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危机

书名:与卿行 作者:安妮薇 本章字数:6234 下载APP
太后的话虽然是个问句,但苏陌忆知道,她根本就没有询问自己的意思。老人 家生辰,这满朝文武、皇室宗亲看着,他又不能真的拔腿就跑。于是,他只能挺着 后背,弱弱地应了声是。
太后这边刚得了他的点头,那边就向坐在一旁的皇后使了眼色。
这所谓的姝表妹,就是陈皇后的小女儿,太后嫡亲的孙女嘉定公主,与苏陌忆  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由于她幼时体弱, 时常风寒伴身, 太医便建议将她送去比盛 京温暖一些的江南养着。时间一晃儿过去十多年,小姑娘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 上个月太医诊脉之后觉得她的身子已经养好,大抵是可以回京了。陈皇后便派人将  她接了回来。
这边恰逢太后听说皇上又给苏陌忆派了个棘手的案子,正唉声叹气地数落皇上 只想着自己的江山社稷,对这个外甥一点都不关心的时候,嘉定公主或许是为了给 自己的父皇解围,便对她这位苏表哥的情况略问了一二。
太后和皇后都是久居深宫的妇人,对这些小儿女心思一向敏锐,三言两语就问  出了她的想法。两个人见她低头敛目, 一张俏脸绯红的模样, 只觉得若是能亲上加亲, 这样的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便有了刚才的那一出。
太后紧紧地抓着苏陌忆的广袖,生怕他落跑,生生将他那身上的月白织云纹缎 子都揪出一团皱。苏陌忆不自在地扯了扯袖子,觉得自己像是被押送的犯人。
苏陌忆正在思忖之间,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伴着悦耳清脆的玉石击响,他耳边响 起一个娇软的女声。
卫姝对着苏陌忆伏了伏身,低着头羞怯地道:“见过表哥。”
苏陌忆面前的女子穿了一身藕粉色宫装。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打扮,但她白皙 的皮肤和发髻上恰到好处的几支粉玉步摇,一步三晃,将她整个人都衬得像极了四 月枝头上的一朵桃花,灼灼夭夭,随风轻摇,倒算是得体又顺眼的。可是这过于娇 柔的音色和身段,与记忆中的那个骄纵任性的小表妹,倒是有了些差距。
苏陌忆不禁蹙了蹙眉,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那只被太后扯住的袖子,好 像更歪了些,苏陌忆稳住心绪,憋出一个笑。
“见过嘉定公主。”苏陌忆的声音生硬得就像是在审问疑犯。
“哎!”太后牵过卫姝的手, 打趣道,“你们打小相识, 如今见了怎么这般生分? 祖母可记得你小时候可是成天跟在你苏表哥身后,像个小尾巴。”
小姑娘低着头,羞红了一张脸,嗫嚅着:“祖母可别笑话姝儿了。”
软绵绵、娇滴滴的声音,任哪个男人听了都会丢心丢魂,可苏陌忆的眉头却偏 偏越蹙越紧,都快成了个“川”字……但这也怪不得他。自他入大理寺以来,见过 的几乎所有谋杀亲夫、通奸夺产的女犯人, 都是这般美艳惑人、娇软无害的样子。 因为这样的女子,才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获得男人的钱财、情爱、怜悯,以及性 命……
袖子又歪了一截, 苏陌忆回过神, 发现太后沉着一张脸, 一副“你要敢不接话, 就给我等着”的表情。他无奈,抚额回了一个礼貌的笑。
太后这才松了手, 将苏陌忆往卫姝那处一推, 道:  “别看你姝儿表妹温柔可人, 她去江南的这些年,私底下也是钻研了一些刑狱奇案,前几日还找了本验伤集要与 我讨论呢。”
苏陌忆十分疏离地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卫姝顺着太后的话见缝插针地道: “是的,那书中说可用滴骨法验亲,这可是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因为那是假的。”苏陌忆冷着一张脸,打断了卫姝的话,丝毫不给面子。
卫姝一时语塞,只能强笑着道:“可……我看书上说……”
“液体会浸入骨骼, 是因为骨骼之中的细微缝隙,跟有没有血缘无关。”苏陌 忆双眼平视前方,随手抚着被太后揪皱的袖子,沉声道,  “若是喜欢刑狱验伤,不 妨多看看医书,也比轻信这些坊间流传的无稽之谈要强。”
众人皆是哑口无言。饶是卫姝再宽心,此刻她已经僵硬的一张脸也绷不住了。 小姑娘才回宫不久,就是对着亲生母亲都还带着些胆怯。被苏陌忆这么一说,她直 接从两颊红到脖子根,十只莹白的手指无助地搅着手里的丝帕,下唇都快被咬出一 片血色来。
“你给我过来! ”太后再也看不下去了, 再次拽住苏陌忆的袖子,将他拉得一 个踉跄。一边的皇后也不好掺和什么,她领着被羞辱得眼泛泪光的卫姝避远了些。
“你这张嘴到底怎么回事? ”太后气得一直喘气, 又害怕被人听到, 再让卫姝 难堪,她便压着声音厉问道,“你就不会顺着人家的话往下接吗?”
