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美的回味
我至今还忘不了这种好滋味。
但是让家里人照烧起来,总不及童年时的好吃,怪哉!
甘美的回味
有一次我偶得闲暇,温习从前所学过的弹琴课。一位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说道:“你们会音乐的真是幸福,寂寞起来弹一曲琴,多么舒服!唉,我的生活太枯燥了。我几时也想学些音乐,调剂调剂呢。”
我不能首肯于这位朋友的话,想向他抗议。但终于没有对他说什么。因为伴着拍肩膀而来的话,态度十分肯定而语气十分强重,似乎会跟了他的手的举动而拍进我的身体中,使我无力推辞或反对。倘使我不承认他的话而欲向他抗议,似乎须得还他一种比拍肩膀更重要一些的手段―例如跳将起来打他几个巴掌―而说话,才配得上抗议。但这又何必呢。用了拍肩膀的手段而说话的人,大都是自信力极强的人,他的话是他一人的法律,我实无须向他辩解。我不过在心中暗想他的话的意思,而独在这里记录自己的感想而已。
这朋友说我“寂寞起来弹一曲琴多么舒服”,实在是冤枉了我!因为我回想自己的学习音乐的经过,只感到艰辛与严肃,却从未因了学习音乐而感到舒服。
记得十六七年前我在杭州第一师范(指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最怕的功课是“还琴”。我们虽是一所普通的初级师范学校,但音乐一科特别注重,全校有数十架学生练习用的五组风琴,和还琴用的一架大风琴,唱歌用的一架大钢琴。李叔同先生每星期教授我们弹琴一次。先生先把新课弹一遍给我们看。略略指导了弹法的要点,就令我们各自回去练习。一星期后我们须得练习纯熟而来弹给先生看,这就叫作“还琴”。但这不是由教务处排定在课程表内的音乐功课,而是先生给我们规定的课外修业。故还琴的时间,总在下午二十分至一时之间,即午膳后至第一课之间的四十分钟内,或下午六时二十分至七时之内,即夜饭后至晚间自修课之间的四十分钟内。我们自己练习琴的时间则各人各便,大都在下午课余,教师请假的时间,或晚上。总之,这弹琴全是课外修业。但这课外修业实际比较一切正课都艰辛而严肃。这并非我个人特殊感觉,我们的同学们讲起还琴都害怕。我每逢轮到还琴的一天,饭总是不吃饱的。我在十分钟内了结吃饭与盥洗二事,立刻挟了弹琴讲义,先到练琴室内去,抱了一下佛脚,然后心中带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而走进还琴教室去。我们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吃饭的―早已静悄悄地等候在那里。大风琴上的谱表与音栓都已安排妥帖,显出一排雪白的键板,犹似一只怪物张着阔大的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而蹲踞着,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来到。
先生见我进来,立刻给我翻出我今天所应还的一课来,他对于我们各人弹琴的进程非常熟悉,看见一人就记得他弹到什么地方。我坐在大风琴边,悄悄地抽了一口大气,然后开始弹奏了,先生不逼近我,也不正面督视我的手指,而斜立在离开我数步的桌旁。他似乎知道我心中的状况,深恐逼近我督视时,易使我心中慌乱而手足失措,所以特地离开一些。但我确知他的眼睛是不绝地在斜注我的手上的。因为不但遇到我按错一个键板的时候他知道,就是键板全不按错而用错了一根手指时,他的头便急速地回转,向我一看,这一看表示通不过。先生指点乐谱,令我从某处重新弹起。小错从乐句开始处重弹,大错则须从乐曲开始处重弹。有时重弹幸而通过了,但有时越是重弹,心中越是慌乱而错误越多。这还琴便不能通过。先生用和平而严肃的语调低声向我说,“下次再还”,于是我只得起身离琴,仍旧带了心中这块沉重的大石头而走出还琴教室,再去加上刻苦练习的功夫。
我们的先生的教授音乐是这样地严肃的。但他对于这样严肃的教师生活,似乎还不满足,后来就做了和尚而度更严肃的生活了。同时我也就毕业离校,入社会谋生,不再练习弹琴。但弹琴一事,在我心中永远留着一个严肃的印象,从此我不敢轻易地玩弄乐器了。毕业后两年,我一朝脱却了谋生的职务,而来到了东京的市中。东京的音乐空气使我对从前的艰辛严肃的弹琴练习发生一种甘美的回味。我费四十五块钱买了一口提琴,再费五块钱向某音乐研究会买了一张入学证,便开始学习提琴了。记得那正是盛夏的时候。我每天下午一时来到这音乐研究会的练习室中,对着了一面镜子练习提琴,一直练到五点半钟而归寓。其间每练习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这十分间非到隔壁的冰店里喝一杯柠檬刨冰,不能继续下一小时的练习。一星期之后,我左手上四个手指的尖端的皮都破烂了。起初各指尖上长出一个白泡,后来泡皮破裂,露出肉和水来。这些破烂的指尖按到细而紧张的钢丝制的E弦上,感到针刺般的痛楚,犹如一种肉刑!但提琴先生笑着对我说,“这是学习提琴所必经的难关。你现在必须努力继续练习,手指任它破烂,后来自会结成一层老皮,难关便通过了。”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来给我摸,“你看,我指尖上的皮多么老!起初也曾像你一般破烂过;但是难关早已通过了。倘使现在怕痛而停止练习,以前的工夫便都枉费,而你从此休想学习提琴了。”我信奉这提琴先生的忠告,依旧每日规定四个半钟头而刻苦练习,按时还琴。后来指尖上果然结皮,而练习亦渐入艰深之境。以前从李先生学习弹琴时所感到的一种艰辛严肃的况味,这时候我又实际地尝到了。但滋味和从前有些不同:因为从前监督我刻苦地练习风琴的,是对于李先生的信仰心;现在监督我刻苦地练习提琴的,不是对于那个提琴先生的信仰心,而是我的自励心。那个提琴先生的教课,是这音乐研究会的会长用了金钱而论钟点买来的。我们也是用金钱间接买他的教课的。他规定三点钟到会,五点钟退去,在这两小时的限度内尽量地教授我们提琴的技术,原可说是一种公平的交易。而且像我这远来的外国人,也得凭仗了每月三块钱的学费的力,而从这提琴先生受得平等的教授与忠告,更是可感谢的事。然而他对我的雄辩的忠告,在我觉得远不及低声的“下次再还”四个字的有效。我的刻苦地练习提琴,还是出于我自己的勉励心的,先生的教授与忠告不过供给知识与参考而已。我在这音乐研究所中继续练习了提琴四个多月,即便回国。我在那里熟习了三册提琴教则本和几曲light opera melodies(轻歌剧旋律)。和我同室而同时开始练习提琴的,有一个出胡须的医生和一个法政学校的学生。但他们并不每天到会,因此进步都很迟,我练完第三册教则本时,他们都还只练完第一册。
