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趾鹬抵达贫瘠冻土的边缘,一条形状像跳跃的海豚一样的海湾滨岸。冬天仍盘据此荒寒北地。滨岸候鸟中,它们算是最早到的。积雪覆盖山头,飘落溪谷。海湾尚未破冰,岸边的冰更堆成绿色锯齿状,随着潮水移动、拉扯、呻吟。
但阳光充足的白昼渐长,南坡的雪开始融化,山脊上的雪毯也被风吹薄,露出黄土与银灰色的驯鹿苔。长着尖蹄的北美驯鹿不须刨开雪便可嚼食。正午时,雪鸮群飞过苔原,在岩石间许多雪化成的小水潭上映出自己的身影,但到下午三点左右,澄明如镜的池水便罩上了严霜。
锈红羽色已出现在柳松鸡的颈部,狐与鼬鼠的白外衣上也掺杂了棕毛。雪鹀[35]四处跳跃,数量越来越多。柳树发芽,在阳光下展示出春色初醒。
候鸟,暖阳与绿波的爱戴者,找不到东西吃。几棵矮小的柳树下有冰川积石,遮挡了西北风,三趾鹬瑟缩在那儿,吃些虎耳草的嫩芽维生,静待冰消雪融,露出北极之春为动物孕育出的丰富食粮。
可是冬天还不肯走。三趾鹬返回北极区才两天,天气回寒。太阳在氤氲的空气里软弱地放着光,云层加厚,在苔原与太阳之间滚动。中午便乌云密布,大雪将至。风自大海吹来,扫过冰山,带来冰冷的空气,移动间化为雾霭,在比空气暖些的苔原上涡旋。
旅鼠[36]的穴室
前一天还和好多同伴在岩石上晒太阳的旅鼠伍文嘉,现在躲进了地洞,躲进了弯曲的隧道和铺着草的穴室。就算是深冬,旅鼠的穴室里也够暖和。天快黑了,一只白狐在旅鼠穴上面站定,举起前爪。寂静中,它灵敏的耳朵听到底下甬道内有走动的声音。春天里,这只狐多次刨开雪,挖掘穴道,逮着旅鼠,吃到饱。现在,它一边尖锐地呜咽,一边在雪中刨了几下。它不饿,一小时前才捕食了一只在柳树丛里啄食嫩枝的柳松鸡。所以,此刻它只是听着,也许想确定自它上次造访以来这个旅鼠殖民地并未遭鼬鼠袭击。接着它转身,悄无声息地沿许多狐狸踏成的路径退走,对窝在积石背风处的三趾鹬瞧也不瞧上一眼,翻过土坡,奔往远处山脊上三十只小白狐的穴居。
那天傍晚,太阳沉落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时,这一年的第一场雪下了起来。风随之而起,挟冰水似的雪呼啸着扫过苔原,穿透最厚的羽、最暖的毛。海风袭来,浓雾便飘过荒原,先行遁走;但这些雪云比雾更浓、更白。
银条,那只年轻的母三趾鹬,不记得自己见过雪。将近十个月前,它还很稚嫩时,便追随太阳,离开北极往南飞,飞到太阳运行轨道的最远处,飞到阿根廷的草原、巴塔哥尼亚的海岸。在它的有生之日,所见差不多尽是阳光、宽广的白色沙滩和绿波荡漾的大草原。现在,它蜷卧在矮小的柳树下,虽然快跑二十步便可到黑脚兄身旁,隔着纷飞的密雪,它却看不见它。三趾鹬面向风雪而卧,因为不管在哪里,滨鸟总是迎着风。它们互相紧靠,羽翼相连,用体温保护柔软的脚不被冻僵。
