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中的一段经文,标志着他又迈入了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崭新阶段,向死亡和超脱它的不朽不灭又近了一步。他在聚精会神地思考,虽然头脑被这种思想牢牢占据,他的身体却还能自动保持平衡,尽管舰船在晃动、俯仰。只有驱逐舰会以这种方式晃动、俯仰——过去几天一直没有消停过。甲板在他的脚下扬起又坠落,在左舷和右舷之间急剧倾斜,时而前仰后合,时而似乎又改变了想法,舱室里那些简单的陈设物发出的响动节奏在关键时刻被螺旋桨的巨大驱动声打破了。克劳斯从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5)毕业后的二十年中,在海上度过了十三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驱逐舰上服役,所以即使他的大脑在思考灵魂的不朽和尘世的短暂,身体也早已习惯在颠簸之中不动如山了。
克劳斯抬起眼睛,盯着那件他想要穿的毛衣。眼看他就要伸手碰触到它了,舱壁上的传令钟里却传出了嘹亮的音符,传话筒里响起了卡林中尉的声音,他刚刚在全员战斗警报解除以后接管了甲板。
“舰长请至舰桥,长官。”卡林说道,“舰长请至舰桥,长官。”
声音里透着十万火急。克劳斯的手变换了目标,转而去够那件挂着的制服大衣,没再去管毛衣,另一只手拉开舱门的玻璃纤维门帘,身穿短袖衬衫、手握大衣向舰桥猛冲了过去。从警报响起到克劳斯进入操舵舱一共历时七秒,他甚至来不及环顾四周。
“哈里发现接触(6),长官。”卡林说道。
克劳斯拿起无线电话——舰间无线电通话。
“乔治呼叫哈里。乔治呼叫哈里。请继续。”
他边说边把身子向左边倾,目光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左舷三海里半之外是波兰的驱逐舰“维克托号”,再向外三海里半是英国皇家海军的“詹姆斯号”,它在“维克托号”的艉斜方向(7),落后比较多。从操舵舱看过去,只能略微窥见“詹姆斯号”的上层建筑,一般情况下,这么远的距离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特别是当它和“灰猎犬号”都处于波谷的时候。它现在偏离了航向,向北方驶离运输船队,大概是要追踪信号源。在舰间通话中,“詹姆斯号”用代号“哈里”指代自己。就在克劳斯的眼睛盯着它的时候,无线电响了起来。英式英语抑扬顿挫的语调是无法磨灭的。
“远距接触,长官。方位(8)3-5-5。请求攻击。”
总共十五个字,如果省去“长官”二字就更简洁了,其背后却隐藏着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必须把许许多多的因素考虑在内——还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找到解决方法。克劳斯的眼睛在寻找复视器(9),一个良好的习惯能够在一瞬间简化某个繁杂的因素。以目前的“之”字形航线来说,一个方位3-5-5的信号就在远方的左舷方向。“詹姆斯号”是四艘护航驱逐舰的左翼,目前位于运输船队以左三海里。U型潜艇——谁也不能断定信号来源是否就是U型潜艇——与运输船队的间隔一定不超过数海里,在运输船队左前方不远的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钟,还有十四分钟就要进行下一次转向了。这一次船队将转往右舷方向,肯定足够远离U型潜艇。这是支持克劳斯规避U型潜艇的一个因素。
除此之外,支持他做出这一决定的还有其他因素。他们能够战斗的护卫舰船只有四艘,只有当四艘舰船全部位列运输船队前方并且打开声呐时,才能达到最佳战术效果。如果他们派遣其中一艘——甚至两艘——前去打探,护卫阵形就失去了作用,其他U型潜艇便会有机可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不过还有更加举足轻重的因素,那便是燃油消耗——这是每一位海军军官扬帆出港时就一直担忧的问题。如若追击,“詹姆斯号”必须以全速(10)进发,这样一来,它就会偏离运输船队的航向。而且,搜寻作业可能要耗费几个小时,不管结果如何,最后它都要和运输船队会合,而后者很可能在前者进行搜寻作业途中就驶离很远了。这意味着“詹姆斯号”要进行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的高速行进,由此产生的油料消耗须以吨计算。虽然他们确实储备了油料,但储备量很小,刚刚够用而已。那么,在这一节骨眼儿上,在任务伊始就动用油料储备是否有欠思量?克劳斯受过的职业训练一再告诫他,每一个明智的军官都应该尽可能做到未雨绸缪,节约油料以备未来的战斗危机。这是一个支持他审慎应对当前状况的因素——也是一个恒久不变的因素。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双方已经有了接触就意味着他们可能——甚至只可能称为“可能”——会击杀一艘U型潜艇。击杀一艘U型潜艇本身代表了无可争议的成功,其影响或许更为深远。如果U型潜艇毫发无伤地扬长而去,那么过不了多久,它就可以浮出海面,然后用无线电通知德国U型潜艇总部,在大西洋的这个方位有这么一支运输船队——它们只可能是盟军的船只,也必定会成为U型潜艇的鱼雷的打击目标。U型潜艇能做的不只这些,它还有可能会浮出海面,利用自己相当于运输船队航速两倍的水面速度将运输船队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中,确定其速度和基本航线,然后呼叫总部——如果德国总部没有发出类似指令的话——集结其他潜艇组成“狼群”(11),一同阻截运输船队,实施一次大规模的袭击。然而,如果它被摧毁了,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哪怕能让它在水下躲藏一两个小时,并且让船队赶紧逃脱,那么德国人要想再找到运输船队可就难上加难了,耗时也势必更为长久。
“仍有接触,长官。”无线电里传来响亮的声音。
距离克劳斯抵达舰桥已经过去了二十四秒,而他面对这个复杂问题已经思考了十五秒。幸运的是,之前待在舰桥上的几个小时里,外加在舱室的几个小时里,克劳斯已经对类似的问题做过深思熟虑,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单就目前的情况——目标的确切位置、当前的燃油情况、运输船队的位置、当天的时间——来说,这些因素串联起来会出现成千上万种可能。克劳斯还设想到了其他因素,他是一名美国军官,在战争造成的机缘巧合之下担任了盟军运输船队的总指挥官。论资排辈,他德高望重,自然责无旁贷,但他又偏偏连一次同仇敌忾、怒火中烧的炮击声都没有听过,而来自其他国家的几名舰长虽然年纪轻轻,却历经了三十多个月的战火洗礼。这就引入了一些极其重要的因素,而这些因素不像燃油问题那样可以借由精确的计算得出答案——甚至都无法像收到目标信号后那样略做估算,看下有多大把握能击杀敌方。如果他驳回攻击请求,“詹姆斯号”的舰长会怎么想?如果其他U型潜艇在警戒削弱的情况下浑水摸鱼,运输船队的海员又会如何看待他?等相关报告被传达上去,某个国家的政府会不会喋喋不休地向另一个国家的政府抱怨他行事莽撞抑或太过小心谨慎?某个国家的海军军官会不会怜悯地摇摇头,而另一名海军军官会不会半心半意地为他辩护?流言蜚语在部队里往往会不胫而走,即使是战时,海员也是出了名地喜欢嚼舌根,日夜不歇,直到抱怨声传到国会议员或议会议员的耳朵里。盟军的善意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他下定的决心,而盟军的善意则会决定胜利的最终归属以及全世界的自由事业。克劳斯也设想到了这些问题,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因素不能左右他的决定,它们只会让他更难做出决定,只会增添他肩上的责任而已。
