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5350 下载APP
王虎就这样消磨着儿子走后的寂寞光阴。他镇压了强盗后,秋收时节又到了,这可帮了他的忙,人们又有吃的了。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没有风吹,也没有日晒。他带上一小股武装去领地巡视。他要在儿子回来时把一切都为他准备妥帖,他计划,等儿子一回来,他就把这片地区的统领权移交给他,把庞大的军队交给他,自己只留几个卫兵。他已将近五十五岁,儿子也快二十了,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王虎骑在马上这样梦想着,好似已看见了孙子,他还观察着路边的人们和田野,估计着他的税收和田里的好收成。一旦洪水过去,土地就又复苏了。尽管人和地本身还留有那两年灾害的痕迹:庄稼还未熟,人们的脸还是瘪瘪的,老人和孩子很少见到。然而,毕竟到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王虎欣喜地看到,女人们又挺起了大肚子。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兴许是老天爷用天灾来给我算命,前些年我太舒服、太满足了。许是老天爷用这场灾来激励我。有这么一个儿子继承我的事业和财产,我该更发奋才是。”
王虎比父亲当年聪明多了,他不信土地爷,可他信命、信老天爷。他信他的命运不是巧合,生和死是注定的,都是老天安排的。
那年九月,他带着人马到处察看,人们都向他致意,他们都知道他有势力,长期统治着他们,而且他执法明断,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他若是在某处停留,城里或村里的长辈们就会给他摆宴。那些土庄稼人不懂礼貌,很多人一见当兵的就转身走开或埋头干活,当兵的走过去,他们就会不停地吐口水以发泄愤恨。如果当兵的蓄意厉声责问,他们就会装没事人儿,手捂着脸说:“因为马蹄翻起来那么多土,都飞到我嘴里了。”
不论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王虎都用不着顾忌谁。
途中,他来到了他攻占的那座城,这些年由他的麻脸侄子在这里驻扎。王虎一面派人去通知他到了,一面环顾左右,想看看该城在他侄子管辖下有没有什么起色。
小伙子已不年轻了,长大成人,娶了织绸人的女儿为妻后已生了两个儿子。听说叔叔莅临且已到了城门口,他大吃一惊。这些年不打仗,他一直过着太平日子,几乎都忘了自己是军人。他总是悠闲自在,怡然自得,总是寻求快活和新奇,他享受这种生活。他有权威,人们尊敬他,他没什么活干,只是收收税,他开始发福了。近些年他甚至脱下了军装,换上了宽松的袍子,看上去像个富有的商人。他也确实与这座城中的一些买卖人成了好朋友,每当他们把上交王虎的税送到他手里时,他总是抽些头儿,跟做生意一样。有时他也以叔叔的名义派点新名目的轻税,即便商人们知道了也不怪他,换作他们自己,也会如法炮制。他们喜欢这个麻子,不断给他送礼,他们明白他可随意向他叔叔报告,让他们倒霉。
王虎的这位侄子就这样过着舒心日子,他老婆也令他满意。他不是那种精力过盛的人,不易受其他女人的引诱,只是偶尔有朋友请吃饭时规模较大,或特别招待,雇几个漂亮的姑娘陪他至半夜。每逢这种宴席,他们总会请他到场,一为他在该城的地位,二也为他本人,因为他诙谐有趣,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能使人捧腹大笑,这在他们微醉的时候尤其妙。
听说叔叔来了,他着急了,赶紧吩咐妻子翻箱倒柜,找出他的军装,又立刻下令召集士兵。士兵们已懒散惯了,一贯是做他的仆人而不像士兵。他把两条肥腿伸进裤子里,纳闷他过去怎么能穿这么紧的衣服,他的肚子已滚圆了。年轻时他总觉得衣服宽松,还得用一条宽腰带扎住。好歹穿上军服了,士兵们也总算集合好了,正列队迎接王虎到来。
通过几天的观察,王虎心里已明白商人们和地方官盛宴招待他的用意,也看清了侄子把自己塞进那套军装里是何等费劲儿。一日晴朗无风,太阳火辣辣的,他侄子脱去了上衣,他太热了。他的腰带胡乱系着,衣服都拖出来了。王虎冷笑着暗想:“我庆幸自己有个威风凛凛的儿子,不像我哥哥这个小子,他不过是块商人的料罢了!”
他不大理睬侄子,也没怎么夸奖他,只冷冷地说:“你替我掌管的兵都忘了怎么使枪了,毫无疑问,他们得打仗了,你何不在明春带他们去适应适应?”
