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内外交困

书名:汉武妖娆 作者:汉滴 本章字数:8409 下载APP
“皇后驾到。”一声长呼,震彻宫殿。
  我默然坐立塌侧,低眉长思,听闻宫人报阿娇到临,蓦然抬眼。珠帘晃荡,朱影沉沉,阿娇朝天髻高绾,身麾绛红霞帔,腰环玉花采结绶,耳垂白玉云样玎璫,姝丽妖娆。
  我近前一步跪立,恭敬请安,“丹心见过皇后娘娘!”
  阿娇已是走近,环绕着我信步。皇后屐履细绣瑑龙文,襈裾边角织行龙沧海。我不经意想起初入长安的场景,阿娇尊贵骄纵,流民们对她顶礼膜拜,只为乞得她手中的食物。
  “抬起头来!”声音魅惑,还有几分凌厉,再也不是少时娇憨。
  我依命昂起脖子望她,为了正身,顺势稍稍隆起肩背。
  红衣招摇,未待我看清阿娇脸容,脊背已受了重重一踹。我整个人顺势倒地,身沉得似要将地上白玉碾碎,阿娇颐指气使,声音娇媚,“本宫只叫你抬起头来,要你挺直脊背了吗?”
  原是如此!我恨切,俯身跪地,巴眼望她。
  我伏于地板上,并不立起。阿娇气恼,言语恣意,“连爬起来跪我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此气虚,故作娇弱?果真是媚人的主儿,皇上就是被你这狐狸精赤裸裸地勾去的。”
  “无娘娘命令,丹心怎敢造次?”我人微言轻,“娘娘要丹心跪她,丹心绝对听从。可娘娘不求丹心跪拜,丹心怎敢自求跪立?”
  “给本宫站起来!”阿娇被我一激,更是恼怒,声音尖利。
  我依言站立她面前,低眉垂首,并不望她。
  “怎不抬起你的狐狸眼,看看本宫?”她教唆我,我顺从地抬起眼睛望她。
  阿娇浓妆富丽,媚眼如丝,睥睨着我,见我抬眼,唇角勾起,丹寇含血,她笑着拾起巴掌,一掌抡了过来。
  这掌她打的极重极快,我不及防备,右颊生生受了这把掌,我只觉头骨偏倚,眼冒金星,满面生疼。
  未及我晃过神,又是一巴掌重重落下,直击右颊,我重心不稳,直接栽倒地上。
  “区区两巴掌,你都受不得了!”阿娇训斥我,随后假意叹息,“许是你太弱不禁风,受不住,毕竟从男儿郎变作了女儿家,总得失点精气。不知刘丹心你是生来就雌雄同体,还是后天学了蛊术妖言惑众,这期间蒙蔽了多少人,倒还真数不过来。如此欺君罔上,皇上竟既往不咎,还处处保全你。刘丹心,你果真会装孱弱,果真祸水之命。本宫今日赏你两巴掌,是想让你这妖孽看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
  “丹心少时居漪兰殿,长时居清河殿,如今再居昭阳殿,自先皇在世时便已入住未央宫,自问从未涉足深宫,与皇后主持后宫,当无半分牵连。”我强忍疼痛,心下不甘,出言辩驳。
  阿娇果然瞪大眼望我,扬手又欲作打,我按过她的手,出口再言,“皇后这巴掌定是苛责丹心失了身份——妄图迷惑皇上?丹心无矩,自小便知金屋藏娇瑰丽故事。帝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今时更是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丹心怎会不知?皇后定记得当年,是当今陛下力阻和亲,才使皇后免受匈奴要挟。皇上重情重义,助人危难,皇后深明大义,将心比心,如是思量,皇后也当明白丹心为何而今会身在禁宫之中?皇上顾念丹心多年生死相随情谊,才会庇佑。”
  阿娇寻思,显是不信,她怒目圆瞪,“你欺我。这是庇佑?你这分明是夺走了后宫所有人的恩宠。”
  “丹心不敢。”我见阿娇怒目视我,正抡起掌掴向我,我赶作下跪。
  “夜明珠作灯,羊脂白玉作地,天水碧衣裳,紫堇琉璃帐……你当本宫瞎眼了吗,如此明目张胆欺骗我?”阿娇震怒,上前拉扯白玉床上帷帐。
  “我要掐死你!”阿娇疯也似地往榻上扑去,镶金嵌玉护指撕扯着帷帐,口中念啐,“其心不正,反噬其骨;其行有秽,蓄抽其筋……”
  “皇后娘娘。”我叫唤她,她并无反应。
  “丹心。”唤声极是熟悉,这两日在我耳边牵绊的,便是这声音。
  “皇上。”我激动出声,俯身跪拜。刘彻并不顾及阿娇,急着搀我起身,他身着朝服,显是下了朝便下往昭阳殿。
  刘彻捧着我面庞,细细考量我的容颜,“丹心可好?”