“批准攻击。”他说道。
“遵命,长官。”无线电里传来回复。
这边刚刚挂断,又有通话接入。
“老鹰呼叫乔治,”听筒里说道,“请求协助哈里。”
“老鹰”是波兰驱逐舰“维克托号”的代号,此舰正处于“灰猎犬号”的左舷方向,夹在它和“詹姆斯号”中间,而无线电那头的声音来自一名年轻的英国籍军官,由他负责舰间通话。
“批准。”他说。
“遵命,长官。”
话音刚落,克劳斯就看到“维克托号”开始转向,舰艏在长涌的冲刷下激起一道水雾,舰艉在乘风破浪的同时剧烈上扬,速度仍在攀升,奋力向“詹姆斯号”靠拢过去。“维克托号”和“詹姆斯号”在上一次护航任务中已经有过配合,还完成了一次“疑似击沉”。“詹姆斯号”配备了新型声波测距仪,与“维克托号”形成了默契,两艘舰船如同兄弟。克劳斯从收到信号报告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如果要派遣舰船前去探察,那么最好派两艘一起去,这样击杀对方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自克劳斯从舱室被叫过来到现在,刚刚过去五十九秒;从他做出重要决定到命令被付诸行动共历时不到一分钟。现在该让剩下的两艘护航舰——“灰猎犬号”和其艉斜方向的加拿大皇家海军“道奇号”——进入最佳的防御位置,尽最大可能为三十七艘运输船提供保护了。运输船队整体占据了三平方海里的面积,在这片偌大的密集区域内,任何一枚射向“大部队”的鱼雷都有极高的命中率,更要命的是,这样一枚鱼雷完全可以在先发制人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周围四十海里的某一半圆区域内任意一点发射过来。只用两艘舰船来覆盖整片半圆区域是妥协后的权宜之计,但不如一试。克劳斯又开始无线电呼叫了。
“乔治呼叫迪基。”
“长官!”无线电另一头迅速传来回答。“道奇号”肯定早就等不及了。
“移动至右侧纵队领船前方三海里。”
为了顺利传达口令,克劳斯有意收敛了自己的声调。他的声音并不悦耳,却因此格外引人注意。
“移动至右侧纵队领船前方三海里,”无线电中传来回复,“遵命,长官。”
加拿大人特有的语音语调比英国人的抑扬顿挫更加自然。双方没有产生误解。克劳斯检查了下复视器,然后转身面向舰值日官(12)。
“航向0-0-5,卡林先生。”
“遵命,长官,”卡林回答,然后转向航海军士(13)。
“左标准舵角(14),转0-0-5。”
“左标准舵角,”舵手一边重复,一边转动舵轮,“航向0-0-5。”
此人名叫帕克,三等航海军士,现年二十二岁,已婚未育。对此,卡林都知道,他的眼睛盯着复视器。
“航速十八节(15),卡林先生。”克劳斯说道。
“遵命,长官。”卡林说完便开始传达指令。
“以十八节航速转向。”负责传令钟的人开始重复命令。
“灰猎犬号”开始转向。舰船驶向新位置的时候,经甲板传导至克劳斯脚下的振动加快了。
“轮机舱报告十八节航速。”轮机舱的电报员回应。他是在雷克雅未克进行人员轮换的时候登上舰船的,开始了第二个服役期。两年之前,他在告假期间因为一起肇事逃逸事故而得罪了当局。克劳斯还记不住他的名字,这可不行。
“把定0-0-5。”帕克说道,声音里存着一丝轻率。克劳斯有些不高兴,因为这暗示着这个人不可靠,但现在还不是整治人员的时候,暂且记在心里。
“计程仪(16)读数十八,长官。”卡林汇报说。
“很好。”后续还有许多命令亟待下达。
“卡林先生,移动至左侧纵队领船前方三海里。”
“左侧纵队领船前方三海里。遵命,长官。”
克劳斯的命令已经让“灰猎犬号”进入了一个油耗相对小的航线,做好了这一步,该检查运输船队的情况了,但他也可以腾出一点儿时间穿上外套,直到现在他还穿着短袖衬衫,手里拿着外套。他套上大衣,手臂伸直时不小心戳到了通信兵。
“对不起。”克劳斯说道。
“没关系,长官。”通信兵轻声回答。
卡林把手搭在战斗警报的操控杆上,眼睛望着舰长等待命令。
“不行。”克劳斯说道。
如果全舰拉响战斗警报,舰上每一个人都要进入各自的战位待命,没人能睡觉、休息,也没人能吃东西,全舰人员的日常行程将完全中止。大家只会越来越疲惫、越来越饥饿,为了保证全舰的高效运作而必须做的五十多项工作也将不得不全部延后,因为负责这些任务的人全被部署到了战斗岗位上。这样的状态并非长久之计——作为战斗储备的一种,应该将其保存到战斗的关键时刻。
此外,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而持续对海员提出特别要求,那么他们往往会在履行职责的时候有所懈怠。多年的经历让克劳斯观察到了这一点,他在军校通读过相关研究手册,对此谙熟于心,就像医生熟悉自己从未罹患过的疾病一样。克劳斯必须将手下这帮血肉之躯的弱点考虑在内,还有人性的反复无常。“灰猎犬号”已经处于二级战备状态,大部分人员都已在战位就绪,纪律严明(与全舰的日常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丝不苟。二级战备意味着束缚双手,这对舰船的保养不利,但是相比而言,二级战备的持续时间可以以天计算,而全员战斗警报最多能支撑数小时。
在“维克托号”的协助下,如果只有“詹姆斯号”离开船队前去追踪目标的话,尚不足以拉响战斗警报。在船队抵达目的地之前,他们可能会遭遇数十次目标信号,所以克劳斯面对卡林的无声询问,果决地吩咐“不行”。从相互对视、当机立断到做出回应,耗时总计不超过两秒。克劳斯可能要花费片刻才能解释清楚背后的原因,也许他还需要一两分钟整理思路,但是长期的习惯和丰富的经历让他能够举重若轻地立下决断,他的大脑已经提前熟稔了紧急情形所牵涉的种种特殊条件。
虽然这段小插曲在克劳斯心头一扫即过,很快就被他不动声色地略过,但他还是记下了事发的始末。卡林准备拉响警报的举动或许已在克劳斯心里留下了一笔。日后他评判卡林是否能胜任舰值日官一职时,这个举动有可能起到微妙的作用,最终或许会影响到克劳斯在“军官定期考核报告”(17)(假定他们两人都能活到这份报告成形时)中对卡林“指挥能力”的评判。见微知著,复杂的整体往往是由成千上万个微小细节构成的。
