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1章,第4节。31

书名: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作者:(法)帕斯卡 本章字数:16907 下载APP
也许得这样写。把身体降格为尸体、物体,就不难辩明对方说的身体的属性的荒谬性了。上来就要直击源头。说身体也会热爱、恐惧和憎恨,有什么比这更可笑呢?说没有感觉、无法呼吸的行尸也懂爱,也懂只有敏感的灵魂才能感受到的情感,甚至说身体所恐惧的就是虚无,虚无能让它怕什么?没有什么比这些说法更浅薄可笑的了。这还不是全部,据说物体有种动能,使其自动避开虚无。它也有胳膊、腿、肌肉和神经吗?
我要撰文驳斥研究学问过深的人:笛卡儿。
我无法原谅笛卡儿。他的全部哲学都想撇开上帝,但又需要上帝轻轻推一下启动世界的运转。除此之外,他就再也不需要上帝了。32
笛卡儿无用且游移不定。
笛卡儿。我们必须这样概括他的理论:“世界由数字和运动构成。”这是对的。但他详细解释数字和运动究竟是什么,细说机器33的运转时,就很荒唐了。这是无用、自相矛盾又让人痛苦的哲学。假如那一套是真的,其他所有哲学都不值得花费哪怕一个小时的力气了。
跛脚者不会烦人,但愚蠢的人会,为什么?跛脚者承认我们走得直,但愚蠢的人说我们才是傻子;若非如此,我们就不会发怒而是同情智商低的人了。
爱比克泰德34更加有力地发问:“有人胡说我们患头疼不会惹到我们,但诬陷我们选择错误、推导过程不对,我们就会愤怒,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确定自己头不疼或腿不跛,但我们无法确定自己真选对了。我们只看到一个侧面,所以确信一件事,但当另一个人只看到了反面,我们就会惊讶和怀疑自己,当成千上万的人都讥笑我们的选择时,我们就更怀疑自己了。我们必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智慧之光胜过他人的,所以认为对方是大胆冒犯,难以接受。而被人说腿瘸就不会有这种对抗。
心灵天生热爱信仰,意志也天生就愿意选择热爱;所以,如果缺少真正的对象,心灵和意志就要依附于虚假的对象。
想象。35它是人身上有欺骗性的一部分,是错误与虚假的情人,而它因为并非总是骗人所以最能骗人。它是衡量真理的永恒规则,也是永远统治伪真理的法则。想象大部分都是虚的,但从不显示自己本质的虚假,所以不管是面对真理还是伪真理,它都给人同样真实的感觉。
我不说愚者,我只说最有智慧的人。正是对他们来说,想象才最能打动他们。理性即使反对,也是徒劳,因为理性没有能力估算事物的真正价值。
想象这种高傲的力量是理性的敌人,喜欢驾驭和操纵,在人性中植入第二天性,宣示自己才是无所不能的。它使人幸福和悲伤,使人健康和生病,使人富有和贫穷;它敦促人进行逻辑思考去信仰、怀疑或否认;它模糊或磨砺感官;它创造愚人和智者。
它让自己的信徒充盈着完满的满足感,理性则远远做不到,看到这一点最让人烦恼。想象活跃的人,比智者通过理性可以获得的幸福要多得多。他们睥睨世人,大胆自信地进行辩论,而别人却畏缩犹疑。而这种高涨的神情常更能攫住听众的思想,在最公正的法官面前也有同样的优势。想象不能赐予愚者智慧,却能给予他们幸福,这是理性所羡慕的,因为理性只能给自己的朋友带来悲伤;想象使人身披荣耀,理智则使人充满羞愧。
除了想象力,谁还能分配名誉,赋予某个人、某部著作、某部法律或某个伟大事物尊重和崇敬?没有它的认可,世上全部的财富都毫无价值!
难道你不相信,一个赢得全民尊敬的高龄大法官,被纯洁而崇高的理性所支配,根据事物的本性断案,而不考虑只能影响弱者心性的小事吗?但是,你看他走进教堂去听道,满怀虔敬的热忱,以热烈的爱加强他的理性。他准备好了聆听,做一个恭敬的典范。牧师出现了,设想自然给了他一副破喉咙或一张搞笑的脸,他的理发师没帮他刮干净胡子,他不小心把衣服搞得特别脏……但他讲的真理是多么伟大,我敢打赌我们的大法官会放下自己的严肃。
站在一条不算太窄的木板上,下面就是悬崖,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其想象也会压倒理性,不管理性如何使他相信自己是安全的。想象一下这个情景,普通人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我就不必赘述其他结果了。
人们都知道,看到猫、老鼠或听到煤块的碎裂声等,也可能会扰乱理智。语气语调会影响最明智的人,从而改变论文或诗歌的力量。
爱或恨可以改变正义的面貌。一个得到优厚酬劳的律师,在所辩护的案件中会多么慷慨陈词啊!他那张扬的姿态在法官面前会显得多么有说服力,虽然法官是被表象所欺骗了!理性是多么可笑啊,会被呼吸吹向任何方向。
