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4536 下载APP
“你为自己图谋大事吗?不要图谋!”
——《耶利米书》45:5
一辆棕色的汽车驶过,车轮把尘土抛向空中,我和弗洛茜停下脚步,站在齐腿高的草丛里。我们刚在河里游完泳,一缕缕棕褐色的烟落在我们湿漉漉的头发上。
“总有一天,我要买一辆黄色的科尔维特跑车。”弗洛茜说着,走回小巷,“嗡,嗡。”她假装在急转弯,“也许我也会让你开的,贝蒂。”
那是那年八月底,温暖的阳光吞食了我们周围的阴影。我们的头发干了,汗珠顺着我们的额头落下。夏末的南俄亥俄州有一个美丽的挑战。挑战从太阳传递给孩子:你能在我的高温下存活,并且仍然爱我吗?
大腹便便的甲虫突然蹦了出来,眼睛一转,略施一个小小的把戏,把所有的东西都掀起了涟漪。
“我们去铁轨那儿吧。”弗洛茜说着转身倒着走在我面前,“中午的火车马上就要开过来了。”
她穿着短裤,但是被垂在身上的棒球衫遮住了。那件棒球衫是她现任男朋友的,一个叫明福德的家伙。我忘记他姓什么了,那些姓氏一开始就不值得记住。
“嘿,贝蒂?”她仰望天空,“你想住在哪里?”
我们陷入了和往常一样的对话。
“我要住在世界上最好的街道上。”在我回答之前,她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两旁栽满了棕榈树,走几步路就能到玛丽莲·梦露(1)买染发剂的药店。你懂的,在她染发和离世之前。”
弗洛茜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干玉米穗、卷纸和一只打火机。我们把玉米穗揉成一团,用纸卷起来。点燃后,我们快速轮流地吸着烟,让烟头持续发光。
“我会比伊丽莎白·泰勒更出名,”弗洛茜吐出一口烟说,“他们会把我的名字写在所有剧院的海报上。当然,他们可能会给我起个艺名,让我更像好莱坞明星。我也得改掉我的口音。”
我们分享着香烟,她又说:“我绝对不会像乡巴佬那样抽玉米穗。”
她从我手中夺过香烟,一口一口地吸,直到烟变得很短,不得不把它扔掉。
“你会住在一幢农舍里,贝蒂,”她说着,仿佛有一颗水晶球出现在她的面前,“你会有一只狗、一只猫和一只老鼠。狗不会吃猫,猫也不会吃老鼠,每样东西都会死于衰老和无聊。你会不得不嫁给孤独的月亮,只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
她跑在前面,仿佛在冲向终点线。她长长的头发向后飘荡。
来到铁轨后,我们在铁轨的枕木上跳房子。远方,火车的汽笛鸣响了。
“用不了多久了。”弗洛茜说着把棒球衫脱了下来。她没有穿胸罩。她的乳头让我回想起我们年少时所说的奇迹蘑菇,那时我们还年轻到相信奇迹是存在的。
“来吧,贝蒂,把你的衬衫也脱了。”她把棒球衫扔进灌木丛。
“我不想脱。”我说。
火车头出现在大约一英里外的铁轨上,黑烟缭绕在白云上。
“你在害怕什么,贝蒂?”她问。
我看着她旋转,张开双臂仰望天空,面带微笑。我想起了夜晚中的蒲包草老婆婆站在她的房间里,哀悼她所有因为害怕而不敢做出的选择。我不想变成她那样,把自己锁起来,直到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声没有人能听见的遥远呐喊。我想笑得和弗洛茜一样灿烂,想和她一样自由。
“我不害怕。”我脱掉了我的衬衫。
我把它丢在草地上,但仍旧把手臂环在胸前。母亲说我应该开始考虑穿小背心了,仿佛我生长的乳房需要被规束,就像父亲规束黄瓜和豆子的藤蔓长成一条线那样。
“这样它们就不会失控了。”父亲会这样说藤蔓。
我想象着我的乳房被固定在一个棚架上,仿佛我的性别里有着意料之中的软弱和不负责任,而这个世界已经创造了一件胸罩来纠正我。
“把你的胳膊拿开。”弗洛茜说,“你有胸,这就是你的惊天秘密吗?”她笑了。
她把我的手臂从胸前挪开,我们一起转圈。
“我想这就是出名的感觉。”她像汽笛一样鸣叫,直到她高亢的叫声不断回荡。
“该离开铁轨了。”我说。火车的引擎声越来越响亮。
她还在咯咯笑和转圈,我不得不将她拽到草地上。
“谢了,妈妈。”她对我发出亲吻的声音,然后将脸转向迎面驶来的火车,“哦,你好呀,火车。”
火车鸣响着驶过,弗洛茜跳起来,双臂高举向天空,仿佛她正坐在独立日集会画着旗帜的过山车上。
“来嘛,贝蒂。”她抓住了我的手。
我们一起尖叫,一起大笑,直到火车完全驶过。在火车不见很久后,我们还在跳。
“你看到那些流浪汉了吗?”弗洛茜像男人那样顶着胯部。
“那个戴着粗麻帽子的还挺可爱的。”我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一起倒在铁轨上,迸发出更多大笑,无意中滚烫的铁轨烫伤了我们的肌肤。
“该死。”弗洛茜滚到枕木上,把背对着我,“留下痕迹了吗?”