克劳斯拿起双筒望远镜往脖子上一挂,镜头顺势对准了运输船队。在拥挤的操舵舱里,几乎很难将船队的情况看得通透、彻底,于是他踱步到左侧翼台(18)。虽然只是位置发生了变化,却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让人印象深刻。东北风几乎不打任何招呼地拂面吹来,在他身旁尖啸。他刚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右腋就感受到了刺骨的严寒。真应该穿上毛衣和外套,如果能够在应急舱里不受打扰地多待会儿的话,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穿衣御寒。
他们正在赶超运输船队的领船,那是一艘老旧的客船,其上层建筑比其他运输船的更为高大,船上的指挥官旗迎风飘扬。运输船队的指挥官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英国海军将官,本已退役,如今重返沙场,自愿担负起这次艰难、单调、危险而又没那么光鲜亮丽的任务。当然,只要有机会,他就会义无反顾,哪怕这样做意味着要听从一个他国年轻指挥官的命令。他目前的职责是尽可能地让船队内的船只相互靠近,以便护航舰能够为它们提供更好的保护。
在领船后面,其余的运输船只依次铺开,组成多个不规则的队列。克劳斯用双筒望远镜逐一扫视了一遍。诚然,它们的排列并不规则,但相比他上一次在黑夜将尽、黎明破晓时分检查的时候已经大有改观。之前,右侧的第三纵队长期一分为二,整个纵队一共五艘船,最后三艘船远远落后,完全脱离了编队。现在,这个差距几乎已经不见了。据推测,三号船——挪威的“康·古斯塔夫号”——的轮机舱之前在夜间发生了故障,落在了后边。在严格执行无线电静默以及灯火管制,且夜色阑珊、看不见信号旗的情况下,这艘船一直没法将自己的困境转告给其他人,落下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跟在其后的船也只能慢下来。现在,故障处看似已经被修好了,“康·古斯塔夫号”和身后的两艘船正慢慢地返回既定的位置。“康·古斯塔夫号”正后方的“南国号”——克劳斯在黎明后不久便在名册上找到了它的名字——浓烟弥漫,或许是为了重新赶回船位而增加了半节航速所导致的,另外几艘船上的烟雾也格外多。幸运的是,迎头风正猛烈吹拂,压低了烟雾并将其迅速吹散。如果换成风平浪静的环境,船队上空将覆盖一道浓郁的烟柱,甚至五十海里开外依然能够看到。运输队的指挥官已经升起了信号旗——几乎可以肯定,这也是海军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信号旗——“减少排烟”。
好在船队的整体状况良好,只有三艘船只严重脱离位置,烟雾总量并不算大。克劳斯抽出时间迅速环视了“灰猎犬号”周围,由此可见,他心里第一关注的目标是船队,第二才是自己的舰船。他放下双筒望远镜,转身向前看去,冷风无情地拍打着他的脸,随风卷起的浪花从抬升的舰艏喷溅而出。在他头顶高处,被戏称为“席梦思弹簧”的雷达天线正以其特有的方式回旋,来回转来转去,而桅杆则跟随船身做着横摇和纵摇运动,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桅杆的运动轨迹大体都呈一个顶尖向下的圆锥形。瞭望哨各就各位,一共七人,全部身着足以抵御北极寒风的服装。他们把望远镜举至眼前,盯着各自前方的海域,缓慢地先向左移动,然后向右移动,循环往复,每个人都在扫视自己的观察区域,每隔几秒钟又不得不放下望远镜,擦除物镜上从舰艏飞溅而来的水雾。克劳斯花了一分钟仔细检查了一遍瞭望哨;卡林则在全神贯注地指挥舰船向新的位置行驶,目不转睛。他们似乎都在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有时——尽管说起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瞭望哨很难尽到职责,虽然他们轮换频繁,但似乎已对这份单调的工作心生疲倦。然而,这一项工作责任重大,不但要全力以赴,还须讲求方法,容不得丝毫马虎。一艘U型潜艇升起潜望镜时,升起的高度绝不会超过一两英尺,时间最长不会超过半分钟,因此搜索工作必须时刻进行并且遵循一定的规律,姑且不说发现潜艇的可能性,至少不能放过任何机会。哪怕只是匆匆瞥到敌方的潜望镜也可以决定船队的命运。退一万步讲,如果运气好,能够提前看到鱼雷的航迹并迅速上报的话,至少能救“灰猎犬号”一命。
克劳斯站在舰桥翼台上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忍受严寒的极限,现在一半的护航力量都已转向“灰猎犬号”左舷方向投入战斗——“维克托号”已脱离船队,与“詹姆斯号”会合——而他必须在舰间通话设备前就位,必要时临场指挥和控制。扬·哈特前来使用左舷望远镜方位仪(19),以完成卡林指派给他的任务。克劳斯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操舵舱。舱内相对温暖的温度提醒他,方才在没有穿毛衣和皮夹克的情况下,哪怕在外面待一小会儿都会冷透身心。他走到无线电前,听筒里咯咯作响,他无意间听到了“詹姆斯号”和“维克托号”的英国军官在对讲。
“方位3-6-0。”一个英国人的声音传来。
“能得出距离吗,老兄?”另一个声音回复。
“不行,见鬼。接触时断时续。你还没收到吗?”
“还没有。那片区域我们已经搜索两遍了。”
从克劳斯站立的地方望去,“詹姆斯号”的身影掩映在近端朦胧的海天交界处,难以觉察。毕竟它只是一艘小护卫舰,上层建筑也并不高。“维克托号”的体形更大一些,高度也更高,克劳斯仍然可以看到它,但其轮廓已经开始模糊。海上的能见度非常差,舰船分离的速度又极快,马上就要看不见它了,只有在雷达屏幕上它还算显眼。卡林突然发出了声音,或许他之前就说了些什么,只是克劳斯一直在关注舰间通话,所以没有听见,因为他说的话和当前的棘手问题没有关系。
“右满舵。转0-7-9。”卡林说道。
“右满舵。航向0-7-9。”帕克重复。
显然,“灰猎犬号”已经在新位置就位了,或者说很接近了。它转过舰身,舰艉直接转向“维克托号”。两艘舰船将以更快的速度驶离彼此。“灰猎犬号”意外地向右舷深倾,操舵舱里的人不由得双脚打滑,双手争相寻找可抓扶之物。这一转向使舰船进入了下一道长涌的波谷,没办法攀越。它倾斜了好长时间,突然又恢复平衡,紧接着,长涌从舰船龙骨下端流淌而过,舰船随之左倾,船上的人又往反方向打滑,卡林不小心溜到了克劳斯身上。
“不好意思,长官。”卡林说道。
“没关系。”
“把定0-7-9。”帕克呼叫。
“很好。”卡林回复,接着对克劳斯说:“五分钟后执行下一次短直线曲折机动(20)。”
“很好。”克劳斯说。他之前立下了一条日常规矩,即每次船队改变航向时一定要提前五分钟报告给他。船队这次转向会将“维克托号”和“詹姆斯号”甩在正后方。“詹姆斯号”脱离船队已经九分钟了,它现在距离既定战位必然有三海里多的距离,每分钟还会增加四分之一海里。在这片海域,它的最高速度不会超过十六节。如果他现在想召唤它回来,恐怕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还是保持最大油耗的半个小时。而延迟的每一分钟都意味着它需要多花费五分钟才能赶超船队。换而言之,如果再拖五分钟,那么再想回到战位就需要整整一个小时了。又到做决定的时刻了。
“乔治呼叫哈里。”他用无线电说道。
“收到,乔治。”
“你那边目标信号如何?”