他们每嫌先生的教授短简而不详,不能使他们充分理解,常常来问我弹奏的方法。我尽我所知地告诉他们。我回国以后,这些同学和先生都成了梦中的人物。后来我的提琴练习废止了。但我时时念及那位医生和法政学生,不知他们的提琴练习后来进境如何。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进步虽慢,但炎夏的练习室中的苦况,到底比我少消受一些。他们每星期不过到练习室三四次,每次不过一二小时。而且在练习室中挥扇比拉琴更勤。我呢,犹似在那年的炎夏中和提琴作了一场剧烈的奋斗,而终于退守。那个医生和法政学生现在已由渐渐的进步而成为日本的violinist(小提琴家)也未可知;但我的提琴上已堆积灰尘,我的手指已渐僵硬,所赢得的只是对于提琴练习的一个艰辛严肃的印象。
我因有上述的经验,故说起音乐演奏,总觉得是一种非常严肃的行为。我须得用了“如临大敌”的态度而弹琴,用了“如见大宾”的态度而听人演奏。弹过听过之后,只感到兴奋的疲倦,绝未因此而感到舒服。所以那个朋友拍着我的肩膀而说的话,在我觉得冤枉,不能首肯。难道是我的学习法不正,或我所习的乐曲不良吗?但我是依据了世界通用的教则本,服从了先生的教导,而忠实地实行的。难道世间另有一种娱乐的音乐教则本与娱乐的音乐先生吗?这疑团在我心中久不能释。有一天我在某学校的同乐会的席上恍然地悟到了。
同乐会就是由一部分同学和教师在台上扮各种游艺,给其余的同学和教师欣赏。游艺中有各种各样的演、唱和奏。总之全是令人发笑的花头。座上不绝地发出哄笑的声音。我回看后面的听众,但见许多血盆似的笑口。我似觉身在“大世界”“新世界”一类的游戏场中了。我觉得这同乐会的确是“乐”!在座的人可以全不费一点心力而只管张着嘴巴嬉笑。听他们的唱奏,也可以全不费一点心力而但觉鼓膜上的快感。这与我所学习的音乐大异,这真可说是舒服的音乐。听这种音乐,不必用“如见大宾”的态度,而只须当作喝酒。我在座听了一会音乐,好似喝了一顿酒,觉得陶醉而舒服。
于是我悟到了,那个朋友所赞叹而盼望学习的音乐,一定就是这种喝酒一般的音乐。他是把音乐看作喝酒一类的乐事的。他的话中的“音乐”及“弹琴”等字倘使改作“喝酒”,例如说,“你们会喝酒的人真是幸福,寂寞起来喝一杯酒多么舒服”!那我便首肯了。
那种酒上口虽好,但过后颇感恶腥,似乎要呕吐的样子。我自从那回尝过之后,不想再喝了。我觉得这种舒服的滋味,远不及艰辛严肃的回味的甘美。
1931年5月7日
吃瓜子
从前听人说,中国人都具有三种博士的资格:拿筷子博士、吹煤头纸博士、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头纸,吃瓜子,的确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其纯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惊。这里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双筷,可抵刀、锯、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罗剔抉,无所不精。这两根毛竹仿佛是身体上的一部分,手指的延长,或者一对取食的触手。用时好像变戏法者的一种演技,熟能生巧,巧极通神。不必说西洋了,就是我们自己看了,也可惊叹。至于精通吹煤头纸法的人,首推几位一天到晚捧水烟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们的“要有火”比上帝还容易,只消向煤头纸上轻轻一吹,火便来了。他们不必出数元乃至数十元的代价去买打火机,只要有一张纸,便可临时在膝上卷起煤头纸来,向铜火炉盖的小孔内一插,拔出来一吹,火便来了。我小时候看见我们染坊店里的管账先生,有种种吹煤头纸的特技。我把煤头纸高举在他的额旁边了,他会把下唇伸出来,使风向上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胸前了,他会把上唇伸出来,使风向下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耳旁了,他会把嘴歪转来,使风向左右吹;我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他会用鼻孔吹,都是吹一两下就着火的。中国人对于吹煤头纸技术造诣之深,于此可以窥见。所可惜者,自从卷烟和火柴输入中国而盛行之后,水烟这种“国烟”竟被冷落,吹煤头纸这种“国技”也很不发达了。生长在都会里的小孩子,有的竟不会吹,或者连煤头纸这东西也不曾见过。在努力保存国粹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种可虑的现象。近来国内有不少人努力于国粹保存。国医、国药、国术、国乐,都有人在那里提倡。也许水烟和煤头纸这种国粹,将来也有人起来提倡,使之复兴。
但我以为这三种技术中最进步、最发达的,要算吃瓜子。近来瓜子大王的畅销,便是其老大的证据。据关心此事的人说,瓜子大王一类的装纸袋的瓜子,最近市上流行的有许多牌子。最初是某大药房“用科学方法”创制的,后来有什么“好吃来公司”“顶好吃公司”等种种出品陆续产出。到现在差不多无论哪个穷乡僻处的糖食摊上,都有纸袋装的瓜子陈列而倾销着了。现代中国人的精通吃瓜子术,由此盖可想见。我对于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说出来有伤于中国人的体面,但对自家人不妨谈谈。我从来不曾自动地找求或买瓜子来吃。但到人家做客,受人劝诱时;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茶楼上,看见桌上现成放着瓜子盆时,也便拿起来咬。我必须注意选择,选那较大、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放进口里,用臼齿“咯”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幸而咬得恰好,两瓣瓜子壳各向两旁扩张而破裂,瓜仁没有咬碎,剥起来就较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两瓣瓜子壳和瓜仁叠在一起而折断了,吐出来的时候我就担忧。