷懒。可我不希望他们用我在家务上花费的时间来衡量我对孩子的爱。
陌生人指责我偷懒,实际上我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如果你以为我会畏惧你冷漠的眼神,那可大错特错!我瞥了黑田先生一眼,只见他正盯着另一侧发呆。原来他没看我。
“再见。”
代我向阿全问好——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不会说的。
刚转过拐角,竹下就骑着自行车从对面飞驰而来,后座上坐着一个孩子,似乎就是小育。我朝竹下挥了挥手,可拼命蹬自行车的她没注意到我,接着就左拐了。
小育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玩偶,大概就是上次竹下说的什么松鼠。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纤细的四肢和脖子让我想起了以前的清澄。
和他们一样,我也曾每天骑自行车载着清澄飞驰。在从托儿所回家的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天我……”“中午吃饭的时候……”“某同学……”,我从没认真听过他口齿不清的话。
回家后要叠衣服、喂他吃饭……啊,真是的!浴缸清洁剂没了……卫生纸忘买了,哇,糟糕!……之后要喂金鱼、刷浴缸……啊,还要用吸尘器……清澄的指甲是哪天剪的来着……我常常陷入这样的思考,再加上风声导致我听不清,因此我总是敷衍地回应他。要是我能认真听他说话就好了!虽说没空,但我应该再努力些。
“你已经竭尽全力了。”脑海中的另一个我久违地开口了。另一个我很久之前就存在了。当我想冷静地审视自己身处的环境时,它就会带着“准备好了”的气势出现。
我站在原地,直到竹下和小育的背影消失不见。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以至于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清澄面前时,我非常惊讶。
“您没事吧?”
清澄身旁站着一个女生,这也让我很惊讶。她个子矮矮的,和清澄站在一起看起来像个小学生。
“什么?”
我虽然内心惊讶无比,声音却意外地冷静。
“您怔怔地站在那儿。”
说罢,清澄转向那个女生,没头没脑地介绍道:“这是我妈妈。”
“您好,我姓高杉。”
“又买炸鸡块了,您真喜欢啊。”
喜欢炸鸡块的不是我,而是清澄,不是吗?他是不是因为在女生面前才装模作样的?
“那我就先走了。”高杉鞠了一躬,离开了。
“很冷淡嘛。”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口。
“是吗?我倒觉得她很有礼貌。”
“她是你的女朋友?吓我一跳。你明明不交朋友,却认真地交了女朋友?”
“哪有,真烦人!”
他想搪塞过去,那可没门儿。
“告诉我嘛。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啊?”
“胡桃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还有其他朋友,别担心。”
“清澄同学总是一个人”——他小学和初中的班主任都这样说。没想到他还有其他朋友,真是难以置信。
“真的?她姓什么来着?”
“啊!真烦人!她姓什么无所谓啦!”
“有所谓!还有啊,你叫她胡桃,如果她不是你的女朋友,那是谁?”
“嗯……朋友?”他话尾的音调提高了,似乎缺乏自信。
“我是说,说不定哪天会发展成交往的朋友啊。没事,我没说这是坏事。”
“我都说不是了!你真的很难缠!”清澄皱起了眉头,“仅仅因为对方是个女生,就立刻联想到恋爱,这种思考方式真让人生气。”
让人生气……他说让人生气……
清澄扔下茫然的我,大步向前走去。家已经近在眼前了。
“等等!你说谁让人生气?!”
“让人生气就是让人生气!为什么胡桃不能是我的朋友呢?”
“因为你说‘朋友’两个字用了半疑问语气。”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你瞧!没准儿她想当你的女朋友。”
清澄被这句话噎住了,我超过他,走到玄关前开门。
“……真不懂你。”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被开门的声音淹没了。
“没必要害羞,对异性感兴趣的高中生是健全且非常正常的。”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很响的声音。起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我看见了清澄摔在地板上的书包和他颤抖的拳头。
“你说什么?!只有满足你对普通高中生印象的人才是健全的吗?从刚才起我就说胡桃只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你不能好好听我说的话?退一步讲,就算她那么想,可你凭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从刚才起你就一直无视我说的话,只顾自己说个不停?你怎么这么奇怪!”
母亲循声赶来,说:“不要对你妈妈大喊!”