没有想象的侵扰,人们几乎不会动摇,而我可以历数人们在想象作用下的一系列变化。人类的想象随处迅速产生很多东西,理智被迫让步,最理智的人也会将这些东西作为自己的原则。大多数人都认为,只遵循理性的人是愚蠢的,而此事必须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进行判断。因为自认为有理性会使人愉悦,所以人们必须整日劳作以得到这种雾里看花式的愉悦。当睡眠使理智从疲劳中恢复,我们又马上爬起来去追求幻象,并承受世界的这另一位情人的攻击。所以我们犯错,虽然它不是错误的唯一来源。
我们的法官很了解这个秘密。他们的红袍、他们用来把自己裹得像只毛茸茸的猫一样的假发、他们执行正义的法庭,还有百合花的旗子,这一切堂皇的行头都是必要的。如果医生没有白大褂、没骑他们的骡子36,如果博士没戴方帽、没穿比身体宽松四倍的长袍37,他们就无法欺骗世界了,世人是无法抵抗这种独特的外表的。如果法官有真正义,医生有真本领,戴方帽干吗?这些领域本身就足够让人肃然起敬。但假如他们并无真才实学,就只能用这些愚蠢的行头在别人的想象力上打主意了。实际上是这些行头赢得了尊敬。只有士兵不这样伪装,因为盔甲实际上是最有用的,盔甲是硬性需要,别的则只是装模作样。
所以我们的国王无须这样伪装,他们不需要用华服掩盖自己,因为他们已经有执戟卫队前呼后拥了。那些只为他们武装和服务的红脸木偶、走在前面开道的喇叭和鼓,以及簇拥着的近卫军,都使最刚强的人敬畏。他们不只有服饰,还有武力。
要把住在华丽的宫殿、有四万禁卫军的大王看作凡人,需要非常高的理智。
看到穿袍戴帽的律师,我们很难不对他的才干有些好感。想象会处理一切,它造就美、正义和幸福,以及世上的一切。我特别想读一本意大利著作,我只知道书名是《论评论——这世界的女王》38,我认为它抵得过十本书。我没读过,却在不了解它的前提下赞赏它,除了它的缺点,如果真有的话。这就是想象的结果。上苍将想象力赐予我们,仿佛就是为了将我们引向必然的错误39,虽然错误的来源不止这一个。
不仅旧想法会误导我们,新事物也有这种能力,所以人们纷争四起,互相嘲笑对方因循守旧,或盲目求新。谁把握好度了呢?让他站出来证明。没有任何信念不能被判断为臆想,要么是教育灌输的,要么是理性推导而来的,即使它从我们降生起就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有人说:“因为你从小就相信,只要看到箱子是空的,那么它就是空的,所以你相信真空可以存在。这是感官的错觉,传统做了帮凶,必将被科学纠正。”40而另一些人则说:“因为学校里说没有真空,所以你掰弯了自己的常识去迎合(你本来知道真空是存在的),所以回旧本性才是正途。”到底是谁在骗你,是感官还是学校?
疾病也会带来错误。它们毁坏理性和感性。如果大病会带来大变化,我就不会怀疑,小病也会按病情轻重产生相应的影响。
自身的利益也是种神奇的工具,巧妙地使我们失明。世上最公正的法官也不被允许去审判与自己有利益瓜葛的案子。我知道有人为了不陷入自恋,会反其道而行,变成另一种绝对的不公正,专门判决占理的近亲败诉。对这种官司,找这样的法官一定能赢。
公正和真理这两个主题太微妙了,而我们的工具太粗笨,无法精确触摸。如果我们的工具碰到了它们,就毁坏了它们,或者一打滑,揪住的反而多是谬误,很少是真理。
人被塑造成……根本无法发现真理而只能犯错,是如此幸福。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程度如何……而错误最大的来源,就是感觉和理智之间永远存续的战争。
我们必须在这一章开篇就讨论欺骗的力量。人天然充满了谬误,无法消除,不蒙恩。没有任何东西告诉他什么是真理,一切都在欺骗他。可以使用理性和感官认识真理,但两者都缺乏真诚,而且互相欺骗。感官用虚假的表象误导理性,而理性也反过来用同样的招数误导感性感官。理智会复仇。灵魂的激情会使感官迷乱,让五官产生错觉。理智和感官争着说谎,欺骗对方。
有些错误是偶然发生的,因为缺乏智慧,再加上理智和感觉的分工不同,另外……
想象是奇幻的,会高估很小的东西,使其充满我们的灵魂;它又冒失、傲慢,把伟大的事物缩小到符合自己的尺寸,比如在谈论上帝时。
最能牵绊住我们的,常是小东西,比如我们不愿示人的几件心事。我们的想象把小东西放大成了高山。而想象也可以让我们领会这个事实。
我的想象让我讨厌吃饭时大声喘气的人和聒噪的人。想象有很大的力量。我们能得到好处吗?我们是否应当顺服于这种力量,因为它是自然所赐?不,但是如果抗拒它……
他说越努力就越徒劳。
好像还有比被想象束缚住的人更不幸的人。(普林尼)
涂黑一张脸反被自己吓哭的,只有孩子。但这样软弱的儿童长大后,真的会变得刚强吗?我们只是那样想象而已。所有进步至完美的事物也在前进中消亡。曾经软弱的,永远不会变得绝对刚强。“他已经长大了,他已经变了。”说这话是徒劳的,他还是那个人。
习惯造就天性。习惯了某种信仰的人自然就会相信它,不再恐惧地狱,不信其他。还有人惯于相信凡是国王必为昏君……那么,谁能怀疑,习惯了看数字、空间、运动的灵魂,只能相信这些?
