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周末,鲁子敬为了让姜小柔少折腾就没让她回杭州,带着鲁越去上海看她。鲁越很兴奋,在高铁上叽叽喳喳一刻不停。鲁子敬有些心绪不宁,老爸晚期、老婆二胎、项目悬而未决,让他感受到了生活的压力。
公司给姜小柔安排的是一个精装二居室,合住的姑娘周末回昆山家里了。鲁越脱了鞋爬到床上,大喊大叫,活蹦乱跳,说妈妈你的床好软好舒服。姜小柔把面谈的事情跟鲁子敬一说:“应该不用出国了,暂时留在总部。”
鲁子敬:“最好是能回杭州,产检什么都方便。下周又要去了。”
姜小柔:“马上就要三个月了。”
鲁子敬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不要,最好在三个月内拿掉;也明白她的苦衷,如果留下孩子,对她的事业会是重大打击,不能出国继续哥伦比亚项目只是其一,至少几年内,她不再会有独当一面、升职加薪的机会。“能调回杭州吗?”
姜小柔:“不是我想调就能调的,除非——”
除非辞职。鲁子敬沉默了。辞职损失的是收入,不辞职就得旅途劳顿折腾身体。人到中年,虽无贷款,可要为两个孩子的将来准备,任何决定都不易。
鲁子敬:“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看小家伙愿不愿意留在我们家。”
姜小柔自然听出鲁子敬话语中的逃避来。可她又能怎样?真的狠下心来去拿掉吗?她自问做不到。自己都做不到,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他。
两人决定暂时放下烦恼,一家三口来到黄浦江边,高高兴兴的吃大餐、逛夜景,看江上的大船,直到鲁越累到趴在鲁子敬肩膀上睡着。
周六傍晚,鲁子敬带鲁越回杭州,周日要去陪鲁振国。
鲁子敬和鲁振国来到拱宸桥边,在桥西直街散步。
“你小时候这里都是平房仓库,跟新河坝差不多,现在是不一样了。”来到外边,一路看过去,拱宸书院、伞博物馆、刀剪剑博物馆、扇博物馆,还有老的厂房和弄堂改造的院子餐厅,鲁振国的情绪明显好转。
鲁子敬:“我记得小时候你们说起拱宸桥就跟要出远门一样,其实也没多远。前面是张大仙庙,是个道观,我们进去看看。”
两人转过石屏风,走进张大仙庙。墙壁上刻着张胜贵悬壶济世、帮助乡亲的事迹,最后是坐在拱宸桥上看到有妇人坠河,就跳下去救人,妇获救而大仙沉溺,被路过的雄鹰拽起,已然尸解飞升。光绪年间敕封“张大真人”,并在结庐处建庙,香火不绝。
“原来的庙不在这里。”鲁振国像是想起什么,“应该是在桥东,我小时候还来过。这里原来是另外一个道观,叫三官庙。”
鲁子敬:“跟三官弄那个三官庙一样的?”
鲁振国:“都是道观,应该差不多,天官地官水官。对面二院那边好像还有几幢老楼留下来。”
两人在观里转了转,请了柱香拜了拜张大仙神像。鲁子敬自然是祈求鲁振国病情稳定(他已不奢望能治愈,能带病生存下去就好)、姜小柔母子康健。
从张大仙庙出来,踏上拱宸桥。河风徐徐,春光和煦。父子俩在桥上停下,面朝运河。桥下是趴在石墩上的镇河神兽趴蝮。“几年前有条船经过,把神兽撞进水里,连桥墩都撞歪了,总算重新修好了。”
鲁振国:“拱宸桥是明朝修的,能留下来不容易。老底子造的东西多少结实,四百年了还能走。你让现在造一座桥试试,别说四十年了,五年不出问题就谢天谢地。”
鲁子敬:“那边是轮船码头,水上公交巴士,三块钱一趟,从这里坐到武林门。”
鲁振国:“走,去坐一趟。”
来到码头一问,才知道上一班刚刚走不久,下一班差不多要等一个小时,就回到运河广场,去大运河博物馆逛了逛。鲁子敬买了两杯热饮回来。鲁振国接过,喝了口,看着拱墅区政府大院说:“老的张大仙庙应该就在那边,拆掉了。”
坐了一会儿,两人走到二院。鲁子敬问了问老楼所在,就带鲁振国一路找过去,很快就看到一幢红色的二层民国风格小楼。小楼前的草地里立着两大一小三块碑,左边碑上刻着“大运河洋关旧址”,右边石碑上刻着“杭州关税务司署旧址”,两块碑之间有个矮小的石柱,从上往下刻着繁体“海关”二字。光绪二十二年十月一日,位于拱宸桥东的杭州海关、通商场、日租界同时启用。抗战期间这里还是日本驻杭宪兵队驻地。在不远处的另一幢红楼前,还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侵华日军在拱宸桥缴械地”及缴械投降经过。
