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三千宠爱

书名:汉武妖娆 作者:汉滴 本章字数:9408 下载APP
马车“哒哒”前行,正由骊山回往长安。
  伊稚斜将我弃置马车后座,并不给我解穴。
  车马疾行,飞花四溢,流光闪烁,我本以为是夕阳流霞,稍纵即逝。可金光不散,我仰头望去,未央宫赫然在高处。
  “瞧见了吧,美人?”他指着前方,“这才是黄金宫,你本就是从匈奴王宫逃出来的明珠,我一时疏漏,害你流落孤苦。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体面地把你接回去!”
  言语无害,声音邪魅,反衬映照,直让我寒毛肃立。
    “你……”我斜睨着他,他凤眼细蹙,又勾起手指捏我下巴,迫我正视他。我怒气上涌,身子直冲向他撞去,他顺势抓过我手背,极为恼火。
    “给我安分些!”他狠狠甩开我的手,我痛得跌坐到车座另一侧,他已失了耐心,“再充烈女,你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望出窗去,但见灯火阑珊,月华如水,澄江如练,皓月缥缈。
  对岸是金宫王座,我正往着未央宫而去。未央长乐,长乐未央,那是和我名字相连的大宫,曾几番几许,我拜服于它的大气象大威严之下。
  我本该背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高马夹道,披锦戴冠,入天子朝,流芳百世,而今功业未成,却已身成罪人。
  朱色大门晃入眼帘,传召声不绝于耳。我轻叹一声,华光落幕,我陷于一片漆黑之中。
  眼睛被人蒙上黑巾,不能视物。车载停滞,我被人支住,架下马车。编钟清音绕梁,丝竹不绝于耳,我留神驻足,却被身后之人推搡,险些栽倒。
  鼓乐声声,有人细语吟唱:“北方有佳人,倚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识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我足踏台阶,正行往高处,一路颤颤巍巍,忽听得一声有力喝彩,“妙!陵姐姐国色天香,舞倾天下,朕今日总算大开眼界!”
  我脚步慌乱,结结实实栽倒在地,双手在地上摸寻,足下尽铺华毯,绵软如丝,不由大惊,我这是行往何处?
  “彻儿?”我惶恐不安,毫不在意跌倒,反倒迈开步子往前方摸索,却被身后之人拉住,动弹不得。
  “国色天香,却到底不及倾国倾天下。”是伊稚斜的奸邪话语,我身陷囹圄,如临深渊。
  “哈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皆是溢美之词。褒姒千金一笑,西施沉鱼落雁,又怎可分伯仲?”刘彻谈笑感喟,“不正如歌中所言——佳人难再得呀!”
  “刘陵也知佳人难得,自己容貌无姝,便只能依仗勤奋,多加习舞,才不至于被皇上笑话了去!”刘陵声音温婉,言辞谦虚,她容姿华贵,身姿轻盈,这一吟歌跳舞,不知惊艳了多少天潢贵胄?