  “皇上!”阿娇见刘彻到临,又惊又喜。
  “阿娇,未经朕的命谕,怎可踏足昭阳殿?”刘彻声色严正,指摘阿娇。
  “皇上,丹妹妹一夜之间扬名未央宫,既是皇上新宠,我来看看丹妹妹,何错之有?”阿娇挑眉,假饰道,“皇上难道还怀疑阿娇会伤了妹妹不成? ”
  “妹妹一说,这么轻易从皇后口中说出,朕倒真有些不信。”刘彻狐疑地望着阿娇,毫无掩饰心头忧虑。
  “呵呵,皇上怎如此轻视臣妾。”饶是抱怨,声音也娇媚,阿娇眼波频传,转而问我,“你可问问丹心,我可曾欺负于她?”
  “皇上多虑,皇后并未为难丹心。”我无意卷入后宫纷争,只能附和阿娇。阿娇转至我身前,媚着笑道,“瞧见了吧,皇上,您新纳美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我怎会为难一个多年相识的朋友。”
  阿娇欺侮我在次,可恨在要我违心假意,我虽不愿,可再作纠缠也只能惹刘彻恼羞,我也只得忍气吞声。
  “朕倒是心有疑虑,烦请皇后作解。”刘彻扬眉道,“昨日朕并未踏入椒房殿半步,却知椒房殿中,皇后与人同卧一帐,朕实是好奇,朕的皇后怎会如此不安于室?”
  “皇上!”阿娇错愕,急忙跪地,俯身叩首。刘彻怒意肆涌,我知事态严重,跟着跪立刘彻面前。
  “皇上……皇上……”阿娇急着抓拽刘彻袍袖,止不住地叫唤刘彻。
  “其心不正,反噬其骨;其行有秽,蓄抽其筋——皇后,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朕可听得清清楚楚。”刘彻字字清晰,我幡然醒悟,阿娇方才目无礼法,口中啐念,类极了作蛊法咒。
  “皇上,臣妾殿中只存宫女。臣妾心心念念的只有皇上,忠贞不渝,矢志不移。皇上所说罪孽,足以招致臣妾灭族杀身之祸,臣妾不顾及身家性命,也当保自己清白,此心可比日月。更何况臣妾身为皇后,当母仪天下,怎敢失妇人之德?”
  “阿娇,你对朕的心,朕毫无怀疑。朕所言另有所指,你当明白。”刘彻按捺阿娇拉扯衣袍的手,目露哀色,“楚服那妖道已被朕收监,椒房殿脱不了干系。”
  “皇上……皇上……”阿娇声声叫唤,已近哀怨。
  “你要楚服女伴男装,同寝共眠,为求子嗣,这让朕颜面何存?”刘彻痛心,长吁短叹,“先帝在位时,后宫有人以巫蛊为祸,下咒暗害父皇宠姬,父皇震怒,后宫几乎人人受了清洗。父皇勒令将此列作禁法,如有触及巫蛊者,轻则伏诛,重则灭族。时至今日,母后闻之色变,太皇太后闻之大动肝火,朕对此也颇为忌惮,不敢越雷池半步。阿娇,你触了皇家禁忌,其罪难恕!”