那瓜子已纵断为两半,两半瓣的瓜仁紧紧地装塞在两半瓣的瓜子壳中,好像日本版的洋装书,套在很紧的厚纸函中,不容易取它出来。这种洋装书的取出法,现在都已从日本人那里学得,不要把指头塞进厚纸函中去力挖,只要使函口向下,两手扶着函,上下振动数次,洋装书自会脱壳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状太小了,不能应用这个方法,我只得用指爪细细地剥取。有时因为练习弹琴,两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头一般的手指对它简直毫无办法。我只得乘人不见把它抛弃了。在痛感困难的时候,我本拟不再吃瓜子了。但抛弃了之后,觉得口中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会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来,另选一粒,再送交臼齿去咬。不幸的是,这瓜子太燥,我用力又太猛,“咯”地一响,玉石不分,咬成了无数的碎块,事体就更糟了。我只得把粘着唾液的碎块尽行吐出在手心里,用心挑选,剔去壳的碎块,然后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块。然而这挑选颇不容易,因为壳的碎块的一面也是白色的,与瓜仁无异,我误认为全是瓜仁而舐进口中去嚼,其味虽非嚼蜡,却等于嚼砂。壳的碎片紧紧地嵌进牙齿缝里,找不到牙签就无法取出。碰到这种“钉子”的时候,我就下个决心,从此戒绝瓜子。戒绝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来漱一漱口。点起一支香烟,或者把瓜子盆推开些,让身体换个方向坐了,以示不再与它发生关系。然而过了几分钟,与别人谈了几句话,不知不觉之间,会跟了别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来咬。等到自己觉察破戒的时候,往往是已经咬过好几粒了。这样,吃了非戒不可,戒了非吃不可;吃而复戒,戒而复吃,我为它受尽苦痛。这使我现在想起了瓜子觉得害怕。
但我看别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为中国人的三种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能最可叹佩。常见闲散的少爷们,一只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一只手握着一把瓜子,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谈,且谈且笑。从容自由,直是“交关写意”!他们不须拣选瓜子,也不须用手指去剥。一粒瓜子塞进了口里,只消“咯”地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壳吐出,而在那里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像一具精巧灵敏的机器,不绝地塞进瓜子去,不绝地“咯”“呸”“咯”“呸”……全不费力,可以永无罢休。女人们、小姐们的咬瓜子,态度尤加来得美妙:她们用兰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圆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门牙中间,而用门牙去咬它的尖端。“的,的”两响,两瓣壳的尖头便向左右绽裂。然后那手敏捷地转个方向,同时头也跟着微微地一侧,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门牙口,用上下两门牙把两瓣壳分别拨开,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来吃。这吃法不但“的,的”的声音清脆可听,那手和头转侧的姿势窈窕得很,有些儿妩媚动人。连丢去的瓜子壳也模样姣好,有如朵朵兰花。由此看来,咬瓜子是中国少爷们的专长,而尤其是中国小姐、太太们的拿手戏。
在酒席上、茶楼上,我看见过无数咬瓜子的圣手。近来瓜子大王畅销,我国的小孩子们也都学会了咬瓜子的绝技。我的技术,在国内不如小孩子们远甚,只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记得从前我在赴横滨的轮船中,与一个日本人同舱。偶检行箧,发现亲友所赠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开来和日本人共吃。这是他平生没有吃过的东西,他觉得非常珍奇。在这时候,我便老实不客气地装出内行的模样,把吃法教导他,并且示范地吃给他看。托祖国的福,这示范没有失败。但看那日本人的练习,真是可怜得很!他如法将瓜子塞进口中,“咯”地一咬,然而咬时不得其法,将唾液把瓜子的外壳全部浸湿,拿在手里剥的时候,滑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寻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这回他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列在舱中的食桌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好像修理钟表的样子。约莫一二分钟之后,好容易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进口里去吃。我问他滋味如何,他点点头连称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来。我看他那阔大的嘴里放进一些瓜仁的碎屑,犹如沧海中投以一粟,亏他辨出umai的滋味来。但我的笑不仅为这点滑稽,本由于骄矜自夸的心理。我想,这毕竟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像我这样对于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何况国内无数精通此道的少爷、小姐们呢?