  “飘若惊鸿,矫若游龙。陵姐姐的舞姿曼妙,一曲舞动长安,当拜天下第一。”刘彻大加赞誉刘陵,十分喜悦。
  “本王却遇得一位佳人,倒真担得上‘倾国倾城’四字。莫说红妆妖娆,起舞邀月,怕是她单着素衣,往这承露台中一站,便是绝代风华!”伊稚斜底气十足,我闻言连连退步。
  身后被人大力一推,我踉跄倾前,面上纱布恰又为人扯开,束发亦被人除去,满目光华,尽收眼底;长发如墨,泼散晕开。
  红樱散落,片片落于我白衣中,发丝轻拂,和着花雨飘扬,我茫然四顾,泪水迷蒙中,我只见得最正中明黄,边侧绛红,再有银珠、月白……独独不见我欲寻的那一抹天青色。
  乐声悠扬,我思绪回转,涣散眸光又聚拢到中间那抹明黄之上,我痴痴凝望刘彻。
  “如何?”刘彻端坐龙椅上默然不语,只紧捏着酒杯,冕旒却是不住摇摆,映照彻儿的脸有些阴暗。伊稚斜十足满意刘彻表情,面露笑意。
  “皇上以为如何?”伊稚斜再度发问,最中间那人只是盯望我,并未转眸。
  “若使此女为和亲公主,岂不大好?”伊稚斜这一问,最中间端坐的真龙天子终于有了反应。
  “哈哈,大蠡王可是差了不止一步!”刘彻说这话时,霸气十足,眸光璀璨,仍是笑意不改地望着我。他一面说,一面捋袍从座中站起,一步步下殿,一步步拾级而来。望着那抹明黄一步步逼近,我又怕又惊,放任泪水流满面颊,我呆呆望着他,望着他穿过百官、穿过片片红樱走向我。
  “朕的爱妃,你怎如此调皮,竟上了这承露台来?”他眼神如星如故,气度一展无遗。他伸手扶直我,又怜惜地抚过我鬓发,将我揽入怀间。我身感温暖,抽噎得更厉害,满心欢喜满心愁。
  “朕的爱妃,贪玩受了惊吓,蠡王莫要见笑。”他立于高台宣告,我立于他身侧,听着他郑重其事的诏告,犹记得当日未央神殿,他初登为皇,动风云嬗变颜色,我望着他如望着天神一般,禁不住泪水盈眶。
  他并不牵引我的手,倒直接将我打横抱起,从承露台高处,一步步往下阶走去,我倚靠在他心窝里,将头别在他怀中。
  他又拾级而上,百官退阶下跪,我低眉瞥了眼红衣大蠡王伊稚斜,他并未跪拜,却是仰头望我,目中隐有愤恨之色。
  和我几乎并立而坐的是着月白衣裳的赵信,他目露焦灼,我不敢抬头,勉强正身。
  身侧立着守卫,形如玉树,目光灼灼,宛如炭火,我如坐针毡,心里早已知晓那人是谁。卫青正立在我身后,我立于高处时望不见他,他站立原地时恰好可望见我。刘彻抱我下台时,有那么一刻,我是可和他视线相交的,他正可望见我,我也可望见他,可那时我却将脸埋在刘彻胸前,避而不见他。
  刘彻把我放下,我心生羞耻之感,一时惆怅难堪,端起桌前一杯酒,径自饮了,酒入肚腩,直刺心肺。
  刘彻气定神闲,眸光闪亮,拾起酒杯,邀伊稚斜饮酒。伊稚斜手持金樽,却是举杯向我,我面露难色。正思忖间,却见赵信也举着酒杯,对着伊稚斜道,“大王爷,赵信却之不恭,这厢有礼!”
  “翕侯果非常人,本王恨留不住你啊!”赵信已被封翕侯,刘彻取《论语·八佾》所载“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大雅之音起于声色繁美,刘彻以此作比喻,愿以赵信为始,招揽天下之仕。我暗暗赞叹,刘彻心思通灵,赵信文才武略,人君人臣,垂拱而治天下。
  “赵信耽恋长安风物,乐不思归,王爷见笑。”伊稚斜提及赵信不归匈奴,赵信谦虚作答。
  “咳……”我怕伊稚斜再行追问,干咳一声,刘彻见我身体不适,急切探问,“要紧不?”
  “酒品多了,到底不胜酒力!”我揉揉太阳穴,作弱不禁风状。
  “今日与匈奴大蠡王同承甘露,和众爱卿相聊甚欢,又得见陵郡主曼舞,朕大开眼界!还有朕的美人,也为大家助兴,酒会更至高潮。能使宾主尽欢,稍行朕重重有赏。”刘彻似要结束宴饮,我颇为意外,却见他面色柔和,言语笃定,我终觉冒昧,欲言又止。
  “良辰美景,终是苦短,朕只祈来日方长,再与诸位同赏歌舞,共析雅乐。”刘彻告退众臣,百官皆唯命是从,立身请辞,唯独刘彻左右伊稚斜与赵信,并不退下。
  “赵爱卿,你也告退吧!”赵信再是忧心我,可也抵不过圣意,只得被刘彻呼出。
  我轻挪酒杯,见酒中倒影,方知卫青手持干将剑,仍站于我身后。
  “酒至三巡,客请还歇。”刘彻见伊稚斜并无退意,倒颇为耐性劝导,“长安民风大抵如此,王爷入乡随俗,应有所体会。”
  “未及过酒瘾、眼瘾!”伊稚斜直勾勾望我,态度倨傲,言语轻佻,“本王不知陛下后宫竟有如此美人,倒还真是倾国倾天下。陛下获猎此女,藏掖深宫,本王今得窥视,一生寂也!”