我明知他是故意找碴儿,却忍不住要说。虽然每一根都是细小的刺,但是被这些刺包围的话,就会痛到难以忍受。如果是其他时候,清澄说“让人生气”,我可能听完就会忘记。
清澄连手都没洗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扔在地板上的书包无精打采地倒在那里。
“佐津子。”
母亲看着我连鞋都脱不下来的手,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给我吧。”她拿走了装炸鸡块的袋子,向厨房走去。
我慢慢地坐在玄关的台子上,胳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这时,背上一阵温热传来,我意识到那是母亲的手。与此同时,她的声音响起来了。
“我想让你跟我去个地方。”
这是一家挂着“意大利居酒屋”招牌的店铺,店内装潢果然是由绿、白、红三色构成的。我坐的椅子是绿色的,里侧母亲坐的沙发是红色的。壁画稚嫩又富有感染力,似乎出自很会画画的小学生之手。画里是单手拿着葡萄酒杯的一群意大利人(可能是吧)正张着嘴大笑。
“我曾经想进来看看的。”
母亲翻开菜单,看起来很开心:“葡萄酒……我不太懂,还是问问店员吧。”
我还没来得及想,母亲就叫来了店员。她指着菜单问这问那,我没力气加入他们的对话,只得把点餐托付给母亲。
“您怎么不陪在您可爱的外孙身边?”
清澄可能更喜欢外婆,而不是我这个母亲。母亲看着店员端来的卡布里沙拉,高兴得瞪大了双眼。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们俩吵架,担心他会难过?他又不是小孩子。我只是今天想来这里,碰巧邀请了你。我才不想给你们母子当调解员。”她从鼻子里发出笑声,举起了酒杯。我也喝了一口。正如店员所说的,这种酒的确很好喝,金黄色的酒液顺着我的喉咙滑了下去。
“偶尔喝一杯不是挺好的吗?就算我邀请清澄来,他也不能喝酒。而且水青很晚才回来。”
“慢点儿,妈妈,您喝得太快了吧。”
母亲的酒杯又空了。她一脸平静,似乎在说“我总是这样”。她若无其事地举起手,对走来的店员说:“真好喝,再给我一杯吧。”看样子她的酒量不错。
仔细想来,我以前不知道母亲的酒量如何,因为我们都没有在家里喝酒的习惯。孩子们小的时候,我们外出就餐的状态是去家庭餐厅匆忙地吃两口。
清澄从十岁左右开始不愿意和家人一起外出,因此外出就餐的机会几乎没有了。就我和母亲两个人最后一次外出就餐是什么时候呢?可能是我未成年的时候。
我们一边吃店员端来的食物,一边百无聊赖地聊天。“生火腿和熏火腿有什么区别?”“不知道,好吃就行了。”葡萄酒也喝了不少。
母亲说不想给我们当调解员,所以我决定今晚不说清澄的事。可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那孩子越来越难相处了。您不这么觉得吗?”
母亲把手放在胸口处,身体后仰。
“是吗?我倒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坦诚的好孩子。”
那一定是因为他面对的人是外婆。母亲无论对谁都不会用强硬的语气说话,因此所有人在她面前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坦诚。我明白,但我无法像她一样。
“因为妈妈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
“是吗?”
“但这样有时会让人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妈妈以前常说‘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如果您能再多担心我一些就好了。您对孩子不感兴趣吗?为什么我说想放弃弹钢琴的时候,您不阻止我呢?”
“因为你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啊。”
“您总说这句话。”
我小的时候、考短期大学的时候,还有和阿全结婚的时候,母亲都是这样说的。
“我虽然有时候会觉得感恩,但我不想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这句话像在否定母亲,让我心痛,但这是实话。比起母亲,说要让孩子练习空手道的竹下与我更亲近。
“您总是说,‘你有失败的权利’,可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失败。”
“shippai(10)……”
“shippai,shippai,shippai……”母亲拽了拽微微泛红的耳垂,喃喃自语着。她看起来很困惑,似乎是因为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个词语。可读作“shippai”的词语只有“失败”这一个。
“如果孩子不能按照你的期许成长,就是失败?”
“不,我从没想过要让孩子按我的期许成长。”
“诸如考上东京大学或者参加奥运会之类的话,我不可能会说。我只希望孩子读差不多的学校,找差不多的工作,然后结婚,组建家庭,不要孤独终老。”
“什么叫‘差不多’?‘差不多’的标准不还是你决定吗?”
“那是……”
小清没问题的——母亲总是这样不负责任地说。她说这话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有认真喜欢的事,就是那孩子的主心骨。无论如何,他都能生存下去。”
喜欢的事——这正是问题所在。
“我想说的是,仅凭喜欢的事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他无法生存下去?”
“这个世界太残酷了,他又没什么突出的品味和才能。”
“你怎么知道?你能看穿突出的品味和才能吗?”
