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洪武二十一年初秋,西境寄云关。
巍峨的城墙下,方圆数十里的军帐森然林立,大大小小的军旗迎风飘展,中军 营帐前的校场上烟尘滚滚。边上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连周围木桩子 垒起来的看台上也站了不少人。
场中心正在比武的却是两名半大的少年,一人使长枪,一人使长刀,看上去都 是约莫十二三岁的光景,一般的身条细长,唇红齿白,不到舞勺的年纪,一招一式
却是出人意料的干脆利落,挟带着凛冽杀气,没有半分花哨和多余。
使刀的少年身法灵动,舒展大气,刀刀力扫千钧,气势威猛如劈山断海。烈烈 刀风中, 使枪的少年身影腾飞, 亦是丝毫不落下风。一杆银枪惊似飞龙, 狠辣凌厉, 芒星闪动间,枪头一点红缨灼人视线,吊得围观之人一颗心也跟着颤颤悠悠地晃荡
不休。
斗至酣畅处,使刀的少年清叱一声,长刀回纵,刀头回钩绞住银枪枪头。胶着 之下使枪的少年忽将手一松,手背一转将枪把一撞,枪头疾点,不退反进,带着半
杆长柄呼啸而去,直挑对方脑门。
使刀的少年偏头一闪,手腕一旋,眼见就要将那杆长枪挑飞,枪把已落入使枪 少年的左手,但见红缨翻飞,银芒如雨,枪头几缠几扣,刹那间将对方上中下三路
锁了个结结实实。
“有你的啊,谢瑾。”使刀少年刀锋一扫,纵身跃开,收了长刀笑道, “左手
功夫也练到家了——话说回来,你今儿总使这种拼命的杀招,当真要和我拼个你死
我活?”
偃月刀长柄杵在地上,刀刃下部堪堪与少年脑袋齐平。使刀少年穿一身绛红短 打武服,眉眼蕴笑,这一开口语声清脆,悦耳动听,带着几分与年龄相当的柔嫩,
却是个半大的少女。
使枪少年脸若冰霜,唇角抿紧了一言不发。
少女眉尾一扬:“我还有事,明儿你若不走,咱们再来比过。”说罢提了长刀
转身便走。
使枪少年赶上两步,枪头挑起一道劲风紧缠而上,锁住她去路。
“沈荨,是你先挑战我的, ”少年眉峰紧凝,虽激战多时,额角也滴着汗珠, 语声却仍旧沉稳,带着坚持和一丝不易觉察的隐怒,“做事岂可半途而废?今日不
分个高下,别想走。”
围观的将士在一边起哄:“别打不过世子就想跑啊!”
“谁要跑啦?”少女并不生气,只笑嘻嘻道,“给你们世子留些颜面嘛——”
话音未落,银枪激刺而来,犹如吐信的毒蛇喷出锐利的杀气,一招流星追月破
云穿雾,直取少女咽喉。
惊呼声中,少女手中长刀一晃,已架住这招凶猛杀势, “叮当”一声,隔开凌
劲枪头。
两人对视一瞬,四只眼睛里都燃着灼灼怒火。
“谁要你替我留颜面?”少年咬牙道。
“不留就不留!”少女沉了脸,“谁先认输谁是小狗!”
少年不屑地嗤笑一声:“还小狗呢,你多大了?”
少女回了一句:“我多大你不知道?再说我杀的倭寇比你杀的胡虏多。”
少年冷笑:“骗人吧?南边的情形打量我不知道?上一次肃清倭患都是两年前
的事了,你上哪儿杀的倭寇?”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倭患又怎能根除——”
两人嘴仗打个不停,手上动作也没落下,一时间虎刀龙枪缠斗不止。刀光枪影
杀气纵横,扑面劲风引得周围的喝彩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
声浪传入中军大帐内,骠骑大将军、威远侯谢戟皱了皱眉,与镇国大将军、定
远侯沈焕赶着交接完西境军务,并肩出了军帐。
围观的人让出一条通路,谢戟阴沉着脸,大步走到校场边喝道:“住手!”