  “想必王爷是不知此女名头。”刘彻凝望着我,星眸俊朗,我只听得他字字恳切,“她是朕的丹夫人。朱唇丹寇,点眉朱砂,除却朕的江山,还有何可与此比肩?”
  伊稚斜无语,我也呆立望着刘彻,刘彻眸光璀璨,伸手执过我的手,揽入掌心,我忐忑激越,泪水难掩。
  “烦请卫侍中恭送蠡王回行宫!”刘彻已是不耐,差卫青送走伊稚斜。
  “王爷,请!”声音低和,谦卑有礼。望着他脊背挺直,身长玉立,黑衣劲装犹显他气息沉敛,我泪如珠落。
  “丹心,同朕回宫。”刘彻盈握我的手,叫唤我的名字,我无感亲切,只望着前方高健背影。
  伊稚斜拂袖负气而走,卫青行于后侧护送,只见他足踩落英,无事地走开。
  “丹心?”刘彻将我头揽入怀中,见我落泪,再次唤我,“上次生离,朕从未放弃寻你,而今你终于回到朕的身边。虽是如此局促,朕未做好准备,可你今日出现,却让朕意外得见你的骄颜,又何尝不让朕惊喜心动。朕发誓,要牢牢把你握在手心,护你周全,再也不能失去你。”
  刘彻言语中有难以自抑的兴奋,眸光溢满华彩,看得出他此刻仍是激动高兴。
  “谢皇上为丹心开脱。”我未忘却身份,不敢僭越,巧妙回身,跪立于地,“这一世,丹心受陛下大恩有三:长安初遇得以入宫;私出宫门得以不死;冒充妃子得以保全。”
  我俯身跪地,面额几乎贴着刘彻赤舄,“丹心罪过非死能抵,所伏之法非诛可赦。丹心此次所犯之罪,非死不可。”
  我说得明白,感命运有数,泪落涟涟。刘彻见我悲恸,俯身要我起来,我抗拒不受,说辞坚定,“丹心意图谋害匈奴左谷蠡王,不成反获俘,伊稚斜借此大作文章,大兴贼胆。丹心被伊稚斜逼至承露台,陛下为保丹心已诓天下,此正中伊稚斜计谋也,陛下三思。”
  “你怎会意图谋杀伊稚斜?”刘彻知晓事由并未震怒,实是出乎我意料。
  问我缘由,我悲愤难当,复又答道,“丹心师父及一双兄姊,皆为伊稚斜害死!”
  刘彻凝神思虑,我见他迟疑,再言,“丹心与陛下有结拜情谊,亦知陛下待兄弟如手足,情深义重,定会不惜重力保全丹心。丹心并不虚妄能活,愿以身抵罪,求陛下挥泪斩了丹心,莫要为丹心触怒左谷蠡王,累及天下!”
  “朕是人君,金口所言,怎可收如回水?”刘彻不容我长跪,要我立起,平视着我,“何况你不同于其他人,在朕心里,丹心即朕心。”
  我低垂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随我归去,莫要再请朕赐你死。”他揽过我肩膀,不容我再说。
  我偏执要说,“丹心本已定下刺杀伊稚斜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会赴死。而今得陛下竭力保全,丹心会忤了陛下的意。”
  “放恣!”刘彻终是怒了,将我箍得极紧,瞪着眼睛逼我望他,“休要胡言,你若敢死,朕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定会即刻将那伊稚斜等一众使臣杀了为你报仇!”
