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书院门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6552 下载APP
我之前从没来过书院门,虽然在这座城市已经呆了很多年,书院门又是如此著名的一条街,但印象中这里卖的都只是字画古玩——也许是仿制的古玩——那些东西和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
  龙飞凤舞的书法,浓墨重彩的国画,薄如蝉翼的皮影,精工细作的竹简……我相信在这里能找到檀木,但我确实没什么把握在这里能买到手机链。
  倒是有车挂,我想也许实在买不到可以用这个充数,虽然从体型来看挂在手机上有点过于豪放。随便抓住个店主打听,说是手机链倒不是没有,但真檀木的极少,想来也是,不过一个手机链而已,何必用什么檀木呢。
  给店主看了我的小木偶,居然是真檀木。
  店主在手里把玩良久,轻叹摇头:“真是可惜了,即使在檀木里,这也是顶好的。”言下之意是用来做手机链这种东西,着实是糟蹋了。我倒不以为然,再好的木头雕完总有边角料剩下的,利用起来雕个小挂坠总好过直接扔掉。结果却遭致了店主的嘲笑:“边角料当然剩的有,剩下也不会做这种东西,做个手串什么的多好,又好卖又容易上价,你看你这个挂坠的料都够几颗串珠了,雕工还比那费得多。”
  这么说起来,雕这样的东西似乎并不怎么划算。
  既然懂行的都说雕这样的东西是糟蹋了,那怕是真的很难买到了,我不死心,缠着问有没有哪家店里有可能有。店主来回踱着步,“那就只能是昆云嘉那里了,他那里的东西都是上好的材料,不管是多不起眼或是多没用的东西。”
  店主为我指了去昆云嘉店里的路,“你一进去就能认出他来,他的外貌很出众的。”
  说这话时他看着我,嘴上挂着不明所以的笑。
  
  找到地方我才明白刚才店主说的“出众”是什么意思,还真是长得英俊得出众,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不说话的时候,眉眼间却仿佛历尽沧桑。
  他的店里都是些小玩意,我叫不上名字,看大小都是放在手里把玩的东西。他只穿一件普通的短袖衬衫,比他的身材明显大了两个码,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却意外地显得人很瘦。
  他的两只胳膊露在外面,光溜溜的,右手把玩着只金丝楠木手串。
  长得果然很出众呢,难怪刚才的店主会那样笑,被他迷倒过的女孩怕是不少吧。
  看到我,他把玩的右手停了下来,拇指卡在两颗串珠之间,僵在拨弄的动作上。
  他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闪过,那不该是一个店主看到顾客的反应。
  他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来,但却拿不准究竟是该不该,说出口。
  “你是昆云嘉?”我问,不知是不是受了这气氛的影响,我的声音居然有点发涩。
  他没有回答,仍是只盯着我看,他眼里的神色千变万化,看得我的心跳莫名加速。
  所有的顾客都会被他这样看吗?还是说他其实是哑巴无法回答?不,即使是哑巴,点头总是会的。我自知没有倾城之貌,受不起被初见之人如此盯看。
  我又问了一遍,仅仅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击着冰封的记忆,碎裂的纹路渐渐散开。
  头好疼,仿佛碎裂开的部分在我的脑子里。
  他艰难地张开嘴,僵硬地吐出一个字来:“你……你……”
  头好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猛击着脑仁,视野颤抖着模糊,在模糊成一团的背景中,他的样貌却愈发清晰起来。
  在头疼的轰鸣中,我艰难地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说完后我就昏了过去,仿佛那句话耗完了我全身的力气。
  
  在欲裂的疼痛中,我梦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像碎片一样旋转,堆积,然后“轰”得一声炸开。仿佛什么相撞的声音,也许是汽车和什么东西相撞的声音。
  火光在梦中燃起,将碎片吞噬殆尽。
  我在梦中以手遮眼,涌现出的碎片,燃烧掉的碎片,我全都没看到。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并不是我住的地方,房间里摆着挂着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把玩件,全是木质的。我躺在一张木质的长椅上,一条一条的坐板硌得我的后背生疼。
  我坐起来,空气中飘散着一缕暗香,头似乎是不怎么疼了。
  有熙攘的人声传进来,我扭头去看,房间的大门临着街,街上卖着古玩字画。我想起来了,这是书院门,我来这里是给齐凛买生日礼物的。
  一盏茶递到我面前,面前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带着微笑看我:“喝点茶吧。”
  “我怎么了?”