苏陌忆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严肃地道:  “我是刑狱之官,错了就是错了, 这
错的事情要如何顺着接?”
“你……咳咳……”太后被问得无语, 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抚着胸口 咳嗽,看着苏陌忆一脸痛心疾首地道, “之前替你相看的月安县主, 你嫌人家虎牙 不整齐。找个牙齿齐整的吧,你又嫌人家泪痣生得不对称。现在这姝表妹你又嫌弃 人家什么?”
苏陌忆想了想,平淡地道:“走路太晃,还有些高低眉。”
太后闻言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一旁的宫女、嬷嬷手忙脚乱地端茶递水,苏陌忆 借机稍微退远了些。
太后缓了一会儿, 接着埋怨道: “要我说,我就不该管你这事, 早知道来来去 去就是这么个结果,我还不如省点时间多看几页书。”
“外祖母说的是。”
“你……”太后又是一噎, 逮着宫女递来的茶水再灌了一口。她烦躁地摆着手道: “走走走!我短期内不想再见你。”
看来又有一段时间不会被逼婚了,苏陌忆遂了意,心里松泛了些。便又恢复了 方才乖巧的模样,他转身准备对着太后拜别。
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台阶下那个空着的位置— 宋正行。或许是因为宴会场里的 灯被风吹得晃了一下,苏陌忆也跟着有一瞬间的晃神。对啊。若是早知道会有什么 结果,为什么有的人还是会不惜铤而走险呢?太后是因为子孙大事不甘心,那他 们呢?
思绪一旦撩起,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宋正行为官几十年,为什么会傻到要王虎 去顶替一个严重,但却很容易不攻自破的罪名?就算王虎被判了死罪,那也得走过 漫长的流程,刑部复核后,是要呈交皇上批阅的。在这个过程中,奸杀案的真凶随 时都会再次犯案。那么,王虎的冤案便会不攻自破。宋正行做过刑部尚书,这件事 他不会想不到。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呼吸一滞,苏陌忆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 过的念头惊得背脊一凉。
那个还没拜完的揖礼就这么僵在了原处。
“皇外祖母,外孙儿还有要事在身, 恐不能陪您用膳了。”话音刚落, 苏陌忆 甚至没有等太后的回复,便从后殿一路小跑着出了御花园。
到了宫门口,苏陌忆袍裾一扬, 翻身上马, 沉声吩咐叶青道:  “快! 去大理寺叫 人! 跟我去一趟京兆府死牢!”
春夜的风虽凉,但不刺骨,带着一些白日里潮湿的水汽,闷沉沉地压得人喘不 过气。
梁未平看着面前那个小白脸,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不至于晕厥,连问话
的声音都止不住颤抖:  “你……你说什么?”林晚卿藏在广袖下的拳头, 拽得死紧, 跟谁斗气似的回了一句:“我说我要去审一审王虎。”
话音甫落,他的袖子就被梁未平攥紧了。
“祖宗……算为兄的求你,别再作死了……”
林晚卿看了眼梁未平声泪俱下的样子,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抽回自己的 袖子,朝着京兆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林、林晚卿!林晚卿你给我站住! ”梁未平在后面追,气急败坏的。可是她 根本没回头,连脚步都没有一丝迟疑。
梁未平觉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你可知这擅闯京兆府死牢是个什么罪名?”