若不是这晚和次日的雪下得这么紧,损失的生命不会这么多。一整夜,大雪一点儿一点儿填满了溪谷,山脊边积得更厚。从浮冰点点的海滨望过来,一直到南边的树林边缘,多少英里的苔原像被一点儿一点儿地填平了,山峦不那么起伏,峡谷不那么深邃,一个陌生的世界——白茫茫、平坦坦的世界,出现了。第二天傍晚,北边泛着紫色微光时,雪势弱了。夜里狂风呼号,此外别无声响,因为没有哪个野物敢逞强出头。
未孵出的雪鸮
大雪夺去了许多生命。两只雪鸮在切割山壁的溪谷中筑巢,离庇护三趾鹬的柳林不远。雌鸮已经孵育六枚蛋一个多星期了。大风雪的第一晚,积雪就堆到它身边,在它四周筑起了墙,它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凹陷,它像坐在一个河床坑洼里。雌鸮彻夜坚守巢中,用它羽毛下的胖大身躯暖蛋。到早上,雪已经覆盖它披羽的脚爪,沿着它的身体往上攀爬。寒意透过羽毛,冻得它瑟瑟发抖。中午时,雪花仍似棉絮飞舞,雌鸮仅剩头颈没被雪覆盖。那天,有一个雪花般洁白无声的大东西数次在巢的上方盘旋,那是雄鸮欧克比,它用低沉的声音呼唤妻子。两脚麻木、羽翼被厚重的积雪压着的雌鸮站了起来,抖抖身子,花了好几分钟才将身上的雪抖净,半爬半飞地钻出白色高墙围绕的窝。欧克比咯咯叫唤,好像它带了旅鼠或小柳松鸡回巢似的,但其实从风雪来袭,这两只鸟就都没得吃。雌鸮想飞起来,但它沉重的身躯僵硬了,在风雪中笨拙地摇摆。过了好久,血液循环恢复了正常,它终于飞了起来,两只鸮比翼越过三趾鹬缩身之处,往苔原以南去了。
雪继续落在尚存余温的鸮蛋上,夜晚的严寒攫紧它们,小小胚胎内的生命之火弱了。携蛋黄养分入胚胎的血管内,暗红血流的流速减缓了。最后,原本剧烈活动,忙着制造雪鸮骨头、肌肉、肌腱的细胞停止生长,停止分裂;那些大脑袋下面悸动着的红色胞囊迟疑了,不规律地跳动几下,终于静止。六只未出生的小雪鸮死了,这么一来,千百只等待出生的旅鼠、柳松鸡、北极兔什么的,或许就有比较大的存活机会,免遭有羽毛的敌人自空中来袭。
溪谷较高处,几只柳松鸡被埋在雪中。它们在大风雪的那晚飞越山脊,一头钻进柔软的雪堆,打算在那儿过夜。雪地上没有留下它们的脚印,因此,狐狸无法找到它们。这本是弱者对抗强者的求生之道,不过今晚大可不必操心这个:大雪抹去了所有的踪迹,再精明的敌人也寻不到线索。雪花飘落,虽然缓慢,却把沉睡的柳松鸡深深埋藏,它们自己已经无法脱身而出。
五只三趾鹬冻死了。几十只雪鹀想降落在厚实的雪地上,虚弱的身体却站不住,纷纷跌倒。
雪封北极
暴风雪过去后,饥饿问题立刻浮现在广阔苔原上。柳树——柳松鸡的粮食,大部分被埋进了雪中;前一年枯黄的野草,本来会露出种子供雪鹀和铁爪鹀[37]啄食,现在却包裹着亮晶晶的冰鞘;狐和鸮的食物——旅鼠,在穴室里安居不出;靠贝类、昆虫及水边的其他生物为食的滨鸟,在雪封的寂静世界里完全无物可食。这北极之春短促而灰蒙蒙的夜间,多少披着皮毛、长着羽毛的猎手出动了,可是夜色将尽时,它们仍在雪上踱步、拍翅,一夜的狩猎没能填饱肚子。
雪鸮欧克比也在其中。每年冬天最冷的几个月份,欧克比是在苔原南方几百英里处度过的。在那儿比较容易找到它最爱的食物——灰色小旅鼠。大风雪期间,它飞过苔原,沿着山脊俯瞰海洋,什么活物也没见着;可是今天,好多小东西在苔原上活动。