  “万万不可!”我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再言以死谢罪,答应刘彻,“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跟朕回宫!”他神色稍缓,未等我回应,再次抱起我离开。落花扑簌落于他怀间,我望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迷迷糊糊中似只看得一点晶亮——如剑的眸光。
  我幽咽叹息,不及顾念,已是心力交瘁。
  
  “清和……漪兰……?”雕花檐柱,红帷金幔,朱雀宫灯——如是熟悉,我反复回想,“这儿是……宣室殿?”
  “你当来过此处。”刘彻回身望我,见我打量此处每一寸檐柱,感喟,“落芸舫毁于大火,你我皆有受伤,父皇却顾念你,将你置于此非常室,你果是惹人怜惜的。”
  我黯然垂眸,先皇待我如子,而今我身铸大错,累及刘彻,还敢堂而皇之居于宣室,此祸国之迹吗?
  “彻儿。”我禁不住唤他,如同少时。他极是惊喜,星眸放光,“丹心,你唤我?”
  “皇上,丹心受着先皇的恩庇,如今又受着皇上的照顾。”念及命数,我禁不住再度哽咽,“丹心自知死生有数。皇上待我如此,丹心绝不会再寻死绝断生念,令皇上孤立无援。只消活着,便作尽力。”
  “好!”刘彻握着我的手应着我,触及我冰凉如水的双手,不由握得更紧,“若你不入未央宫,这一世,定作寻常人而活,无大风浪,无需算计,无死生之忧,无身不由己。可你终究来了,入了这宫殿,站在朕的身侧,助朕夺嫡,佐朕登基,一同收拾山河,一起论商社稷……需知,这一世,你便是不同的。丹心,你此生再也无法逃脱。朕庆幸有你,知忠义晓事理。良臣也,可比子房。”刘彻望着我,将我比作留侯张良,刘彻言辞恳切,我无以辩驳。
  “此生若不能见得你,生之大憾。”刘彻眸光闪亮,俊颜欢喜,“朕大婚之日,你未有来,朕曾亲自前往清河殿,亲见花前月下一美人翩翩起舞,可惜那日朕喝醉了酒,一直道是梦……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可每每午夜梦回,每每忆起,朕都会想起那位美人,朕思量不出究竟是何人,敢如此恣意折磨朕,令朕辗转难眠?朕成天子后,也未曾与外人道也。”刘彻所言,教我好生难过。
  那时的我,是在为他起舞,在为他落泪,如若他走近我,我便可成为他的美人,可时移世易,我已非往日心思,一颗心早已旁落。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几兮,今朝几何?教我思不得解,寻而无果,心无归迹。如此出尘缥缈的梦,朕一做就是四年。”刘彻叹罢,末了,言语极是俏皮,“外人口舌,朕是中了魇。可朕但愿长醉不复醒。”
  “皇上已知我非儿郎。丹心欺君罔上,罪过又添一桩。为男子时,丹心未能为皇上建功;而今以女子身份示人,若能为皇上、社稷分忧,自当在所不惜。皇上,若伊稚斜于你有所求,能允则允,切莫相扛,失了和气。哪怕……以色侍人,丹心也是不惧,只望身之罪孽可赎,汉家威严不失。”我神思黯然,内心深处并不认同,可若真以色侍人,我也愿意放下身段去做。
  留下这张皮囊,或许,我活着还有用处。
  “伊稚斜狼子野心,他对你觊觎,朕岂会不知?你是要让朕拱手把你让给他?”刘彻听闻我所言,大动肝火,极为恼怒,大袖一拂,“朕做不到!”
