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垣僵跪在侧, 紧攥着那枚白虎玉玦, 拳头抵在地上几乎淤积见血。玉质寒凉, 如冰沁骨,猛兽利爪抵刺掌心,将叛逆者的烙印镌刻其上,终其一生都无法泯灭。
子昊冷眼相看,若非此人,何来昔年子严的叛乱?胆小文弱、每次见到他都会絮 絮执手问安的五弟,所有王孙帝姬中最无危害的一个,凤后特地留下堵塞众臣之口的 王子,竟有胆量密谋篡位、刺杀太后,更在事后瞒天过海逃出帝都,远至宣国。
谁是谁的棋子兵卒,谁将谁的命运颠覆?一线胜败,剑锋上又是谁的鲜血?长信 灯下,焚尽了谁的不甘与屈从?
自古江山多少事,胜者王侯,败者寇。
卫垣额前青筋隐隐突起,却终是低下了头,一丝陡然而起的念头猝灭在光与暗影 锋锐的边缘:“罪臣……明白。”
“你不必回穿云关,皇非计划周详,穿云关他是势在必得。如今三日之约已了, 你也无须再行顾忌,直接命横岭一线峡川、饮马、寒泉三处守军发兵攻打郗国,行 动要快,务必一战定夺。”东帝的声音温雅清和,转瞬抬眸,些许旧事渗入光照底处 无边的晦暗, 涓滴无存, 身前仍是心腹重臣, 得力之将, 缜密话语已全然只是当前局势。
卫垣尚有些恍惚,不由问了一句:“郗国?”
子昊略微颔首,向后抬手一指,要他自去看那江山图: “拿下郗国,即刻兵 逼少陵, 既要战,便索性给他个痛快。”
卫垣毕竟久经沙场,多年来能与皇非、姬沧等人物抗衡,自非庸才莽汉,定下 了心神,立刻悟到其中关键。郗地小国,乃是夹于楚、穆之间不足百里之境,源自西 昆仑的玉奴河流经此地,沿途沉淀下大量金砂,郗人世代以淘金为业,颇为富足。
值此乱世, 楚、穆两国觊觎这片宝地, 各自虎视眈眈, 却也正是因此, 两相持衡, 彼此牵制, 谁都无法顺利得逞, 郗国君主亦每年向双方缴纳岁供, 国家勉强得以保存。
楚攻穿云,穆伐郗国。皇非若不为所动,非但郗国,与之相邻的屺、钺等国都可 能沦为穆军囊中之物;皇非若救少陵,卫垣便能趁机夺回穿云关,同时可自郗国掠取 价值不菲的纯金作为战利品,如此足以向穆王交代之前战事的些许失利。
不过须臾,便是一副有胜无败的布局,但若按这般布置下去,楚、穆间大战一 触即发,却与先前定计背道而驰,届时掀起一方乱局却又如何能压制得下?
温言缓笑,看不透君心似海,卫垣汗透重衣,只像是坠入深海之中无处换气,浮 不起却也沉不下, 纵横疆场的猛将, 举国叱咤的权臣, 在东帝面前束手如同三尺孩童, 再不想多留一刻,直到退出静室,仍是丝丝刃刃心有余悸。
“卫将军请留步!”一声招呼将人神魂惊回, 墨烆不知何时站在面前, 拱了拱手, “有人想请将军过去说几句话。”
卫垣手中玉玦悄然落入袖内:“是何人?”
墨烆抬手让道:“将军见了便知。”
穿花过影,越过一片修竹茂林,墨烆在前引路直到一泊静湖之前。
皓月清辉,照水流光,轻渚之畔幽然立着一名玄衣女子,如云乌鬓松挽,几缕青 丝淡垂, 她墨玉色的罗衣修逸曳地, 慵然半拢肩头, 一袭清墨衬着凝脂雪玉般的肌肤, 纯粹的黑与净洁的白,却生出世间任何艳色都难见的媚冶。卫垣只见背影,便已知来 人是谁。
无论是烈焰冲天还是朗月无尘,襄帝朝九公主更胜其母的绝世风姿,任人一朝 得见,永生不能或忘。
卫垣心中既惊且疑,躬身道:“罪臣卫垣,参见公主。”
面前女子优雅地回头,眉目盈笑: “将军何罪之有?不必这般说辞,见过王兄 了吧?”
