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心颠难覆泪穿心

书名:梧枝还亦亦 作者:周楚嬛 本章字数:5183 下载APP
“你听着啊,我给你…给你唱……”

    “醉妃贵酒啊!”孟怜笙食指直指月亮:“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虽说曲目名字没说对,但喝醉的孟怜笙唱喝醉的杨贵妃也是别有韵味的。

    薛良很少见到孟怜笙这样“俗不可耐”的一面,往常他不是谦逊有礼就是从容安静,一个在戏台上端庄典雅的青衣,倒总给人一种六根清净的小道士的感觉。他此时都快分不清这人跟平时认识的是不是同一个。

    所幸孟怜笙没耍酒疯,薛良在心里暗喜他酒品还是很好的,可这一路上也不知说了多少句胡话,更难为了打扫庭院的仆人,明天怕是要清理孟怜笙的呕吐物了。

    这么磨蹭着终于到了东院,薛良扶着他走到游廊下,谁知孟怜笙却又迟迟不肯进去,死抓着栏杆不撒手,跟谁抢他东西似的。

    “我不回去。”孟怜笙边说边拽着薛良向外走。

    薛良道:“你不回这回哪?听话!”

    “就不回去!”

    薛良没想到孟怜笙能坐在地上撒泼,心道还真是小孩儿脾气,只得无奈道:“那你去哪?”

    孟怜笙生怕被人听去似的,低声道:“这么多房子呢!你傻了吗?”

    薛良心说这可能就应了那句“骨头过老酒,卤水淘饭斗”吧。任你平时多好的修养,多超凡脱俗,只要是被酒浸了骨头那也就跟吃了卤水淘饭的俗人一回事了。

    薛良叹了今晚最后一口气,道:“哎…行了行了,去我那儿吧。”

    孟怜笙总算乖乖听话了。

    薛良带孟怜笙到杨楼斜后方的西楼里,把他安置在自己卧室的隔间里,吩咐女佣煮了醒酒汤,自己就关灯睡下了。

    这样平静的夜直到半夜十二点多薛良起夜才喧嚣起来。

    薛良关了洗手间的灯正要回房,可走到门口却听隔壁房间里发出几小声啜泣。

    出于不放心,薛良把门开一个小缝想着悄悄看一眼,谁知里面的景象却让他改了意——此时孟怜笙正环抱着自己仰头孤独地坐在窗台上,莹莹月光从他鬓角一直泼洒到凸出长衫的蝴蝶骨下面,映的他半边身子明暗交杂,从薛良的角度上看像一个和月光融在一起的深沉诗人。

    薛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归是知道孟怜笙不是因为开心才坐到上面的。这虽然是二楼,可毕竟有一定的高度,孟怜笙又喝了酒,眼下不知道醒没醒。万一……

    他慌了神,放低脚步走到窗边,趁孟怜笙正歪头看窗外迅速地将他拦腰抱下,孟怜笙被抱了个措手不及,先是怔愣了一下,转而在他怀里挣扎,“卿卿,是我。”

    因为他们这行要保持体态,孟怜笙的体重本就比大多数男人轻许多,薛良忽然想起几年前受伤的贾涟舟像死猪一样趴在他背上,对比一下眼下这穿着单薄的人抱在怀里的轻松,薛良心疼了下,更像捧了件珍宝般抱着。

    孟怜笙听见薛良低沉的声音踏实地响在耳边才慢慢反应过来。

    薛良把他轻轻放到床上,又转身开了台灯,语气尽量轻柔道:“孟老板怎么这么淘气?窗台上多凉啊。”

    薛良这一声“孟老板”是看看孟怜笙的酒有没有醒,他觉得应该是还没醒。

    “……”果然,孟怜笙有些无措地揉了揉眼睛,盯着薛良十分努力地想,才意识到薛良是在叫他,缓慢道:“你来啦?”

    他平时说话的声音本就好听,而现在又多了几分微醺的沙哑,像花蕊轻轻刮过心口,惑得薛良魂都酥了。

    薛良见孟怜笙没什么反应了,一口气刚呼出半口,就又被噎回喉咙。孟怜笙正一颗颗解着内衫的扣子,他里面真空的,还不等薛良去拦就衣领就敞开了,锁骨肩头的光景顿时一览无余。

    “热,热……”

    “你可消停点吧祖宗!”薛良立刻震惊地扬起眉,眼睛匆匆扫过那处的凝脂如玉,擒过孟怜笙的双手死死攥着,不让他再动作。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就是男人,其他男人的身体他又不是没见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刚刚孟怜笙露/出的一小片皮肤这么口干舌燥。

    孟怜笙似乎被薛良弄懵了,又或者他一直都是懵的。可良久之后,又突然道:“对呀,我现在是孟老板了。”

    他语气虽模糊,可口齿却仍然清晰,大抵是因为有常年唱戏背戏词的功底,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他们这行的平时口齿就比普通人咬音准,别人薛良不知道,可孟怜笙现在是醉成什么样都是能说清话的。

    “那孟老板快睡……”薛良话没说完,就被那人略带鼻音的声音打断:“谁稀罕当孟老板!谁稀罕?”