  “舍丹心,罡气可加,正气可清,颜面可全,兵戈止于忽微。”我又俯跪在地,执意进言,“望陛下三思。”
  刘彻背转过身,不再顾我,良久我听得他叹息,“朕累了……”
  “皇上。”我担忧他,又不肯作罢,又欲再言。
  “明日,再明日……”刘彻声音疲倦,“逼朕作决断的人,会多如潮涌。丹心,你莫要成了其中一个。”
  我心如刀割,再不能言。
  “朕累了,先行歇息。”刘彻回转身子,我听得他此言,机敏抬头望他。
  “丹心不必惊慌,朕只想歇息。”他见我盯着他眼神戒备,宽慰道,“少时同卧,而今同眠,并无差别。”
  我并无推脱,待他褪去玄色龙袍,除去冕旒,欣然卧于锦塌上,我也和衣安心卧下,睡于他一侧。
  听得他鼻息渐鼾,我凝神望他,刘彻剑眉星目,面容清秀,长的真是俊朗,像极了王夫人。
  料峭春寒,明月照无眠。
  夜半刘彻转醒,披袍立于案前,似拟诏书。我不敢窥伺,安然假寐。
  翌日,艳阳晴好,和煦融融,正是当春好时节。
  皇上下诏,旨上明言,“赐丹夫人昭阳殿,即入。”
  我从未听闻此宫殿,心里只作,大抵类清河殿,离了宣室殿,远了未央前殿,定是好的。
  宫人引我而去,绕过太液池水,只见金宫灿灿,光彩若璃。我昂头仰视,方晓自己错了。
  朱红大廷,金漆门楣。龙鳞蛇甲布满椽梁,鎏金铜镶于横木,饰以玉璧、明珠、墨翡翠。錾狮铺首衔环分立左右,金铜门槛夹于玉石门臼。
  “夫人,此处便是昭阳殿。”我迟疑不入,宫人催促。
  昭阳殿上,九条金龙横陈,口衔九子金铃,五色流苏覆于面,青绿绶带裹于腹。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狴犴,生灵活现,跃跃欲飞。我无意间触见龙眼,九龙怒目,竟生山雨袭来之幻象。
  我顺着宫人指引前行,转至殿后。艳红绒毯及至尽头,五彩流珠作帘,隔绝内壁。我痴痴望着流珠随风摆曳,宝珠轻碰,声如珩佩,宛若飞瀑垂云而出,七色霓虹弯身作弓,横卧其上。
  宫人驻足,卑躬分立左右道,“奴婢只能送夫人至此,请夫人入殿。”
  我撩起珠帘,禁不住叹出声。
  案几皆以销金红罗罩壁,紫檀木作架,白银钉玳瑁嵌压,又刷以绿钿,糊以红罗。脚下所步,皆是羊脂白玉,踏足其上,步步轻盈。我侧身转过云母屏风,里内陈设月白寒玉床,挂饰紫色琉璃帐,辅以水晶石鉴盘。
  幽兰之香轻弥,四顾之下,我并未寻见炉香。石鉴盘晶莹剔透,水珠流转。我轻点水露,往鼻尖一探,清香侵袭,此是集兰草叶中甘露所蒸得的沉香。
  昭阳殿外,满目金华;宫室之间,尽皆清碧,我立身金玉间,却觉眼前无光。
  有宫人入,捧来妆奁、文绣华服,供我选取。我漠然坐于榻上,并不理会。
  日薄西山,无食旰食。暮色四合,未见宫人点灯,殿中已光华满室,亮若白昼。
  我抬眼望去,当空竟悬有皓月一轮,大如玉盘。
  怎会有如此完满月色,我大惊。
  “此是明月珠?”我不敢确定,怔忡疑问。
  昭阳殿无须点蜡,不受烛火之气,满室光华竟是如此夺来的。居然用明月珠作灯,我有丝恼怒,可放眼满殿物事,哪一件不是珍器,哪一件不是重宝?
  “丹心。”有人唤我,我知是刘彻。一转头,恰好望见他轻撩珠帘,星眸浅笑。
  “皇上。”我失神望他,料不到他深夜忽至,忙俯身行礼。
  “快别!”他拉起我,容我立起身子。我推辞,迟疑不靠近,“皇上,今日诸事可是顺利?”
  如此直截了当,难免拂了刘彻兴致。他果然眉峰蹙起,意趣索然,“朝堂之事,不该是你问的。”
  “丹心有罪。”我俯首顺耳,知明自己越界。
  “有罪,有罪!”刘彻怒气腾起,声色俱变,“你口口声声称有罪,这是置朕于何处?朕自会明断,朕不明白的是,你我之间,只剩下罪过可言了吗?”
  我立即跪立刘彻面前,黯然垂眸,不敢多言。
  他只作沉吟,良久复言,“这昭阳殿,你可是满意?”
