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4565 下载APP
“北风啊,吹来!南风啊,吹来!吹向我的花园。”
——《雅歌》4:16
在阿肯色州的欧扎克,群山旁生长着深绿色的原野,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家里人在林特出生之后回到的地方。我们住在父亲建造的基于混凝土地基的小房子里,墙还没有砌好,隔热层仍然暴露在外面,没搭好的屋顶只能用油布遮挡。在盖房子的空当,父亲贩卖私酿酒,并和其他矿工像地鼠一样钻进地下工作。
在我们这些孩子中,只有利兰不住在家里。那时他二十岁,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应征入伍,已经离开家两年了。他目前驻扎在韩国,常会给父母写信。利兰从来不在信里说军队的事,也不说他驻扎在某地的理由,只会说一些看上去像是在旅行的内容。
“我前几天去钓鱼了,”他写道,“我用了一根韩国产的钓竿。它叫作吉欧尼吉。钓到了一条很像家乡这边鲈鱼的鱼。”
而父亲会在他的信中告知利兰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
“目前在阿肯色州,”父亲用他的斜体草书写道,“这里应该有许多蓝鼠尾草和金光菊,不过我没看到多少。地下只有岩石和硬壳。这就是我做矿工得到的东西。”
矿场不在我们家附近,所以父亲会乘坐火车前往,在外面搭帐篷露宿,以节省开支。直到许多天之后,我们才能再次听到他的消息。
他打电话来的那个下午,我正趴在胶合板地板上。我的周围散落着父亲用蜂蜡倒模做的蜡笔,里面混着咖啡豆或者黑莓之类的东西。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拾起红色蜡笔,然后继续写作。
“耶稣的血(1)啊,快接该死的电话,贝蒂。”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我抓起话筒。
“我在写作。”我甚至没打招呼,就对电话那头的人这样说,“你打扰到了我。”
“贝蒂?”
“哦,是爸爸。我在写一个关于猫的故事。这只猫有一条紫罗兰做的尾巴。我把紫罗兰涂成了红色,因为你从来都不记得它们是紫色的。吃老鼠的不是猫,而是猫的尾巴。这是不是很有趣?我从来没见过猫的尾巴吃老鼠,它总是用嘴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用尾巴吃掉老鼠,只要尾巴有牙齿就行了。”
我停下来喘口气,父亲趁机问母亲在哪儿。
“她和林特在厨房。”我说。
“去叫她,我需要她来矿场接我。”他的声音听上去异常紧张,像拧紧了的钢丝发条。
“你为什么不坐火车回来?”我问。
“火车今天深夜才开,现在快去叫你妈妈。他们马上就要把矿场怪物放出来了。你不希望怪物把你亲爱的老爹吃掉,对吧?”
我喊母亲来接父亲的电话。一听见她来了,我就把红色蜡笔塞进口袋跑了出去。
崔斯汀和弗洛茜在后院用树枝当作枪互相射击,菲雅坐在草地上,嚼着一株蒲公英。
我假装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没有任何人看见我。我偷偷溜到停在院子里的“漫步者”旅行车前。当然,我不会忘记拍打挂在汽车天线上的浣熊尾巴,就像我每次做的那样,这样能求得好运。
我悄悄地爬上保险杠,从打开的后座窗户爬了进去,然后躲在毯子下等着。母亲从房子里走出来时,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看着纱门在她身后猛地关上。她的胳膊下面夹着敞开的旧手提包,然后用空着的手打开一个发夹,把她金黄色的发梢夹在脑后。
“菲雅?”母亲的声音很刺耳。
菲雅迅速站了起来,跑到前门。她在上到门廊台阶一半时停住了,赤裸的双脚叠在一起。
“什么事,妈妈?”菲雅问。
“看好林特,”母亲从腋下掏出手提包,仓促地合上,“他在厨房里。如果他开始哭,你就给他拿块石头看。我得去接你的爸爸。耶稣的血啊,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
菲雅侧过身子给母亲让路。
“听着,我不想回家之后再听到林特叫你妈妈,”母亲告诉菲雅,“听懂了吗,姑娘?”