发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消闲”法。要“消磨岁月”,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为了它具备三个条件: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厌,叫作“勿完勿歇”。为了它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断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后,口中余香不绝,你又会伸手向盆中或纸包里去摸。我们吃东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咸的,往往易于吃厌。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厌。瓜子的百吃不厌,便是为此。有一位老于应酬的朋友告诉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话:说他已养成了见瓜子就吃的习惯。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戏馆里看戏,坐定之后,发现茶壶的旁边放着一包打开的瓜子,便随手向包里掏取几粒,一面咬着,一面看戏。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数次,发现邻席的不相识的观剧者也来掬取。方才想起了这包瓜子的所有权。低声问他的朋友:“这包瓜子是你买来的吗?”那朋友说“不”,他才知道刚才是擅吃了人家的东西,便向邻座的人道歉。邻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请客了。由此可知瓜子这样东西,对中国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瓜子就吃。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作“吃三日三夜,长个屎尖头”。因为这东西分量微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排泄一粒屎尖头。为消闲计,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饱,时间就无法消磨。这与赈饥的粮食,目的完全相反。赈饥的粮食求其吃得饱,消闲的粮食求其吃不饱。最好只尝滋味而不吞物质。最好越吃越饿,像罗马亡国之前所流行的“吐剂”一样,则开筵大嚼,醉饱之后,咬一下瓜子可以再来开筵大嚼。一直把时间消磨下去。
要剥壳也是消闲食品的一个必要条件。倘没有壳,吃起来太便当,容易饱,时间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剥,而且剥的技术要有声有色,使它不像一种苦工,而像一种游戏,方才适合于有闲阶级的生活,可让他们愉快地把时间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试看糖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咯,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
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加害怕了。
1934年4月20日
端阳忆旧
我写民间生活的漫画中,门上往往有一个王字。读者都不解其意。有的以为这门里的人家姓王。我在重庆的画展中,有人重订一幅这类的画,特别关照会场司订件的人,说:“请他画时在门上改写一个李字。因为我姓李。”这买画人把画当作自己家里看,其欣赏态度可谓特殊之极!而我的在门上写王字,也可说是悖事之至!因为这门上的王字原是端五日正午用雄黄酒写上的。我幼时看见我乡家家户户如此,所以我画如此。岂知这办法只限于某一地带;又只限于我幼时,现在大家懒得行古之道了。许多读者不懂这王字的意思,也是难怪的。
我幼时,即四十余年前,我乡端午节过得很隆重:我的大姐一月前头就制“老虎头”,预备这一天给自家及亲戚家的儿童佩戴。染坊店里的伙计祁官,端午的早晨忙于制造蒲剑:向野塘采许多蒲叶来,选取最像宝剑的叶,加以剑柄,预备正午时和桃叶一并挂在每个人的床上。我的母亲呢,忙于“打蚊烟”和捉蜘蛛:向药店买一大包苍术白芷来,放在火炉里,教它发出香气,拿到每间房屋里去熏。同时,买许多鸡蛋来,在每个的顶上敲一个小洞,放进一只蜘蛛去,用纸把洞封好,把蛋放在打蚊烟的火炉里煨。煨熟了,打开蛋来,取去蜘蛛的尸体,把蛋给孩子们吃。到了正午,又把一包雄黄放在一大碗绍兴酒里,调匀了,叫祁官拿到每间屋的角落里去,用口来喷。喷剩的浓雄黄,用指蘸了,在每一扇门上写王字;又用指捞一点来塞在每个孩子肚脐眼里。据说,老虎头,桃叶,蒲剑可以驱邪;蜘蛛煨蛋可以祛病;苍术白芷和雄黄可以驱除毒虫及毒气。至于门上的王字呢,据说是消毒药的储蓄;日后如有人被蜈蚣毒蛇等咬了,可向门上去捞取一点端午日午时所制的良药来,敷上患处,即可消毒止痛云。
世相无常,现在这种古道已经不可多见,端阳的面目全非昔比了。我独记惦门上这个王字。并非要当作DDT用,却是为了画中的门上的点缀。光裸裸的画一扇门,怪单调的;在门上画点东西呢,像是门牌,又不好看。唯有这个王字,既有装饰的效果,又有端阳的回想与纪念的意味。从前日本废除纸伞而流行“蝙蝠伞”(就是布制的洋伞)的时候,日本的画家大为惋惜。因为在直线形过多的市街风景中,圆线的纸伞大有对比作用,有时一幅市街风景画全靠一顶纸伞而生色;而蝙蝠伞的对比效果,是远不及纸伞的。现在我的心情,正与当时的日本画家相似。用实利的眼光看,这事近于削足适履。这原是“艺术的非人情”。
1947年
狂欢之夜
处处响着爆竹声。我挤向一家卖爆竹的铺子,好容易挤到了铺子门口。我摸出钞票来,预备买两串爆竹。那铺子里的四川老板正在手忙脚乱地关店门,几乎把我推出门外。我连喊“买鞭炮,买鞭炮”,把手中的钞票高举送上。老板娘急忙收了钞票,也不点数,就从架上随便取了两包爆竹递给我,他们的门就关上了。我恍然想起:前几天报上登着,美国人预料胜利将至,狂欢之夜,店铺难免损失,所以酒吧、咖啡店等,已在及早防备。我们这四川老板急忙关门,便是要避免这种“欢喜的损失”。那老板娘嘴里咕噜咕噜,表示他们已经为这最后胜利的庆祝会尽过义务了。