听到这话,他侄子结结巴巴的,直冒汗。他算不上胆小鬼,要是让他当个兵他会成个好兵的,但他不是带兵的料,士兵们不怕他。他最喜欢现在这种生活。王虎见他那么不安,暗自笑了,突然手拍佩剑高声说道:“好了,侄儿,既然你们过得这么好,这座城这么富,我们该加税了,我儿子在南方花费很多,趁他不在时,我想多挣些。那你就俭省些吧,给我多交一倍来。”
他侄儿私下早与商人们商议过了,如果王虎要加税,他就哭穷,叹苦经。他若能说服叔叔,他自己就能得一大笔报酬。这时他理不直气不壮地诉说开了,可这种哀叹一点也打动不了王虎,王虎终于大吼道:“我看得出来这儿怎么样,你即便拿出比‘老鹰’还多的办法敷衍我也是白搭。”
外快赚不到了,他侄儿垂头丧气地向商人们讲了实情,他们送来了申诉,说:“我们不只交您这一份税,还得交市税、省税。您的税已经是最高的了,这样下去,我们做生意的还赚什么钱呢?”
王虎看准这是他使威风的时候,于是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粗鲁地说:“是啊,可是我有权,如果好言好语不管用的话,休怪我先礼后兵了。”
王虎如此责罚了侄子后仍叫他任这座城的领军之职,这样,他就保证了自己对该城及所有属地的控制。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又回到了家里,等待冬天过去。他忙着派出侦探、制订计划,梦想着春天进行新的征战,以他的年纪或许他仍能为儿子征服全省。
整个冬天王虎都怀着这种梦想。那个冬天最长,由于太寂寞,他竟时常到家里女人们的住处去,这似乎有点反常了。但那里没有他的位置,他那没文化的老婆与几个女儿同住,而王虎与她们无话可谈。他只不过在那儿闷闷地独坐一会儿,心里只是感到她们是他的家眷而已。有时他感到那个有文化的老婆很古怪,这些年来她不在家中,而是住在女儿念书的学校附近。有一次,她寄了一张她与女儿合影的照片给王虎,王虎凝视了一会儿。女儿很漂亮,有一张活泼的小脸,大胆地从照片里望着他,她剪着短发,眼睛乌黑。他无法感觉到她是属于他的,他知道她也跟现在那些快快活活、叽叽喳喳的姑娘一样。在她们面前,他是没话的,他又看看老婆,他竟一点也不了解她,即便在他晚上去她那儿住的那个阶段也不了解。他长久地注视着她,她也望着他。他又像以往一样在她面前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有话说而他不想听,她有所求而他不曾答应一样。他把照片拿开,自言自语道:“一个男人一生中没时间应付这些事,我很忙,没工夫陪女人。”
他又硬起了心肠,认为自己光顾妻子们总共也没有几年时间,这是一种高尚品德,他也从来没有爱过她们。
夜晚独自一人坐在火盆边时是他最孤独的时刻。白天他总可忙一阵,但到了晚上,他们就留他一人在那儿,又黑又凄凉。每逢此时他会怀疑自己,感到自己老了,他甚至怀疑自己能否在春天再去征战。面对此情此景,他会对着炭火凄惨地笑笑,咬着胡子,悲哀地想:“也许从来没有人能随心所欲。”过一会儿他,又会想起什么并说:“一个人有了儿子,他一辈子就会替三代人着想。”
“豁嘴”观察着老主人,见他夜晚对着炭火沉思,白天对士兵漠不关心,任他们无所事事、为所欲为。于是他不声不响地抱来了一罐好酒、一些咸肉,让他喝一盅,他能巧妙地做些小事使主人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王虎果然清醒了些,他喝了些酒,兴奋了一下,便能入睡了。睡前他想:“我有儿子,我这辈子做不了的,他还可以干。”
那年冬天,王虎不知不觉地比以往任何时候喝的酒都多,这对他那个老亲信是一种安慰,他爱这位主人。如果王虎将酒坛推开,这位老人就会真心实意地劝慰他:“司令,喝吧!人老了都有个嗜好,图一点小小的乐趣,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为了表示自己看重他,使他高兴,王虎就会喝点。于是,即使在这种孤寂的冬天,他也可以安然入睡。酒后他会对儿子充满信心,他意识到他们之间有差别,但还从没预料到他儿子的理想会与他的不同,他等待着春天。
冬末的一个晚上,王虎坐在房中半睡着,浑身暖烘烘的。酒在他身边一张小桌上凉着,那把解下的剑放在酒的一边。
突然,在冬天夜晚的一片寂静中,他听到了院中马的骚动声,士兵们一拥而进,脚步声在院中停住了。他半站了起来,双手按着椅子扶手,弄不清那是谁的兵,不知自己是否在做梦。他还没来得及再动一动,有人跑了进来,高兴地喊道:“是小将军,你儿子来了!”
那晚因为天寒,王虎喝得很多,一时还没清醒过来,他把手放在嘴边,喃喃地说:“我梦中还以为是敌人来了。”
他尽力克服自己的睡意,站起身,从大门走到院里,院子被许多人举着的火把照得通明,他在亮光中看见了儿子。他已下了马,正站在那儿等着,看见父亲时他鞠了一躬,并露出陌生、半敌意的眼神。王虎冷得一哆嗦,裹紧衣服,迟疑了一下,惊异地问儿子:“你的老师呢?你怎么来了,儿子?”