  “你昏过去了,”他把茶塞到我手中,“可能是中暑。”
  中暑吗?我想不起来了,我晕倒前的事情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随便找了家店打听檀木的手机挂链,店主指引我去找昆云嘉。
  “你是……”
  “叫我昆云嘉。”他依旧微笑着,“刚沏的,尝尝看。”
  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茶,倒确实是渴了,匆匆喝了两口。我平时不常喝茶,入口只觉得这茶好苦,脑子倒随之清醒了不少。
  “客人是有东西要买吗?”他提起小茶壶帮我续满了茶。
  我摸出手机,给他看我的小木偶,“我想给朋友买个挂坠,有这样的东西吗?”
  他微皱起眉头,把挂坠抓在手中,手机悬在一边,仿佛变成了挂坠的饰品。“给什么朋友?”又立刻补充说:“我是问给什么样的朋友需要买这样的礼物?”
  我无法回答,我和齐凛既不是普通朋友,更不是男女朋友。
  “听说你这里有。”
  他不理我,专心看手中的挂坠,慢慢转过到正面的时候,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仿佛被蛇咬到了一般,挂坠从他手中松脱,悬空的手机向下坠落。
  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
  这一声让他清醒了过来,微一弯腰,手一抄,手机稳稳落回到手里,还给了我。
  “这样的东西,我这里可没有呢。找别家试试吧。”
  随后他转过身不再理我,甚至连茶壶也拿走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没有就算了,我把茶杯放回到桌上,杯底狠狠地敲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闷响让他回了一下头。
  回头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两人的眼睛在这一刻对视,随即他垂下眼帘。在那一瞬间的对视中,我看到他的眼里感慨万千。
  我扭身就走,我受不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了,我要离这家店这个人远一点,越远越好。
  他叫住了我,“看看别的东西?我这里可都是上好的。”
  这倒是有点对待顾客的意思的了,我随便瞄了眼店里的东西,从手串到摆件都是木质的,什么木头倒是看不出来,这一类的东西我完全不懂。
  鬼使神差地,我问他:“能定制吗?”
  他的眉毛皱在了一起,眼睛半眯了一瞬。立刻恢复了常态:“定制手机挂件?和你手上的一样?”
  我点头,有一点挑衅。
  他装模作样地摸着下巴:“你要送的是什么人?”
  “一个朋友。”
  “男性?”
  我不想再和他纠缠,直截了当地问:“能吗?”
  他从展架上端下一尊弥勒,乌色的木头,看不出材质,雕刻得倒是很精细,巴掌大小,放在齐凛的车里倒是刚刚好。“这个如何?”他推荐,“做礼物是很好的。或者这个怎么样?”他又捧出一串挂珠,“脖子手上都可以戴。”说话间他把挂珠一圈一圈地绕在手腕上,示范给我看。
  我有点动心了,谁说他要什么我就一定要给他买什么的。“多少钱?”
  他摇头。“上好的东西用钱是买不到的,卖一件就少一件。我这里真正好的东西,从来都只是换的。”
  换吗?我能用来换的,就只有……缀在手机上的檀木偶。
  我攥着手机,手掌被硌得生疼,才注意到手里攥着的不止是手机,挂坠也一并被攥在手里。
  他笑了,笑容中没有一点嘲弄的意思,似乎还有一点满意,把挂珠和弥勒放了回去。“你也可以试试别的礼物,书画怎么样?”
  书画?
  “不知你有没有去过画坊,在书院门有很多家。”
  说这话时他眼睛盯着我看,仿佛想从我眼里看出点什么来。
  我倒确实路过了不少画坊,但我今天要买的是挂坠,所以一家也没进去看。“你有推荐的画坊吗?”