对平常所见之事,即使解释不清,也不会大惊小怪;而发现从未见过的真理时,人会觉得它荒唐。(西塞罗)
太阳黑子。看到一种现象反复出现,我们就会得出结论,这是自然的必然,比如总会有明天。但自然经常欺骗我们,并不严格遵循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法则。
我们所谓的天理就是惯例,不是吗?对儿童来说,他们的天理领受自父辈的惯例,就像动物学会捕猎一样。习俗不同,天理就不同。经验告诉我们,存在为习俗所不容但习俗无法根除的天理,所以存在违反天理、无法被天理消除的惯例,甚至无法撼动。不过也得看民族性格。
父母怕孩子会失去天性中的爱。但会慢慢消失的东西算天性吗?习俗摧毁了天性,取代了天性。但天性是什么?习俗不符合天性吗?我倒很担心,也许天性本身只是第一习惯,正如习俗就是后续的天性。
人性本自然,一切动物,各从其类。
人可以把任何东西变成天性,也没有任何天性不会丢失。
记忆、快乐都是直觉,甚至数学定理也可以变成直觉,因为教育可以使其成为自然的直觉,自然的直觉也可以被教育清除。
当我们习惯了用坏的41原因解释自然现象,即使发现了好的原因,也不再愿意用好的原因来理解了。举个例子,血管结扎后为何会发胀?因为血液循环。
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选择从事的行业,但实际上这全凭运气。
风气把人变成泥瓦匠、士兵、石匠。有人说“石匠不错”而说“当兵的都是大傻子”,而另一些人则可能会断言:“只有战争是伟大的,不打仗的人都一无是处。”我们根据儿时听到的对不同职业的称赞和蔑视来选择职业,因为我们天生热爱真理而讨厌愚蠢。那些话打动了我们,而我们错在真的实践了那些话。风气的力量很大,所以,被天性安排好职业的那些人,就决定了其他人各从其类。有些地区都是泥瓦匠,另一个地方则是士兵群居,等等。天性当然不是这样整齐划一的,造成这种情况的是风气,因为风气约束天性。但天性偶尔也会占上风,人的直觉得以保留,冲破风气,而结果则有好有坏。
错误的习俗导致错误。看到所有人都只考虑过程而不考虑结果,是件悲伤的事。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特殊情况是可以免罪的,因为我们无法选择自己所处的环境(或国家)。
那么多土耳其人、异端和异教徒都步其祖先的后尘,只是因为他们从小就被灌输并错误地认为那样是最好的,看到这些,让人心生同情。42
而正是传统习俗确定了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就像锁匠、士兵……
故此,蛮族不要上帝。43
意志行为和其他所有行为之间,有一种普遍的本质区别。
自由意志是信仰的主要因素之一,并不是因为它可以创造信仰,而是因为事物的真假要由我们的观察视角而定。自由意志会偏爱某个侧面,心里不考虑那些它不想看见的属性;这样,心灵跟着自由意志,停下来去思考它喜欢的那个侧面,并根据所见进行判断。
自恋44。人类自我的本质就是自恋,他只能爱自己,只关注自己。但人会做什么呢?他无法阻止所爱的对象充满错误和匮乏。他想变得伟大,却只看到自己的渺小;他想得到幸福,却只看到自己的可悲;他想变得完美,满眼都是缺陷;他渴望成为人群中被爱慕和尊敬的对象,却只看到自己的缺点,只配得到憎恨和厌恶。他发现自己身处尴尬之中,于是心里产生了世上最不义的犯罪冲动,对谴责他、让他确认自己的缺点的真相怀着刻骨的仇恨。他渴望能消灭真相,但他摧毁不了真相本身,就尽量消灭自己意识中和他人意识中的真相。也就是说,他倾心遮盖自己的瑕疵,让别人看不到,让自己看不到,他不忍自己去看,也无法忍受别人向他指出来。
满身瑕疵无疑是件坏事,而满身缺点又拒绝正视则更坏,因为它多了一项自欺的错误。我们不愿被人欺骗,骗取我们的尊重高于他们应得的那份;而我们骗取他人的尊重高于我们应得的那份,这就不公平了。
所以,很显然,他们只发现我们的缺陷与恶习时,并没有损害我们,因为我们真的如此,也不是他们造成的;其实他们对我们有益,帮我们去除一项恶,即对这些缺陷的无知。他们了解我们的过错并轻视我们,我们不应该动怒,因为如果我们的确是该厌恶的,那么他们认识我们的真实面目并鄙视我们就是合理的。
这是充满公平、正义的心灵应有的觉悟,但我们明白自己心里完全不是这种感觉,那么我们该说什么呢?难道我们不是憎恨真理并憎恨向我们道出真理的人吗?难道我们不是想让人们误以为我们很好,希望人们尊重那个和现实不相符的我们吗?有个例证使我战栗。天主教没有规定我们必须向所有人坦白自己的罪过,不管是谁;它允许我们向所有人隐藏,除了一个人。教义规定我们要向他敞开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完全展示真实的自己。它只命令我们不能欺骗这个人,并规定他不得泄露秘密。结果,神父知道这个秘密也像不知道一样。45我们还能想象出更令人愉悦的慈悲吗?但人堕落得太深,竟然觉得这条律法也太严厉,这是欧洲大部分地区反叛教廷的一大原因。46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本来应该对所有人都做的事,必须对一个人做,我们还是感觉不痛快,人类的心是多么不公正和不讲理啊!难道欺骗才是正途?