小溪东岸,一群柳松鸡寻到了露出积雪的几枝柳树芽。这枝丫本来长得如驯鹿的叉角一样高,积雪却让柳松鸡得以轻易够着最顶端的柳枝。它们啄食嫩枝,享受春之美食。它们还穿着冬天的白羽,只有一两只雄鸡展露出几片褐羽,预示着夏天与交配季节已经不远。着冬羽的柳松鸡在雪地上觅食,只有黑喙和转动的眼珠不与大地同色;它飞起来时,尾部的下层羽色才会露出。狐与鸮,它自古以来的天敌,距离稍远也看不出它。不过,狐与鸮同样穿着北极保护色的外衣,不易被柳松鸡认出。
欧克比沿着溪谷北飞,看见柳树丛中有闪亮的黑色小点在移动,那是柳松鸡的眼睛。飞近些,它白色的身躯与灰蒙蒙的天空混为一体;那白色的猎物在雪地上行走,浑不知大难临头。一阵轻微的扇翅声,羽毛散落,雪地上一摊红色扩散开来,红得像刚生下来、壳上色素未干的松鸡蛋。欧克比两爪提着柳松鸡,飞越山脊上了高地,那儿有它的瞭望哨,妻子在那儿等候。两只鸮拿尖嘴撕开温热的鸡肉,连骨带毛地吞了下去。鸮的习性如此。过后,不能消化的东西会结成小丸子,被一颗一颗地吐出来。
光秃的泥滩地
肚子饿得慌,这是银条从未有过的体验。一星期前,它还和同伴一起在哈得孙湾宽广的潮间滩地饱食了一顿贝类;再早些,它们曾在新英格兰海岸猛啄沙蚤,在南方的阳光海滩大啖鼹蟹。自巴塔哥尼亚启程向北,一路八千英里,它们从来不缺食物。
年长些的三趾鹬则逆来顺受,耐心等待。退潮了,它们领着银条等一岁的三趾鹬来到结冰的海边。滩头散乱地堆着冰块和冰片,但破裂的冰山则让潮水带走了,留下一片光秃的泥滩地。已经有几百只滨鸟在那里集合,都是跋涉千里、逃过风雪劫难的早到候鸟。它们挤得密密麻麻,三趾鹬简直没有立锥之地。每一寸沙地都被涉禽们用尖嘴刺探或翻掘过了。银条往硬泥深处挖,找到几个蜗牛似的贝螺,却只余空壳。它和黑脚兄以及另外两只一岁的三趾鹬沿沙滩往北飞了一英里地,只见雪盖大地,冰封海面,没有食物。
三趾鹬翻冰刨雪、苦无收获之际,大乌鸦屠路卡从容振翅,越过它们头顶往北飞去。
咕——哇——呱——呱!咕——哇——呱——呱!它厉声嘶叫。
屠路卡一直在海边和邻近的苔原上来回巡狩,寻找食物。荒原上乌鸦常光顾的几具死尸,雪后不是遭雪覆盖便是随海湾浮冰漂去。现在,它发现了一具驯鹿的残骸,是这天早上被狼群扑倒食剩的,它的嘶叫是在召唤同伴前去共享。三只毛色漆黑的鸟——其中一只是屠路卡的老伴儿——在海湾的浮冰上精神抖擞地走来走去,想啄出冰下的一具鲸鱼尸体。这鲸几个月前误入浅滩,差不多为屠路卡一族提供了整个冬天的粮食,可是大风雪扫通一条水路,倾轧的冰块推挤鲸尸入水,又堆积在它身上。听到屠路卡寻到食物的通报,这三只乌鸦弹飞入空,跟随屠路卡飞越荒原,去拣食驯鹿遗骨上存留的肉屑。
融雪盈湖泊
第二天夜里,风向一变,春融开始。