挤得倦了,欢呼得声嘶力竭了,我拿着爆竹,转入小弄,带着兴奋,缓步回家。路遇到许多邻人,他们也是欢乐得疲倦了,这才离开这疯狂的群众的。“丰先生,我们来讨酒吃!”后面有几个人向我喊。这都是我们的邻人,他们与我,平日相见时非常客气。我们的交情的深度,距离“讨酒吃”还很远;若在平时,他们向我说这句话,实在唐突。但在这晚上,“唐突”两字已从中国词典里删去,无所谓唐突,只觉得亲热了。我热诚地招呼他们来吃酒。我回到家里到主母房里搜寻一下,发见两瓶茅台酒。这是贵州的来客带送我的,据说是真茅台酒,不易多得的。我藏久矣,今日不吃,更待何时?我把酒拿到院子里,许多邻人早已坐着笑谈;许多小孩正在燃放爆竹。不知谁买来的一大包蛋糕,就算是酒肴。不待主人劝酒大家自斟自饮。平日不吃酒的人,也豪爽地举杯。一个青年端着一杯酒,去敬坐在篱角里小凳上吃烟的老姜。这本地产的男工,素来难得开口,脸上从无笑容。这晚上他照旧默默地坐在篱角里的小凳上吃他的烟,“胜利”这件事在他似乎木知木觉。那个青年,不知是谁,我竟记不起了,他大约是闹得不够味,或者是怪那工人不参加狂欢,也许是敬慕他的宠辱不惊的修养功夫,恭敬地站在他面前,替他奉觞上寿。口里说:“老姜,恭喜恭喜!”那工人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站起身来,从来不曾笑过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来。他接了酒杯,一口饮尽。大家拍手欢呼。老姜瞠目四顾表示狼狈,口里说:“啥子吗?”照这样子看来,他的确是不知“胜利”的!他对于街上的狂欢,眼前的热闹,大约看作四川各地新年闹龙灯一样,每年照例一次,不足为奇,他也向不参加。他全不知道这是千载一遇的盛会!他全不知道这种欢乐与光荣在他是有份的!当时大家笑他,我却敬佩他的“不动心”,有“至人”风。到现在,胜利后一年多,我回想起他,觉得更可敬佩;他也许是个无名的大预言家,早知胜利以后民生非但不得幸福,反而要比战时更苦。所以他认为不值得参加这晚上的狂欢。他瞠目四顾,冷静地说:“啥子吗!”恐怕其意思就是说:“你们高兴啥子?胜利就是糟糕!苦痛就在后面!”幸而当晚他肯赏光,居然笑嘻嘻地接受了我们这青年所敬他的一杯茅台酒,总算维持了我们这一夜狂欢的场面。
酒醉之后,被街上的狂欢声所诱,我又跟了青年们去看热闹。带了满身欢乐的疲劳而返家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两点钟了。就寝之后,我思如潮涌,不能成眠。我想起了复员东归的事,想起了八年前被毁的缘缘堂,想起了八年前仓皇出走的情景,想起了八年来生离死别的亲友,想起了一群汉奸的下场,想起了惨败的日本的命运,想起了奇迹地胜利了的中国的前途……无端的悲从中来。这大约就是古人所谓“欢乐极兮哀情多”,或许就是心理学家所谓“胜利的悲哀”。不知不觉之间,东方已经泛白。我差不多没有睡觉,一早起来,欢迎千古未有的光明的白日。
1946年复员途中作
过年
我幼时不知道阳历,只知道阴历。到了十二月十五,过年的空气开始浓重起来了。我们染坊店里三个染匠全是绍兴人,十二月十六要回乡。十五日,店里办一桌酒,替他们送行。这是提早举办的年酒。商店旧例,年酒席上的一只全鸡,摆法大有讲究:鸡头向着谁,谁要免职。所以上菜的时候,要特别当心。但是我家的店规模很小,店里三个人,作场里三个人,一共只有六个人,这六个人极少有变动,所以这种顾虑极少。但母亲还是当心,上菜时关照仆人,必须把鸡头对着空位。
十六日,司务们一上去(1),染缸封了,不再收货,农民们此时也要过年,不再拿布出来染了。店里不须接生意,但是要算账。整个上午,农民们来店还账,应接不暇。下午,管账先生送进一包银元来,交母亲收藏。这半个月正是收获时期,一家一店许多人的生活都从这里开花。有的农民不来还账,须得下乡去收。所以必须另雇两个人去收账。他们早出晚归,有时拿了鸡或米回来。因为那农家付不出钱,将鸡或米来抵偿。年底往往阴雨,收账的人,拖泥带水回来,非常辛苦。所以每天的夜饭必须有酒有肉。学堂早已放年假,我空闲无事,上午总在店里帮忙,写“全收”簿子(2)。吃过中饭,管账先生拿全收簿子去一算,把算出来的总数同现款一对,两相符合,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从腊月二十日起,每天吃夜饭时光,街上叫“火烛小心”。一个人“蓬蓬”地敲着竹筒,口中高叫:“寒天腊月!火烛小心!柴间灰堆!灶前灶后!前门闩闩!后门关关!……”这声调有些凄惨。大家提高警惕。我家的贴邻是王囡囡豆腐店,豆腐店日夜烧砻糠,火烛更为可怕。然而大家都说不怕,因为明朝时光刘伯温曾在这一带地方造一条石门槛,保证这石门槛以内永无火灾。
廿三晚上送灶,灶君菩萨每年上天约一星期,廿三夜上去,大年夜回来。这菩萨据说是天神派下来监视人家的,每家一个。大约就像政府委任官吏一般,不过人数(神数)更多。他们高踞在人家的灶台上,嗅取饭菜的香气。每逢初一、月半,必须点起香烛来拜他。二十三这一天,家家烧赤豆糯米饭,先盛一大碗供在灶君面前,然后全家来吃。吃过之后,黄昏时分,父亲穿了大礼服来灶前膜拜,跟着,我们大家跪拜。拜过之后,将灶君的神像从灶台上请下来,放进一顶灶轿里。这灶轿是白天从市场上买来的,用红绿纸张糊成,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上写“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我们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灶轿两旁,再拿一串纸做的金元宝挂在轿上,又拿一点糖塌饼来,粘在灶君菩萨的嘴上。这样一来,他上去见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说话不清楚,免得把人家的恶事全盘说出。于是父亲恭恭敬敬地捧了灶轿,捧到大门外去烧化。烧化时必须抢出一只纸元宝,拿进来藏在橱里,预祝明年有真金元宝进门。送灶君上天之后,陈妈妈就烧菜给父亲下酒,说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为没有灶君先吸取其香气。父亲也笑着称赞酒菜好吃。我现在回想,他是假痴假呆,逢场作乐。因为他中了这末代举人,科举就废,不得伸展,蜗居在这穷乡僻壤的蓬门败屋中,无以自慰,唯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资消遣,亦“四时佳兴与人同”之意耳。
廿三送灶之后,家中就忙着打年糕。这糯米年糕又大又韧,自己不会打,必须请一个男工来帮忙。这男工大都是陆阿二,又名五阿二。因为他姓陆,而他的父亲行五。两枕“当家年糕”约有三尺长;此外许多较小的年糕,有二尺长的,有一尺长的;还有红糖年糕,白糖年糕。此外是元宝、百合、橘子等种种小摆设,这些都是由母亲和姐姐们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参加,但总做不好,结果是自己吃了。姐姐们又做许多小年糕,形状仿照大年糕,预备廿七夜过年时拜小年菩萨用的。