“不太清楚,长官。”
声呐时好时坏,真是臭名昭著。到头来,“詹姆斯号”苦苦追踪了老半天,目标却很可能并非潜艇。或许它只是一簇鱼群,更有可能是一层较冷或较温暖的水层,因为“维克托号”很难对目标进行交叉定位。
“还值得跟下去吗?”
“是的,长官。我认为值得,长官。”
如果真是一艘U型潜艇,那么对方的德国艇长也一定警醒地意识到了这次接触,他会迅速更易航向,改变深度,继而逃之夭夭。至少在很大程度上,这解释了目标信号不强的原因。德军有一种新型装置可以在潜艇背后留下一大团气泡,它会产生暂时的声呐效应,以迷惑对方的声呐侦测。也许德军还有其他更加令人费解的新型设备,但那里也可能真有一艘U型潜艇。
另一方面,如果真有U型潜艇,并且“詹姆斯号”和“维克托号”被召回的话,U型潜艇很可能在几分钟后冒险浮出水面,它会好奇得想知道这支径直驶离它的船队究竟在哪个方位。在这片状况恶劣的海面上,U型潜艇的速度顶多不会超过十六节,或者根本达不到十六节。几分钟的追逐已经大大降低了潜艇对船队的威胁。但这个决定或许会让其英国和波兰下属产生情绪,他们可能会因为一次颇具希望的狩猎被取消而闷闷不乐,事后还有可能耿耿于怀——不过,从对方回答他最后一个问题的态度来看,即便是对天生缺乏热情的英国人来说,对方的表现也谈不上兴致勃勃。
“最好取消追踪,哈里。”克劳斯用自己那平和且不动声色的口吻说道。
“遵命,长官。”对方的反应形同回音。
“老鹰、哈里,返回船队,回到原先的战位。”
“遵命,长官。”
克劳斯很难猜测这一决定有没有在他们心里埋下芥蒂。
“运输队指挥官指示改变航向,长官。”卡林报告。
“很好。”
这支慢航船队的短直线曲折机动方式和速航船队有所不同。如果不这样做,航程会被过度延长。慢航船队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变更航向,由于时间间隔过于漫长,如果切换至速航船队所涉及的复杂队列,商船船长只会感到无所适从,维持方位也将变得近乎不可能——要知道,让他们保持简单的横纵队列航行就已经十分困难了。每一次转向都意味着舵轮向左或向右的调整,虽然调整幅度只有十度到十五度,意义却十分重大。转向时,船队一翼务必保持速度,而另一翼则必须减速,领船操舵的动作幅度也要尽量小。然而,跟随的船只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简单的教训:在跟随领船绕着右舷转向时,必须先等待时机,在前船转向的一瞬间跟着转向;如果转向太快则可能闪到领船的右舷,殃及右舷一侧的另一纵队;如果转向太迟则意味着将直接撞向左舷一侧正在转向的纵队。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拿捏不准时机的船只需要自己驶回相应纵队的适当位置,但犯错易,纠错难。
此外,在整个转向机动过程中,外侧船只的速度要超过内侧船只,换言之,即右纵队的船只必须降低速度,但实际上外侧船只要保持原有速度已经十分艰难了。向每位船长发放的油印指令小册子上说明了每个纵队的标准速度降低比率,但若要遵从这些指令就必须快速翻阅小册子,迅速进行计算。哪怕得出了正确的答案,让轮机舱的船员将速度精确降至某一数字仍然存在困难。另一个难点在于,每艘船的转向半径不同,转舵的效果也大相径庭。
因此,船队每一次转向都伴随着一段时间的混乱。转向时纵队与横队的间距会被拉开,这大大扩大了护航舰的保护范围,似乎船只掉队也是避免不了的。从长久的经验判定,掉队船只最终的结局不外乎葬身海底。克劳斯走到右侧翼台,用双筒望远镜平视船队。他看到一组信号旗从运输队指挥官的升降索上降了下来。
“执行,长官。”卡林报告。
“很好。”
不管克劳斯有没有意识到,报告信号旗的下降是卡林应尽的义务,这是执行转向的信号,标志着舵轮开始转动。克劳斯听到卡林下达了新一轮舵令,他不得不赶在“灰猎犬号”转向前快速移动手里的望远镜。当位于六海里开外的右纵队领船的侧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看到领船变得越来越长,三座“舰岛式”的上层建筑也开始依次显形。从“灰猎犬号”左舷打来的一道长涌将这艘船扫出了望远镜的侦测范围,他发现自己正盯着波浪怒号的海面,不得不再次对准焦距,同时跟随长涌的运动平衡并挪动身子,以保持对船队的观察。几乎是一瞬间,船队乱作一团,从秩序井然的棋盘状分布变成了若干混乱的线条,有偏离船队的,也有想要重新驶回船位的,还有整个纵队因尾船蹿到前端而一分为二的。克劳斯尽可能地将整个船队全盘收入视线中,最远处的船只因为阴天的缘故而难以看清,他这边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撞船事故。谢天谢地,暂时还没有事故发生,但船队中一定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船队前方形成一道犬牙交错的线条。不管怎么看,运输船队都没有分成既定的九列纵队,而是出现了十列或十一列,甚至十二列纵列。一艘船只从运输队指挥官所在船只的船尾右侧闪出。不出所料,陆续有船只偏离领船的队列,从右侧闪出。如果有一艘船没有精准地执行指令,没有在正确的时刻降低速度,或者转得太早或太晚,就会有十艘船只被迫离开船位,陷入相互推挤的处境。克劳斯看到最远处有一艘船正在转向,一直转到了他能够看到它的船尾。他想,一定是那里的某人出于必要原因或出于鲁莽想要兜一个完整的圈子,或者是有船只将它从自己的位置上挤了出来,所以它才想试着重新回到船位。而在这片波涛汹涌的海域某处,或许正有一艘U型潜艇在伺机而动,潜艇指挥官没准是个审慎的角色,所以潜艇一直在船队的外围游弋。掉队的船只是理想的打击目标,极有可能在护航舰赶到以前就被鱼雷击中。“务要谨守、警醒,因为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21)