雪铺的地毯一天比一天薄。白茫茫的大地露出了大大小小的洞——棕色的是裸露的泥土,绿色的是初融的池沼之水。涓涓细流从山里涌出,渐渐壮大成小河,再壮大成激流——北极大地在运送融雪入海。含盐的冰块把小湾小沟凿切得更崎岖,充沛的雪水沿着海岸积聚成无数池沼。清冷的水盈满湖泊,新生命纷纷诞生。湖底的泥浆里,蜉蝣[38]蠢蠢欲动;北方不计其数的蚊蚋幼虫都在水中扭来扭去。
雪堆融去,草原低地洪水泛滥。这时北极地底纵横交错几百英里的旅鼠地道不能住了。遮挡寒风的洞穴灌进淙淙的雪水,旅鼠夺洞口而出,逃到岩石上、高地上,把它们圆鼓的身体晒干。暖阳下,它们很快就忘记了地底刚刚发生的恐怖事件。
现在,每天都有千百只候鸟自南方而来,荒原上除了雄鸮和狐的嗥叫,又增添了别的声音。有杓鹬、鸻、细嘴滨鹬的啾唧,有燕鸥、沙鸥和鸭群的聒噪,长腿鹬驴似的嘶鸣,红背鹭银铃似的吟唱。草鹬的鸣声刺耳,与新英格兰春晨青蛙的合鸣相仿。
雪原上补丁般的土地日益扩大,三趾鹬、鸻和翻石鹬便聚集在清出的地面上觅食,只有细嘴滨鹬宁可去未解冻的沼泽或地面积雪的凹陷处,那儿有菅茅之类的野草露出雪堆,风一吹便落下干燥的种子,供鸟儿吃。
三趾鹬和细嘴滨鹬大都远赴四散在北极海中的各个小岛,在那里筑巢,养育下一代。但银条、黑脚兄和少数同伴留了下来,与翻石鹬、鸻等许多滨鸟住在这形如跳跃的海豚的海湾。几百只燕鸥正准备在海湾中的小岛筑巢,可免受狐狸之害;沙鸥却飞往苔原内陆,一到夏季便到星星点点的小湖泊边寻住处。
三趾鹬夫妻
趁着春天,银条接纳了黑脚兄为自己的伴侣,夫妻俩隐居在能俯望大海的一片岩质高地上。这里的岩石上覆盖着苔藓和灰色地衣——它们是首先覆盖裸露的土地的植物。零星矮柳生长其间,长出柳芽,柳絮飘散。在丛丛青绿间,野藿香在太阳下绽放白色的花。山丘南面,融雪注入池塘,又循一条旧河床注入大海。
黑脚兄现在比较积极进取,有谁敢侵入它选定的领域,它必与对方大战一场。打过架后,它便在银条面前耀武扬威地竖羽踱步;银条默默看着,黑脚兄便一跃而飞,在空中鼓翼嘶鸣。黄昏时,夕阳在东面山坡上拉出紫色的影子,那就是黑脚兄最爱玩这套把戏的时候。
银条筑的巢在一丛藿香草的边缘,它用身体在上面滚来滚去压成形。巢底铺的是干枯的柳叶,是伏地生长的一株柳树去年的残留。它一次衔一片柳叶回来,与地衣交织铺陈。不久,柳叶上便排开了四枚蛋,银条开始坐窝,日夜守护着蛋,慎防苔原上任何野物寻到它的居处。
它在独守四枚蛋的第一晚,听见这一年苔原上出现的一种新声音,是一种尖锐的叫声,自黑暗中一遍一遍传出。天微亮时,它看到两只黑身黑翼的鸟在苔原上空低飞。这新到的鸟就是猎鸥,虽是鸥族,却有鹰的习性,专事抢杀。自此,苔原上夜夜都闻得那怪笑似的叫声。
猎鸥数量日增。它们有的原本在北大西洋渔场活动,跟沙鸥和剪水鹱[39]抢鱼吃,其他的则来自世界各地的温暖海域。它们一到,苔原上所有动物就像同遭天谴。在这片空旷大地上,它们或单飞,或两三只同行,看到落单的草鹬、鸻或瓣蹼鹬[40]便出手扑杀。它们也会直冲向正在捕食的成群滨鸟,想把其中一两只吓得离群,然后迅速追击。在海湾上空,它们啄击沙鸥,迫使沙鸥放弃到嘴的鱼。它们搜寻岩石裂缝和小土堆,常常吓坏躺在洞口晒太阳的旅鼠,逮着正在孵蛋的雪鹀。它们栖居高岩或山巅,好监视整个苔原的动静。苔原高低起伏,色泽深浅不一,深的是苔藓、地衣,浅的是沙砾、页岩。即使锐利如猎鸥的眼睛,从远处也看不出鸟儿暴露在大平原上的色彩斑驳的蛋。苔原上的动物都擅长伪装,如果静止不动,谁也不知道巢中之鸟或旅鼠就在那儿。