“是他自作主张。”菲雅低下头,“我可没教他这么说。”
“别跟我装无辜,我知道你在干什么。看看你抱着他,叫他宝贝的那个样子。你最好清醒一点儿,表现得像个合格的姐姐。听见了吗,姑娘?你已经十五岁了,不要让我还得像你四岁时那样照顾你。”
菲雅垂下眼睛,点了点头,走完了剩下的台阶。
“今天算是毁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上了车子。
她把手提包扔在仪表盘上,搓了搓手,然后把钥匙插入点火开关。她试了三次才让车子发动。母亲在院子里来了个急转弯,然后把车开上了土路。
“这男的是不是觉得我没别的事可做。”她大声自言自语着,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狠狠地扇它,“别管什么洗衣服、洗盘子和给他养孩子。别别别,我有大把的时间上路。”
她打开电台,当这首歌播到一半时,她开始跟着唱。如果你听到她的歌声,一定会说:“天啊,我打赌这肯定是个时髦的母亲。”
我们离矿场越来越近,我不得不捂住耳朵来抵挡卡车驶过的隆隆噪声。在拐进办公室停车场后,母亲关掉了电台,放慢了车速。我本来打算跳出来给父亲一个惊喜,但当我从毯子底下向窗外偷偷张望时,我被自己看到的东西吓坏了。
“矿场怪物。”我低声对自己说。
他的皮肤被煤尘熏成了黑色,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拖着自己的右腿。从他身体前倾的样子,我能看出他很痛苦。他的胳膊捂着肚子,仿佛他的肋骨已经断了,他的下唇被割开,左眉也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尽管伤口很新,但还是很难相信这些血迹和伤痕不是长期留下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朝我们走来,但当他走近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这才发现这个驼背的男人不是矿场怪物,而是我的父亲。
“你是怎么搞的?”母亲把车挂到空挡,猛地拉紧手刹。
她正要开门,但父亲摆手示意她待在车里。
“快点儿,兰登。”她的眼睛朝四下飞动,让我想起旷野里的一头鹿。
父亲护着自己的肚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我可以看出他的肋骨受伤了。我刚刚见到父亲被煤炭熏黑,临近一看,颜色似乎是分层的。他的左脸被涂抹过的地方有几道纹路。我去察看他的前额。有人用湿漉漉的手指在煤黑色上写了一个词。我以前听过别人这样叫父亲。我默默地念着,与此同时,母亲也盯着他的前额,低声把那个词念了出来。
我用牙齿咬住毯子,这样我就无法尖叫了。
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他,我想。难道他们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吗?
他知道如何把一粒种子播种到和第二指关节一样深的地下。他知道绝对不要把玉米种得太过靠近。
“这样秆子会很脆弱,”他会说,“穗子会长得很小,谷粒会不饱满。”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一点吗?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是整个镇子里最有智慧的男人吗?甚至可能是整个世界?
我深深地藏在毯子下面,听着父亲屈身把自己塞进前座时发出的呻吟声。他的右腿还搁在外面。
“他们把我的膝盖像玻璃一样击碎了。”他边说边把脚抬进车里。
母亲想让他快点儿关上门。
“快点儿,”她催促道,“快点儿,免得他们继续收拾你。”
他一坐进来,母亲就立刻发动了车子。她比大多数人都开得熟练,但因为过于紧张,她一下子松开了离合器。车子向前猛冲,在引擎熄火时,我被甩到了椅背上。
“冷静,阿尔卡。冷静,”父亲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们会没事的,再发动一次。”
“耶稣的血啊,锁好你的门。”她尖声叫道,然后拿出钥匙,祈祷自己能让车子再次发动起来。当它发动起来时,母亲感谢了上帝。她控制自己把脚慢慢地从离合器上抬起来。
“干得好,姑娘。”父亲看着窗外那些盯着我们的男人。那些男人也都被煤炭熏黑了,但当他们摘下护目镜时,我能看到他们眼睛周围的白色皮肤。
“我们离开这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吧。”父亲说。
母亲开得飞快,车轮扬起了尘土。当她把车拐到大路上时,拐得特别急,我以为车要翻了。
