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画案

书名:泥洹夜巡 作者:思弋 本章字数:3842 下载APP
陈辛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辆行进中的车里,令他惊讶的是自己没有被捆一捆丢进后备箱,而是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汽车后座。
  
  他难以控制地猛咳了几下,全身的骨头都像即将散架一般传来剧痛,勉强扭头扯开衣领看了一眼肩膀后侧的皮肤,余光里已是刺目的紫红一片——腥咸冰冷的海水涌进鼻腔,身体如牵线木偶般生砸在海面的记忆乍现,他恍然听见自己口呼吸的粗重气息声和骤然加速的心跳。
  
  “你是谁?”他试探着朝驾驶座上的人问,暗自将手伸向门把手。
  “我姓瞿。”驾驶员并没有回头,只透过后视镜与他四目相对。
  听似真诚的自我介绍并没有使陈辛觉放松紧绷的神经,他又问:“你们要怎么处置我?”
  “别紧张啊,我这不是在送你回家吗?”瞿榕溪腾出一只手拆下架在空调口的手机,将导航的界面在陈辛觉眼前晃了晃。
  “条件呢?”
  “真不愧是高材生,聪明。你看啊,我也没绑你,还亲自送你回家,态度挺真诚吧?”
  “你们到底想干嘛?要我还钱?我现在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现在有一笔新买卖摆在你面前,只要你帮我们找到那两个失踪的弟兄,钱……我们从长计议。”
  
  陈辛觉听到这两个人又激动起来:“我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更何况,我这样的体格,怎么对付得了那两个人?”
  “哎别着急啊,我没觉得他们是你搞没的,你听我把话说完,”瞿榕溪打开一点窗,抽起了烟,呛鼻的烟味和突如其来的冷风将后座的人吹得一激灵,“你是通过谁借的钱?”
  “你不知道?”陈辛觉怀疑地观察着瞿榕溪的神情。
  “我知道就不问你了,头儿瞒得这么深,肯定是个重要人物。”
  
  这话倒使陈辛觉不确定该不该松口,毕竟这个陌生人到底是什么意图他也并不确定:“我同学介绍的。”
  “什么同学?”正值红灯,瞿榕溪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揣摩其回答的真实性。
  “姓关,女孩,你认识?”万一无意间得罪了俞庄嵁,他可能就要有大麻烦了。
  “不认识,她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应该在上课。”
  
  话音刚落,一个硬块便从前座飞到了陈辛觉腿上,是他的手机,屏幕边缘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条裂痕。
  瞿榕溪的语气不容反驳:“打给她,我们现在就去见她。”
  他犹豫着打开手机,关宜同的消息弹窗便像扑克牌一样整齐地排叠在锁屏界面。
  听见连续喧闹的提示音,瞿榕溪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意:“消息还挺多,女朋友?”
  
  “不是,同学。”看到一连串催促论文的消息渐渐转入阴阳怪气的脏话,放眼望去完全没有关于他安危的询问,又回忆起昨晚的恐怖经历,陈辛觉便不再后悔刚才无奈将关宜同搅和了进来——况且当初若不是关宜同推动,他压根不会为高利贷所累,故严格说起来,关宜同确实脱不了关系。
  
  这样自我开脱了一番,他拨通关宜同电话号码时便没有多少负罪感。
  那边电话接得很快,一上来就是带着怒意劈头盖脸的问话:“我靠,陈辛觉你搞什么啊?你还活着呢?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帮你写论文?你电脑密码是多少?那篇论文写好了没啊?”
  他沉默地听完,等到对面安静下来才开口:“你在哪里?”
  “多亏了你搞失踪,我今天一天都耗在你们宿舍了!现在还挂着昨天的妆坐在你们家客厅的地上!”
  “知道了,我现在在回来的路上。”
  “你电脑密码呢?”他没答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瞿榕溪一支烟毕,见陈辛觉一通电话后脸变得更黑,脸上笑意更浓。
  
  
  俞庄嵁在衣柜里挑挑拣拣了一阵,打包了几件舒适的运动衫,又从冰箱里拿了一些冷冻食物的存货装进保温袋,换了衣服戴着鸭舌帽出门。还没按下按钮,电梯就已经在向上行进,离他当前所在的楼层越来越近。
  
  他盯着变动的数字等了一会儿,在电梯即将停下时迅速判断出状况,转身进了楼梯间。不止一人的脚步声,以及陌生人的讲话声隔着门板入耳,俞庄嵁渐渐放慢了呼吸。
  
  “给你,钥匙。”
  金属撞击声后是陈辛觉的声音:“你们不会用这个打了备用钥匙吧?”
  “不相信的话就换个锁呗,我要真想开这门……还需要钥匙?”
  