穷尽一生的绚烂
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二十个小时在太阳下暴晒,另外四小时,天也总像将黑未黑,欲明未明。北极柳、虎耳草、野藿香与岩高兰[41],全争着长出新叶,好吸收阳光。北极的植物要穷尽一生的绚烂,把握短短几星期阳光充盈的日子。之后,它们便要将仅存的生命余火包裹起来、防护起来,熬过漫长的黑暗与寒冷。
苔原的表面很快绣满了花朵。先是水杨梅[42]开出白色杯状花,接着虎耳草开出紫花,然后,毛艮的黄花撒了一地,嗡嗡的蜜蜂践踏着闪亮的金色花瓣,争抢满载的花蕊,终于全身黏附花粉飞去。苔原上还有一种飞舞的华美色彩,是中午太阳从柳丛中诱出的蝴蝶。那柳丛,原是在冷风吹袭或云层遮挡阳光时,它们休眠的地方。
在气候温和的地方,鸟儿喜欢在黄昏或黎明的微光中婉转高歌。可是在极地荒原,六月的太阳仅仅短暂沉落在地平线下,整个夜晚都像黄昏或黎明,都是适合唱歌的时光。夜空中遂充斥着铁爪鹀的啵啵声与角百灵的鸣叫。
六月的一天,一对瓣蹼鹬软木似的漂浮在池塘光滑如纸的水面上,时不时拿裂瓣的脚掌猛地一划,身体便转了个圈,尖针似的嘴一戳再戳,捕捉被它们惊起的昆虫。瓣蹼鹬的冬天是在遥远的南方大海上度过的,它们追随鲸鱼,吃鲸鱼食剩的漂流鱼群。北迁时,它们绕远路、游大洋,到北极才扑向内陆。这对瓣蹼鹬,在离银条的窝不远处的山脊南坡上筑了巢。跟苔原上大部分的鸟巢一样,它们用的材料是柳叶和柳絮。雄鹬随即开始坐窝,坐上十八天,用体温把它们的蛋孵化成雏鹬。
白天,细嘴滨鹬轻柔的“咕——阿——喜,咕——阿——喜”会像长笛声一样自山上传下来。它们的巢筑在高地,隐藏在菅茅棕色弯曲的蓬花和水杨梅的叶片下。每天傍晚,银条看着一只细嘴滨鹬在低耸的丘陵上方静止的空气中翻滚着腾空而起。名叫贾纳杜的这只滨鹬,歌声响彻云霄,几英里外山头上的其他滨鹬都能听到,海边所有的翻石鹬和草鹬也都能听到。但是与它相呼应的众多鸟声里最特别的,莫过于它那个在低处孵育宝宝、全身斑纹花羽的娇小伴侣。
雏鸟破壳
接下来有一阵子,苔原上沉静下来,原来全苔原的蛋都在孵化,大家都有雏儿要喂养、要藏好,不能让天敌发现。
银条刚抱窝时,月亮是圆的;之后它一天天消瘦,瘦成挂在天上的一条白边。现在它又胖了三分,湾内的潮水再次懈怠下来。一天早晨,滨鸟聚集在潮间湿地猎食,银条没有去。它胸羽下的蛋整夜发出声音,现在快要破裂了。
是幼鸟的喙在啄壳。经过二十三天的孵育,新生命就要诞生了。银条低下头听那声音,有时退后一些,仔细端详。