场中两人置若罔闻,大约是知道这场比试即将被制止,一刀一枪更是舞得虎虎
生风,企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分出胜负。
烟尘飞扬,沈焕掩鼻轻咳一声,拖长了尾音道:“荨儿——”
谢戟已经随手夺了身边士兵的一柄长枪,大喝一声撞进场中,一手舞着枪杆 一格一压,另一只手往少年肩头一推: “叫你住手没听见吗?又伤了沈大姑娘怎么
是好?!”
少年不备,被父亲这挟着浑厚劲力的一掌拍得直往后摔,退到三五步开外才站
稳。他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插,喘着气瞪着少女。
沈焕已夺了少女手中的长刀, 拉了女儿在一边, 柔声细语教训道: “又闯祸了不
是?若是伤了威远侯世子,我看你怎么交代!”
少女面色绯红,朝怒目注视着自己的少年做了个鬼脸: “我都说不比了,是他
非要缠着我分个高下。”
谢戟闻言一转头:“是吗?”
少年举袖揩去额角汗珠,绷着脸吐出一个字:“是。”
谢戟大怒: “长的年岁都到哪儿去了?多大的人了, 还这般不知进退, 跟我来!”
少年悻悻拔出泥土里的长枪,瞥了一眼少女。
“谢瑾,你信不信,再有三五十招你准输!”少女冲他一笑。
少年眉心一跳, 握紧手中枪杆, 正要说话, 谢戟回头一喝: “拖拖拉拉做什么?
还不走?”
少年一声不吭,扭头便走。
校场周围看热闹的人意犹未尽地叹息一声,也各自作鸟兽散。
沈焕把女儿沈荨带进营帐,从水盆里拧了帕子递给她。
“把脸擦一擦。”他是个好脾气的父亲, 就算是责备, 语气也很温和, “你说你,
这时候还招他干什么?”
沈荨一面擦脸, 一面笑盈盈道:“看见他就手痒。”
“你呀你! ”沈焕在女儿脑门上轻弹一记,“如今西境北境划开,谢家丢了一 半兵权, 正是不痛快的时候, 你何苦往他枪头上撞?我瞧谢家那小子枪法精进了不少, 再有两年恐怕他爹都会败在他手下, 你跟他比就比, 又说什么三五十招他准输这种话,
我看你俩比下去,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定!”
“他的枪法精进了,难道女儿的刀法就没进步? ”沈荨不乐意了,丢了帕子去
扭父亲的袖子,“爹爹为何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沈焕失笑:“爹说的是实话——行了行了, 过两年就及笄了, 怎么还这般不懂事? 你娘原是想我先在这里安顿后再让你过来,你说想先来,我也就带你来了,若是不
听话,回头告诉你娘去。”
“爹可千万别! ”沈荨眼眸弯弯,讨好地说,“我不会给爹添麻烦的,何况谢
瑾明天就跟他爹去望龙关了,我就是想找他打架也不成啦!”
沈焕将她手中帕子夺过来往水盆里一扔:“还想着打架呢?他若是不走,你是
不是每天都要跟他打一架?”
“当然不是, ”沈荨收了笑容正色道: “最多——”她拉长声调退到帐帘边, 一
掀帘子往外跑,“——三五天!”
“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 ”沈焕追出去,那道绛红身影早已跑远,他只得无
奈地摇了摇头,唤了亲卫进来说事。
是夜星坠长天,晚风幽凉,关墙内外阖野无声。
城墙上一个僻静的角楼边,少年谢瑾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躺在墙头,心事重
重地瞧着满空繁星。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而来,他微微皱起眉头。
“你来做什么?”