  他盯着我的眼睛足足有半秒。
  “没有。”
  
  在昆云嘉那里一无所获,我在书院门继续寻找。自从在昆云嘉那里看过之后,别的木器便一点也看不上了,从雕工和材质我都看不出好坏,但总觉得别家那里的缺少他那里的神采。
  于是我顺便看看书画,一家一家地逛过去,店里都挂得满满当当的,那一幅幅的山水花鸟,看得我眼花缭乱。
  仔细看来似乎每家店都差不多,画来画去都是相似的东西,唯一的不同不过是有些店门口挂着画师的名字,表现地仿佛很有些名气。
  我双手抄在衣兜里,右手里握着手机。
  有人从后面拍了我的右肩,我回头,面前的人手里捏着十块钱,一脸和善地冲我笑笑:“你的东西掉了。”
  我不记得我有单独的十块钱没放在钱包里,也许这是新的一种骗术。
  “谢谢。”我接了下来,对于他想要做什么,我倒是蛮有兴趣。
  “不客气。”他说,摸出一张名片来,背面朝上,白色的底色上全是英文和电话号码。“你听说过安利吗?”原来是安利的直销人员。他双手将名片呈过来,这样的正式让我觉得单手接太不礼貌,于是伸出双手。
  “抱歉,拿反了。”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没关系。”我双手把名片翻过来,正面并没有出现安利的名字或logo,而是一家留学中介机构的名字。
  就在我意识到不好的时候,他已经先动了:向我的右侧跨出了一步,手伸进我的兜里,拽着手机链扯出了手机,拔腿就跑。
  “该死!”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扔下名片回身就追。
  现在抢劫的倒玩出技术含量来了,先骗后抢啊。
  书院门不算宽敞,不过人不算太多,看到我们跑来早就远远地避开,在路上跑得基本遇不到阻碍。抢我手机的小子边跑边往后看,似是惊异于我居然会追上来,居然追得还不慢。我咬牙双腿又轮快了些,我就不信追不上他,姐天天在健身房的汗也不是白流的。
  人群躲闪着让开,眼里更多的是疑惑,我这才想起来光顾着追都没想起来喊个“抢劫”什么的,这么多人都不知道我俩这是在干嘛,自然也没人出手帮忙。
  “抓小偷!”我喊,“抢劫啦!”喊过之后憋着跑的一口气突然散掉,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立刻就有了效果,有人斜冲出来试图阻挡,被小偷借着跑步的惯性一把推开,摔在地上。小偷只被阻了一瞬,立刻又恢复了速度。
  该死!我气喘吁吁,我可是跑得没有原来快了,和小偷的距离越拉越远,这样下去会被他逃掉的。
  小偷前方突然冒出个人,堵在他逃跑的路上。“滚开!”小偷低喝一声,侧着膀子撞上去,那人在撞上前的一瞬缩了下身子侧向一边,右手抓住小偷的膀子,向下一带,小偷整个人便翻倒了下去。
  等我赶到的时候小偷正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捂着背哼哼唧唧地喊疼。见义勇为的男人还给我手机:“这是你的吧。”
  我接过来,大口喘着气,心里却安静了不少。检查了一下手机没受什么损伤,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还检查了一下手机链,小木偶看上去一切如常。
  我向见义勇为的男人道谢,他表示不用客气,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他把小偷像拎小鸡一般从地上拎起来,把两支胳膊在背后扭在一起。“行了,我送这家伙去派出所,你继续逛你的街吧。”他摸出张证件来:“我是警察。”
  警证里面印着他的照片,职务一栏显示他是刑警。虽然小偷以及这种程度的抢劫似乎不归刑警管,但交给警察总是没错的,从他刚才的身手来看,交给他也放心。
  于是我谢过了他,继续逛街。街上有人对我悄悄地指指点点,大概是在谈论刚才的抢劫,可惜事件的另外两个主角去了派出所,只剩我一个人被人围观。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记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抓住小偷后最要紧的是寻找失主,否则即使扭送到派出所也定不了罪,因为小偷可以说偷来的东西是自己的或是捡来的。
  刚才的刑警既没有请我同去派出所,也没有带上我被抢的手机,他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仅凭一张空口,他怎么定得了他的罪。
  难怪他扭他走时,那小偷的表情如此放松。
  
  自称刑警的人扭着小偷走出书院门,走上南大街。小偷只觉得手臂一松,被放开了。“行了,戏演完了,把那家伙给你的东西给我吧。他特地交代我,要是你没抢到手机,就让我带回去。”
  小偷松了口气:“大哥,是自己人啊?”
  “是啊,他怕你万一被什么好心市民抓住了,要我装作是警察,帮你脱身。”
  小偷接这个事儿的时候倒是没听说过这点,心里暗想真是多事,要不是他插手,自己也早跑掉了。肩上被拍了拍,“你们认识?”
  “和谁认识?”
  假刑警笑了一下:“给你钱的人啊。他的姓还蛮少见的,是不?”
  “不算认识。在这条街上混这么多年了,好些店主都知道我是干嘛的。不过姓昆确实蛮少见的,我长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见。”
  “是啊。”假刑警附和,眼光闪了两下,念出那人的名字来:“昆云嘉。”
  念名字的时候声音稍稍低了一点,带着点含混。
  “可不,这哪儿像人名字啊。”小偷立刻赞同。
  “抢到手机后给他?”