那个青年答着,嘴角几乎一动不动:“我们分手了,我离开了他。”
这时王虎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了,他明白出了些岔子,不能当着这些士兵的面说,他们黑压压地站了满院,想听争吵。他转过身去叫儿子跟他走。到了房内,王虎命来人都出去,他与儿子单独留下了。他没有落座,儿子也站着,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儿子,好像从未见过儿子似的。终于,他慢吞吞地问:“你穿的是什么怪军装?”
儿子抬起头,静静地、固执地回答:“这是新的革命军的军装。”他用舌头舔舔下嘴唇,站在父亲面前等着。
王虎立刻明白了儿子在干什么、是什么人了。他明白这就是谣传的那场新战斗中的南方军队的军装,他喊道:“这军队是我的敌人!”
他突然坐了下来,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憋得慌。一股怒火从心中生起,自从杀了那六个人,他还没这么怒过呢。他握住那柄剑,像以往一样狂吼着:“你是我的敌人,我应该杀了你——我的儿子!”
说着,他喘开了。这一次,他的怒火来得突然、来得奇,使他感到非常难受,他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咽气。
他儿子此时倒不像小时候那样缩头缩脑了,他沉静固执地站着,双手解开了外衣,在父亲面前敞开胸怀,带着深深的痛苦说道:“我知道你想杀掉我,那是你的老一套。”他眼盯着父亲,麻木地说道,“那就杀吧。”他站在那里等着,在烛光下,他的面容清晰、坚毅。
王虎不能杀儿子,尽管他有这个权力,尽管他认为谁都会杀掉自己叛逆的儿子,对他来说,那样做是公正的,但他仍不能那样做。他感到怒不可遏,立刻会发泄出来,他把剑掷到了花砖地上,用手遮住嘴,嘟囔着:“我太软弱了,我一贯软弱,不配做军阀。”
看着父亲坐在那里,手捂着嘴,剑靠在胸前,儿子平静、理智地说着,像是在跟一个老人讲着道理:“父亲,你不明白,你们老人都不懂,你们看不到我们整个民族是多么弱小,被人看不起——”
可是王虎笑起来了,笑出了声音,他大声说,手仍然捂着嘴:“你以为以前就没这种说法?我年轻时——别以为只有你们是年轻人——”
王虎又大笑起来,这笑声奇特、不寻常,他儿子从未听到过他的这种笑声,这像一种怪诞的武器一样刺伤了他,激起了他的火气,父亲从未见过他这么发火。他突然喊道:“我们和你们不一样,知道我们怎么称呼你们吗?你是个叛逆、一个强盗头子,如果我的同志们知道你,他们会称你为叛徒,他们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不过是个小城镇上的小军阀而已!”
王虎的儿子一贯忍耐,这次爆发了。他看着父亲,瞬时间又感到羞愧,于是沉静下来,脖子都红了。他眼向下望,慢慢解开了皮带,任它落到地上,子弹落地时噼啪作响,他再没开口。
王虎也一声不吭,他呆坐在椅子上,手遮着嘴。儿子的话启发了他,使他产生了一种力量。他感到儿子的话在他心中回荡着,没错,他只是个小小军阀,一个小城的小小军阀。他无力地轻声说着,像是习惯成自然了:“我可从没做过强盗头子。”
儿子现在真的感到惭愧了,他立即答道:“不,不是的。”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愧意,他又说,“爹,我得告诉你,我们部队北上去打胜仗,我得藏起来,这些年,老师把我训练得挺好,他信任我,他是我的长官。他不会轻易原谅我的,因为我选择了你,我的父亲——”他的声音弱了下去,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眼神里含有一股亲切。
王虎一言不发,呆坐在那里,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儿子继续说着,不断地看看父亲,似在恳求:“我可以藏在那栋土坯房子里,我可以到那儿去,他们若是在那儿发现了我,不会认为我是军阀的儿子,不过是个普通庄稼人罢了!”说完,他轻轻一笑,仿佛希望用这种无力的俏皮话来哄父亲。
王虎仍不说话,他不懂儿子说的“我选择了你,我的父亲”是什么意思,他仍旧坐在那儿,回想着自己一生的困苦。突然,他从梦想中惊醒,恰似一个人从长久的混沌中清醒过来一样,他看着儿子,就像他是一个陌生人。王虎曾牵肠挂肚地想念儿子,并在梦想中勾画过儿子的形象,可眼前这个儿子他不认识了。一个普通的农夫!看着儿子,他感到往日那种失望的情绪又复燃了,这和他年轻时被禁锢在土房时怀有的无可奈何的心境一样。看来,他的父亲,那长眠地下的老人,又一次伸出他那只满是泥巴的手,搭在他的儿子肩上。王虎瞟了儿子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不配做个军阀的儿子!”
王虎骤然感到自己的手已抑制不住发抖的嘴唇了,他想哭。正在这时,“豁嘴”开门进来,带来了一罐酒。酒刚刚烫过,还散发着热气和酒香气。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人进门时照旧望着主人,快步走上前来,往桌上一只空碗里斟了酒。
王虎终于把手从嘴边挪开,伸向酒杯,把酒送到嘴边喝着。酒是好的——又热又醇。他举着杯子轻声说道:“再来一点。”
——不管怎么说,他不会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