来人躬下身子,打开一个油纸包递过来: “听说你爹不许你吃晚饭,怎么说也
跟我有点关系,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给你带了两个馒头,快吃吧。”
谢瑾不接:“我不饿……不用你这么好心。”
沈荨一笑: “哎哟,还气呢?气我就成,别跟自己过不去呀! ”她将油纸包放
在地上,“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走啦,你慢慢吃。”
她瞄了一眼星光下面若皎月、俊秀清隽的少年,迟疑片刻,道:“我知道你今
儿为何这么拼命,不就是西境北境划开,我爹接管西境,你心里不痛快呗。”
谢瑾轻哼一声,不予作答。
沈荨来了气, 一屁股坐下,干脆不走了。
“怎么,就你们谢家能耐?就你们能守好西境?我告诉你,我爹我娘还有我,
都会守好这里——”
谢瑾打断她: “你爹你娘跟西凉人打过仗吗?你杀过西凉人吗?胡人和南边的
倭寇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谢瑾,你别瞧不起人。”沈荨 双臂抱着曲起的腿,下巴在膝盖上一点一点的,“南边的倭寇从海上来,那些倭寇
可不是普通人,壮如牛黑如墨……”
谢瑾不耐烦听她说,坐起身道: “你爹你娘了解西凉吗?知道西凉人打仗怎么个
打法,知道西凉最凶悍的将领是谁吗?”
“怎么不知道? ”沈荨仰头,瞧着夜空呼出一口气, “我爷爷早先一直在寄云关 下的梧州定居,这些情况他清楚得很。”
谢瑾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沈家早就做好了打算,要把西
境从谢家手中抢过去。”
沈荨神色一滞,片刻后气呼呼道:“好吧,我就不该来给你送吃的,这馒头拿
去喂虫都比给你吃好!”
正伸手到油纸包内的谢瑾僵了一僵,沈荨一掌拍开他的手,将油纸包一股脑儿
包起来,沉着脸站起身来。
少年的肚子恰在此时不争气地咕噜了两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 明显。
沈荨睁大眼睛瞧着他:“咦,谁的肚子在叫?”
谢瑾又羞又恼,将头一偏,赌气道:“饿死也不吃你的馒头。”
少女瞅了他半晌,扑哧一笑,得意扬扬地揣着油纸包走了。
没一会儿谢瑾的小跟班祈明月探头探脑地摸过来,从怀里摸出馒头递给他,小
心翼翼地问:“刚下去的是沈大小姐吗?她来干什么?”
谢瑾恶狠狠地咬着馒头,许久闷闷地说了一句:“她就是来气我的!”
次日清晨,谢戟领着五千将士,从寄云关下整军,出发前往北境望龙关。
队伍徐徐出了军营, 谢戟身后的谢瑾马上转过头去, 只见营地门口的瞭望台上,
出现了一抹绛红身影。
大概是瞧见了他,她在瞭望台上跳起来, 一边跳一边朝他不停挥动着双臂。
谢瑾唇角微微扬起,只一瞬却又收敛了笑意,握紧长枪打马跟上队伍。
行了一段后他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去,只见高天薄云下,她不停蹦跶的脑袋已经
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时光如梭, 一转眼春红凋谢,秋黄荼蘼,飞絮白雪又迎春。
两年之后。
上京威远侯府的书房淡雪阁内,身量已赶上成人高的谢瑾穿一身湖水色轻袍,
黑发一丝不乱地束着,右手握一支善琏湖笔,沉心静气地临一张字帖。
谢家二姑娘谢宜风风火火闯进来,大声嚷道:“哥,你真不去吗?”
谢瑾眉目淡淡,抽了另一张熟宣铺平,道:“不去,一帮小姑娘闹闹就算了, 我去做什么?”
“小姑娘?说得好像你多大似的, ”谢宜轻蔑地说, “两天前你不是还和沈家姐
姐打了一架?”