“只是有点儿红。”我轻轻用指尖抚摸她身上那些扁平的黑痣,那些痣仿佛在她的皮肤上组成了一个星群。
“好烫。”说完后她安静了下来。她的下一个问题是问我是否记得我们烧毁了教堂。
“记得,弗洛茜,那可不是容易忘记的事。”
“你觉得上帝会因此惩罚我们吗?”
“我不觉得上帝会想这件事。”
“我觉得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躺下来,眯眼看着太阳。
“如果他打算惩罚我们,弗洛茜,那他早就做了。”
“不,”她摇了摇头,“他是那种会等待的人。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逮到你,在你真正感到痛苦的时候逮到你。”
她似乎在用眼睛啜饮天空,所有的云和光都倾倒在她的眼里。她说太阳是那么温暖,然后开始轻拍自己的脸,她的手柔柔地滚过她的脸颊。
“我很漂亮,你觉得呢?”她问,“我会登上世界上每一本杂志的封面,我绝对不可能登不上。”
现在当我想起弗洛茜时,我记得她总是在太阳底下,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在她的头顶上挤柠檬,让汁水渗入她的头发。到了夏天,她几乎每天都这样做。当八月结束时,她浅棕色的头发会在光线下犹如镀金。有时候,这是我唯一想要记住她的样子——太阳、草地以及黄色的柠檬。我的姐姐永远将头朝向阳光。
“你觉得现在几点了?”她问,“明福德有棒球训练。我得走了,不然就要迟到了。”
她站起身,拍掉在她晒黑的大腿上的碎石。
“如果一个男孩希望你看他打球,那他是真的喜欢你。”她说。
“天哪,听上去真有趣。”我摇着头说,“你知道,弗洛茜,你不用总是演戏。”
“谁说我是在演戏?”
她重新穿好棒球衫,没有和我告别,就跳下了铁轨。
我穿上自己的衬衫,站在原地,看着她跑向远方,直到她的背影变成了一个微小的斑点,像热气一样闪闪发光。
一回到家,我就跨过菜园里的藤蔓,摘了一颗番茄。我把它一口吞下,汁水顺着我的胳膊淌下来。我转过身,看到父亲坐在后门廊的秋千上。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绕过生菜头和绿花椰菜,经过爬满棚架的黄瓜。我擦去下巴上的番茄汁。
“嘿,爸爸。”我走上门廊的台阶。
他脚边的地板上有一堆补过的裤子,一条将要补好的裤子搭在他的大腿上。
我靠着栏杆,看着他在身旁的雪茄盒里翻找纽扣。他的右腿伸在他从客厅里拿出来的凳子上。从腿晃动的样子,我能看出他的膝痛正在发作。
“为什么你从来不为自己的疼痛调制一些汤药呢?”我问。
“我想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值得摆脱它们的折磨。”他说道,但仍旧在研究那些纽扣,“有些痛苦你知道自己是摆脱不掉的。也许如果我更年轻些,更有指望些,我会有不同的看法。”
我试图将父亲想象成一个站在星星下的男孩,想象他的生活不会比前门廊的地板更艰苦。我知道父亲在年轻的时候,肯定被传奇和传说所鼓舞过,期待自己也能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在他必须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像朝露一样透明的人后,他不得不把这种幻想留在了泥泞的大地上。
我凝视着他的皱纹。它们让我想起砂岩的山脊——两边高耸,中间凿刻着五官,就像一块柔软的石头。他的脸正在变得和大地一样古老。总有一天,我想,当我醒来,他的眼皮上会长出苔藓。他的颧骨会穿透他的肉,就像岩石穿透山坡。腐蚀会把他变成我几乎认不出来的东西,直到我不得不把他安放在山丘上,安放在最像他的石头中间。
“爸爸,你想过成为什么吗?”