运输队指挥官的升降索上挂上了信号旗,大概是为了纠正混乱。经验匮乏的人可能拼了命地想通过老式望远镜查看指示,船只在他们脚下颠簸俯仰。克劳斯转过身来检查“灰猎犬号”艉斜方向的左纵队。不出所料,这一边的混乱程度果然最轻,克劳斯的视线越过这一纵队向远处望去。在弥漫的阴霾中,他看到远处的海天交界处有一个小点。那是“维克托号”,它正在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归位。“詹姆斯号”——航速只有区区十六节——一定被它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克劳斯回过头重新检视船队,一处闪烁的光芒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运输队指挥官打过来的一连串闪光。这是用探照灯直接向“灰猎犬号”打过来的信号。“请……”信号传输速度太快,克劳斯来不及读完。他抬头往信号员那儿看去,他们正在轻松地破解密语,一个人读,一个人边听边记。那是一条很长的讯息,看来对方还不至于紧迫到绝望——如果真到了火烧眉毛的境地,通信方式会更加极端、激进。信号员相互眨了眨眼睛,最后确认了一遍。
“您的信号,长官。”那个手握便笺的信号员上前报告。
“念。”
“‘运输队指挥官向护航队指挥官请示,能否请你调派右方护航舰协助船队恢复秩序,感激不尽。’”
“回复‘护航队指挥官答复运输队指挥官,请求已收到,批准执行。’”
“‘护航队指挥官答复运输队指挥官,请求已收到,批准执行。’遵命,长官。”
运输队指挥官必须像刚才那样组织语言,他在请求协助,而不是向下级传达命令。《传道书》有言:“你的言语要寡少。”(22)起草指示的军官一定要将此建议铭记于心,但是一个重返军旅的将官在向护航队指挥官打招呼时,记住的却是《圣经·诗篇》中的教导——不妨让自己的措辞比黄油更加圆滑。
克劳斯回到操舵舱,站在无线电设备跟前。
“乔治呼叫迪基。”他的声音平淡而有辨识度。无线电那端迅速传来了回复,看来“道奇号”还挺警觉。
“离开你的位置,”他命令道,“前往——”他略做思忖,但想起对方操作的是加拿大舰船,他脑海中酝酿的指令不会像对“詹姆斯号”或者“维克托号”那样容易产生误解,所以他继续说道,“前往右侧指引船队。”
“指引船队。遵命,长官。”
“注意运输队指挥官的指示,”克劳斯继续说道,“让掉队的船只返回纵队。”
“遵命,长官。”
我对这个人说“去”,他就去;对那个说“来”,他就来。可这个百夫长的“巨大信心”从何而来?(23)“道奇号”已经挪转船身,执行命令了。克劳斯还有更多工作需要做。船队前方本已告急的警戒幕(24)现在几乎完全敞开,因此有必要发出其他指令,指挥“灰猎犬号”在船队前方五海里范围内巡逻。“灰猎犬号”的声呐首先扫过前方一侧,然后扫向另外一侧,一丝不苟地探测任何可能在船队前方潜伏的敌人。“道奇号”差不多移动到了船队右翼,舰长正在用扩音喇叭声音嘶哑地指挥掉队船只——智者一言恰似当头棒喝,同时“道奇号”的声呐一直在他身后进行搜索。“我为瞎子的眼,瘸子的脚。”(25)
“灰猎犬号”在进行第二次转向,克劳斯也从右侧翼台踱步到左侧翼台。他要亲自观察船队的动向,他想自己判断“道奇号”在船队右翼完成任务的时间,也想知道“维克托号”还要多久才能航行到船队前方的巡逻位置就位。虽然他正站在寒风呼啸的舰桥翼台上,脑子里思绪不断,却依然注意到了舰船发出的声呐脉冲穿过毫无回应的海水传来的“砰砰砰”巨响。这个声音永不停歇,不舍昼夜,只要军舰还在海上航行,船上人员的耳朵和大脑就会对这个声音越来越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除非有专人下令对其特别留意。
运输队指挥官又打了一遍信号灯,看来又有消息了。克劳斯瞥了一眼信号员。探照灯灯叶(26)的尖锐响声告诉他,这一次他们一个字都没有理解,正在要求对方重复。他收敛起愤怒的情绪,或许运输队指挥官用了某些烦琐冗长的礼貌用语,自己的信号员不知道而已,但是从传递时长来看,这条信息的内容似乎并不多。
“您的信号,长官。”
“念。”
依旧是那个手握便笺的信号员,只是这次他有些犹豫。
“‘运输队指挥官向护航队指挥官请示’,长官。‘哈夫-达夫——’”
信号员一脸疑问,不由得顿了一下。
“没错,哈夫-达夫(27)。”克劳斯有些不耐烦。“哈夫-达夫”就是所谓的“高频无线电测向”,他的信号员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儿。
“‘哈夫-达夫报告外来接触,方位8-7,距离15~20海里。’长官。”
方位8-7,几乎与船队的航向重合。外来接触,这个表达在大西洋上只有一种可能,即在15~20海里的范围内有一艘U型潜艇。海中怪兽,曲行的蛇。(28)这个讯息比“詹姆斯号”的疑似接触要更加准确。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而这个决定和平常一样,必须对诸要素进行权衡。
“回复‘护航队指挥官答复运输队指挥官,将调查清楚。’”
“‘护航队指挥官答复运输队指挥官,将调查清楚。’遵命,长官。”
“等等。‘将调查清楚。谢谢。’”
“‘将调查清楚。谢谢。’遵命,长官。”
克劳斯大步流星地迈入操舵舱。
“由我指挥操舵,卡林先生。”
“遵命,长官。”
“右舵速转0-8-7。”
“右舵速转0-8-7。”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航速二十四节。”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航速二十四节。”
“卡林先生,全员战斗警报。”
“全员战斗警报。遵命,长官。”
卡林拉下手柄,警报声响彻全舰,喧嚣之巨足令死人复生。甲板之下,床铺上精疲力竭的熟睡者也不能幸免。人们响应集合声各就各位,战斗人员如浪潮般纷纷爬上梯子,衣服勉强拽着穿上,没写完的书信直接甩手扔在一边,各式装备也被仓皇地抓了起来。鸣笛声中传来了报告声:“报告长官,轮机舱达到强速。”“灰猎犬号”转向的同时也在侧倾,船员习惯把这艘军舰叫作“侧倾的‘灰猎犬号’”,甚至编了小曲:“侧倾的灰猎犬,踉跄的灰猎犬。”
“把定0-8-7。”帕克说道。
“很好。哈特先生,运输队指挥官方位?”
哈特少尉查看了一下望远镜方位仪。
“2-6-6,长官。”他回答道。
差不多就在他们的正后方。“哈夫-达夫”提供的定位已经足够准确了,不需要再规划追击U型潜艇的航线了。
操舵舱里拥入了许多新来的船员,他们戴着头盔,全副武装,有无线电通信兵,也有传令兵。好戏才刚刚揭幕,克劳斯向舰间通话设备走去。
“老鹰,我在向哈夫-达夫指示的方位0-8-7前进。”
“0-8-7。收到,长官。”
“接替我的位置,保护船队前方,越快越好。”
“遵命,长官。”
“你听到了吗,哈里?”