对真理的厌恶分很多个层级,但可以说,人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有,因为它和“爱自己”是不可分的。正是因为这种矫情,人们在责备他人时才采用很多委婉的方式,以免冒犯。他们必须缩小我们的缺点,假装原谅它们,给予一些称赞以及爱和尊重的假象。但这一切都无法使自恋觉得解药不是苦的。它会尽量少服药,总是带着厌恶,一般都暗自痛恨开药的人。
所以,如果有人想让我们喜欢他们,就不会愿意提供他们知道会令我们不悦的帮助。他们会像我们希望被对待的那样对待我们。我们憎恨真理,他们就向我们隐瞒;我们想要赞美,他们就奉承我们;我们喜欢被骗,他们就欺骗我们。
所以,每种使我们在世间提升的好运都使我们远离真理,因为我们在尽量避免伤害某些人的感情,这些人的好感是非常有用的,他们的反感是极其危险的。一个国王可以成为全欧洲的笑料,但他本人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我毫不吃惊。说出真相有利于听众,但不利于说话者,前者会讨厌后者。伴君者更爱自己的利益,比爱国王更多,所以尽量避免损己利人。
无疑,这种恶在上层阶级中更加普遍、更加严重,但下层阶级也不能幸免,因为讨人喜欢总有好处。所以人生不过是一场未落幕的幻觉,人们互相奉承和欺骗。没有人会人前人后一致地评价我们。人类社会建立在互相欺骗的基础之上,假如双方都知道自己缺席时朋友对自己的评价,那就没什么友谊地久天长了,即使对方说话时很诚恳且不带个人情绪。
所以,人只是伪装、虚假、虚伪,针对别人和自己。他不希望别人告诉他真理,他也尽量不告诉别人,所有这些品性天生根植于人心之中,人心既不公正也不理性。
我敢说,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世界上就不会存在超过四对朋友了。不时出现的无端传闻引起的争吵,就显然证明事实的确如此。(我还可以说,所有人都会这样……)
有些种类的恶通过其他的恶起作用,牵绊我们,就像树枝一样。只要砍掉树干,它就不挡路了。
亚历山大是贞德的典范47,他显示的自我克制,远少于他酗酒所显示的放纵。不如他高尚并不可耻,不比他放纵也可以理解。当我们看到自己和伟大人物具备同一种罪过时,我们相信自己并非与粗人为伍。我们和他们的交集,是他们和群氓的交集,因为无论他们多么崇高,总还要有某些地方和最底层的人连在一起。他们并非悬于半空,完全脱离人群。不,不。如果说他们比我们伟大,只是他们的头更高,而他们的脚和我们踩得一样低。
我们的脚处于同一水平面,站在同样的地面上。在这一端,他们和我们一样低,和底层人群、婴儿、兽类一样。
当激情引导我们去行动时,我们就会忘记自己该做什么,比如我们喜欢一本书,读起来就忘了正事。所以,为了提醒自己还有责任,就得给自己设定个不喜欢的任务,这样我们就能推脱说还有正经事要做,记住了自己的责任。
让另一个人去判断一件事,而不让我们的委托形式干扰他的判断,是多么困难啊!如果我们说“我觉得它很美”“我认为它很含糊”之类的,我们就把对方的想象引向了该观点或刺激它走向反面。不置一词更好些,对方就可以按照它本来的样子去进行判断了,根据它所在的客观环境,而非根据我们制造的环境。至少可以不增加观点,以防沉默也产生某种影响。沉默也会被对方理解为某种意思,从动作、表情声调中猜测——如果他是个相面高手的话。要保持判断的自然立场太难了,或者不如说,要做稳定可靠的判断太困难了!
了解一个人的主要激情,就一定能讨他喜欢;但人的喜好不同,会认为自己有某种优点,但那并不是他们真正的优点。这个怪异的事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用火把照亮大地。48我的心境与天气无干,我心里有自己的雾天和晴朗,幸与不幸不会影响这里的天气。有时我反抗幸运,驾驭它是有荣光的,我愉悦地掌控着它;而有时,我又沉溺于好运之中。
说话者可能和所说的事没有利益瓜葛,但我们不能据此断定说话者没有说谎,因为有些人会仅仅为了说谎而说谎。
健康时,我们会担心生病了怎么办,而生病时我们却可以安心地服药,疾病说服我们这样做。我们49不再拥有娱乐和漫游的激情,健康时我们有这些愿望,而疾病和这些是不相容的。自然赋予我们与当下状态相符的激情和愿望。一切烦恼皆生自恐惧,这种激情是我们加给自己的,而非自然所赐。恐惧并非生自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而是来自我们未处其中的环境。
我们在任何自然状态中都不高兴,所以欲望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幸福状态,它不是现状中的愉悦,而是我们没有身处的那种状态中的愉悦。而当我们得到那种愉悦后,我们也不会就此变得幸福,因为在这种新状态下自然会产生新的欲望。
我们必须将这一普遍命题具体化……
知道此快乐是虚幻,却不知彼快乐也是虚幻,这就引起了矛盾50。
矛盾修辞。我们觉得,使人开智就像弹琴一样。可以说人就像琴,但他奇特、可变、易变(音管的排列顺序也与普通琴不同),只懂弹琴的人是无法在人身上奏出好曲子来的。我们必须知道(琴键)51在哪儿。
矛盾修辞。事物的属性各不相同,灵魂的性情各不相同;任何可以触及灵魂的东西都不简单,灵魂从不简单地把自己呈现给谁。所以我们会对同一件事又哭又笑。
矛盾和个案。仅靠劳力过活与统治世间大国,是两件相反的事,但两者在土耳其大苏丹身上交汇。
多样性是繁多的,比如有各种口音,各种走路、咳嗽、擤鼻涕、打喷嚏的方式。我们区别各种葡萄果实,称其孔德鲁、德扎尔格,还有各种嫁接的品种。这就完了吗?一根枝子结过完全相同的两串葡萄吗?一串上会有两颗完全一样的葡萄吗?等等。
我很难对同一事物有完全相同的评价。我不能在写作时判断我的作品。我必须像画家那样,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又不能站得太远。那么,应该多远呢?猜猜。
复合性。神学是一门学科,同时又是很多个学科?身体是一个整体,但如果解剖它,就是头、心脏、胃、静脉、每条静脉、每段静脉、血液、血液中的每一滴血了吧?