谢瑾正在蘸墨汁的手顿了顿,接着不为所动道: “是她先挑衅我的……何况沈家 大小姐及笄礼,只是口头上说了一声,帖子也未送,可见并不是诚心相邀。谢家和
沈家这种关系,倒是也无可厚非,若是不识趣去了,反倒给人添麻烦。”
“胡说! ”谢宜一点也不给他面子, “沈家姐姐既说请我们去,那就一定是诚
心的,计较那么多做什么?你真不去?”
谢瑾抚着宣纸卷起的一角:“不去。”
“那好吧,我走了。”谢宜也不”唆,转身便跑了。
谢瑾若无其事继续练字,直至傍晚家仆送来一张字条。
他展开看了看,收进袖中。
陪爹娘用过晚膳后,他换过衣服出了侯府,上马慢慢往城西的飞月楼畔走。
夜幕笼罩下,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放眼望去, 远处蘼火与天边斗转参星汇成一片。
太平盛世民安物阜,繁华之景令人喟慰。
他到了飞月楼边的湖畔,下了马将马栓在树上,理了理衣袍去了湖中心的浸
月亭。
亭中早有人等候,正是那位今日及笄的沈家大小姐沈荨。
她难得一见地穿了条绯色马面裙,安安静静地坐在亭中石桌旁,见他来了也不
起身,左手勾着一只酒壶,睨着他笑道:“谢瑾,我今儿及笄礼,你为何不来?”
“没空。”谢瑾撩了下袍坐到她对面,目光从她挽起的发髻上掠过,在那支珍珠
白玉簪上停留片刻, 移开目光, “统共只能在上京留四五天, 杂事繁多, 抽不出身。”
“那这会儿有空了?”沈荨一笑。
“事情做完了,自是有空。”他淡淡应道。
“得了吧,我都听谢宜说了,不就没给你送帖子吗?咱们都是边关摸爬滚打出
来的,何苦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沈荨一面说, 一面摸了摸头上发簪, 又理了理膝上的裙裾。好久没穿过裙子了,
她自己觉得有些别扭,也从对面少年的眼睛里看出了别扭。
“你不会还记恨在心吧? ”她托着腮帮子, 目光落到他束着的细腰上,“前日
不小心把你腰带挑了下来,让你出丑了。”
谢瑾顿时涨红了脸,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就不该来的。这人说话专挑他痛处讲,来跟她会面完
全就是自讨苦吃。
他忍了又忍才没拂袖而去:“你能不提这事了吗?”
她哈哈一笑:“不提就不提,随口一问,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谢瑾轻哼一声,转了转手腕上的护臂:“闲话少说,约我出来做什么?还没打
够吗?”
沈荨瞧了瞧他身上穿的玄黑箭袍, 笑出声来: “你看我今天像是来打架的吗?”
她提了提手上的酒壶:“谢瑾,咱们一起打过架,一起打过猎上过战场,一起
拼过诗文也在沙盘上布阵比试过,但好像还没有一起喝过酒。”
谢瑾瞧着桌上的两只小酒杯:“酒有什么好喝的?”
“我说你这人, ”沈荨拿过酒杯, 往杯中斟着酒, 嗔怪地瞥他一眼, “怎么就这
么无趣呢?”
谢瑾板着脸道:“我是无趣,那你找个有趣的人来陪你喝酒不就是了?”
“行行行,今天不跟你吵架,我也长大啦,总和你打来打去也没意思……”她
很好脾气地说,“咱们以酒为誓,各喝三杯,从今儿起,往后不再动手,如何?”
谢瑾拿起一只酒杯:“不动手就不动手——你就为这个约我出来?”
“是啊,”她盈盈一笑,擎着酒杯伸手过来,与他一碰,“先干一杯吧!”