附近的山脊上,一只铁爪鹀唱着它丁丁零零、音节繁复的歌。它往上飞,再飞高,再飞高,下降时吐出歌声,拉宽翅膀落向草地。这铁爪鹀在瓣蹼鹬玩耍的池塘边上用羽毛筑了个巢,此刻它的伴侣正在巢里孵着它们的六枚蛋。铁爪鹀享受着正午的明亮、温暖,没留意一个影子落在它与太阳之间——白隼[43]齐家威自天而降。银条,既没听到铁爪鹀的歌声,也没注意那歌声戛然而止,甚至没留神一片胸羽飘然落在它的身边。它正在观看身下一枚蛋上的破洞,只听到老鼠似的吱吱轻叫,是小宝贝的初啼。白隼回到它面海高岩上的窠巢,把捕得的铁爪鹀喂给雏鸟吃时,三趾鹬银条的第一个孩子正破壳而出,另外两枚蛋也破了。
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首次浮现在银条心中——它害怕所有的野物,怕它们危害它幼小的孩子。对于苔原上的动物,它忽然敏感起来:细听猎鸥惊吓滩头滨鸟的尖叫,细察白隼翅膀的拍动。
护雏的方法
第四只雏鸟孵出之后,银条效仿历代祖宗的做法,把巢中的壳一片一片衔到外面丢掉,好瞒过大乌鸦与狐狸。连高踞岩顶、目光锐利的鹰和在空中巡查旅鼠动静的猎鸥都没有见到这棕色小鸟的行踪。它格外小心地借藿香丛遮掩行踪,或压低身体,贴近铁丝似的茅草而飞。只有在菅茅间跑进跑出或在洞穴附近的圆石上晒太阳的旅鼠,看见这三趾鹬妈妈一趟一趟地飞下山谷。但旅鼠是温和的动物,与三趾鹬互不侵犯。
四只雏鸟孵出后的那晚,银条彻夜忙碌。太阳又转到东边的时候,它正把最后一片蛋壳埋藏在谷底的沙砾之中。一只北极狐正在附近走动,每一步都稳稳踏在岩石上,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看到这只雌鸟,它的眼睛一亮。它嗅了嗅,相信它的雏鸟就在近旁。银条飞上较高处的柳丛,看到那只狐掘出蛋壳嗅着。当它往山坡上爬时,银条冲向它,受伤似的往地上翻滚,又拍拍翅膀,摇摇晃晃走过沙地。这样做的同时,它还发出一种尖高的像它自己的幼雏发出的声音。那只狐扑向它。银条迅速飞起,飞越山脊,又回过身来,诱引那只狐去追它。就这样一步一步,它领着那只狐越过坡顶,向南进入由谷地溪流溢出而成的沼泽区。
北极狐攀坡而上时,巢中的雄瓣蹼鹬听到它近旁守卫的伴侣发出“普呖!普呖!起斯——克”的低呼,见到那只狐往坡上来了。雄鹬悄悄离巢,穿过草丛间的逃生通道,一直走到水边,它的妻子正在那儿等它。两只瓣蹼鹬游到池中间,着急地一边用嘴整理羽毛,一边在池中打转,又往水中戳刺,假装觅食。
终于,空气中不再有狐狸的骚味儿了。这雄鹬的胸部有一处羽毛磨损了,是抱窝太久的缘故。雏鹬即将破壳而出。
苔原漫游
银条引那只狐远离它的幼儿,在湾边滩地绕圈,有时在潮水边缘踱步,紧张兮兮地吃点儿东西。之后,它疾飞回藿香丛它的四个孩子身边。雏鸟胸腹绒毛上的水分还没有干,看起来颜色较深;待会儿干了,就会转为牛皮、砂土或板栗那样的黄褐色。
这三趾鹬妈妈凭本能就知道,它用干叶和地衣,依它的身形织成的这个苔原小窝,现在已不能遮蔽它的孩子了。北极狐那双利眼,那四只踏在岩块上悄无声息的脚,那在空中嗅探它雏儿气息的鼻孔,令它觉得危险万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危险。