  阿娇闻言已散去发间珠钗,鬓发散乱,衣冠不整,身子战栗,匍匐跪地,极力乞求刘彻饶恕。
  “多事之秋,朕本愿息事宁人。可今日你又在丹心榻前装神弄鬼,造谣生事。皇后如此行迹,已是中毒颇深,以致神魂颠倒,当好自安歇。”刘彻闭目阖眼,不愿再作多言。
  “皇上若是顾念丹心,不当出此决断。”阿娇泪痕满面,华贵宫装散落一地,我见犹怜,我心下不忍,“丹心在苗疆时,曾受过蛊毒。布蛊者与受蛊者同承凶险,一着不慎,神形俱毁,满盘皆输。皇后非能种蛊,是受妖人迷惑,方会铸错。何况,皇上近日焦灼忧心之事,当是与匈奴联姻大计。”我为阿娇说情,只得冒昧吐露皇上心事,“若在此时牵扯皇后,难免会引得众心分离,大臣猜忌,朝堂不和。”
  “丹心所言,正中朕之心事。”刘彻抽离阿娇抓握的手,漠然视着阿娇,“皇后当有自知之明,莫要让朕再分心力。皇后若再不知收敛,四处招摇,朕也难保太后、长公主还会骄纵你,任你目无法度,辱了皇家尊威。”
  “刘彻,我本以为你是顾念你我夫妻情分,会回护我。没想到,你却是因为这贱人几句话,对我施以恩惠!我陈阿娇要的是你的情,你的意,不是要你可怜我施舍我!”我为阿娇求情,孰料阿娇听了更是恼怒,竟反唇相讥,指着刘彻哭诉。
  “阿娇放肆!”刘彻声色遽厉,“巫蛊祸乱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你牵连其间,明火执杖,丹心不计前嫌为你求情,你非但不领情还出口侮辱她,可见皇后还不知罪孽深浅,中毒之深!朕明着告诉你,此番你的家族怕也会急着和你撇清关系,为活命甚至不惜将你逐出宗谱,为寻活路不惜大义灭亲、弃车保帅。”
  “皇后听令。”阿娇面色艳光凄迷,刘彻不容她再放恣,果决下旨,“即日起,未得朕谕,皇后不得踏出椒房殿半步。”
  “你……”阿娇咬牙怒视刘彻,转而又望向跪立的我,作势扑将过来。我慌忙闪避,未被她抓了脸,却被她抓住肩头,天水碧罗裳开了大口,金作指甲嵌入肉中。
  “荒谬!”刘彻大怒,赶忙将我从地上抱起,一面拂开袖袍遮盖我的肩头,一面呵斥阿娇,“朕知阿娇善妒、心性急躁,却未料想你竟如此蛇蝎心肠。五年之好,朕错待了你!”
  “皇上你可知眼前之人?”阿娇苦口婆心,声嘶力竭,“五年前,她便处心积虑靠近先皇,交结废太子刘荣,又知讨好陛下,玩弄手段,二三其德,反复无常,如今陷皇上于困境。阿娇心胸狭窄,确不容她。可太皇太后满目礼教,就能容她?太后忧心爱子,又能容她?满朝文武心念社稷,又能容她?汉匈盟约不容背弃,这又能容她?”
  “退下!”刘彻一掌击出,暖玉床碎落一角。
  阿娇骄横望了刘彻一眼,又冲我露出一抹诡异的轻笑,拂衣而去,形如魑魅。
  “是啊,丹心。”阿娇走远,刘彻抱着我轻晃,如梦呓语,“天下之大,朕贵为一国之君,还真当找不出容你之所。天地浩渺,岁月长河,流水落花,何处归安?”
  我说不出话,闻言倍感凄凉。
  “皇上可还记得,昔日我们一起在西王母庙求的签?”刘彻点头,我继续说道,“皇上求得的是‘文治武功有雄才,江山基业代代开;百世之人望今日,大汉遗风蔚然存。’当时,您尚是皇子,而今,您已成皇上,您会开创大业、成为流芳百世的一代雄主。而我的是,‘根并牡丹一脉香,雨打蔷薇实堪伤。纵有丹心凌云志,孤影飞鸿望长安。’今日看来,确有几分言中,丹心怕是不能长留皇上身侧,也不能长留未央宫中。”
  提到儿时求取的签运,我们二人都一阵沉默。
  “可笑。”刘彻不容我悲叹,矢口否认,“阿娇所言,多半是那妖道教诲她的,荒谬至极。太皇太后是朕的祖母,太后是朕的娘亲,百官是朕的臣子。整一天下,都是朕的。朕可容你,何况朕的宗族、臣子、百姓乎?”