一个乡村,远看就是村镇与郊野,但随着我们走近,就见到了屋、树、瓦、树叶、青草、蚂蚁、蚂蚁的腿以至无穷。这一切都包含在“乡村”这个词里。
随想。一切即一,又各不相同。人性可以分为多少种天性、多少种职业?有多少人总根据别人的意见进行选择?一个不错的转折,像脚后跟漂亮地一扭。
鞋后跟。“啊,扭得很棒!”“多灵巧的文字匠人啊!”“你是多么勇敢的士兵啊!”这种话会塑造我们的性情,决定我们对生活方式的选择。“这个人酗酒!”“那个人滴酒不沾!”这使人清醒或烂醉,使人成为军人或懦夫,等等。
主要的天赋,统率其他天赋。
自然效法自然本身。种子被种进沃土就会结出果实,信念被注入健全的心智也会结出果实。数字52效法空间,但两者性质不同。一切由同一主人造就和引导:根、枝、果实,循天道和因果。
万物法道53而归宗,人法道而分宗。
自然总是回到起点,周而复始,年年天天时时;空间像数字一样,首尾相连,从0到无穷。这就创造出了空间上的无限和时间上的永恒。但存在于无限和永恒之中的,并没有什么是无限和永恒的。这些“有限的存在”只是在无限地重复。所以,我感觉好像只有用作度量工具的数字54才是无限的。
时间治愈忧伤和不和,因为我们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侵犯者和被侵犯者都不再是同一个人。就像我们这个民族,我们曾经分裂,但隔两代后又合一了。他们还是法国人,但已不是以前的法国人了。
过十年,人就很难再爱同一个人了。我确信。她已经不是那个她,他也一样。他当时年少,她也是。现在她完全不同了。假如她没变,也许他还会爱她。
人们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而且用不同的眼睛,我不觉得他们会发现同一个东西。
矛盾。人天然轻信又多疑,胆小又鲁莽。
人的特点:不独立存在,渴望独立存在,有各种需要。
人的状况:无常、容易厌倦、不安。
追逐过所钟情的对象后感到的厌倦。男人悠然地住在家里。
而如果他看到一个迷住他的女人,高兴地玩了五六天后回归原来的生活方式,他就会感到悲伤。这种事再常见不过了。55
我们的属性在于运动56,完全的静息就是死亡。
躁动。如果一个士兵或劳工埋怨自己工作辛苦,那就让他什么都不做,看看他会怎样。
厌倦。对一个人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全然的休息:没有激情,无事可做,没有娱乐,也不学习。这时他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凄凉、匮乏57、不独立存在、脆弱、虚无,灵魂深处很快就会升腾起倦怠、忧郁、悲哀、烦恼、躁动、绝望。
我以为恺撒年纪够大,不会以征服世界为乐的。征伐游戏对奥古斯都或亚历山大来说才是最好的,他们都很年轻,所以难以抑制。但恺撒本该更成熟些的。
两张相似的脸放在一起,会因其相似让人发笑,尽管单独看哪张脸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画作因为和事物相似而引人称赞,但我们并不称赞事物本身!绘画何等无用。
让我们愉悦的是斗争,而非胜利。我们喜欢看动物相斗,而不是看胜利者狂暴地蹂躏失败者。我们只期待胜利的结局,但一结束我们就厌倦了。游戏是这样,追求真理同样如此。我们爱看争论中的意见交锋,而不愿深思被发现的真理;必须出现争吵,才能看得有兴致。激情也是这样。内心有矛盾碰撞,那才看得有趣,当被一种激情主宰,就只剩兽性了。我们并不追求事物,而是追求追求本身。戏剧中也是这样,如果一个场景无法激起恐惧情绪,那它就是毫无价值的,因此戏剧中会出现绝望的悲伤、贪婪的兽欲和极端的残忍。
一点儿小事就能给我们安慰,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能带来苦恼。
不用仔细研究人们分别在追求什么,统归为“消遣”来理解即可。
人天生具备做泥瓦匠等各种职业的素质,但不能安然地独处卧室。
消遣。当我偶尔思考人们的各种疯狂举动,他们在宫廷或战争中所遭遇的种种危险和痛苦,以及由此产生的诸多争吵、激情、大胆而糟糕的冒险等等时,我发现人们的一切不幸都来源于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无法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生活富裕的人如果知道快乐地待在家里的方法,就不会离开家,去远渡重洋或攻城略地。购买军衔的价格本不必那么高的,但人们就是觉得待在家里是难以忍受的。人们寻找交际和进入游戏,只是因为他们不能快乐地待在自己家里。
找到我们一切痼疾的原因之后,我还想进一步发现造成这个原因的原因,而我发现了唯一的真正根源,就是我们脆弱、有限的生命天生的贫乏,太凄凉了,一旦真去思考,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们安慰了。
我们想要什么?如果把所有可能拥有的好东西都加起来,王位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位置了。但让我们想象一下,当国王拥有他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愉悦时,如果他只是考虑和思索自己的存在,不分心,那么王位带来的微弱幸福感就撑不住他。他必然会陷入对危险的恐惧,预感可能会发生的叛乱,预知没有人可以规避的死亡和疾病。所以,如果他没有所谓的消遣,他就不幸福,比懂得玩乐的底层臣民更加不开心。
所以人们才追求赌博、情人、战争和高位,并非因为这些真能带来幸福,也不是人们真觉得赌赢和猎到兔子真能得福,我们不会把这些当作天赐的礼物。我们并不追求平静、安逸的命运,那会让我们想到自己状况的不幸,我们也不是追求战争的危险、职位的辛劳,而是忙乱可以使我们暂时不去思考某些问题。于是我们就开心了。
我们有理由喜欢打猎更甚于猎物。
正因如此,人们喜欢喧嚣和动荡。所以监狱是可怕的惩罚,同理,孤独的乐趣是不可理喻的。而对国王来说,实际上他的幸福的最大来源,就是人们努力为他提供的各种消遣,使他一直分心,得享快乐。
国王身边围着一群人,专心使他分心,阻止他思考自己的存在。虽然他是国王,一旦思考自己也会陷入不幸。
一切都是为了使自己幸福而发明的消遣。有些哲学家思考过打猎的问题,认为花一整天去追一只自己并不想要的兔子是愚蠢的,这些哲学家并不了解我们的天性。兔子并不能挡住我们的视线,看不到死亡和毁灭,但打猎可以,因为追逐转移了我们的视线。