廿七夜过年,是个盛典。白天忙着烧祭品:猪头、全鸡、大鱼、大肉,都是装大盘子的。吃过夜饭之后,把两张八仙桌接起来,上面供设“六神牌”,前面围着大红桌围,摆着巨大的锡制的香炉蜡台。桌上供着许多祭品,两旁围着年糕。我们这厅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边是五叔家,左边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时祭起年菩萨来,屋子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气象好不繁华!三家比较起来,我家的供桌最为体面。何况我们还有小年菩萨,即在大桌旁边设两张茶几,也是接长的,也供一位小菩萨像,用小香炉蜡台,设小盆祭品,竟像是小人国里的过年。记得那时我所欣赏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盘上的红纸盖。这六神牌画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画好几个菩萨,佛、观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内。平时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许打开来看,这时候才展览了。祭品盘上的红纸盖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禄寿喜”“一品当朝”“平升三级”等字,都剪出来,巧妙地嵌在里头。我那时只七八岁,就喜爱这些东西,这说明我与美术有缘。
绝大多数人家廿七夜过年,所以这晚上商店都开门,直到后半夜送神后才关门。我们约伴出门散步,买花炮。花炮种类繁多,我们所买的,不是两响头的炮仗和噼噼啪啪的鞭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转银盘、水老鼠、万花筒等好看的花炮。其中万花筒最好看,然而价贵不易多得。买回去在天井里放,大可增加过年的喜气。我把一串鞭炮拆散来,一个一个地放,点着了火,立刻拿一个罐头瓶来罩住,“咚”的一声,连罐头瓶也跳起来。我起初不敢拿在手里放,后来经乐生哥哥教导,竟胆敢拿在手里放了。两指轻轻捏住鞭炮的末端,一点上火,立刻把头旋向后面。渐渐老练了,即行若无事。
正在放花炮的时候,隔壁谭三姑娘……送万花筒来了。这谭三姑娘的丈夫谭福山,是开炮仗店的。年年过年,总是特制了万花筒来分送邻居,以供新年添兴之用。此时谭三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声音好比莺啼燕语。厅堂里的空气忽然波动起来。如果真有年菩萨在尚飨,此时恐怕都“停杯投箸不能食”了。
夜半时分,父亲在旁边的半桌上饮酒,我们陪着他吃饭。直到后半夜,方才送神。我带着欢乐的疲倦躺在床上,钻进被窝里,蒙眬之中听见远近各处炮竹之声不绝,想见这时候石门湾的天空中,定有无数年菩萨餍足了酒肉,腾空驾雾归天去了。
“廿七、廿八活急杀,廿九、三十勿有拉(3),初一、初二扮睹客,你没铜钱我有拉(4)。”这是石门湾人形容某些债户的歌。年中拖欠的债,年底要来讨,所以到了廿七、甘八,便活急杀。到了廿九、三十,有的人逃往别处去避债,故曰勿有拉。但是有些人有钱不肯还债,要留着新年里自用。一到元旦,照例不准讨债,他便好公然地扮睹客,而且慷慨得很了。我家没有这种情形,但是总有人来借掇,也很受累。况且家事也忙得很:要掸灰尘,要祭祖宗,要送年礼。倘是月小,更加忙迫了。
年底这一天,是准备通夜不眠的,店里早已摆出风灯,插上岁烛。吃年夜饭时,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来,预祝来年人丁兴旺。吃饭碗数,不可成单,必须成双。如果吃三碗,必须再盛一次,哪怕盛一点点也好,总之要凑成双数。吃饭时母亲分送压岁钱,我得的记得是四角,用红纸包好,我全部用以买花炮。吃过年夜饭,还有一出滑稽戏呢。这叫作“毛糙纸揩窪(5)”。“窪”就是屁股。一个人拿一张糙纸,把另一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说:你这嘴巴是屁股,你过去一年中所说的不祥的话,例如“要死”之类,都等于放屁。但是人都不愿被揩,尽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调皮,出其不意,突如其来,那怕你极小心的人,也总会被揩。有时其人出前门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岂知他绕个圈子,悄悄地从后门进来,终于被揩了去。此时笑声、喊声充满了一堂。过年的欢乐空气更加浓重了。
于是陈妈妈烧起火来放“泼留”。把糯米谷放进热镬子里,一只手用铲刀搅拌,一只手用箬帽遮盖。那些糯谷受到热度,爆裂开来,若非用箬帽遮盖,势必纷纷落地,所以必须遮盖。放好之后,拿出来堆在桌子上,叫大家拣泼留。“泼留”两字应该怎样写,我实在想不出,这里不过照声音记录罢了。拣泼留,就是把砻糠拣出,剩下纯粹的泼留,新年里客人来拜年,请他吃糖汤,放些泼留。我们小孩子也参加拣泼留,但是一面拣,一面吃。一粒糯米放成蚕豆来大,像朵梅花,又香又热,滋味实在好极了。
黄昏,渐渐有人提了灯笼来收账了。我们就忙着“吃串”。听来好像是“吃菜”。其实是把每一百铜钱的串头绳解下来,取出其中三四文,只剩九十六七文,或甚至九十二三文,当作一百文去还账。吃下来的“串”,归我们姐弟们作零用。我们用这些钱还账,但我们收来的账,也是吃过串的钱。店员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这是“九五串”,那是“九二串”的。你以伪来,我以伪去,大家不计较了。这里还得表明:那时没有钞票,只有银洋、铜板和铜钱。银洋一元等于三百个铜板,一个铜板等于十个铜钱。我那时母亲给我的零用钱,是每天一个铜板即十文铜钱。我用五文买一包花生,两文买两块油沸豆腐干,还有三文随意花用。
街上提着灯笼讨债的,络绎不绝,直到天色将晓,还有人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这只灯笼是千万少不得的。提灯笼,表示还是大年夜,可以讨债;如果不提灯笼,那就是新年,欠债的可以打你几记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顺境,因为大年初一讨债是禁忌的。但这时候我家早已结账,关店,正在点起香烛接灶君菩萨。此时通行吃接灶圆子,管账先生一面吃圆子,一面向我母亲报告账务。说到盈余,笑容满面。母亲照例额外送他十只银角子,给他“新年里吃青果茶”。他告别回去,我们也收拾,睡觉。但是睡不到两个钟头,又得起来,拜年的乡下客人已经来了。