  “自高祖白登之围始,大汉肘腋之患在匈奴。伊稚斜非浑邪王之流,非金银珠宝、美色谗言可动摇,若匈奴不容,皇上当如何?”我如此问说,非为苟全性命,是为知晓形势。
  “或和,或战!”这个“战”字,惊得我身抖。
  “丹心,你如此惊惧?”皇上见我异样,关切道,“这些不该是你问的,朕要你在朕身边,好好地活。”
  “皇上,何来‘战’一说?”我惊慌不已,再作套话。
  “丹心。”刘彻将我牢牢栓于怀间,下颌贴着我面颊,满腔豪情化作细语柔声,“你与我一起长大,也知我恨极和亲策。朕立位时,便发誓要摒弃屈人苟安陋俗。如今匈奴以你作挟,朕更是心如铁石,誓要一硬到底。”
  “皇上!”我挪移身子,欲再说话,却见刘彻星眸熠熠,亮若辰子。他俯低身子,凑近我,炙热的鼻息贴上我的面颊,他的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唇,我下意识撇开头。
  刘彻知我躲闪,微垂眼眸,却也没有再近一步,这几乎到唇边的吻,就这样错开了。
  “皇上,此计太过冒险。”胸中之言非吐不可,我实在担心他,“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死生之道,存亡之理,不可不察。皇上三思,莫要轻易决断!”
  “汉兴七十余年之闲,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 意指串钱的线都断了,钱还没拿去用]。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朕的太史公,如是记载。如今大汉朝,历文景之治,国力之繁盛,早已非高祖年岁可同年而语。朕立位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表章《六经》,大兴太学;除太尉官,开内外朝;修守战之具,秣马厉兵;一平南乱,推恩削藩;政通人和,上行下效……可惜丹心你错过了朕这三年,未亲眼见着彻儿扶摇直上,一揽山河。”
  “丹心?”我正思忖,刘彻见我不答,轻声唤我。
  我抬眼望他,极是认真,“若是陛下知晓丹心真实身份,可否还会如此护我?”
  “莫不是……”刘彻惊呼,我忙制止了他,抢先回应,字字痛心,直刺肺腑,“阿娘实非丹心生母。丹心生母已过世,丹心生父获罪致死。”
  “如此甚好。”刘彻激动地抱紧我,将我头埋在他怀中,压得我透不过气。他眼中泪光闪闪,我从未见他如此放松如此欣喜,只听得他满心热切,在我耳边呢喃,“丹心,你可知道。母后推阻你我二人,说你像极了先皇宠姬,疑心你是朕的亲妹妹,责备朕目无伦理纲常,这让朕情何以堪?”
  “战和一说,究源于此。”刘彻怀抱着我,脸贴着我,一并拭去我面上泪水,“丹心,你若是皇家女儿,身负职责,和番匈奴,是为汉室尽忠。可你非皇家宗族,朕绝不会让你做这和亲公主。”
  “抛却罪过,丹心也可算作皇家宗族;虽非血亲,却也脱不了干系。”我咬咬牙,攥紧拳头,一一言明,“陛下定然不知,定然不晓。丹心生父是十恶不赦罪人,七国之乱始作俑者,先皇时吴王刘濞!”