卫垣道:“是,王上有令,命我立刻赶回穆国。”
子娆款款移步,行至他面前,素手纤纤,将一卷帛书托在掌心:“你此次来意我 已知道,王兄近日身子欠安,深夜倦怠,恐未有精神与你细谈,那些许小事你不必 忧心。三月之前,昭公便已秘密遣人将府上太夫人与夫人接入帝都,这本是册封两位 夫人的御旨诰命,但王兄顾及你在穆国行事方便,暂命拟而未发。”
双轴黄帛锦卷, 上有丹书朱墨, 下落行龙金印, 卫垣对此再熟悉不过, 一眼扫去, 转而抬头,长公主柔美一笑晕开在明净的湖面,满天月色也化了柔媚,叫人一时定在 了那儿。
“如今之世, 天下纷乱, 诸国皆以主弱臣强, 伺机而动, 然王兄并非幽、襄之帝, 帝都亦非昔日之帝都,此事你当深知。”子娆徐徐轻语,卫垣面湖而立,单手探入袖 内扣住那枚白虎玉玦,只觉掌中燥热难安。
“王兄自幼多病,常觉精神难济,如今朝事尽付昭公, 内廷嘱托于我,但昭公 年迈,思之令人深忧。”子娆略略抬眸, 觑见卫垣眼角无声一跳, 缓声轻轻说道, “五 年前为与凤后周旋,王兄命你西入穆国,你虽是穆王后亲弟,但穆王后毕竟已身故 数年,穆国也终究不过是一方诸侯,局限西地,岂能真与帝都相比?如今内乱渐平, 昭公之后朝中总需有人主持大局, 这也是为何王兄命我拟旨, 册封你妻、母的原因。”
卫垣掌心忽地一紧, 子娆锁住他眼眸, 柔柔笑问:“卫垣, 昔日知你刺杀那妖后, 我便对你极是赏识,只不知日后你会不会叫人失望?”
美目潋潋,湖光失色,卫垣瞬间心跳加快,手心的玉玦竟也似火一般有了灼人的 热度。
子娆含笑注视于他, 眸心深处淡淡寒芒隐若星子散落冰湖, 只是晶莹璀璨得迷人。 权谋手腕,她似是天生便会,看惯了多少风起云涌,曾经了多少刀光剑影,深宫里绽 出妖娆的红莲,自生命的伊始便浸蕴了腥艳鲜血,父子情,君臣义,至爱、至恨、 至情、至圣,都是那权欲情孽艳色中破败不堪的尘埃,弹指便付云烟。
她淡淡地笑着,美若天人的容颜缥缈于水月之间,一川清辉泠泠流淌,照尽尘世 贪嗔痴念,物欲挣扎。卫垣后退了一步,弯腰的姿势有着恭顺的谦卑: “从今往后, 一切愿听从公主吩咐。”
子娆莞尔展颜,倾身向前,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卫垣不解抬头:“公主的 意思是……要臣在穆国扶立夜三公子?”
子娆再道一句, 卫垣沉思片刻, 点头道: “公主所言甚是, 臣却未曾想到此点。”
暗雅幽香之中,子娆媚语如丝: “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对太子御来说你不过 是较为锋锐的兵刃,而对夜三公子,你却可能是开天辟地的利器。”
“臣明白。”卫垣道,“有一事不知公主是否听到消息,前些时候太子御曾暗遣 心腹入楚,与赫连羿人定下密约,只要赫连羿人设法铲除夜玄殇,他便保证送含回公 子平安归楚。”
“楚二公子含回? ”子娆羽睫一扬,眸心明光微漩,闪过淡淡清利,霍然明白了 那日在楚宫殿前赫连羿人节节相逼的因由,略略抿唇垂了双眸,忽而又一笑, “我 知道了,你且回去吧,穿云关情况紧急,眼下耽误不得,往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卫垣领命而去,子娆依旧驻足湖畔,微风半牵衣袂,冰轮玉影,令她晶莹的肌肤 笼上一层清寒的面纱。过了片刻, 她侧首对一直站在暗处的墨烆道: “传令穆国分座, 让他们寻个合适的机会,替那位含回公子另外找个清静些的住处。”
“是。”墨烆道,“卫垣那边可要继续监视?”