年初一上午忙着招待拜年客人。街上挤满了穿新衣服的农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烧卖,上酒馆,买花纸(即年画),看戏法,到处拥挤,而最热闹的是赌摊。原来从初一到初四,这四天是不禁赌的。掷骰子,推牌九,还有打宝,一堆一堆的人,个个兴致勃勃,连警察也参加在内。下午,农民大都进去了,街上较清,但赌摊还是闹热,有的通夜不收。
初二开始,镇上的亲友来往拜年。我父亲戴着红缨帽子,穿着外套,带着跟班出门。同时也有穿礼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留下一张红片子。父亲死后,母亲叫我也穿着礼服去拜年。我实在很不高兴。因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穿礼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讥笑的,也有叹羡的,叫我非常难受。现在回想,母亲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举已废,还希望我将来也中个举人,重振家声,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是新年最大的一个节日,因为这天晚上接财神。别的行事,如送灶、过年等,排场大小不定,有简单的,有丰盛的,都按家之有无。独有接财神,家家郑重其事,而且越是贫寒之家,排场越是体面。大约他们想:敬神丰盛,可以邀得神的恩宠,今后让他们发财。
接财神的形式,大致和过年相似,两张桌子接长来,供设六神牌,外加财神像,点起大红烛。但不先行礼,先由父亲穿了大礼服,拿了一股香,到下西弄的财神堂前行礼,三跪九叩,然后拿了香回来,插在香炉中,算是接得财神回来了。于是大家行礼。这晚上金吾放夜,市中各店通夜开门,大家接财神。所以要买东西,那怕后半夜,也可以买得。父亲这晚上兴致特别好,饮酒过半,叫把谭三姑娘送的大万花筒放起来。这万花筒果然很大,每个共有三套。一枝火树银花低了,就有另一枝继续升起来,凡三次。谭福山做得真巧。……我们放大万花筒时,为要尽量增大它的利用率,邀请所有的邻居都出来看。作者谭福山也被邀在内。次家闻得这大万花筒是他做的,都向他看。……
初五以后,过年的事基本结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谢往还,也很热闹。厨房里年菜很多,客人来了,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有一句话:“拜年拜到正月半,烂溏鸡屎炒青菜。”我的父亲不爱吃肉,喜欢吃素,我们都看他样。所以我们家里,大年夜就烧好一大缸萝卜丝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来,放在锅子里一热,便是最好的饭菜。我至今还忘不了这种好滋味。但是让家里人照烧起来,总不及童年时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个元宵佳节,然而赛灯之事,久已废止,只有市上卖些兔子灯、蝴蝶灯等,聊以应名而已。
二十日,染匠司务下来(6),各店照常开门做生意,学堂也开学,过年也就结束。
(1) 作者家乡一带习惯,凡是去浙东各地,称为“上去”。
(2) 年底收账,账收回后,记在“全收”簿子上,表示已不欠账。
(3) 方言,意为不在这儿、不在家。
(4) 方言,意为我这儿有。
(5) 为“洼”的繁体字,尊重原著,保留繁体写法。
(6) 按作者家乡一带习惯,从浙东来到浙西,称为“下来”。
楼板
记得我小时的事:我们家里那只很低小的厅上正在供起香烛,请六神菩萨。离开蜡烛火焰两尺就是单薄的楼板,楼板上面正是置马桶的地方,有人在便溺的时候,楼下历历可闻其声。当时我已经从祖母及母亲的平日的举动言语间习知菩萨与便溺的相犯。这时候看见了在马桶声底下请六神的情形,就责问母亲,母亲用一个“呸”字批掉我的责问,继续又说:“隔重楼板隔重山。”
当时我并不敢确信“板”的效用如是其大,只是被母亲这“呸”字压倒了。后来我在上海租住房子,才晓得这句古典语的确是至理名言。“隔重楼板隔重山”,上海的空间的经济,住家的拥挤,隔一重板,简直可有交通断绝而气候不同的两个世界,“板”的力竟比山还大。
五六年之前,我初到上海,曾在上海的西门的某里租住人家的一间楼底。楼面与楼底分住两份人家,这回是我初次经验。在我们的故乡,楼上总是卧房,楼下总是供家堂六神的厅,决没有楼上楼下分住两份人家的习惯。我托人找到了这房子,进屋的前两天,自己先去看一次。三开间的一座楼屋,楼上三个楼面是二房东自己住的,楼下左面一间已另有一份人家租住,中央一间正面挂着一张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两壁挂着书画,是公用的客堂,右面一间空着,就是我要租住的。在初到上海的我看来,这实在是一家,我们此后将同这素不相识的两份人家同居,朝夕同堂,出入同门,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缘。将来我们对这两份人家一定比久疏的亲戚同族要亲近得多,我们一定从此添了两家新的亲友,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缘。我独自起了这样的心情,就请楼上的二房东下来,预备同他接洽,并作初见的谈话。
一个男子的二房东从楼窗里伸出头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走到天井里,仰起头来回答他说:“我就是来租住这间房间的,要和房东先生谈一谈。”那人把眉头一皱对我说:“你租房子?没有什么可谈的。你拿出十二块钱,明天起这房子归你。”
那头就缩了进去。随后一个娘姨出来,把那缩进去的头所说的话对我复述一遍。我心中有点不快,但想租定了也罢,就付他十二块钱,出门去了。
后来我们搬进去住了。虽然定房子那一天我已经见过这同居者的颜色,但总不敢相信人与人的相对待是这样冷淡的,楼板的效用这样大的。偶然在门间或窗际看见邻家的人的时候,我总想招呼他们,同他们结邻人之谊。然而他们的脸上有一种不可侵犯的颜色,和一种拒人的力,常常把我推却在千里之外。尽我们租住这房子的六个月之间,与隔一重楼板的二房东家及隔一所客堂的对门的人家朝夕相见,声音相闻,而终于不相往来,不相交语,偶然在里门口或天井里交臂,大家故意侧目而过,反似结了仇怨。
那时候我才回想起母亲的话,“隔重楼板隔重山”,我们与他们实在分居着空气不同的两个世界,而只要一重楼板就可隔断。板的力比山还大!