  我跪立于地,并不回答。刘彻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被我激起,“若有付之阙如,或是不满之处,你也可一并提出!”
  “丹心不敢!”我知触怒了天威,不敢再抵触,“皇上待丹心极好。这一世,从没有人像皇上一样,赐予丹心如此殊荣富贵。”他并不作答,我又加了句话,“抛却这些,丹心能活着,皆承蒙皇上庇佑。”
  “既知如此,为何不换上新置衣裳?”刘彻克制锐意,又不依不饶,寻隙责备。
  宫人鱼贯而入,手捧衣奁,送至我面前。我漠然抬头,云水碧罗衣、昆仑白貂裘、大红狐肷褶子、云锦深衣、紫金狐肷幻裳……一一从我眼底滑过,我淡然出声,“就那件碧色罗衣吧!”
  “预备兰汤,伺候夫人沐浴更衣。”刘彻令下,宫女又簇拥至我面前,邀我盥洗。此实刁难,我当真恼了,可我知他近日心事沉重,也只能随去。
  和田暖玉作池,池壁嵌玉兰银花,温泉浸润通体,云蒸雾集。今日所享,丝毫不逊于骊山星辰汤。
  弋雾绡之轻裾,珥瑶碧之华琚。碧色罗衣薄如蝉翼,青金墨绿宫绦飘若流纨,衣裳及地,摇曳生风,我跣足许行,踏于玉上,步步生莲。
  “女儿家着女儿装,贴得花黄再作眉。丹心,这才像你,这才是你!”刘彻极是满意,眉目清朗,他将我拉至梳妆镜前,细细照望。
  “皇上,丹心还觉以前好。现下,一时难以适应……”我望望镜中自己,虽是清素明媚,却淡然无欢喜。
  “何妨呢?”刘彻握住我的手,眼神宠溺望我,“你着男儿装,那才是大有风姿。可丹心,朕喜欢你现在的模样,明丽动人,大气妖娆。朕可以坐在你对面,看上一整日。”
  “皇上谬赞。”彻儿夸耀,我难以担当,“皇上对丹心处处照拂,极尽宠爱,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有金屋藏娇的阿娇皇后,皇上应当更加顾念她们 。”
  “阿娇?”刘彻立即冷下脸,“朕和你说话,正当开怀,不想言及外人。”
  “皇后乃一国之母,陛下之妻,怎能比作外人?”我不投其所好,反不识时务,得寸进尺,“帝后伉俪情深,鸾凤和鸣,又是青梅竹马,丹心亲眼见着陛下许下‘金屋藏娇’誓言。”
  “金屋藏娇,不过镜花水月。”刘彻无奈叹息,“朕自登基后,便立阿娇为后,亲之善之爱之,从未有丝毫愧对她。倒是阿娇,不知谦和,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无理取闹,不顾凤仪,多次损及皇家颜面,令朕委实难堪。”
  “丹心不敢与皇后作比,皇后金枝玉叶,丹心出生微寒,而今更是犯下罪过,实在但不得三千宠爱。”我幽幽叹息,刘彻将三千宠爱加于我身,我难以消受。
  “昨夜你重现娇颜站于落英缤纷中,朕幡然醒悟,你便是朕大婚之日朕亲见的对月起舞的绝美女子。只有你,才有如此尊容华姿独倚高栏,敢与未央宫比肩;也只有,能长着这么一对眸光凌厉骇人似要睥睨天下、窥破苍生的琉璃眼睛;也只有你,能于‘高处不胜寒’时凭风而立,飘飘欲仙;宫中佳丽三千,可没一个有你这气韵风华的……她们,纵然百般效颦,可也没一个能临摹出你一分神韵的。朕好后悔,当日未近前看清,让朕错过了一生所爱。好在,老天终于教朕找到了她。”刘彻紧盯着我,字字紧咬,似认定了我。
  刘彻再度提及那夜场景,我垂下眼睑,默然不言。