月色沉入湖心,染得周围一片明灿。湖畔灯火辉煌,浸月亭犹如荡在银海碎月
之中,暮春之夜晚风悠怡,吹来飞月楼上的欢声笑语。
谢瑾喝完三杯便没再喝,沈荨一个人把剩下的一壶酒都喝干了,这会儿已经有
了明显的醉意。
“我还没喝过瘾, ”她双颊晕红,眼里泛着细碎的粼月波光,完全不理会他的
催促, “你去,到飞月楼再买一壶酒来。”
“不行! ”谢瑾纹丝不动,眉宇间带着隐约的不耐烦,“你有完没完?都喝这
么多了,再说你这么晚不回家,你爹娘不担心你?”
“我跟他们说了要来找你喝酒,我爹又没说什么。”她趴在桌上,拿小指头钩
着那壶空了的酒壶,“今儿好歹我及笄,你就不能顺着我些吗?”
谢瑾犹豫再三,冷着脸起了身。
“你可别消遣我,”他盯着她,“等我买回来,你又跑了。”
“不会不会,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哪儿也不去! ”她扬声笑道, “我要飞月楼的
红曲酒哦!小坛子封的那种,别买错了!”
“知道!”他转身出了小亭。
隐约的笑声一路洒在他身后,他加快脚步。
然而等他买到了一小坛红曲酒,匆匆赶回浸月亭边时,亭中已空无一人。
他转首四顾,发现湖边垂柳下她的马也没了踪影。
……果然,又拿他当猴耍。
他就不该信她的。
谢瑾满肚子气,无奈解了马缰,慢慢翻身上马。
他回了谢府书房,将那坛一直拎在手上的红曲酒放在书案上。
缠枝莲花的红釉小酒坛光可鉴人, 红曲蜜酿封存其中, 细闻也无一丝酒气泄出。 他揉了揉眉心,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将酒坛锁在了书格的最下层。
上京的短短几日浮光片影,回到北境边塞,便是鞍马长枪,烽烟血旌。
谢瑾的成长很快, 一年后父亲将北境军中战力最强的重骑营麟风营正式交与他。
少年锐气势不可挡,灿目锋芒似天际骄阳光耀万里,麟风营一出,声如雷霆气
震长虹,风云绝杀断塞裂土。
军中几乎无人再以“世子”之称提起谢瑾,而改以军衔称呼他。难得的是,这 位年纪轻轻的“谢都尉”不骄不躁,战场上踏马飞鸿,一杆银枪出神入化,下了战
场谦逊有礼,沉稳持重,行事作风无不令人赞誉有加。
谢瑾自身却不敢稍有松懈, 一直暗暗留意着西境那位“对手”的情形。
与北境的战事频发不同,西境边关近两年堪称安稳,她的锋芒暂未显现,但他 知道,她不过暂时蛰伏而已,一旦时机到来,她必会如大鹏展翅一般直上青云,厚
积薄发一朝扬名。
这个时机很快到来了,只是伴随着意料之外的血泪和怆痛。
那是洪武二十五年的深冬。
西境寄云关被西凉大军围住攻打已有多日,定远侯沈焕和夫人梁玉双双战死。
两人的独生爱女沈荨率领西境残余守军死守关墙,风雨飘摇中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谢瑾披着重甲,握紧长枪在北境望龙关军营的中军大帐内烦躁地走来走去,终
是忍不住道:“爹!朝廷的援救指令究竟什么时候到?再不去就真的晚了!”
谢戟沉着脸:“再晚也得等!”
谢瑾胸口起伏,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突然一言不发往外走。
谢戟一拍桌子:“回来!”
谢瑾回头,整个人绷着, 一脸破釜沉舟的倔强。
谢戟还从未在儿子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他长叹一声: “急赤白脸的做什么?
去就去吧,不许大张旗鼓。”
谢瑾怔了一怔:“爹!”
谢戟朝他一瞪眼:“还不快去!朝廷若怪罪下来,你老子给你担着!”