“因为我是他妈妈。”
我的声音有些大,喧闹的居酒屋瞬间安静了下来。母亲平静地看着我。
清澄是我和阿全的孩子,是平平无奇的我们俩的孩子。阿全没做成的事,凭什么说清澄可以做到呢?
“不对,不对,小清没说过要当设计师,你有些远虑了。”
“可他以后可能会说,那时候就迟了。我认为他绝对做不到。您看过《情热大陆》(11)吗?里面出现的人物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和阿全、小清的气场完全不一样。”
我说不清楚,思维也渐渐模糊了。我一想到清澄不是特别的孩子,不希望他受到伤害的念头就会在脑子里不停地旋转,就像扭扭糖一样不断延展。
“你希望小清能出演《情热大陆》?”
“啊,不是……”
我被嘲笑了吗?不知什么时候酒杯空了,我只好大口大口地喝水,试着给热辣辣的喉咙降温。
“确实可能无法生存下去。清澄将来可能会因为执着于喜欢的工作而生活困窘。”
光是听母亲的这番话,我就能想象到成年的清澄凄惨的样子——居无定所、在网吧的单间里吃泡面、从图书馆里借阅《可食用的野草》之类的书籍、在公园里用自带的塑料瓶接自来水喝……光是想想,我就想哭。
“我不认为这是失败的人生。但如果这叫失败,那么小清也有失败的权利,不是吗?”
“又说这句话啊?”
失败的权利——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会感到一丝惆怅。虽然按照一般的标准来看,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位伟大的母亲。
“假设明天下雨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你担心清澄,让他带伞,之后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就算他无视下雨,被淋得感冒了,那也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或许会思考今后怎样才能不感冒,或许觉得淋雨也挺舒服的。就算按你说的带了伞,天也可能会放晴。他有失败的权利,有淋雨的自由。而且……”
说后面的话时,因为母亲低着头,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
“……你的人生失败了吗?”
炸鸡块的袋子已经空了,看上去很干净,清澄似乎打算仔细地洗干净再扔掉。水槽里的碗有两个,水青也回来吃过饭了吗?他们似乎都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起居室的灯关着。
一回来,母亲就立刻消失在浴室里,在厨房里都能听到水声。
我用抹布擦了擦碗,放回架子上。小熊餐具,他们已经不用了。四个摞在一起的碗中,要数清澄的碗最大。
大家无数次地用这些碗、在这张桌子旁、在这个家里吃饭。就算回到过去,我也会和阿全结婚,否则我就见不到水青和清澄了。
我的人生也不算失败吧。我终于在心里回答了母亲刚才的问题。就算在别人眼中我的人生是失败的,可我感觉还不错,因为有许多快乐的事。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我回头一看,只见清澄站在那里。
“我还以为是外婆……”他自言自语似的从我身旁经过。
“外婆在洗澡。”
在孩子们面前,我会自然地称母亲为“外婆”。今天晚上久违地喊了“妈妈”。
清澄拿着速溶咖啡罐,将咖啡粉直接倒入马克杯。他随意摇晃咖啡罐的动作和阿全一样。为什么他们在这种地方如此相像?清澄明明只在婴儿时期和他生活在一起。
“别喝了,这么晚喝咖啡会睡不着的。”
说罢,我用手捂住了嘴。又来了。我总是会远虑。
清澄一脸不高兴地从热水瓶里倒水。
我之前以为他满脑子都是礼服、刺绣之类的事,可他似乎也在学习。
失败的权利、淋雨的自由……
清澄一只手拿着马克杯,正要走出厨房,我喊了他的名字。不知何时,他已经长得这么高,可以俯视我了。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会直勾勾地看着我。
“……没事,晚安。”
清澄的上半身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动摇了,又似乎松了口气。他的态度似乎在说,即使是在脐带将我们相连的时候,我们也不是一体的;即使共用一个身体,我们也是不同的个体。正因如此,他才能自由地行动,不是吗?
“晚安。”
失败的权利、淋雨的自由……明天午休的时候我要把母亲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竹下。我不是清澄,竹下也不是我,所以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可我要告诉她“我懂”之外的话。
二楼传来了轻微的声响,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我在空荡荡的餐桌边坐着,手撑在桌上,闭上了眼。我还有些醉意,世界仿佛旋转个不停。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早上了。出生后的四十多年里,我一直在这里迎接清晨。昨天是,今天也是,明天还是。可是,我期望明天的清晨能和之前的有哪怕一丝的不同。我一边这样想,一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