1927年
市街形式
在上海劳作了半个月,一旦工作告一小段落,偷闲乘通车到杭州来抽一口气。当我在城站(1)下车,坐黄包车到达新市场时,望见这里一片平广的夜景,心头感到十分的快适。
“为什么我心头这般快适?”我这样地自问,便开始研究自己的心理状态。研究的结果,我知道这快适的成因乃主观和客观两方合成。在主观方面,我这会劳作了半个月,到这里来休息一下,自己以为是堂皇的。好比劳动者作了一天苦工,晚间到酒店的柜头上来买碗酒喝,“一升高粱!”喊的声音威严响亮,语气是命令的。在客观的方面,新市场的市街的平广的景象,容易使人看了生出快适之感。杭州还没有摩天楼出现,现有的房屋大多数是二三层的。远望市街的夜景,只见一片灯火平铺在广大的地上,好像一条灿烂的宝带。我看到这般景象时,假想它是古代神话中的光景,心头暂时感到一种快适。
上海市街的灯火,当然比杭州更多。然而没有这般快适之感,却使人感到一种压迫。这是市街形式不同的关系,上海的市街形式是直的,杭州的市街形式是横的。直的形式有严肃之感,横的形式有和平之感。只要比较观看直线和横线,便可知道形式感情的区别。直线是阶级的,横线是平等的。直线有危险性,横线则表示永久的安定。故直线比横线森严,横线比直线可亲。森林多直线,使人感到凛然;流水多横线,使人感到爽快。上海近来高层建筑日渐增多,虽然没有像森林一般密,也可谓“林立”了。我们身在高不可仰的大建筑物下面行走,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相形之下非常邈小,自然地感到一种恐怖。设想这种高大的建筑物假如坍倒下来,可使许多人粉身碎骨,好像大皮鞋落在蚂蚁队伍上一样。
高层建筑是现代艺术的主要的题材,这正在世界各资本主义的大都市中蓬勃地发展着。世间的建筑家,多数正在尽心竭力地从事于摩天阁建造法的研究。他们想把向来的横的市街改造为直的,想把向来的和平可亲的市街改造为危险可怕的。
上海分明已经受着这种改造,杭州还不会。因此我觉得杭州可爱;但可爱的也只是杭州的形式而已。
1934年12月17日于石门湾缘缘堂
(1) 城站,指杭州的火车站。
胡桃云片
凭窗闲眺,想觅一个随感的题目。
说出来真觉得有些惭愧:今天我对于展开在窗际的“一二八”战争的炮火的痕迹,不能兴起“抗日救国”的愤慨,而独仰望天际散布的秋云,甜蜜地联想到松江的胡桃云片。也想把胡桃云片隐藏在心里,而在嘴上说抗日救国。但虚伪还不如惭愧些吧。
三四年前在松江任课的时候,每星期课毕返上海,黄包车经过望江楼隔壁的茶食店,必然停一停车,买一尺胡桃云片带回去吃。这种茶食是否松江的名物,我没有调查过。我是有一回同一个朋友在望江楼喝茶,想买些点心吃吃,偶然在隔壁的茶食店里发见的。发见以后,我每次携了藤箧坐黄包车出城的时候必定要买。后来成为定规,那店员看见我的车子将停下来,就先向橱窗里拿一尺糕来称分量。我走到柜上,不必说话,只须摸出一块钱来等他找我。他找我的有时两角小洋,有时只几个铜板,视糕的分量轻重而异。每月的糕钱约占了我的薪水的十二分之一。我为什么肯拿薪水的十二分之一来按星期致送这糕店呢?因为这种糕实有使我欢喜之处,且听我说:
云片糕,这个名词高雅得很。云片二字是糕的色彩形状的印象的描写。其白如云,其薄如片,名之曰云片,真是高雅而又适当。假如有一片糕向空中不翼而飞,我们大可用古人“白云一片去悠悠”之句来题赞这景象。但我还以为这名词过于象征了些。因为糕的厚薄固然宜于称片,但就糕的轮廓的形状上看,对于上面的云字似觉不切。这糕的四边是直线,四根直线围成一个长方形。用直线围成的长方形来比拟天际缭绕不定的云,似乎过于象征而有些牵强了。若把云片二字专用于胡桃云片上,那么我就另有一种更有趣味的看法。
胡桃云片,本是加有胡桃的云片糕的意思。想象它的制法,大约是把一块一块的胡桃肉装入米粉里,做成一段长方柱形,然后用刀切成薄薄的片。这样一来,每一片糕上都有胡桃肉的各种各样的切断面的形状。胡桃肉的形体本是非常复杂,现在装入糕中而切成片子,就因了它的位置、方向,及各部形体的不同,而在糕片上显出变化多样的形象来。试切下几片糕来,不要立刻塞进口里,先来当作小小的画片观赏一下。有许多极自然的曲线,描出变化多样的形象,疏疏密密地排列在这些小小的画片上。倘就各个形象看:有的像果物,有的像人形,有的像鸟兽,还有许多像台湾。就全体看:有时像蠹鱼钻过的古书,有时像别的世界的地图,有时像古代的象形文字,然而大都疏密无定,颇像现在窗外的散布着秋云的天空。古人诗云:“人似秋云散处多。”秋天的云,大都是一朵一朵地分散而疏密无定的。这颇像胡桃云片上的模样。故我每吃胡桃云片便想起秋天,每逢秋天便想吃胡桃云片。根据了这看法而称这种糕曰“胡桃云片”,岂不更为雅致适切而更有趣味吗?
松江人似乎曾在胡桃云片上发见了这种画意的。他们所制的糕,不像别处的产物似的仅在云片中嵌入胡桃肉,他们在糕的四周用红色的线条作一黄金律的缘,而把胡桃的断面装点在这缘线内。这宛如在一幅中国画上加了装裱,或是在一幅西洋画上加了镜框,画的意趣更加焕发了。这些胡桃肉受了缘的隔离,已与实际的世间绝缘,不复是可食的胡桃肉,而成为独立的美的形体了。
因这缘故,松江的胡桃云片使我特别欢喜。辞了松江的教职以后,我不能常得这种胡桃糕,但时时要想念它―例如今天凭窗闲眺而望天际散布的秋云的时候。读者也许要笑:“你在想吃松江胡桃糕,何必絮絮叨叨地说出这一大篇!”不,不,我要吃糕很容易:到江湾街上去买两百文胡桃肉,七个铜板云片糕,拿回家来用糕包裹胡桃肉,闭了眼睛塞进嘴里,嚼起来味道和松江胡桃云片完全一样。我的想念松江胡桃云片,是为了想看。至少,半是为了想看,半是为了想吃。若要说吃,我吃这种糕是并用了眼睛和嘴巴而吃的。
我们中国的市上,仅用嘴巴吃的东西太多了。因此使我拿薪水的十二分之一来按星期致送松江的糕店,又使我在江湾的窗际遥遥地想念松江的胡桃云片。我希望我国到处的市上,并用眼睛和嘴巴来吃的东西渐渐多起来。不但嘴吃的东西,身体各部所用的东西,也都要教眼睛参加进去才好。我又希望我国到处的市上,并用眼睛和身体来用的东西也渐渐多起来。
1932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