“收到,乔治。”
“掩护左翼。”
“掩护左翼。遵命,长官。我们距最后一艘船四海里,长官。”
“收到。”
“詹姆斯号”还需要半个多小时才能抵达舰位,“维克托号”则需要十五分钟。与此同时,除了右侧翼位的“道奇号”之外,船队几乎完全不受保护。收到运输队指挥官的消息后,克劳斯权衡了一系列因素,决定冒险出击。另一方面,有明显的迹象表明前方有敌军出没——“哈夫-达夫”是非常可靠的。而且,在这片能见度不佳的海域,“灰猎犬号”恰好能借助雷达神出鬼没地靠近目标。驱赶敌人是必要的,击杀敌军也是必要的。此外,即使“灰猎犬号”距离船队二十海里,也能多少提供些保护。
航海长(29)沃森中尉来了,他接替了卡林的舰值日官职务。克劳斯向他回敬了个军礼,只用寥寥两句话就把有关情况告诉了他。
“明白,长官。”
沃森好看的蓝色眼睛在头盔的阴影下闪闪发光。
“由我来指挥操舵,沃森先生。”
“遵命,长官。”
“传令兵,拿我的头盔来。”
出于仪式感,克劳斯戴上了头盔,但就在此时,他看到身边的人全都衣着厚实,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军装外套,为此还在舰桥翼台上冻了个透心凉。
“到我的舱室里取我的羊皮大衣过来。”
“遵命,长官。”
副舰长此时正在海图舱用传话筒报告情况。海图舱里有一个参照大型战舰临时搭建的战斗信息中心。“灰猎犬号”起航之时,声呐技术尚处于萌芽阶段,人们对雷达技术也知之甚少。副舰长查理·科尔是克劳斯的故交,克劳斯把情况告诉了他。
“你现在随时都可能在雷达屏幕上发现它,查理。”
“是的,长官。”
“灰猎犬号”正在拼尽全力冲刺,舰身一直在有规律地振动。一不留神,它的前甲板撞上了一道绿色长涌,使得舰身时而摇晃,时而颤抖。好在巨大的涌浪形状足够规整,弧度足够圆凸,“灰猎犬号”尚能保持目前的高速。距离它十八海里左右处有一艘浮出水面的U型潜艇,操舵舱上方的雷达天线随时都有可能捕捉到它。所有人员都已各就各位,包括从原先任务中被召回的人员,甚至有暂时放下日常工作、抄起装备准备就绪的人,他们通通不清楚这背后突如其来的原因。在轮机舱里,很多人都在纳闷为什么要强速前进,因此克劳斯必须警告负责炮位以及深水炸弹的兵士,让他们随时准备采取行动,这需要花一两秒钟的时间。克劳斯走向扬声器,在那里值班的帆缆军士(30)一看到他走过来,便把手搭在了开关上,克劳斯向他点头示意。舰上响起了广播。
“请注意。请注意。”
“这里是舰长。”
长期的训练加之长久的自制让他的声音异常平稳,没有人能从这淡如止水的音色中猜出他内心的激动,要是他稍微放松自控力,内心沸腾的情绪就能让他瞬间难以自已。
“我们正在追踪一艘U型潜艇。每个人都必须做好随时行动的准备。”
人们几乎可以认为,整个“灰猎犬号”都因为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而战栗了。克劳斯放下听筒转过身的时候,人满为患的操舵舱里,每个人都在注视他。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情绪,也有强烈的杀敌欲望。这些人马上就要杀人了,抑或被敌人杀死。对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除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以外,他们别无他想:“灰猎犬号”正在执行任务,不成功,便成仁。
有件事干扰了克劳斯的注意力——那件羊皮大衣,此时年轻的传令兵把它递了过来,克劳斯正准备伸手去接。
“舰长!”
克劳斯立刻回到了传话筒旁边。
“目标方位0-9-2。距离十五海里。”
查理·科尔的声音很平静,就像一个若有所思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兴奋不已时所展现出的那种不紧不慢的关切。当然,他并没有把克劳斯当成一个兴奋的孩子。
克劳斯命令道:“右舵速转0-9-2。”
掌舵的是一等航海军士麦克阿利斯特,一个身材矮小的得克萨斯人,克劳斯曾在“甘布尔号”(31)上担任过他的区队长(32)。如果没有三十年代初期发生在圣佩德罗的那几起悲惨事故,麦克阿利斯特或许已经是军士长了。在他干脆地重复舵令时,没有人会想到,他曾经与酒瘾做过疯狂的斗争。
“把定0-9-2。”麦克阿利斯特说道,双眼未曾从罗经复视器上移开。
“很好。”
克劳斯再次回到传话筒前。
“你觉得目标在哪里?”
“正前方,长官。不是特别清楚。”查理回答。
“糖果查理”(33)精度不佳。克劳斯听说过新型的“糖果乔治”,虽然他连见都没见过,但他还是热切希望“灰猎犬号”能够装配新型雷达。
“很小,”查理·科尔说道,“吃水很浅。”
一定是U型潜艇,不会错了。“灰猎犬号”正以二十二节的速度向它飞驰而去。“我们与死亡立约,与阴间结盟。”(34)运输队指挥官的无线电通信兵出色地履行了职责,仅仅凭借信号强弱就准确地估计出了他们与目标的距离。
“方位有所改变,”查理说道,“方向0-9-3。不对,0-9-3.5。距离十四海里。几乎与我们的航向相反。”
每过一分零十六秒,距离便缩短一海里。正如查理所说,目标一定在径直驶向“灰猎犬号”,主动送上门了。“你下到阴间,阴间就因你震动,来迎接你。”(35)再有五海里,再过七分钟——说话间已不到七分钟——目标就会进入五英寸舰炮的射程范围内,但“灰猎犬号”只有两门舰炮能够转向正前方,因此最好不要在最大射程开火。海上波涛汹涌,双方的距离急速变化,雷达可能表现出色,也可能不尽如人意,第一轮双炮齐射似乎不太可能立即命中目标,最好等待时机,尽量咬牙坚持下去,寄希望于“灰猎犬号”能够冲出重霾,在更容易击中目标的射击范围内找到对手。
“距离十三海里,”查理说,“方位0-9-4。”
“迅速右转,”克劳斯吩咐,“航向0-9-8。”
显然,U型潜艇的航向保持稳定。“灰猎犬号”这次右转弯能够拦腰截住它,目标如果暴露,将会出现在“灰猎犬号”左舰艏,而不是正前方,到那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转向,舰艉舰炮就也能参与实施打击了。
“航向0-9-8。”麦克阿利斯特说道。
“很好。”
“别吵了!”沃森突然咆哮道,他的声音像刀一样砍入舱室的紧张气氛中。他怒目圆睁,紧盯着一个名叫希曼的十九岁海员学徒,对方刚才在对着无线电话筒吹口哨。这名通信兵愧疚地吃了一惊,看来是一次无心之过。但在水泄不通的操舵舱里,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沃森的犀利咆哮就像枪声一样振聋发聩。
“距离十二海里,”查理说,“方位0-9-4。”
克劳斯转向无线电通信兵。
“舰长呼叫枪炮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火,除非能够看到敌人。’”
通信兵按下按钮重复了指令,克劳斯在一旁仔细聆听。刚才的指令虽难以让人振奋,却是符合当下情形的唯一选择,他指望费普乐能够理解。
“枪炮长报告:‘遵命,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这小伙子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兵蛋子,刚从训练营出来,但是他身上这份传递讯息的职责足以决定战斗的走势和命运。在一艘驱逐舰上,你几乎找不到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岗位,哪怕船上只有七十五名新兵,这艘舰船也必须投入战斗。这小伙子至少读了两年高中,受教育程度已达标,勉强能胜任这个岗位。至于他是否还具有其他特质,只有经受考验后才能揭晓答案。如果他周围满是伤亡人员,如果他身处火海与灾难之中,他是否还有勇气一字不落地传递指令?