“是!”大喜过望的人应了一声,转头便跑。
八千麟风营将士早已在营地外列队等候。谢瑾纵马而来,二话不说,长枪直接
向着西面寄云关方向一指,大军卷风扬尘,疾如雷电飞驰而去。
三个月后,朝廷下旨,为国捐躯的定远侯沈焕被追封为忠烈公,定远侯夫人梁
玉被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定远侯的爵位由沈焕之弟沈炽承袭。
沈焕之女沈荨,被封为从三品云麾将军,统领十万西境军,镇守西境边线。
十七岁的少女因寄云关保卫战和蒙甲山追击战声名大噪,从此扶摇直上一飞
冲天。
沈荨回京受封的次日,避开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宾客,孤身前往城外宝鼎寺
上香。
春暖花开,山道边草长莺飞,她穿一身素白箭袍,拉着马缰缓蹄而行。
转过一处山道,前方桃花林内灼夭如云,花荫下有一人驻马相候,却是乌发青
衫的谢瑾。
她愣了一愣,打马上前。
“这么巧?”
“哪里是巧, ”谢瑾调转马头,与她并肩徐徐而行,“昨日回京,今儿一早去 了你府上,你家老爷子说你要来这里,我赶到寺里没见着你人,便又折回来。你怎
么走这么慢?”
沈荨回道:“山里清静,景色又美,舍不得走太快。你找我有什么事?”
谢瑾轻扬鞭梢, 隔一会儿才道: “我爹吩咐说……要我给你道个贺。”他侧身,
于马上朝她抱拳行了个礼,“恭喜沈将军。”
沈荨定睛注视着他,他微微有些不自在,转头瞧了瞧山顶香雾缭绕的宝鼎寺塔 尖,踌躇片刻,道:“那我走了。”
“谢瑾!”她叫住他,等他回转身来,才道,“多谢。”
谢瑾一抿唇角:“谢我什么?”
“你知道的,”她垂眸,“若是没有你的五千麟风营骑兵……”
“不必放在心上, ”谢瑾道, 停一停又犹豫着说, “不过今后这种孤注一掷的事,
不能再做。”
沈荨仍旧低着头,然而却缓缓笑了起来:“好。”
她这会儿如此好说话,既不与他抬杠,也不耀武扬威,谢瑾反倒有些不习惯, 不过看她精神饱满,虽略有憔悴,但显见已从痛失双亲的悲痛中缓过来了,他心里
不觉也轻松了几分。
“沈伯父沈伯母的事,还请节哀。”他低声道, “寄云关重振防务,我爹说,
如果你需要,可以暂从北境军中借一万人过去,等安定了再调回来。”
微风拂花摇枝,光影中少年的双眸明亮而真诚。
“多谢。”沈荨抬起头郑重道, 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转向粉云碧枝外的清
朗蓝天。
“谢瑾, 我对你说过, 我爹我娘和我会好好守住西境, 如今他们虽去, 但还有我,
只要我在一天,寄云关就不会失陷。”她目光坚定, 唇角挂着淡淡笑意,“我绝不食言。”
她收回目光,瞧着默默无言的谢瑾,笑道: “你可不要落后太多,希望你封将挂 帅那一天也不会太迟。”
谢瑾微微一哂,点了点头:“会很快的,告辞——”
他再行一礼,转身离去,直行至桃林外,方才收缰停马,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已一骑绝尘远超于他,要赶上她,在她面前扬眉吐气谈何容易。不过他这次
心服口服,易地而处,他自问做不到她那样坚定孤绝。
也罢,算她赢了这一回。
他自嘲一笑,扬落马鞭,打马下了山。
桃林中沈荨伫立在原地, 一直凝望着那抹瘦削修长的身影。
少年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寄云关一别,不过短短几月,他竟又蹿高了一些, 即使坐在马上也显得颀高秀挺,肩宽腿长。方才与她说话时,语声清越沉稳,那张
脸庞不复青涩,显出了锋利的棱角和线条,眼神也沉淀下来,越发深邃而灼人。
是真的……长大了啊!