  “不给他。他就是要我在逃跑路上换个手机链,换好后连手机扔在地上,就这么还给那姑娘。要么我怎么能答应呢,抢劫又不是偷,一手机少说也值两三千吧,真出事可是要进去的……”
  “是啊。”假刑警点头,“抢劫未遂……东西却已经掉包了……”
  “谁知道一姑娘家,追得还怪快,跑得我都没时间换。”摸出个手机挂链来,塞进假刑警手里,“你跟他熟不熟?帮我带回给他。我就不去找他了,这事儿没办成,万一他要我退钱多不痛快。”
  小偷走了。留在原地的人摸出包烟来,是红塔山,想了想,放回去,摸出另一包来,是好猫。
  他点燃,悠悠闲抽着,暗骂烟的主人没眼光,好猫太绵了,抽着一点都不来劲儿。
  抽完一整支后,他拨通了被他暗骂的人的电话:“得,真被你料着了,来了还真抓了个小偷……和你猜的一样,就是那个叫昆云嘉的……挂链他没换成,就在我手上……你说小偷?当然放了啊,一个挂坠又不值钱,把他怎么不了,我在这儿守几天,总能碰上他偷大的,一次就够送他吃上几年牢饭……”
  手里把玩着小偷刚给他的东西,是一只木质的挂偶,有着淡淡的香味,从大小看挂在手机上正合适。
  他翻出张纸巾来,在木偶脸上呵了一口气,就着留在上面的水汽使劲地擦拭起来。黑色的墨迹留在纸巾上,画在木偶脸上的眼睛转眼只剩淡淡的印记。
  除了眼睛,木偶脸上没画别的五官。擦掉眼睛后,整张脸空空的。
  
  书院门不是不夜城,半夜向来无人营业,家家店都收起了书画,闭着门,夜里仿古的门廊和牌匾看不真切,整条街乍看下去和普通的商业街没太大差别,甚至还要更古旧萧瑟些。
  夜已经很深了,但有一家店还亮着灯,大敞着门,一副迎客的架势。
  在店的门头上,一般店家放置牌匾的地方,挂着一方玻璃镜框,里面裱着一幅宣纸,上面精致而淡雅地写着漂亮的毛笔字,写着店的名字。
  从店名看是一家画坊,不过店里倒没有画,四壁白白净净的,不像是画坊该有的样子。
  店主坐在藤椅中,啜着白瓷的杯子,里面却只是白水,紧挨着的是他的朋友斜靠在藤椅上,手里也是只白瓷杯,但是完全没有喝的意思。
  店主名叫慕容,他的店也叫这个。他的朋友叫柳潇,在大多数时候宣称自己是无业游民,好管闲事的热心无业游民。
  慕容给自己添了水,“你不会真打算站一夜吧。”
  柳潇不答他,他微侧着耳,似乎在听什么声音。他的左眼是灰色的,正盯着大敞着的门外,似乎想在这空无一物的夜色中看出点什么来。
  “要站也不站直了。”柳潇半坐在慕容藤椅的扶手上,半弓着背。
  “你知道的,我懒。”嘴上说自己懒的人却放着好端端的藤椅不坐,他的肌肉蜷缩着,保持警戒,随时准备扑出。
  攻守兼备。
  说话时,柳潇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门口,门外只有夜色,但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那么凶的眼神,别把人吓跑了。”慕容抚着手里的湖笔,手指轻轻拂过笔锋。
  柳潇还是没有答他,几个呼吸之后,他从扶手上起身,踱到另一只藤椅前,施施然坐下,靠在后背上,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他把一口没喝的水倒回慕容的杯子里,“答应我的酒泉呢?”
  慕容明白外面的人已经走了,收起湖笔,完全没有为柳潇绘制酒泉的意思。“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是你自己要来的。”
  柳潇没赖到手,到也无所谓,他早知会是这个结果。装模作样地伸个懒腰,这就要走。“算了,这次的先欠着吧,你可记着啊,反正我是不会忘的。”
  柳潇手里把玩着一只挂偶,木质的,留在手里有淡淡的香味。
  慕容笑着应付他,“不会忘的,救命之恩可是没齿难忘。”
  柳潇也笑了。慕容这句倒不是完全的玩笑,今晚门外的人可是来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