有人劝皮洛士王58,苦追安宁,不得安宁,不追即安宁。这个忠告实施起来真是很难。
祝福一个人活得安然,就是祝福他生活幸福。这就是劝他有一种完全幸福的心态,可以悠闲地思考,而无一事苦恼。这是误解了天性。
人天然就理解自己的处境,所以在一切之中最逃避安宁,为了追求动荡,无所不用其极。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并非一种本能……
所以,我们错怪他们了。他们追求消遣59时,错误不在于追求刺激,而在于误以为追到了目标就得到了真正的幸福。正是从这个角度讲,我们才有权称其为徒劳的追逐。所以在整个问题上,指责者和被指责者都没有理解人真正的天性。
所以,当我们责备他们说,他们热切追逐的东西并不能满足他们时,他们(如果彻底想明白了)就会这样回答:他们只是想找一个能强烈地占据自己思想的东西使其无法思考自我,所以选了一个可以吸引、迷惑和热烈占据思想的东西。这样,他们的对手就无言以对了。但他们并不这样回答,因为他们并不了解自己,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所追逐的不是猎物,而是打猎本身。
跳舞时我们必须想好如何放脚。贵族真的相信打猎是一项伟大而高贵的运动,但猎人并不会这么想。
贵族们臆想,如果自己成了猎户,就能获得田园式的愉悦和安宁,并不知道自己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他们认为自己真的在追求安宁,其实只是在追求刺激。
他们受一种秘密本能的驱使,梦想去远方,追求能占据思想的娱乐,这是因为他们持续感觉自己不幸。60他们还有另一种秘密的本能,是我们原始本性的伟大残余,它教导他们,幸福实际上在于安宁,而非动荡。这两种互相冲突的本能,在他们内部形成了混乱的意向,这意向隐蔽在灵魂深处而不升入意识,驱使他们通过刺激寻找安宁,总是在幻想尚未获得的满足终将到来,只要克服了面前的所有困难就能打开安宁的大门。
整个生命就这样流走了。人们通过与困难斗争来追求安宁,而当他们战胜了困难,安宁却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因为这时我们要么思考眼下的不幸,要么思考威胁我们的事情。即使我们看到自己四面都有充分的保护,天然扎根在心底的倦怠也会自动从深处升腾,毒气会灌满我们的思维。
所以,人是可怜的,即使没有任何理由感到很累,本性中固有的状态也会使其感到疲惫。同时人又如此轻佻,即使有千百条原因可致无聊,一件最小的事,比如打台球或打其他球,就足以使他开心了。
但你能说玩球到底有什么目的吗?明天可以向朋友们吹嘘自己比别人玩得更好。同样,另一些人则在自己家里满头大汗地向学识渊博的人证明自己又解决了一个迄今为止没人解决的代数难题。61还有更多的人经历极大的(在我看来是愚蠢的)冒险,就是为了日后夸口自己曾攻下过某某城。最后,还有人耗尽毕生精力研究这一切,并非为了增长智慧,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懂这些。62这种人是这群人中最愚蠢的,因为他们是有意变成这样的,只有当他们知道了这些才不再愚蠢。
还有人终其一生,每天都毫不疲倦地小赌怡情。不让他赌,而是在早上给他这一天会赢的钱,你就会使他感到不幸了。有人会说,他追求的是赌钱的乐趣而非赢钱的乐趣。那么就让他只赌不赢,他一定不会有热情的,会感到乏味。所以,他追求的也不只是娱乐,毫无激情、慢吞吞的娱乐会使他觉得无聊。他必须激动,他必须欺骗自己,并幻想自己很高兴地获得了某种不赌就不会赢的礼物;他必须为自己的激情创造一个对象,激活自己的欲望、愤怒、恐惧,以达到自己想象中的目的,就像小孩子故意把脸涂黑再吓自己一下一样。
有个人几个月前刚刚失去了自己的独生子,或者今早还在为官司和诉讼烦恼,为什么现在不考虑它们了?不必惊讶,猎狗正追得起劲儿,他六个小时来一直全身心地寻找那头野猪的下落。他不需要别的。不管一个人怎么难过,只要能引导他进入“不思考”的状态,他就能暂时幸福起来。而一个人无论多么幸福,如果没有某种激情或追逐挡住阵阵袭来的倦怠,使他开心或沉醉,他马上就会变得不安和不幸。没有消遣就没有快乐,有了消遣就没有悲伤。这同样也是位高权重者的幸福所在,有一大群人在逗他们开心,而且他们有权利使自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考虑一下,总督、权臣或总理是否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一大早就有一大群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拜会,使他们一整天也没有一个小时独立思考?而当他们垮台,被遣回老家,既没有财富又没有仆人随时侍奉,他们会全部陷入不幸和孤独,因为没有人阻止他们思考自己了。
那个因妻子或独子的死亡而悲伤的人,或因为打官司而烦恼的人,一时间忘了难过,貌似摆脱了一切痛苦和不安的情绪,这是为什么?我们无须惊讶,因为有人打过来一球,他必须打回去。他满心要接住从上面落下来的球来赢得比赛。手头有这件事占着,他怎么能去思考自己呢?这是一种可以占据这个伟大灵魂的牵挂,把他心里其他所有思想都赶走了。无论是生来为了认识宇宙的哲学家,还是为了判断一切事物的大法官,还是为了统治一个国家的王者,他的头脑都会完全被猎兔的事情占据。如果他不肯把自己降到这个水平,希望永远都处于紧绷的状态,那他就是更加愚蠢的了,因为他想超乎人性之上。归根结底,他是一个人63,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野兽,他只是个人罢了,所以只能做很多小事,无法完成任何大事。
人可以花时间去追一个球或一只野兔,这是人的快乐,甚至国王也是这样。