“不必了。”子娆道, “只需留意太子御的动静,若他和卫垣往来过密,即刻报 与我知道。”说着飘然转身,罗袖淡扬,金丝玉帛悄无声息地落入深冷的湖水,转瞬 便沉没波心,连一丝涟漪也未曾遗留。
精舍中灯仍亮着,子娆沿无人的回廊步入内室,迤逦的裙裾曳过寂静,似月夜深 处飘浮旖旎的暗香。晶帘绰绰洒下疏影,里面子昊独坐在案前。她却并不急着入内, 抬手拢了一串冰玉倚帘看他, 他也暂未说话, 待手底一字书尽, 才问道: “走了吗?”
“嗯。”子娆随意应了一声,仍借着灯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过了会儿,她轻 唤他的名字,“子昊。”
子昊抬头看她一眼,以目相询。她眉间若有冷月般的清郁,语声却比平日更多 柔婉: “区区一个卫垣,以你的手段,轻易便可要他甘心听命,却偏要弄得他惴 惴不安,再让我去笼络安抚,未免多此一举。”
子昊笑一笑,淡淡地道:“今日有些倦了,不想多言,你去倒比我要好些。”
子娆黛眉轻拢, 撩开珠帘移步案前, 隔了莹莹微光寸寸探索他眼底幽深的痕迹: “莫要哄我,你心下想些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子昊安然与她相视,又是静静一笑:“既然知道,怎么还问?”
子娆欲驳他,却张口无言。水晶盏中灯花微微一跳,映得她腕上串珠幽亮闪烁,
恍然记起,其实多年之前他便如此,由商容至苏陵,由十娘至聂七,由墨烆至离司, 一点点殚精竭虑的经营, 赌上性命的博弈, 暗地里聚积起冥衣楼这样的力量。庙堂死, 江湖生, 濒临覆灭的王权移花接木, 盘根错节地渗入诸国, 形成潜伏的暗流布控天下, 才能有如今从容的局面。
背负着重逾生命的责任,行走于血刃尖锋上的他,费尽了周折,冒尽了风险,耗 尽了心血地谋划,而今唯一能号令冥衣楼七宫二十八分座的信物,却是她自幼贴身佩 戴的小小串珠。
冥衣楼,那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礼。
那一日擦身而过,他淡定的低语轻轻飘过耳畔,是她心中永世不灭的火焰,玄塔 底下曾支撑着日日夜夜孤独与黑暗的侵蚀。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他对卫垣冷颜相向,做了她控制这权臣重将坚固的基石,任她踏着一步步迈向云 间巍峨的天阙。九重云端极高极冷,与那玄塔深处一般无二,琼台峻宇都笼在煌煌天 光之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子娆做过这样的梦,于一天华美的虚空中寻找他的身影,看得到他的微笑,却触 不到他的暖。此刻月色落于他的襟前,清幻如陷梦境,子娆心头惊悸,指尖蓦地扣 住案头,几将那丰艳丹蔻也折断。忽然间, 她额角微微一痛,被他抬手轻弹了一下:“傻 丫头,莫要胡思乱想,你离让我安心放手还差得太远呢。”
他的笑容清淡,略带难得一见戏谑的痕迹。子娆先是有些怔忡,突然间凤眸照他 一挑,狠狠盯住他漆黑的眸心,语声因低抑而略有微颤: “我最讨厌你这样,什么都 算计在自己心里,什么都藏在自己心里。”
她以眉间冷丽的嗔怒,拒绝他波澜不惊的微笑。他不急亦不恼,一时低头轻轻地 咳嗽,末了便顺着她道:“有什么事你想问,我答就是。”
子娆以眼角余光瞥他,却再怎么赌气,也在他蕴了笑意的注视下无法坚持,终要 向那双透人心肠的眼睛屈服下来。没什么想问的, 纵然不说不言, 他的一切从未瞒她。
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再没有丝毫任性的余地,他肩上的责任又何尝不是她同 样无法逃避的命运?垂首敛眉,终收起幽净的目光,轻轻开口: “既已选定了楚国, 为何又要在穆国那儿费这么深的心思?”