“距离两万码(36),”通信兵说道,“方位0-9-4。”
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当以数千码而不是以海里计算距离时,敌军几乎已经进入己方的射程内了。一万八千码是五英寸舰炮的最大射程。克劳斯看到舰炮基座已经转向就位,随时准备开火。查理也在使用枪炮长和舰长的通话线路。方位没有改变,“灰猎犬号”与U型潜艇处于碰撞航向。战斗的高潮即将来临。能见度是多少?七海里?一万两千码?大致如此。但作战时不应该依赖估算数据,前方既可能一览无余,也可能有一片浓雾带。U型潜艇随时都可能出现,炮口要第一时间瞄准它,紧接着将炮弹迅速飞射过去。他们必须击中目标,必须粉碎目标,这一切还必须赶在U型潜艇艇员看到驱逐舰正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冲过去之前,也要赶在潜艇下潜之前,不然U型潜艇下潜一码就相当于为自己披挂上一码厚的钢甲,“灰猎犬号”的炮弹就会丧失威力,只能眼巴巴地目视它藏起来。“隐藏片时,等到忿怒过去。”(37)
“距离1-9-0-0-0。方位稳定0-9-4。”通信兵说道。
方位不变。U型潜艇和驱逐舰正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彼此。克劳斯扫视了一眼拥挤的操舵舱和那一张张被头盔遮住的紧张面孔,他们的沉默不语和不动如山是纪律严明的铁证。在舰桥前方,他可以看到右舷上一座四十毫米机关炮的炮手,机关炮的炮口和五英寸舰炮指向同一个方向。从“灰猎犬号”舰艏向舰艉甩出的巨大喷雾一定让人很不好受,但他们没有躲避。看得出,他们跃跃欲试。
“距离1-8-5-0-0。方位稳定0-9-4。”
当然,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份沉默,声呐已经停止发声,这还是三十六个小时以来的头一遭。在二十二节的航速下,这艘舰船的声呐测距效果很差。
“距离1-8-0-0-0。方位稳定0-9-4。”
现在可以开火了。五英寸舰炮的炮管正在抬升,炮口指向远处灰暗的海天交界处。只待一声令下,它们便会发射炮弹,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其中一发炮弹正中U型潜艇船体是有可能的,一发命中足矣。这是克劳斯的机会。拒绝利用这次机会,他也要负全责。
“距离1-7-5-0-0。方位稳定0-9-4。”
通常,U型潜艇的舰桥上会有一名军官和一两名艇员。炮弹会瞬间穿过云霾向他们呼啸而去,这一刹那他们还活着,下一秒便已身死,甚至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在潜艇下方的控制室里,德国人可能会目瞪口呆,会不同程度地受伤,横七竖八地在舱壁破裂的过程中死去。在其他舱室里,艇员会听到撞击声,感觉到剧烈的震动,并随着潜艇的剧烈摇晃而摇晃,他们会惊恐地看着白花花的海水冲进船舱。在潜艇下沉、艇员临死前的短短几秒钟内,灌入舱内的海水会压迫潜艇喷出巨大的气泡。
“距离1-7-0-0-0。方位稳定0-9-4。”
另一方面,齐射的炮弹也有可能在距U型潜艇半海里的地方坠入大海。涌起的水柱无疑是明显的警告。届时,在下一轮齐射开始之前,U型潜艇就会潜入海中,肉眼将观测不到它,无法追踪,更加致命。所以,最好做到万无一失,毕竟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糖果查理”而已。
目标近在咫尺,战斗一触即发。瞭望哨有没有履行职责?
“目标消失了。”通信兵说。
克劳斯眼巴巴地看着他,甚至有几秒钟恍惚,像没听明白似的,但这个小伙子并没有畏缩地避开他的视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丝毫没有要更正的意思。克劳斯跳到传话筒旁边。
“怎么回事,查理?”
“目标恐怕下潜了,长官。从脉冲信号消失的迹象判断,似乎是这样的。”
“雷达有没有故障?”