消遣。想到自己的存在,王位的尊严是否仍然足以使拥有者感觉幸福呢?他是否必须像普通人一样从这种思考中转移?我很能理解一个人可以不关注家庭烦恼,一心只想着跳舞,从而变得幸福。但国王也会这样获得幸福吗?追逐这些琐碎的消遣,而不是反观自己的伟大?这些东西不是同样能取悦他的心性吗?如果他的灵魂中充满了“如何根据曲子的节拍调整自己的步伐”或“如何灵巧地发球”的思想,而是转身去满心静思围绕着自己的帝王气象,那难道不是对他的愉悦的剥夺吗?让我们做个试验,让国王独自一人悠闲地思考自我,没有任何感官愉悦,心里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仆从……这样我们会看到一个痛苦的国王,因为他没有可转移注意力的事物。所以人们尽力避免这一点。国王身边永远都少不了一大群人,保证他处理公事后总有娱乐。他们一直关注国王的空闲,一有机会就提供愉悦和游戏,使他没有空闲。实际上,环绕在国王周围的人,密切关注国王并保证他不会有独处的时间,从而陷入思考自己的状态,因为他们知道,即使是国王,只要一思考自己的存在,就会陷入痛苦之中。
其间我谈及基督徒国王时,并未把他们当作基督徒,仅仅是当作国王。
消遣。人们从小就被赋予责任,照顾家族的荣誉、财产、朋友,甚至照顾朋友的荣誉和财产。光大家业、学习语言和锻炼身体的任务都压在他们身上,他们被教导要珍惜自己的健康、荣誉、财产以及他们朋友的这些东西,缺少其中任何一样,他们就会不幸福。所以他们被赋予种种事务需要操心,天一亮就开始忙碌。你会惊讶,为了让人幸福,这个方式可真奇怪!的确是这样。该怎么办呢?假使我们取消这一切操劳,他们就会看到自己,就会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那样就得费更多的力气去转移他们的关注点了。所以,在给了他们那么多活计之后,还得建议他们:有时间就放松一下,娱乐、玩耍,使自己的生活一直是充实的。
人心是多么空洞又充满污秽啊!
我曾长期研究抽象科学64,和我同行的学者数量之少,令我失望。后来我又开始研究人,发现抽象科学不适合人类来研究。我在研究抽象科学后,比那些不懂的人更迷茫了。我原谅了人类对此类知识的匮乏,但我想至少可以在人学中找到很多同伴,因为这是最适合人类进行研究的真正领域了。但我错了,研究人的人比研究几何的人还少。正是因为不懂如何研究人,人们才去探讨其他东西。但人学也不是人应该有的知识,因为为了幸福,人最好不要了解自己,不是这样吗?
一种思考就能占据我们的脑海,我们不能同时思考两件事。65这是幸运的,合乎世上的我们,但不合乎上帝。
显然,上帝造人时是为了让他思考,这是他全部的尊严和价值,他全部的义务就是去思考。而顺序是,先思考自我,再思考“创造了思考的作者”,最后思考“思考的目的”。
但人们都在思考什么呢?人们从来不思考这些,而是只想着跳舞、吹笛子、唱歌、作诗、赌博、打仗、做王等等。人们并不思考做国王意味着什么、做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肯满足于自身的生活和存在,而渴望能活在别人的想象中,并为此竭力表现。我们不断努力美化自己,以维持这种想象中的存在,而忽视真正的存在。如果我们拥有冷静、慷慨、真诚的品质,我们便急于让人知道,将这些美德添加到那种幻象中去,为此我们宁可把这些美德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为了获得勇敢的名声,我们可以做懦夫。我们存在的虚无性的一大证据,就是我们不满足于只有“这一个我”而没有“那一个我”,甚至可以用“此我”来换取“彼我”!如果不能为保全荣誉而死,他就会声名狼藉。
我们是如此自我膨胀,希望整个世界都知道我们,甚至希望我们死后才出生的人也知道。我们又如此虚荣,周围五六个人的尊敬就能让我们愉快和满足。
路过一个小镇,我们并不在乎自己在这里是否受到尊敬。但若要停留一阵子的话,我们就非常在乎这一点了。需要多长时间?这个时间和我们微不足道且徒劳的一生成正比。
虚荣在人心里下锚,士兵、士兵的仆人、厨师、搬运工都自夸并希望拥有崇拜者,甚至哲学家也希望能有人崇拜。撰文反对虚荣心的人是想拥有文笔出色的荣耀66,读者想拥有读过该书的荣光。
写这段的我也许也有这种愿望,可能读到此处的人……
荣光。赞美从幼年时期起便侵蚀所有人。“啊,说得真棒!”“啊,做得真好!”“他真体面!”诸如此类。
赞美会激发虚荣和嫉妒,波·罗雅尔修道院67的儿童不被赞美,无人疼爱。
骄傲。求索也是一种虚荣。我们学知识,多是为了与人讨论。同理,我们出海航行不只是为了开眼界,还希望能和别人谈论此事。
渴望被周围人尊敬。我们身处悲哀、错误等之中,骄傲自然就攫住了我们。如果能得到世人的流传,我们甚至会欣然献出生命。
梦幻泡影:游戏、打猎、游历、假装惭愧、流芳百世。
我没有朋友,于你有利。
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是件大好事,即使对最显赫的君主来说也是如此。朋友可以说你的好话,并在你缺席时支持你,所以人们应该尽力获得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择友要慎重,因为如果结交的是愚人,再怎么对他们好也没用,无论他们如何讨你欢心。如果你没有影响力,他们甚至不会说你好话,反而会一起败坏你的名声,因为他们发现你是弱者。
残暴的民族认为一个城市没有武器就失去了生命。68有些人不打仗毋宁死,有些人不和平毋宁死。
双方的观点都可以理解为对生命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是强烈而自然的。69
矛盾:死得轻于鸿毛,轻视自己的存在,痛恨自己的存在。
追求。荣耀的魔力很大,我们喜欢它身上的每样东西,甚至死亡。
德行隐而弥贵。当我看到历史上的高尚行为(比如第184页70)时,总会很高兴。但它们没有完全隐藏起来,因为最后还是被人知道了。人们尽力隐藏它们,但暴露一点儿就暴露了全体,因为其中最美好的部分是将其隐藏起来的愿望。
打喷嚏也需要人全部官能的参与,就像工作一样。从人的工作中我们可以得出“人没有那么伟大”的结论,但从打喷嚏中不能,因为打喷嚏是不由自主的。虽然这是我们自己做的,但并非来自意志。事件本身并不重要,它另有目的,所以它无法证明人的脆弱性以及在这种行为下所处的奴役状态。
人屈服于痛苦并不可耻,但沉溺于快乐则是可耻的。这并不是说痛苦是外界强加给我们的,而快乐则是我们自己追求的;因为人也可能追求痛苦并有意屈服,而这并不可耻。那么,为什么屈服于痛苦的力量是荣耀的,而沉溺于快乐则是可耻的呢?因为痛苦并不诱惑和吸引我们,是我们自己主动选择了痛苦并受其主宰。所以我们掌控着形势,并非屈服于自己。但在快乐中,人是屈服的。所以,只有掌控者和统治者才获得荣耀,而奴隶只会得到耻辱。
梦幻泡影。人们竟然对梦幻泡影这种显然的道理知之甚少,实在很神奇。我们说追求伟大是件蠢事,这竟然让他们惊异!