  “陈辛觉你还挂我电话?”房门开启,关宜同愤怒的高分贝声音似乎在见到生人之后瞬间低了下来,“这位是?”
  门突然被关上,对话声也被隔断,俞庄嵁心中了然,果断走下楼梯,一步不停地到了停车场。
  
  住户的车都有对应的车位,因此很容易就能找到外来车辆——他远远就看见靠近入口处的一辆黑色日系车车牌与悬挂在空中的号码牌不符,应该是占了别人的车位。考虑到行车记录仪的存在,他绕了几步路,在远处用手机拍了车尾,又确认了周围没有人迹,才低着头上车从另一个出口离开。
  
  
  经验证明,一时的无所事事令人嗜睡,但闲到一定程度之后,内心的空虚感则会使人失眠。介舒在舒服的床垫上翻来覆去,却还是没能睡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白天已经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她爬到二层平台的边缘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凌晨四点——她已经在床上干躺了四个小时。
  
  这时屋外的阶梯传来了响动,笃定流畅,应该不是外来人员,她立刻本能性地缩回被窝装睡。
  
  开门,关门,在黑暗中摸索的脚步声,冰箱门打开,冰箱门关上,橱柜门打开,橱柜门关上,动作很轻,显然是收着力气。小心翼翼打开冰箱和柜门的动静使她放下心来——这一定是庄嵁,厨房是他的天堂。看来今天中午应该能吃顿好的,这样想着,她在黑暗中仰天无声微笑。
  
  一层的人收拾完厨房,底下又传来柴火翻动的声音,屋里的热气渐渐升高,被窝里的两条腿都要冒汗。介舒刚想翻开被子,楼板突然传来微弱的震动,吓得她立即闭眼,不敢动弹。
  
  她感觉到此人正在爬梯,动作很轻快,已经到了最后一阶,至少有大半个身体都露出了平面。还好二楼够黑,她没有露出破绽。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也没有靠近床垫,貌似是通过隆起的被窝和伸在外面的手确认了她的存在,也没有怀疑,很快又下去了。
  
  她想等他进了浴室再翻被子,不料等了老半天也没再有动静,浴室门滑动和水从花洒落下的声音都没有如她所料来临。
  
  屋内一时寂静,之前即将熄灭的壁炉火光再次炽烈地映亮了昏暗的房间。她越来越清醒,终于忍不住起身爬到平台边缘去看下面的情况。
  
  出乎她预想,庄嵁似乎已经陷入了熟睡,左手弯曲在胸前环着抱枕,右手荡在沙发边,两条长腿垂落在沙发尾端,就像一大条长崎蛋糕放在一个尺寸过小的托盘上。看起来不太舒服的姿势,但他却睡得很香,甚至有细微的鼾声。
  
  介舒又看了一眼时间,在这个时间点到达,她几乎可以确定他奔波了一整天。洁癖如他,这次却没有洗漱倒头就着,想必是累到了一定程度。除了上课,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紧急地回去处理呢?她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据说已经死亡的人。一阵不安之后,她望着那个昏睡身影的目光更深。
  
  跳出当前的安逸圈,介舒不免产生了怀疑——这个之前充满恨意地囚禁着她的人,现在就这么不设防地在她眼下安心睡觉,好吃好喝伺候着,完全不担心她逃跑甚至反杀,这太奇怪了。是因为他认定了现在她走投无路不会反抗?还是说,他真的如此信任她?
  
  失眠的理由又多了一项。
  
  
  楼下依稀传来古琴乐声,檀木、墨水味混杂着窗外银桂的幽香,雕花玄关后面是一张明式长画案,其上铺着一展书画毛毡,头发花白而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正坐在桌尾喝茶,突出的眼袋上方是一双圆眼,视线在相对而立、低头行笔的两个小孩之间来去。男孩年纪小、个头不高,站在桌边下笔有些吃力,但握笔姿势标准,行笔稳定。女孩比他年长一些,学得很快,字体也有个性,但……过分自由。
  
  就在老先生出神的间隙,她握笔的手势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身体也开始歪斜,腿在桌子底下挪来挪去,最终一点点地转变为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
  “介舒,站好咯!”
  被点名的人脸上并无被点名的尴尬或害怕,反倒满脸笑意,顺着话狡黠道:“陈老师,我能坐会儿么?”
  “你看看小庄,他可是比你小了好几岁,他都能坚持,你为什么不行?”
  “他也累了,您看,他鼻梁上都快挂汗了。”她提笔指向对面的庄嵁,一串墨珠随即甩在了他白色的T恤上。
  
  “啧,我说了多少遍,别拿着笔动来动去的。”
  庄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服上的黑点,不作声,继续写字。
  “那我能去厕所吗陈老师?”
  老先生叹了口气,起身抛下一句“休息五分钟”,便端着茶杯走出了房间。
  
  “你不是说要上厕所吗?”
  介舒放下笔往陈老师的椅子上一坐,对庄嵁笑道:“我瞎说的,就想歇会儿。”
  他不接嘴,介舒皱眉,见他仍吃力地悬着胳膊握笔,也不对她甩墨的行为表示不满,便探问:“哎,你生气了?”
  “没有。”
  “我刚把墨点甩你新衣服上了。”
  “知道。”
  “你……你这样怪吓人的,傻了?”
  
  庄嵁放下笔,目光扫过她自己无意抹在人中上的灰黑墨迹,两边嘴角小幅延伸开来——本来准备出门前提醒她的,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反正陈老师高度近视加老花,这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能发现她的丑态。一会儿还要去附近吃了饭才回家,等她自己发现的时候,场面一定很好玩。
  
  “介舒!你怎么坐下了!”陈老师厚重沙哑的声音遽然响起,庄嵁憋着笑想去看不良学生的窘迫表情,眼前的世界却突然开始震荡。当他睁开眼,童年介舒的脸和现在的模样模糊重叠。
  
  “你做什么美梦了?居然会笑醒?”她的长头发垂在两侧,狐疑地挤出了一点双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