她瞧着山道间那抹渐渐模糊的影子,不觉微微笑了起来,下一刻却又垂下头, 轻轻叹息一声。
谢瑾封将的那一日总算来了,此时距离寄云关那次惨烈的战事已经过去三年
有余。
北境军全军上下都为他欢呼庆贺。
谢家尽管手握八万北境军军权,却一直受到朝廷压制。谢瑾的姑母谢贵妃早在 多年前便病逝,但沈皇后仍然一直视谢贵妃之子宣阳王和谢家父子为眼中钉,有意
无意地影响着已年老力衰的皇帝。
一直到谢瑾的军功累积到不容忽视的地步,宣晟帝才下达了擢升他的旨意。
这三年间, 谢瑾在军中声望渐隆, 而谢戟也早就将北境军的军务全数交与了他,
说起来,也只差一个北境军统帅的名头而已。
此刻这位新受封的从四品安定将军坐在望龙关大营的中军大帐内,眉心紧凝, 手指按在额角太阳穴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揉着。
另一只手中摊开的,是西境军统帅沈荨写来的贺信。
两月前两人在寄云关外的蒙甲山月凤谷大吵了一架,几乎吵到快动手的地步, 过后不欢而散,回了各自军营也是互不理睬。直到朝廷下了擢升谢瑾的旨意,她才
写了一封信过来,既是道贺,也有那么点重修旧好的意思。
三年间他们仍像旧时一样暗中较劲,针锋相对,然而又似乎有了些许不同。这 种微妙的变化谢瑾能感受得到,但理不清想不透,也没有工夫去细想,只知道自己
常常心烦。
见到她便烦,见不到她更烦。见面就忍不住要和她吵,吵过后心里却也不见得
痛快。
与她吵翻这两月来更是烦躁,做什么事都不顺心,时不时就想发脾气,恨不得
来一场战事,可以让自己酣畅淋漓地杀上一场。
“巧言令色, 摇唇弄舌, 一点诚意也没有……”他嫌弃地盯着那封信自言自语,
没意识到自己唇角不受控制地荡开了浅浅的笑意。
他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坐到案前,提笔给她写回信。
……汝若诚心相贺,巧语花言尽可略去,只需五日后助吾一臂之力。 吾欲率叱风营前往獒龙沟……
北境军潜伏在樊国的探子不久前传回消息,说樊王有心攻打北境的军事重镇獒 龙沟。谢瑾决定让驻守獒龙沟的谢宜假作不知,按兵不动, 自己领军绕过蟠龙岭, 从侧翼偷袭。当然,若是沈荨能派遣一队西境军在后截断樊军退路,瓮中捉鳖,那
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沈荨的回信很快来了,说她会亲自率领荣策营前往蟠龙岭,埋伏在岭西等他的
信号。
谢瑾看完信,慢慢将信收好,唤了重骑营叱风营的统帅李覆进帐说事。
五日后獒龙沟大捷,七万樊军在三面围攻下尽数被剿灭。战场清理完毕,獒龙 沟大营里燃起了熊熊篝火,胜利会师的獒龙沟守军和参与围剿的北境军叱风营、西 境军荣策营所有将士欢聚一堂。獒龙沟守将谢宜很大方地拿出大坛大坛珍贵的西域
葡萄酒,请将士们品尝。
妹妹拿自家商队的东西出来请客,谢瑾也只笑了笑,不置一词。
他应景地喝了两杯便起身从篝火边离开, 走之前瞥了一眼众将士拥簇中的沈荨。
她正豪气万丈地与李覆拼酒。
李覆是他向来都很器重的一名将领,这会儿瞧着却莫名有些不顺眼。
谢瑾回了自己的营帐, 一面给父亲写军报, 一面思忖着这场军事行动该如何复盘。
不知不觉夜已深。
帐帘突被掀起,外头的喧闹混合着酒气一下随风钻进帐中。他不悦地转过头,
正要呵斥,又住了口。
进来的人是沈荨,她放下厚重的帐帘,摇摇摆摆地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