“别急,阿尔卡。”父亲看着速度表,“如果我们因为违章被拦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母亲把速度降到限速范围之内后,扭过头望着他,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回家,不谈这件事。”父亲回答道。
他看到了车门上的煤灰,才顿时发觉自己身上有多脏。他向前倾着身子,似乎在努力拯救干净的座椅。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仍然问道。
“没什么新鲜的,阿尔卡,还是老一套。”
他说起自他到矿场的第一天起,其他人就不再叫他兰登了。他们叫他唐托(2)和羽毛头。
“还有别的名字。”他抬眼瞧着自己的前额说。
他又说起其他人拒绝和他一起搭乘竖井电梯的事。
“和老兰登·卡彭特一起搭电梯,你会被剥头皮的。”
父亲描述了他们如何欢呼和拍打嘴巴,发出印第安人打仗时会发出的叫喊声。这些人很可能是从一部在摄影棚里搭建帐篷、用剧本篡改印第安文化的西部片里看到的。
“你可能会以为,在矿井里,”他说道,“在每个人都被煤炭熏黑的地方,我们之间将不再有隔阂,我们将一起劳动。”
“你永远无法成为他们。”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的路,“他们只需要肥皂和水,就能比你强。”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父亲问道。
“全世界都是这样认为的,兰登。难道你不明白吗?你洗不干净的。”
“我不想洗干净。”父亲说道,“我只想能够安安静静地、不用担惊受怕地工作。”
他的脸一直朝着车窗外。
“他们把我按在地上,直到我动弹不得,其中一个笑得最厉害的家伙把口水啐在我的脸上。他啐在我的脸上,仿佛我什么也不是。然后他用口水在我的额头上写字,写他们给我起的名字。”
父亲小心地摸着写在额头上的词,仿佛那是刻在他肉体上的东西。我对我的灵魂轻轻诉说着心事,我的灵魂告诉我:帮帮他。但我动弹不得。我被吓坏了,被他讲述的故事吓坏了,被他讲到那些人对他的嘲笑、讲到他们是怎样牢牢抓着他的胳膊时愈加放低的声音吓坏了。
“你有被压倒过吗,阿尔卡?”他问道,“无法制止别人对你做的事,你遇到过这种事吗?”
母亲咬紧下颌,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忽然把车停在了路边。父亲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他一定以为他应该下车了。
“别动。”母亲一边叫住他,一边打开自己的手提包。
她拿出一张干净的白手帕,朝手帕的一角吐了口唾沫,然后轻轻擦拭他的脸颊。父亲赶紧躲开了。
“你会毁了你这些漂亮东西的。”他说道。
母亲把他的脸重新扭向自己,更用力地擦他的脸颊,擦掉他脸上的煤灰和血。她抬头看见他前额上的词,然后摇下车窗玻璃,把手帕在窗外重重拍打。大部分煤灰已经染透了手帕,但表面的灰尘被抖落下来。她擦拭着他的额头,直到那个词消失不见。接着,母亲在眼前展开手帕。她皱起眉头,仿佛她能在布料上看到那个词的字母。
“反正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这个破玩意儿。”她把手帕扔出窗外,发动了车子,重新拐到大路上。
我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捏住红色蜡笔,把它掏出来,用它在后挡板上写字。我写到父亲从前额射出来一千支箭镞,杀死了洞穴怪物。我一直写,直到蜡笔短得不得不用两根手指夹住它,按着它,直到我能写出我想给他的幸福结局。然后我闭上眼睛,意识到我的出生地在父亲的故事里是痛苦的一章。
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我们漫游在美国各地。我们从老人的口中学习历史,从醉汉的口中学习外语。有一位从科罗拉多州上车的搭车客,她教授我们关于牛顿和他的苹果科学课。我们在亚利桑那州的一家餐馆遇到了一个前科犯,他教授我们世界的法则和监狱的法则。我们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通过观察汽车认识各个州的名字。
“我说这是来自阿拉斯加州的。”菲雅说。
“爱达荷州。”弗洛茜发现了一辆红色福特汽车,“我打赌后备厢里一定装满了土豆。”
林特亲自去凑近瞧了瞧。
“这是德克萨斯州的。”崔斯汀朝车子招手。但车上的人没有招手回应。
“这是家乡的车。”母亲指着一辆飞速开过的黑色福特雷鸟,上面挂着俄亥俄州车牌,“兰登,我想回家了。”
(1)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流下了深红色的血,代表着救赎。
(2)美国电视剧《独行侠》里的一个印第安人角色。
二 谁在主宰她们的命运
1961—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