太阳滚落到地平线边缘,只有站在高岩上的白隼抓得住夕阳的余光,从眼中反射回去。银条领着四个宝宝离巢,往一片灰茫茫的苔原走去。
漫长的白昼里,这三趾鹬率领孩子,在平原上信步而行;短暂而寒凉的黑夜里,或是暴雨突降时,它用身体遮盖它们。它带它们到盈满的淡水湖边,看潜鸟展翅下击,捕鱼饲雏。湖边有不一样的食物,小山沟的激流中也可能有。
雏鸟们学会了捉昆虫,或在河里找昆虫的幼虫。它们还学会听到妈妈示警的叫声时伏倒在地,躺在石头间,一动不动。直到妈妈发出解除警报的叫声,它们才叽叽喳喳叫着,围拢到它身旁。就这样,它们逃过了猎鸥、鸮和狐的追击。
出生后七天,翅膀上长出三分之一的翎毛了,不过身体还是披着绒毛;再晒四天太阳,翅膀和肩颈就能长满羽毛;两个星期大的时候,这些半大孩子就可以和妈妈一起,从这个湖飞到那个湖了。
花落如雨
现在,太阳沉到地平线以下,夜色加深,夜的时间拉长了。雨下得多,来得也急了;还有一种温和得多的雨伴随而下——苔原上纷纷坠落的花瓣。植物的营养——淀粉和脂肪——都储存在种子里,孕育珍贵的胚芽,以传承亲本的性状。今夏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再需要娇艳的花瓣吸引蜜蜂来传粉,所以就把花瓣卸下吧。不再需要叶片进行光合作用,就让那叶绿素[44]消退吧,换上红与黄,然后随风飘落,茎和枝也枯萎,夏天正在消亡。
不久,鼬鼠的外衣上就出现了第一根白毛;驯鹿的毛开始长长;打从幼雏孵化的那一刻起就聚集在淡水湖边的雄三趾鹬,此刻已陆续南飞。黑脚兄是其中一个。在海湾的泥泞沙地上,小草鹬成千聚集,发现了一种新的飞行乐趣:成群齐飞,呼啸着越过平静的海面。细嘴滨鹬从山上把儿女带到海边,每天都有许多成鸟离去。在银条孵蛋处附近的池塘里,三只小瓣蹼鹬正在练习用瓣蹼踏水,用尖嘴捉虫。它们的爹娘已远在几百英里外的东方,正准备南下大洋。
银条一直与其他三趾鹬在一起,在海湾边喂养孩子。八月的一天,它忽然与几十只较年长的鸟同时起飞,在海湾上空转了好大一圈,白翅膀上的条纹一闪一闪。它们往回飞,越过海湾岸边湿地时高声叫唤——孩子们还在那波浪边上奔跑、戳刺。它们又转过头来,往南去了。
亲鸟已无须留在北极。巢,筑过了;蛋,忠诚地孵育了;孩子们已学会觅食和避敌,知道了生与死的游戏规则。过些日子,等它们再强壮些,能够完成沿两个大陆的海岸南下的旅程,它们就会凭着世代的记忆跟上来。至于年长的三趾鹬,它们已感觉到温暖南方的召唤,它们要追随太阳。
南 飞
那天日落时分,银条的四个孩子跟另外十几只幼鸟一起漫游,来到海岸山丘内的平原。地面一片草绿,打补丁似的点缀着一块块更深、更柔的绿——沼泽。三趾鹬顺着一条曲折的小溪,从海滨来到平原,它们要在溪岸过夜。
在三趾鹬听来,平原是活的,有一种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低低细细,像风吹松树,可是大苔原上没有高树。那沙沙声又像小溪流淌、水激岩块、圆石摩擦的声音,可是今晚溪水静止——溪面已结上夏末的第一层薄冰。