从二院出来,鲁振国有些累了。鲁子敬带他去运河上街吃了点东西,再慢悠悠的走回码头,正好看到水上巴士停过来。两人买票上船,鲁子敬让鲁振国坐靠窗的位子。船身一震,缓缓启动,劈波斩浪,掉头向南。
鲁振国拉开船窗,任由河风拂面,看着外面的风景出神。
看着他的侧脸,鲁子敬心头一酸。老爸确实老了,刻上了岁月的印迹,本就晒得黝黑的皮肤上生出很多老年斑来;原本的浓眉大眼,眉毛凌乱了,眼角下垂了,眼神中不再神采飞扬,满是怅然的沉寂。
河风把他带回几十年前,带回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听运河上的吆喝,看纤夫拉船翻坝,跑茶馆里去蹭听说书。当年的运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又脏又乱,却是杭州城最接地气的地方,无数人围着它讨生活。而今的运河整饬一新,景色如画,足叫人沉醉其间。
杨美华打电话来的时候,两人刚刚下船。“不是去拱宸桥吗?怎么跑武林门去了?”杨美华在电话里质问。
父子俩同时笑起来,有种背着你不听话干小坏事的得意。“拱宸桥坐船,一觉醒来就到武林门了。”鲁振国故意扭头问,“等下我们是坐船还是坐车回去啊?”
鲁子敬:“要不看看夜景?”
鲁振国:“晚饭就不管你了啊!”
杨美华:“儿子明天还要上班,你表弄到太迟!”说完气鼓鼓的挂了。
鲁振国:“还是买点吃的带回去,迟了回去又要烦我。”
两人在码头旁坐下,看着河面上船来船往。鲁子敬半开玩笑说:“你怎么就娶了这么个老婆。”
鲁振国:“当年是她追的我。”
鲁子敬:“我怎么听她说是你追到她厂里去。”
鲁振国开始装糊涂:“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她要喊我解放军叔叔。”
鲁子敬不客气的戳破:“你认识她的时候都回来十年了。”
鲁振国仿佛在寻找那十年的记忆。
鲁子敬:“你们战友还有联系吗?”
鲁振国缓缓摇头,神色黯淡下去。
鲁子敬:“要是一直留在部队上……”
鲁振国眼中忽然有了神采:“那时候义务兵是三年,我三年义务兵后就留转初级士官,技术兵种很稀缺的,当满六年就有机会晋级中级士官。别以为士官不是军官,军队里最厉害的就是那些十几二十年的老士官,就是军士长。这些人营长团长见到都要敬礼的;有些高阶技术士官,一个军一个师都没几个,跟外面的高级职称、高级工程师、教授差不多。”话语中既有自豪,又有惋惜。
鲁子敬:“我一直想问,当初为什么没在部队待下去?”
鲁振国:“我也想待下去,当时我们在大西北,很多地方都是没有人去过的。可惜大运动来了,所有部队机关学校,总参的、总后的、总政的,都要去体育场看批斗、读大字报。”
鲁子敬:“你也去了?”
鲁振国:“当然去了。那时候批斗彭真,北京市市长,批斗陈毅,就在工人体育场。批斗陈毅的时候,陈毅还背毛主席语录,就是红皮本,人手一本,说毛主席语录第二百七十一页。旁边就有人说,毛主席语录只有二百七十页,哪来的二百七十一页?陈老总就说,毛主席语录第二百七十一页写着——陈老总是四川人,这句话要用四川话来说。”说完模仿一遍,学得不像。鲁子敬也用四川话学一遍。鲁振国:“对对,差不多就是这样。当时全场那个乱啊,几万人都拿出红皮本去翻,哪里有什么二百七十一页,还以为总政出了新版,大家拿的都是旧版。那个时候毛主席语录少人人都要倒背如流,少背一句那就是政治问题,不仅仅是做检讨的问题,要挨批的。”
鲁子敬:“到底有没有二百七十一页,他说啥了?”
鲁振国:“当然没有二百七十一页了,一共就二百七十页。陈老总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陈毅是个好同志!”
鲁子敬一愣,大笑。
老爸是内向,可内向不代表没有自己的想法。相反,内向的人往往更敏感,想法更多,只是不善表达,或是不愿多说。长时间把事情都闷在肚子里,负面情绪积攒在身体里,伤害是日积月累的。所以他去踢球,去发汗;宣泄,就是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