子昊垂眸静默,片刻之后,复又微笑看她: “这几日有意无意,常听你提起夜 玄殇。”
子娆道: “魍魉谷中他帮过我,之后因皇非针对他,我曾用你的私印传书要卫垣 暂且退兵,这些你都知道。”
子昊一笑,问道:“他较之皇非如何?”
子娆奇怪地道:“少原君天纵英姿,权倾楚国,一举一动皆可左右九域大势。夜 三公子乃是他国质子,为兄长所不容,处境险恶,按今晚卫垣透露的消息,他如今在 楚国怕是要有更大的麻烦,你难道不清楚?”
子昊微微合目摇头:“我是说夜玄殇较之皇非。”
子娆侧首思量,心中将这两个男子回忆比较,却也分不出个高下,只当他要了解 两人以做决断,便细细说与他听: “皇非看去风雅倜傥,却时时傲气凌人,夜玄殇生 性狂放不羁,实际心细如发;若论武功,逐日、归离两剑不相上下,想必难分胜负; 若论谋略,一个谈笑用兵天纵奇才,一个手段不凡气度过人,日后恐皆非池中之物, 你说孰优孰劣?”
子昊啜一口清茶,目光飘向窗外,似是看那溶溶月色,简单地道: “我想听你 的看法。”
子娆目光在他脸上一转,细品他的神色, 而后慵然抬手执了银匙去挑那水晶灯芯, 火光幽幽晃晃透出散碎清芒,落入她掌心透明一般晶莹。灯色渐渐亮起,映得她眸心 亦有着清澈的光彩:“要我说啊,也都无非如此而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漫 不经心地笑,唇角别蕴柔情。
子昊眸色潜静, 不作声, 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却见她在清丽朦胧的灯色下抬眸, 爱娇一笑,将一句细语轻轻掷进他的心湖: “你不知道吗?在我眼中,天下男子都比 不过一个人。”
他眉梢不经意地一动,仍是沉默。子娆笑望于他:“你不问是谁?”
他微一摇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无奈而宠溺。子娆以手支颐,忽然侧眸 问他: “过几日便是我的生日了,你已有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怎么补偿我?”
灯影微漾,子昊仿佛看见多年前青竹林中蓦然撞进他清冷世界的小小女孩, 一晃七年,原来他已错过了她七年的悲欢喜怒。两千多日夜永逝难追,该用什么 来补偿?向来静如止水的情绪在这一刻渲开难言的遗憾,他柔声答道: “你说怎 样便怎样。”
“怎样都行?”她长长的睫毛轻巧一眨。
他淡淡地点头。
“若是很难的事呢?”
子昊瞬目而笑:“你说。”
她寻找着他的温暖,依在他身边,声音低柔得好像自言自语: “我从来没有告 诉过你,我九岁生日那天,曾在王城策天殿前发过一个心愿,我想要做一件事,可是
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做到。后来我被那女人关进玄塔,有一次不知怎的病得很重,塔 底又黑又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冷得好像连心跳都要封冻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 朦朦胧胧地却总想着那件事,只觉得若做不到,我是死也不甘心的。”她伸手牵着他 的衣襟,孩子一样带着丝柔弱的无助,眼中有着他从未曾见的哀求,重复道, “真的 是死也不甘心的。可我知道那是件很难很难的事,子昊,你帮我好吗?”
子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揉进了千丝细锐的针芒,指尖穿过她温凉发丝,触及 笼于轻愁之下寒玉般的脸庞,不想亦不问,只轻轻应她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