    “我爱唱戏,别的我不管,我只想好好唱戏。”

    孟怜笙哭地一抽一抽,活像受了委屈蜷缩的小兽,抽噎道:“师父…师父…我想您了,您再…给…给我说说戏吧。”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我没师父了……”

    失去至亲的痛薛良也曾经历过,他知道孟怜笙虽然平日里不说不念叨这些,可心里应该还会难过,想到这,哪怕他曾经答应过他不为这事自责也控制不住地开始自责了。

    他没想到这么一个称呼就把孟怜笙引燃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懵的,不仅因为孟怜笙哭了,还因为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薛良平时最讨厌有人在他身边哭哭啼啼,这对象也大致指女人,身旁的人自然都按照他的喜好小心行事。是以他早在六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就再没哄过人了。

    他此刻坐在凳子上笨拙地拿睡衣袖子给孟怜笙擦着眼泪,平时的那套花言巧语的功夫突然就不奏效了,只能慢慢说:“那咱就不当,你什么都不干,我白养你。”虽是哄,却也是真心话。

    孟怜笙摇了摇头,他现在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了,跟个睡魔怔了的小朋友似的,听不见薛良说的什么话,只知道有人在他身边。

    他仍记得,霍俊芸死前打给他的最后一通电话,师父的声音比平时都要低沉,电话那头隐约能听见有人小声啜泣。

    “延卿啊,师父老了。”

    孟怜笙一听霍俊芸突然正经就知道事情不对,不由皱眉:“怎么了?师父,您身体不舒服吗?”他不明白,师父不是去送戏服吗?怎么身处环境这么嘈杂?

    “咳咳,时间有限,你听师父说…”霍俊芸咳了几声,喘气的声音重了几分“我这一生,做事力求无愧于心,如今眼瞅着要到了头,也算七七八八对得起这四个字。”

    孟怜笙有些慌乱,急道:“师父,出什么事了?您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您受伤了?我…我,我怎么才能帮你?”

    电话那头的霍俊芸却笑了一声,像是笑又像是颤抖着叹息,“傻孩子,师父好着呢,师父现在开心极了。”情报没有泄露,他被临时取消的计划因为这场变故如约进行,好啊,好一场阴错阳差。

    我的信仰是灰烬中的曙光,倘若有日永夜降临,那么我必彻夜守望,不死亦不休。至于我的生命与荣光,生,当与之同存,死,与其永生。

    “可师父大概不能再陪着你了,咳咳…咳咳咳…”

    霍俊芸的咳嗽已经从隐忍变得沉重,嘶嘶的电流声伴着男人的咳喘声传入孟怜笙耳内,他只觉心脏也跟着电流同频振痛。

    孟怜笙隐约猜到了什么,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不详感压住,可恨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到,只能纵容声音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哽咽:“师父,您逗我玩儿呢吧…”

    力量正在流失,霍俊芸只觉得手脚越来越凉,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艰难道:“我第一回见你,你还没有马高,如今将你养这么大,所幸没让你长歪,还成了角儿,我很开心……今天我死,不必悲伤,你…”霍俊芸有些吸不上来气了。“你要好好活,你帮我…看看以后…的中国,我相信…总有一天…中国不再有人流离失所…”

    哐当——一声响雷炸在天幕中,惊走寒鸦一片。

    哪怕是唱戏的人,霍俊芸吐出的字节也一个比一个模糊,喉咙间突然一阵嘶哑的虚喘,孟怜笙听到有人在电话那头焦急道:“霍先生!请让我为您手术!”