“我想过成为什么?你是问我想成为什么吗?”
“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与他并肩坐在秋千上,“你以为你这辈子会做什么?”
“哦,你是说我年轻的时候。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会永远是个孩子。做一个男孩比做一个男人容易得多,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所以我想我会永远十一岁。”
然而,他比他以为会永远停驻的那个男孩老了几十岁。我父亲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已经变成了他想要喘口气的样子。他在艰苦的工作中度过了艰苦的岁月,难怪他的身体会屈服。他的手杖就是最好的证明。
父亲亲手制作了这根手杖,把我们的面孔按照出生顺序雕刻在上面。在利兰的头像周围,父亲雕刻了半个太阳和月亮,以及星星构成的王冠。菲雅被蒲公英包围着,鲜黄色的花朵几乎盖住了她的脸。
尽管亚罗死了,但他没有被遗忘,夺走他生命的七叶树坚果也没有被遗忘。父亲花了很多时间在雕刻瓦康达精致的婴儿脸庞上。雕像中的弗洛茜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奥斯卡小金人,她看到小金人时高兴得尖叫起来。一道彩虹环绕着崔斯汀的脸,而林特四周雕刻着足够的植物来治愈任何疾病。
在弗洛茜和崔斯汀之间,我和一根乌鸦羽毛被雕刻在一起。当我问父亲为什么要雕乌鸦的羽毛时,他说很多年前,当树木和山脉还处于幼年时期的时候,巨大的野兽在大地上游荡,人们围坐在火堆旁讲故事。
“乌鸦,”父亲说,“它听到了这些美丽的故事,知道它们需要被记录,留存下来。所以所有乌鸦都决定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根羽毛,它们把这些羽毛献给讲故事的人。但是光有羽毛做笔还不行,还需要墨水。乌鸦的血像夜空一样漆黑,所以这些聪明的鸟儿咬下自己的舌头,它们的黑血流到诗人和讲故事的人的笔下。凭借乌鸦的牺牲,故事得以流传。”
有些人把孩子的照片装在钱包里。而父亲有他的手杖。也许他认为用木头雕刻我们,可以迫使时间停止。这样我们的脸永远不会变老,永远不会老过他用刀雕刻出来的青春。
“这个就可以了。”他决定从雪茄盒里取出一枚褐色的大理石纽扣。我看着他用颤抖的手穿针引线。
几十年在菜园里的劳作弄脏了他的双手。你可以从他的手上看到他剥黑胡桃壳的所有季节,看到他拔除杂草的所有日子。绿色、棕色、黑色,污渍的颜色沉淀在他手指深深的裂纹里。绿色、棕色、黑色、紫色,他做的浆果罐头的颜色混合在了一起,溅到他的皮肤上。绿色、棕色、黑色、紫色、红色,我继续数着他身上的颜色。
污渍将他的皮肤染成了大地的颜色。我确信如果我把一粒种子放在他的手里,那粒种子就会在他的手掌上生根发芽,就像被埋在泥土中一样。他短短的指甲周围也有同样的泥土。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美丽和艰辛,在他手持锄头时间最长的地方形成了老茧。人们会用各种各样的词来形容我父亲的手——坚硬的、粗糙的,像树皮一样有裂缝和凹槽。人们会说他的手比其他任何东西都粗糙,但我知道他的抚摸无比温柔。
每个人只要看一眼我父亲的手,就以为他们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
“我总是被告知,我不重要。”他开始把纽扣缝在裤子的里襟上,“等你被告知得足够多了,你就会开始相信。”
他将线打上结,然后用牙齿咬断。
“有些人不值一提,”他把裤子举起来,打量自己的成果,“他们只是充数的人。我也一样,一个充数的人,一个被别人踩着,用来攀登到顶端的台阶,一幅伟人肖像上的一滴油漆。这曾使我痛苦。但现在,我已经老得不在乎了。”
他从秋千上站起来,把裤子放在一旁,抓起靠在墙上的扫帚。接下来的几分钟,我看着一个老人清扫门廊上的灰尘。如果还有其他可讲的,那就是他扫走的灰尘又被风吹回到他苍老美丽的脸庞上。
(1)玛丽莲·梦露:美国著名女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