“没有,长官。雷达一切正常。”
“很好。”
克劳斯从话筒前转身回来。操舵舱里的人戴着头盔,面面相觑。尽管他们态度严肃,衣着厚实,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大家似乎都束手无策了。每双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两分半钟以前,他完全可以朝浮在海面的U型潜艇开火。美国海军的每一位军官都渴望有这样的机会,但他没有珍惜和利用。但是,不管众人的目光中有没有透露责备,现在都不是他后悔的时候,也不是自我反省的时刻,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必须做出更多的决定。
他抬头看了看时钟。“灰猎犬号”目前一定位于警戒幕既定战位前方七海里的地方。或许“维克托号”已经取代了它在船队中的位置,并且正用声呐搜索船队前方五海里的海域。船队可能已经恢复了秩序,位于其右翼的“道奇号”或许也可以专注于反潜任务了,而“詹姆斯号”将很快抵达船队的另一翼。与此同时,“灰猎犬号”仍以二十二节的速度向前航行,离它们越来越远。敌人呢?敌人在干什么?为什么要下潜?沃森——舰桥上为数不多的高级军官——勇敢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它不可能看见我们,长官。如果我们看不见它,它也别想看见我们。”
“或许并非如此。”克劳斯说。
“灰猎犬号”上瞭望哨的位置很高,如果他们看见了U型潜艇,那么对方顶多只能看到“灰猎犬号”的最顶层,但是能见度是说不准的。有可能——仅仅只是有可能——观测一方的能见度比另一方的能见度更好,其结果就是,那艘U型潜艇在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况下首先看到了他们。如此一来,它当然会及时潜入水中。
类似的理论设想无穷无尽。或许,U型潜艇安装了新型雷达——任谁都能料想到这一点,这是早晚的发展趋势,说不好他们现在已经装上了。海军情报机构可以在“灰猎犬号”提交报告以后对此展开讨论。又或许,U型潜艇已经获知了船队的航线和位置,所以随即调整好方向,潜入潜望镜深度(38)——显然,在消失的那一刻,它已经把航向对准了运输船队。这在战略战术上说得通,或许其可能性也是最大的。不过,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可能这只是它的例行下潜,可能它只是想操练潜水时各单位的战位,或者出于其他更加琐碎的原因,诸如潜艇员的晚餐时间到了,或炊事兵报告说不能在波涛汹涌的海面准备热餐,于是艇长决定潜入平静的海底。任何解释都是有可能的,此时最好对这一疑问保持开放的心态。总之,要记住,前方约八海里处有一艘U型潜艇在水下潜伏,并且要立即决定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首先,最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地接近U型潜艇,使其进入己方声呐的探测范围。因此,“灰猎犬号”有必要保持当前的强速行进。U型潜艇下潜的地点是已知的,它可以从这一点向周围任何一点移动,速度可能是两节、四节和八节。从该点下方会冒出来一系列圆圈,就像石头掉入池塘时激起的涟漪。U型潜艇就在最大的那个圆圈内。在十分钟以内,它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航行一海里,而半径为一海里的圆圈的面积超过三平方海里。对“灰猎犬号”而言,彻底搜索三平方海里的区域需要一个小时,而在一个小时以内,最大的圆圈又会扩张至一百平方海里。
克劳斯几乎可以断定,这艘潜艇不可能在下潜的地方逗留,它会向周围三百六十度的某个方向和某个地点行进。然而,最合理的假设是,它会延续自己在海面时的航向,因为一艘在北大西洋寻找猎物的德国潜艇绝不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它会先朝一个方向扫掠,进而转向另一个方向。如果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下潜,它也极有可能继续自己先前的航线;如果为了攻击船队而下潜,并且现行航向可以让它径直向猎物杀去,那么它也很有可能保持原来的方向继续航行。如果它别有所图,选择了其他航向,那么仅凭一艘驱逐舰去找寻它的踪迹是毫无希望的。“毫无希望”这个词用在这里十分准确,不是“困难”,不是“艰巨”,也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甚至都不是“几乎不可能”。
那么,值得重新搜寻接触吗?如果二者的航向不变,“灰猎犬号”还有十多分钟就将穿过U型潜艇的航道,不过,由于运输船队几乎紧随其后,“灰猎犬号”可以在不耽误更多时间的情况下执行搜索任务并回归战位。另一种选择是就此打住,径直掉头,回到正常的战位,寄希望于潜艇发动伏击时再次暴露。是防守还是进攻?是先出手还是反制?这是一个永恒的军事问题。克劳斯觉得进攻值得一试,值得再搜寻一次。于是,他站在拥挤的操舵舱里,在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冷静地做出了决定。“寻找的,就寻见。”(39)
“给我一个拦截的航向,假设目标仍以六节航速保持原航向前进。”他对着传话筒说道。
“明白,长官。”
拦截航向应该与目前的航向没什么不同。在海面以上,U型潜艇的航速大概为十二节。他可以在脑海中推算出近似值。传话筒在呼叫。
“航向0-9-6。”
变量看似微小,但照这样的速度行进下去,不出十分钟就可以产生一海里的误差。他转过身向航海军士发布了命令,然后转向传话筒。
“距离两海里时叫我。”他说。
“遵命,长官。”
“把定0-9-6。”麦克阿利斯特说。
“很好。”
还有大约九分钟,最好把当前的情况告知所有船员,于是他开始对着扩音器讲话。
“U型潜艇已经下潜了,”他对着毫无反应的仪器说道,“至少目前看来,它已经下潜了。我们正在寻找它。”
任何一个比克劳斯更敏感的人——一个能够与说话人心有灵犀的人——都可能已经意识到,在他离开仪器时,全舰上下弥漫着一种失望的气氛。他又看了看时钟,大步走向舰桥翼台。那里风很大,“灰猎犬号”二十二节的速度对东北风而言,如虎添翼。水雾飞溅,寒冷刺骨。他向后望去,可怜那些在深水炸弹投放滑轨旁待命的倒霉蛋,他们正弯腰曲背地躲避风浪。不过幸好,在全员战斗警报拉响之前,他们都得到了定期的休息。他举起望远镜极目远眺,只能依稀辨认出“维克托号”在灰蒙蒙的空气中逐渐成为一个深灰色的小点。“灰猎犬号”不停地蹿跃颠簸,碎浪飞溅,尽管他用望远镜将后方的海天交界处看了个遍,却还是看得不清楚。雷达能够立刻告诉他船队的位置,但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亲眼看看战场上的情况,看看奇迹般的好运会不会让U型潜艇误打误撞地出现在“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之间。他转过身,扫视前方的海天交界处,前方是同样的灰色阴霾,天空和海水交汇的地方一样模糊不清,但只要U型潜艇在四十毫米口径的机关炮射程范围内浮出海面,那么瞭望哨、炮手和枪炮长就一定能够看到潜艇的舰桥。
他一边眼盯时钟,一边走回操舵舱。传令兵向前凑了过来,手里仍然拿着很久以前克劳斯叫他送来的羊皮大衣。多久以前?如果用分钟衡量,时间倒不算太长。他把手伸进衣袖,大衣的重量瞬间压在了他身上。他感觉身体冰冷,没想到衣服更冷,四十节的强风透过羊毛纤维如芒刺般扎进他的腹背,直抵冰点。他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真叫人难以忍受,他的四肢和身体都快被冻僵了,牙齿在打战。没穿好衣服就登上透风的舰桥简直愚不可及,外套底下甚至连件毛衣都没有穿。如果他抓到年轻的哈特少尉做同样的蠢事,他准会把后者骂个屁滚尿流,但现在没有穿足衣服的是他,毛衣、手套和围巾全都不知所踪。
他抑制住牙齿的颤抖,身子紧紧地贴着大衣,尽可能减少和寒风的接触,让身体恢复到操舵舱内相对暖和的温度。就在他打算派传令兵把剩下的衣物送过来时,传话筒呼叫了他。
“两海里了,长官。”
“很好。”他转过身来,真是太冷了,连说话都困难,“所有引擎标准速度。”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通信兵重复道,“轮机舱报告:‘所有引擎标准速度。’”
速度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翻江倒海般的振动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节奏更为精准的律动,相比之前堪称柔和。同样让人颇为惊讶的是,“灰猎犬号”和舰艏海浪之间的激烈碰撞也中止了。舰艏有了抬升的余地,也有了顺浪而下的时间,“灰猎犬号”先攀上长长的灰色浪头,再回旋着翻过波峰,比较而言,动作也稳健了许多。
“启动声呐。”克劳斯命令道,话音未落,几乎全舰都听到了声呐的第一声信号,它还未消弭又传来了第二声,然后第三声,第四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如果不是大敌当前,习惯了单调声响的耳朵很容易忽略掉这种声音,但这一次,操舵舱里的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心里都在盘算声呐会不会探测到敌人的行踪。这种单调的声音,每一声都代表一个脉冲信号,它正在深暗的海水中寻找潜藏在深处的敌人,它先是慢慢向左搜索,然后又缓缓向右找寻,片刻不停。它就是《圣经·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