如果你想充分理解人的虚无性,只须考虑一下爱情的原因和结果。爱情起源于“我也说不清”(高乃依),其影响则是可怕的。这种“我也说不清”的原因小到我们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却煽动了整个国家、君主、军队,甚至全世界。
克利奥帕特拉71的鼻子:若它生得再短一点儿,全世界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
梦幻泡影。爱情的原因和结果:克利奥帕特拉。
看不见世界的虚空的人,一定非常空虚。而且,除了沉溺于名誉、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中的黄毛小子,谁会不明白呢?剥夺他们娱乐的权利,你就能看到他们因消沉而枯竭,这时他们会感到自己的虚无而不自知。我们一旦无法分心而陷入对自己的思考,就会真正处于无法忍受的悲伤之中。
杂思。在一切之中,我寻找安宁。假如我们本就真的幸福,不需要避开思考自己的存在就能高兴起来了。
消遣。没有危险而陷入对死亡的思考,比起没有想到而遇到死亡更容易忍受。
人类生命的不幸是这一切的根源。人们知道。人们捡起了消遣。72
消遣。人无法战胜死亡、凄凉,不懂的又太多,所以他们把消遣装满大脑。为了幸福,决定根本不去想某些事。
尽管有这些悲惨,但人仍然渴望幸福,也只能渴望幸福,不会渴望不幸福。但他会怎么做呢?为了幸福,他本该希望得到永生;但他知道无法永生,所以阻止自己思考死亡。
消遣。假如人是幸福的,那么越集中精神思考自己就会感到越幸福,就像圣徒或上帝那样。是这样的。但有能力转移注意力到外界,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不是的,因为这幸福是由外而内的,所以不独立存在,所以会遭遇千百种干扰,带来不可避免的痛苦。
凄凉。凄凉的真相中,何以解忧?唯有消遣。但这也是最大的凄凉。正是消遣在很大程度上妨碍我们思考自己,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堕落。假如没有它,我们就会陷于身心俱疲之中,而这种状态则会刺激我们去寻找真能解脱的可靠方法。但消遣使我们开心,引导我们稀里糊涂地走完一生。
我们对当下从不满意,无法安宁。我们期盼未来,觉得它的脚步太慢了,好像这样就能加快它的进程;或者我们回想过去,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它飞逝。我们太冒进,只在并不属于我们的时间里徘徊,对自己唯一拥有的时间却毫不关心;我们又迟钝,总幻想回到已经化为乌有的过去,漠然无视唯一存在的时间。这是因为现在往往是让我们痛苦的。它困扰我们,我们便无视它,假如它使我们愉悦,我们就会感叹于它的消逝了。我们努力用未来去支撑现在,想着如何把那些能力范围外的事情安排在一个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把握的时间里。
让每个人都内观自己,他会发现自己的思想完全被过去和未来占据。我们很少思考现在,如果想到了,也不过是借着它去安排未来,当下永远不是我们的目的。过去和现在是手段,只有未来才是我们的目的。所以我们从未活着,我们只是希望活着。我们永远都在为明天的幸福做打算,所以不可避免地,我们将永远求而不得。
人们说日食、月食预示着灾难。不幸很常见(因为恶的发作频率很高),所以凶兆预测得很准。而如果说那预示着好运,就猜不太准了。人们把好运归因于罕见的天象,所以很少预测失败。73
悲惨。所罗门和约伯最了解且最善于谈论人的悲苦。所罗门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而约伯则是最不幸的。前者切身体会到了快乐的虚幻,而后者则认识到了罪的真实。
我们对自己了解得太少,所以很多人在健康时担心自己会死,许多人濒临死亡却认为自己很健康,感觉不到越来越热74,那东西越来越清晰可辨75。
克伦威尔已经准备好践踏整个基督世界,王室已被推翻,他自立王朝,建立万世不拔之基,只是他的输尿管里生成了一小块结石。罗马在他的脚下战栗,但那一小块尿道结石已经形成,于是他就死了,他的家族垮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国王复位。
三个主人。76一个曾享有英国国王、波兰国王或瑞典女王的友谊的人,难道会相信整个世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吗?
马克罗比乌斯77:论被希律王78杀害的无辜者。
希律下令杀光两岁以下的婴儿,包括自己的儿子,奥古斯都读到此处时说,宁做其猪,不为其子(马克罗比乌斯,《农神节》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