  刘彻闻言,身子僵直,愣愣望着我。我叹息,他果是被惊到了。
    “左谷蠡王贲书至。”宫人长唤,我惊坐而起。刘彻回神,顺势搂住我,怎么也不肯松手。
    “先押着,容朕过后再阅。”刘彻倦怠,无心搭理。
    “彻儿,事有缓急,还是先知明细处。”时夜已深沉,昭阳殿内一室繁华,夜明珠璀璨如昼。我四顾张望,方觉一日又过,我在刘彻怀间,已是坐至暮夜。
  “朕就听夫人所言,拆开看看。”刘彻此言听在我耳里,格外亲切温暖,我淡笑不语,只定定望他,他也眼含笑意望我。
  待他离了我,持书负手立于案前,我黯然垂眸。
  刘彻持书久立,背对着我,身姿落寞。他久久不回,我惴惴不安,撩起珠帘,承转出阁,不巧望见俯跪于地之人,那身分明甲胄,惊得我低呼。
  卫青!我痴痴望着殿下之人,咬着唇方克制自己不出声。
  珠帘不可遏制地抖动,一帘玉珠颤颤巍巍,叮咚咛响。
  “末将领命,先行告退。”我急着上前,却听卫青告退,心如玉珠,当真碎了一地。
  “皇上!”我只瞧着卫青,他连脊背晃也不晃荡,便波澜不惊地出了去,再无影迹。一时怅然若失,我竟不知该如何唤刘彻,便一骨碌俯身跪下了。
  “丹心。”刘彻将我拉至怀里,一面抹我面上泪痕,一面拊拍我肩头,“莫要忧心,朕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丹心明白……”我泣不成声,不知是感知自己命数,还是在诉说自己情谊,只觉满腹苦水,内心酸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怎会如此畏惧?”刘彻紧紧揽着我,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是封言明你身份的信笺,于朕毫无胁迫之力。你已告知朕自己身世,朕不会因你是吴王刘濞女儿,恨增一分,爱减一分,更不会因此来估量你的罪名,将你设作十恶不赦的罪人。伊稚斜以此作盘算,得不了半分好处。”
  “来人,呈蜡炬!”夜明珠光华如月,昭阳殿通亮如昼,刘彻却要蜡炬?但见宫人手持烛火,烛火摇摇,红影彤彤,彻儿剪影沉入白玉墙头。
  刘彻扬手,火光跳跃,所持丝帛缱绻成灰。他的脸沉静如水,火光照得他面色阴晴不定。
  “皇上……”刘彻将伊稚斜的书简付之一炬,我哑然惊愕,呆呆唤他。
  “丹心。”刘彻回身望我,抽出一卷帛书给我看,他一启开,上书“汉天子亲启”,我不敢细看,只觑了眼末处落款“匈奴国於单太子与大汉南宫公主敬上”。
  竟是於单小黄雀夫妇一起寄来的联名密信,我惊得说不出话,刘彻眼含笑意,不可捉摸,“军臣单于衰微,伊稚斜只手遮天,汉匈边境所陈三十万匈奴大军,皆是他亲兵。虎视眈眈,咄咄逼人,蚕食我疆域者,伊稚斜也。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伊稚斜贼狼耳,其心不正,虽势必衰。”
  “匈奴太子於单得浑邪王、休屠王支持;又系单于嫡子,名正言顺;於单还是小黄雀的夫君,也算是朕的连襟,此时不联合他,还待何时?於单已向朕乞援,朕意欲联结於单太子,诛伊稚斜,永修为好。”刘彻血气方刚,打定主意。
  “纵然如此,顾虑也是颇多。”我顾念刘彻,对伊稚斜仍颇有忌惮,“匈奴太子此举不过是为借机夺权,事成之后,真当能使我大汉国疆无患?此丹心忧虑之一也。诛杀伊稚斜,亦是丹心生平大志。伊稚斜武功颇高,防备颇深,丹心刺杀未遂。败露之后,他还将丹心俘至陛下面前,乘风兴浪,借题发挥功力可见一斑。若无十足把握,还望陛下莫要轻易下手。”
  “陛下策略,是要发兵远征?”我茫然四顾,忆起阿爹说起龙城飞将,感伤不已,“孤军深入,此兵家大忌;助人争利,非仁义之师。”
  “汉苦匈奴久矣!收复山河,驱逐外贼,岂非民族共盼之事?何为仁义?灭匈奴,护我华夏子民,便是仁义!我辈应努力废除和亲策,丹心不也曾这样告诉朕的?”刘彻狐疑地看着我,不解为何我有如此多的顾虑。
  我恨匈奴深切,有抗击之心久矣,刘彻说了我不敢说不敢想的,实在大快我心。见他心意已决,我不再论战和,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同他说道:“皇上所言,让丹心倍感振奋,也让丹心无惧无悔。丹心只会支持陛下,像陛下庇护自己一样,为陛下而生,为陛下赴死。”
  “如是甚好!”刘彻再次揽我入怀,他握住我的手,此次我没再退缩,也握紧了他的手。年少时炙热的情感,似又在我的心中涌动,我的内心也起了波澜。
  可我也清楚明白,这样的感情究源于我们一致的决心,年少时的约定,而非帝王赐予的宠爱,他对我的偏爱。
  “丹心且看。”刘彻引我入里室,他竟已布下沙盘,将胸间韬略,一一推演,“自狼居胥山始,延至汉河南地、代郡、云中郡,名为单于地,实则为伊稚斜控制;上谷以东,接右北平,此为浑邪王占据;休屠王居西方,西接月氏、羌,毗邻陇西。”
  刘彻俊眉飞扬,神采奕奕,山河点于指间,运筹帷幄。他指着靠近雁门、代郡一处城池,眸灿如星,“高祖未即位时,留侯张良定奇计下马邑,高祖遂从容得天下;后高祖又败韩王信于此,得以保天下。而今,朕欲陈兵马邑,与匈奴二王成掎角之势,诛伊稚斜,大破匈奴,以安天下。”
  “皇上,朝中大臣如何议计?”我转而问起朝臣态度,我尤关心丞相窦婴、御史大夫韩安国、都尉汲黯意下。
  “韩安国同大行王恢论战经久。韩安国伙同丞相窦婴、田蚡一帮老家伙竭力主和。得匈奴之地,不足以为广;有匈奴之众,不足以为强。强弩之末,矢不能穿缟素;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非初不劲,其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刘彻讽笑,“倒是好见识好气度,可朕偏偏欣赏王恢一众年轻将军,朕之裨将,男儿壮志当凌云!”