    霍俊芸没理,从他中弹那一刻他就知道了,伤及心脉,手术不会救活他,反而会白白失去和孟怜笙交代遗言的时间。

    “殷川山的事,师父对不住你。”他勉强说了句完整的话。

    孟怜笙猛摇头,眼泪都摇掉了好几颗,“师父,咱不说两家话,我从没怨过您。”

    “我还有…件事。”

    这头的孟怜笙早以泪流满面,他颤着声:“师父,您说。”

    霍俊芸用力吸着那一口气,“后天…有义演…不可丢脸。你离了我,得比我在时更好。”

    “小玻璃瓶…信…找个机会,帮我…给他。”

    那是他小时候和师父的一个约定,每次吵架想和解,或者是有些当面说不出口的话,就把想说的话写纸上卷起来,塞到一个小玻璃瓶里,再放到悦天楼的牌匾后。

    孟怜笙来不及想霍俊芸口中的“他”是谁,只剩点头了,“好,好,都听师父的。”

    霍俊芸却虚弱地笑了笑,  “哭个什么劲儿?别孬,你好久…没给我唱戏了,来,给师父来一段儿。”

    孟怜笙眼底含泪,一开口却是中气十足:“恨金兵犯疆土到处猖狂。”他唱了生。

    听着铿锵的戏腔,霍俊芸努力地睁眼,想这一生所做之事有对有错,亏欠了谁又辜负了谁?至死未清。

    雨临风至,天空漏了墨般黑沉,孟怜笙在莫大的不安中接着唱:

    “我有心招义民共同抵抗。”

    生命行至尽头,恩怨情仇各一半,被回忆占据的走马灯内,竟全是那人一闪而过的脸,无端安好,无端纡轸,无端…窠臼?

    “但愿得此一举…重整邦。”

    小徒弟的声音已模糊不清,却隐约间又听见另一人低声唤:“师哥……”

    罢罢罢,罢了。他和那人,那情,终究是难再如初。

    孟怜笙唱到后来,声音渐低,没了韩世忠的英雄气概,随着霍俊芸用尽力气的一声“好!”电话那头逐渐安静,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中突然传来一声抽噎,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人的哭声。

    孟怜笙好似被这哭声刺到,砰的一声放下电话听筒,逃也般爬到床上蜷成一团,大被蒙住头由呜咽变成哭泣,由哭泣变成哀嚎。

    这突然的变故直接让他崩溃,哭到最后话都说不清,只能颤抖着不断重复:“不行不行不行…我一个人不行的……”“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

    后来那天他拖着满心疲惫总算把义演唱完,师父尸骨未寒,他却在那处与人唱戏取乐,何其讥讽。

    这就是要把他的心生生撕了……

    也就是在这时,孟怜笙以流光走石之势迅速长大,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这个众人眼里从小被师父娇宠的小师弟,一个人悄悄扛起了芸家班。

    “我师父死了……可是没有办法,满室的同行前辈看着,不敢哭啊。”

    孟怜笙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跟薛良说他那天是如何强撑一口气把所有难过拆吞入腹。说当时一切归于平静后眼泪都掉下来了,他脸上还保持着那个不悲不喜的笑容。说芸家班散了时是如何的不舍……

    说他开始时如何的无力,说他到后来是如何适应。

    说着说着,不知何时抽出的手拉过薛良的手腕猛地下口狠咬,直到蜷缩在床上才松口。

    薛良开始还闷哼了声,不过感觉到孟怜笙的眼泪滴在手背上,就放弃了想把他推开的想法。

    薛良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这些年经历的风雨爱恨 足以在他心上铸了一层铜墙铁壁,在必要的时候帮他抵挡一切应该或不该承受的冲击。可就在刚刚,这样一颗刀枪不入的心脏竟然被一个人的几滴泪打透了!

    他能感觉到心脏外那一层封闭自己的薄膜 正被慢慢撕开一个缺口,原来孟怜笙的眼泪打在他手上,也滴在他心里。

    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好事坏事。

    他无比慌张地接受了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细细品味间又好像被褪了一层桎梏般豁然开朗。孟老板在这一夜又变回了小孩儿,小孩儿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他现在只恨不得难过的人是他自己,可终究不是。

    他看着孟怜笙像只受了伤的小兽蜷缩在床边,手足无措间只能抚着他的背一遍一遍低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我还在呢”。

    直到孟怜笙哭累了睡着,薛良给他掖了掖被子才悄悄离开。

    第二天无疑是日上三竿才起来的。

    阿香是早起给孟怜笙送洗脸水才知道他昨晚没在自己房里过夜的,哪知刚要出去就见孟怜笙推门进来。她心里一喜,让孟怜笙进内室先洗脸,自己端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白水。

    晨光透过三交六椀菱花窗斜斜打在孟怜笙担了水珠的睫毛上,他伸手要够毛巾却摸到了窗台上的小苍兰,往一旁摸了下才拿到毛巾顺利擦完脸。

    孟怜笙看出阿香有话要说,就直接走到正厅坐下,静等片刻,只听阿香问道:“卿哥儿昨晚是在别处睡的?”

    孟怜笙一拍脑门道:“噢,我忘告诉你了,但应该也不算是在别处,我就在杨楼后面那个楼再旁边一点的楼里住的。”

    阿香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昨晚…跟良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