那声音,是许多双翅膀的振动声,许多个披覆羽毛的身体穿过矮丛,许多只鸟的低声啁啾。金鸻这晚集合队伍。这种黑腹金斑背的鸟从海边宽广的沙滩上、状似跳跃的海豚一样的海湾里、荒原的四面八方,来到平原上集结。
黄昏的黑影罩住荒原,黑暗遍及北极世界,仅余地平线上一抹赤红,像被风吹散的太阳的火烬。这时候,鸻兴奋起来。它们的声音像风一样扫过平原,接踵而至的鸟群和相互感染的兴奋,使得音量越来越高。间或有几声拔高的颤音压倒众声,是鸟群的领袖在说话。
子夜前后,鸟儿启程了。第一批约有几十只鸟,先行起飞,在平原上空转了几圈,然后排列成飞行队形,往东南方飞去。一群又一群鸟相继起飞,跟在它们的首领后面走了。它们飞得低,苔原在它们身下铺展,像深紫色的海。它们尖尖的翅膀,每一击都那么有力、优雅而美丽,为了这趟旅行,它们似乎预备了无穷的精力。
魁——咿——呀!魁——咿——呀!高亢而颤抖,这候鸟的呼唤,从天外清晰传来。
魁——咿——呀!魁——咿——呀!
苔原上的每只鸟都听到了这呼唤,心中模糊地起了骚动,仿佛知道时间紧迫。
天空的鸟之河
这一年才出生的鸻的幼儿,一定也听到了。可是散布在苔原各处游荡的它们,没有一只随成鸟飞去。它们还得再等几个星期,然后在没有成鸟引导的情况下,自行踏上旅程。
从第二个小时开始,起飞不再分群,而是接连不断的。鸟群像一条大河,鸟儿涌入其中,连绵不断,自东南横越荒原、湾头,直到东方既白,队伍仍在延续。
有人说,那是多年来仅见的规模最大的鸻鸟队伍。在哈得孙湾西岸传道的老神父尼柯列说,他只有在年轻时——猎鸟人没有把鸻打得七零八落的早年间,才见过这么壮观的鸟群。海湾地区的因纽特人、设陷阱捕鸟的人、做鸟兽皮毛生意的人,那天早上全睁大了眼睛,目送最后一批鸻飞越海湾,消失在东方的天边。
在视线不及的迷雾中,鸟儿知道到了拉布拉多城(Labrador,加拿大东岸)的岩岸,那里遍地是岩高兰矮丛,枝上悬着紫色浆果。再远处,是新斯科舍宽广的海滨滩地。从拉布拉多到新斯科舍,鸟儿缓缓而行,饱食熟透的浆果,大啖蜜蜂、毛虫和贝类,增长脂肪,储存精力,以备在长途飞行中消耗。
不久后的一天,群鸟再次腾飞入空。这次是直直南下,隐没在海天相接的朦胧地平线下。从新斯科舍到南美,它们要飞越两千多英里的大洋。海面船上的人会看到它们靠海低飞,它们没有一丝犹豫,像清楚知道自己目的地的人,什么也不能改变它们的方向。
有些鸟也许会在途中坠落;有些年老的或病弱的会掉队,蹒跚着寻找隐蔽的地方等待死亡;有些会被枪支打落,猎鸟人为了自己的私利,罔顾法令,生生扼杀勇往直前的生命;还有一些鸟,因体力不支而坠海。它们心中不存失败、遇难的意识,这迁移的队伍绝不迟疑,鸣唱着美妙的歌曲在北方的天空中飞过。迁移的狂热在它们体内燃烧,其他的欲望和热情,都在这火焰中烧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