  “朕发誓不仅要保全她性命,还要赐予她封号尊位。朕坚信,只有她,能毫无卑微地站在朕的身侧;也只有她,才配成为金屋的主人。”皇上的话极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金屋?”我喃喃自语,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从顶上夜明珠望到垂地玉璧,从七彩云母屏风转至月白寒玉床、紫色琉璃帐,这就是金屋吗?原来,椒房殿不是金屋,漪兰殿亦不是,昭阳殿才是;阿娇所藏不是金屋,我所居才是。
  “皇上,丹心不愿再居此处。”我惶恐不安,惊怕至极,不假辞色,“丹心惶恐,饶是金屋,也是深宫,讳莫如深。丹心,不愿居于此。”
  “你竟如此决绝?”刘彻自嘲,咯咯直笑,“呵呵。朕答应保全你时,你纵有必死之念,也知顾及朕之感受,言不会再去寻死。而今,朕赐予你金屋,你却决绝不受,竟丝毫不顾及朕之良苦用心,用情之切。”
  未及我回答,又闻刘彻字字切痛,“丹心,你待朕何其残忍。”
  我无力合上双眼,垂头攥拳,再也说不出话。
  “皇上,光禄勋已在殿外等候多时。”宫人嚅嗫禀告。
  “他来作甚?”刘彻极是不耐。
  “说是丹夫人……故交,执意要见丹夫人。”宫人说报断断续续,我心怦怦急跳,可接转便想到,当是赵信。
  “大哥?”我轻唤着,刘彻尚在沉思,我再拜跪请求,“皇上,丹心想见赵信大哥。”
  “不可。”刘彻面如铁水,不容分说,“身作光禄勋,护卫宫禁是其本职。朕本意令他守卫昭阳殿,今日却见他为一时气盛,失了偏颇,此任不当再交由他。”
  “陛下知丹心与赵信手足情深,赵信心忧丹心,一时性急,方会强觐,何错之有?”我出口辩驳。
  “莫要忘记,你是朕的丹夫人。未经朕及太后的允许,后宫妃子怎可私会臣子?”刘彻又以妃子之名压我,我极是反感。
  “皇上怎可姑念一女子,对心腹之臣,妄下臆断。”他虽为我,我却处处背他,字字逆耳,不饶舌不作罢。
  “朕为你,连匈奴蠡王也可忤逆,何况是朕手下之人。”刘彻眉头蹙起,不容我强词夺理。
  “丹心不知该如何为陛下解忧。”我幽然叹息,“昨日两邦大臣皆望见,匈奴蠡王伊稚斜押着罪臣刘丹心上承露台,当众揭了丹心的女儿家身份,更是指明要将丹心选作和亲公主,皇上却在此时将逆臣指作自己妃子,毫无避讳,巧施援手。伊稚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上却也身陷两难,进退维谷。今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进言献计,所谋不乏韬略,陛下当从速定计。”我长跪于地,还是要逼他决断。
  “朕不受!”刘彻恼怒,可也不愿我受累,墩身将我托起,直揽入怀间。
  我感受他被震怒,身如热焰,不再挣脱,便由着他抱着,靠近床榻。
  芙蓉帐往后倾压,我手足疲软,瘫倒锦被间。刘彻星眸璀璨,正直勾勾望着我,我不敢动弹。
  他俯低身子,双唇覆于我面颊之上,气息炽热灼人,我焦灼不安,泪顺着滑落。可他只浅尝一吻,便轻巧将我揽起,置于怀间。
  我背靠他胸肌,依偎在他身上,任他怀抱着我,口中呢喃,似醉非醉,“就让朕抱着你。朕怕极了你再不见,就如当日花前月下暂相逢,就如朕初登皇位你却了无影踪……只有这样抱着你,朕才觉自己还抓着你,才知道你是朕的……”
  刘彻说这话时,我声泪俱下,“丹心也真希望这是场梦,可沉湎其间,可长醉不醒,可无须自拔,不必顾及生死,不再顾及明日……这样的话,皇上就不会如此为难了,长乐未央也可无忧……”
  “皇上。”我启声唤他,只听他在我耳边嘘了声,示意我不要言语。
  我果然安静,不再多话,安心倚靠在他怀间,由他身子沉重,一己担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