“我本就是京兆府的人,算什么擅闯?”林晚卿倒是反问得理直气壮。
“可你被停职了。”
“李京兆让我明天停职, 那也就是说, 今夜子时之前, 我都还是京兆府的人。”
“……”梁未平一噎,好像在说理这件事上,他永远都扯不过林晚卿。
“你就一定得去吗?”梁未平气息微弱,问得近乎绝望。
“嗯。”坚定的一个字,落入黑夜,显得分外铿锵有力。
夜沉如水,周遭的事物影影绰绰。在一片不甚明亮的晦暗街灯下,梁未平看着 林晚卿过于清瘦的侧脸, 眼里映着的微光流转, 他突然觉得什么东西变得清晰起来。 算了吧,这个人的犟驴脾气一上来,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她这人,就这一点不 惹人爱,可也就这么一点,最惹人爱。
梁未平兀自停了脚下杂乱的步子, 看着那个浅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 渐渐沉入 夜。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在清雅居。”他不想跟着她去送死, 但若是出了事, 林晚卿得知道去哪里找他来收尸。
前面的林晚卿一路小跑,耳边都是水渍飞溅的声音。青石板路上积攒的雨水混 着泥,很快就沾染了她的袍角,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
苏陌忆说她不懂王虎的案子,她还真的不懂了。什么案子是要以冤枉人为代价   才能查下去的?况且这被冤枉的人除了王虎,还有她。搭上了十年的努力和光阴,   若是要她放弃这一切, 那一定得走得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总归不能被一句“你不懂” 就打发掉的。谁都不能甘心。
林晚卿思绪纷飞,脚下生风, 转眼已经到了京兆府门口。脚步一转, 她便从侧 门走了进去。
京兆府衙役小厮众多,狱卒虽然跟他们文官平日里并无过多交集,但林晚卿经 常帮着录口供,往牢里跑的次数也多,故而与一些狱卒也有一些同僚之谊。如今她 还穿着京兆府的官服,身上也有显示身份的木牌,再说早上也是她跟着李京兆去见
了苏陌忆。就说之前有些卷宗不齐, 现在要进去再补录一份口供, 应该也不算太困难。 况且,赶在夜里的一次换班时间去,人若是少一些,会更好糊弄。
果然, 不出所料, 大牢门口的狱卒看了木牌, 见她一身狼狈,便觉得必定是上 头安排的急事,所以也不敢耽误,就放了她进去。
幽暗逼仄的死牢内,油灯燃出絮絮黑烟,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一圈一圈地 如同鬼魅。稍显空荡的空间里空气凝滞,呼吸间都是干草的霉臭和淡淡的腥气。空 阔的脚步声响在耳边,一声一声,让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死牢尽头的一盏半暗的油灯下,颓然地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鬓发凌乱地遮 挡住他的面容,与周围污浊一片的情形形成对比的是他衣服上半干涸的血迹。血迹 太过显眼,将素白的囚衣染成红褐色。
“王虎?”林晚卿试着唤了一声。
首先回应她的却是一串铁链的惊响。那人像一只受惊的兽,惊慌失措之间只顾 得抱头躲蹿。林晚卿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踌躇着往后退了几步才见他在墙角 处安静下来,低低地拿眼觑她。他的嘴角不停地蠕动着,窸窸窣窣地发出些声音。
走近一些,林晚卿才听到,他絮絮叨叨地念着的是:我招了,我全都招了……
林晚卿怔了一下,半晌才轻声问了句:“你都招什么了?”
眼前的人一愣, 声音大了几分, 里头带着不安的惶恐和满腔的怒怨: “是我杀的, 赵姨娘就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
听到这里,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王虎会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天下所有的 冤案,无外乎两种情况,有口难言,或是屈打成招。眼前这位,想必就是后者。他 自知被擒获在现场,死者又是朝中三品大员颇为宠爱的姨娘。他想要全身而退,已 经十分困难。想必李京兆一定跟他说了什么,应该是断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念想。再 加上严刑拷打和施压, 暗无天日的这么一关, 原本就惊慌失措的人很容易心理失防, 变得人云亦云、予取予求。
林晚卿只得顺着问下去:  “你说你杀了赵姨娘,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用的是什么 凶器?”