  “李广将军、韩安国将军皆为皇上左膀右臂。”我不置可否,终是提及那人,“皇上善谋,赵信善守,王恢善战……卫青善袭……凤头豹尾,如虎添翼。”
  “知我者莫如丹心!”刘彻激越,又揽过我的腰,“你说的众将军,都是朕最为倚重的。”
  “如此,甚好。”知闻赵信还有卫青,都为刘彻心腹,我真为他们高兴。
  “赵信主战多半因你,朕可理解。”刘彻沉吟思索,“至于卫青,他不置一词,未有只言片语,朕至今探不得他态度。他本为人持重,秉性老成,稍显保守,多半不赞同出战。可也正因他这脾性,朕最放心的还是他,朕将最重要军状交付与他。”
  “为人持重,秉性老成。”我幽咽叹息,泪水止不住流下。这就是我心念之人,不同于我毫无顾忌、目无礼法,明明如此相悖心性,不可调和,可为何我会为他心痛得厉害?
  “丹心,你可是在忧心朕?”刘彻见我啜泣,拉低了手托住我的脸,置于掌心轻蹭。
  “事已至此,时日将至。丹心愿陛下平安,愿将士平安,愿百姓平安。”我的每一份牵挂,都牵连着呼吸。
  “末将公孙敖有机要,需急见皇上,勿用通传。”公孙敖大步流星,直入后殿。
  “丹……夫人!”公孙敖跪立,正待禀报,他避讳外人,我立于刘彻身侧,他稍加提点。
  “爱卿何事?”我本欲避开,刘彻却不容我闪避,对着公孙敖蹙眉,微有不悦。
  “果然不出皇上所料,伊稚斜今夜果真有大动作。”公孙敖禀道,“自戌时起,伊稚斜秘密约见淮南郡主刘陵于宣明行馆,至今未出。”
  “刘陵?”刘彻困惑,我也震惊不已。
  “淮南王?”刘彻思索,复念,“刘安?刘陵?你可有看错?”
  “千真万确,臣不敢造谣生事,毁了王爷郡主名声。”公孙敖十分笃定。
  “朕已授予五将军虎符,密谋子夜出征,将三十万大军,出四路深入马邑。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统领五军,出正路;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北路;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西路;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出东路。”刘彻运筹帷幄,军令即出,“传朕令,执金吾卫青、校尉公孙敖,即刻率羽林军前往宣明行馆,捉拿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并同淮南郡主刘陵。”
  “臣领命!”公孙敖受命告退。
  “切记,勿要伤人,勿要声张,不容闪失。”刘彻止住公孙敖,严正叮嘱,“一干人等,也连并拿下,不可有漏网之鱼。”
  “诺。”公孙敖告退,刘彻目光尾随,久不收回。
  “皇上。”我仰头望他,刘彻目光褪去锐意,隐约怅然,我心下惊忧。
  “丹心。”刘彻躬身,拿捏我的手,揽过我的腰,我顺意,任他抱紧。
  相拥无言,只留周身温暖残存,任子夜寂寂,清光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