对面的人恍惚了一阵, 像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什么, 然后才道: “刀, 一把…… 一把短刀。”
林晚卿微蹙了眉, 冷着脸反问道:  “你夜巡时分明带着剑。”带着剑, 却要用刀, 这不符合情理。
王虎果然被问住了,支吾着没了声音,一双沾满血污的手死死地抠住铁链,泛 起冷白。
“王虎,你听我说。皇上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大理寺卿苏大人处理了。苏大人
知道你被冤枉,可苦于你自己认了罪,他无法再插手。”林晚卿向前走了几步,声 音越发轻柔,  “只要你实话实说,苏大人一定能为你翻案。”话音甫落,面前的人 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充满惊恐和无措的眼睛, 透过凌乱的头发, 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那干涸的嘴唇张开了又合上,嗫嚅着。
林晚卿走上前去, 蹲在地上与他平视:“王虎, 你可知道你这罪一认, 必定是一死, 甚至都不用等到秋后就会被处以极刑……”
“什么? ”王虎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双晦暗的眼睛瞪着林晚卿,不可置 信地回道,  “可是……可是李大人说,只要我认了此案,他会保我不死。甚至还可 以将我送出盛京,宋大人也断不会寻我麻烦……”
林晚卿再凑近了些, 浸着冷汗的手攀上围栏: “王虎,苏大人是你现在唯一的 希望了。”眼前的人没了声音,像是落入了一场看不见的天人交战。头上的油灯明 明灭灭, 偶尔炸出呲啦轻响, 火星溅出来, 很快又灭下去。周围很安静, 却也喧杂。 林晚卿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咚咚的乱撞,将目光锁死了王虎,仿佛要把他盯出两个窟 窿来。
良久,王虎终于开口道:“我没有杀人。我去的时候,赵姨娘就已经死了。”
林晚卿心下一凛,追问道:“你半夜去女子闺房做什么?”
王虎苦笑道: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远亲,在她嫁入宋府之前, 曾许给我为妻。 可惜天意弄人……”
“你是去与她幽会的?”
王虎摇头, 无奈地道: “自她嫁入宋府, 我们便再也没见过。直到几日前的一天, 我在街上偶遇了宋府的马车。她借机向我递来一张字条,求我带她出城。我只当是 她回心转意,想要与我重修旧好,便允了。可那晚我在宅外无论如何都等不到人,  担心她的安危,我这才想去探一探……”
“没承想,你一去便发现了她的尸体。”
“正是……”王虎似是自嘲,苦笑道,  “她幼年丧母,接着又是丧父,好不容 易认了侯府的表亲, 转眼却被嫁到那样的地方。早知如此……”他的语气中带着难 以掩饰的自责和惋惜,最终还是吞下了后面的话。
林晚卿知道现下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便继续问道:  “那你可有在附近发现什 么可疑之人?”
王虎埋头想了想,犹豫着道:“似乎,在我进门之前,见到一个女子。”
“哦?”林晚卿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女子?”
“隔得有些远, 瞧不真切。她大致身量不高, 穿着看来像是宋府的丫鬟, 似乎 患有腿疾,走路的时候有些跛脚。可她只是在周围逗留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就离
开了。”
林晚卿蹙眉,一双灵动的眼也失了几分光泽。看来,王虎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 的信息,但好歹证实了他真的是被冤枉的。至于那个女子,不管有没有干系,总归 是不能放过的一个线索。
林晚卿思忖了片刻,对着王虎道:  “我去取纸笔来,给你录一份口供。你得再 签字画押,这份口供我会想办法递到苏大人手上。”
见王虎沉默了片刻,又点头应允,林晚卿转身跑着出了大牢。月亮不知什么时 候探出个头, 在寂静、清冷的春夜投下点点银辉, 仿佛将林晚卿的心情都照得敞亮 起来。风中飘着点点暗香, 林晚卿动了动鼻子, 是京兆府里的那棵春桃。月华流光, 那棵桃树俨然月下一捧粉霞,微风一吹,清淡的甜味,带了点暖意。
林晚卿愉快地抬眼去瞧, 余光里, 一抹胭脂色极快地流转, 伴着点点冷冽的白。 林晚卿下意识地愣了一下, 再转身去寻之时, 却只见漫天粉雨飘然而下。哪有什么 胭脂色,想必是空中纷飞的花瓣迷了她的眼而已。
她安了心, 继续往最近的卷宗室跑。半路上她遇见两个结伴巡逻的京兆府衙役, 正在月下嬉笑着比画手中的长剑。或许是月色太好, 那抹银辉被剑上的锋刃一转, 晃到眼中, 就成了点点寒芒。等等……快要触到木门的那双手, 就这么悬在了半空。
林晚卿眼前全是方才烟霞下的那抹冷白的光。那不是月,而是……而是……一 把冷剑!
她呼吸一滞,背脊处腾地升起一股战栗。她顾不得拿上笔墨,只撩起袍脚,就 朝着死牢一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