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六章 雪遮大地,缓慢布局

书名:尚宫 作者:云外天都 本章字数:6463 下载APP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太阳才从云层之中露出脸来,把它的光辉洒在大地之上,想来宫内的红墙碧瓦皆是一片雪白,而这个时辰,打扫积雪的宫人一大早起身清除主道上的积雪,以方便上早朝的皇帝乘銮轿而行。
  在这里,白天与黑夜仿佛已经混淆,宫内没有人再来探望过我,我便整天昏昏而睡,到了夜间,反而不能入睡,虽有火炉熊熊的燃着,我却往往在天明之前便醒了过来,望着黎明渐渐破晓,望着天窗渐渐发白。
  我所能做的,唯有等待,望一切早日尘埃落定,望皇后早一日实现她的诺言,我想过如不成功便会怎样,如能把皇后一把拉入麻烦之中,以我卑贱的生命而言,却也够本了,这个时候,我反把生死看得淡了,倒越发获得了那名中年女狱吏的敬畏,以为我有脱身良方,终有一日会重返宫中,侍候得倒是越发的殷勤。
  这一日,我又早早的起了身,在牢房里兜了一个圈之后,便感觉无事可做,早膳是狱吏从司膳房领来的,想来还没有到,炉火整天整夜的烧着,倒真派了两名属下照看。
  过了良久,才见那女狱吏亲自提了篮子进来,神色一反平日的恭谨,平添了几分喜意,开了锁头,走进来把篮子放在了案几之上,这才喜悠悠的对我道:“娘娘,大喜了,听宫内的人道,皇上要把您的案子发往大理寺重审,说是疑点众多,娘娘,你快要脱身了!”
  她眉眼之中俱是羡慕,竟仿佛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而我正揭开篮子拿出里面夹层的瓷瓦罐,一听此言,却仿若如雷轰顶,差点失手将瓦罐弄跌,如此一来,我所有的期望,所有的计划,岂不全都落空?
  他何必如此?就算能帮我脱罪,我还能在那宫中生活下去吗?再说了,他这样一来,岂不给自己惹上无穷的麻烦,宫里面本就是一潭内有残渣无数的死水,若搅动起来,便会若干种不好闻的味道直往上冒,无数的猜测与流言传四散开来,一个不小心,他便会惹到自己身上,边疆不服气他的藩王说不定会借此做乱。
  只因为,太后与他的恩怨更浓更重,各方面的怀疑只会直指于他,谋杀太后,对一个各位藩王虎视耽耽的新政来说,威胁不言而喻,从各方面利益来看,他都不应该如此!
  那女狱吏见我怔了,以为我喜得说不出话来,喜悠悠的道:“奴婢一看娘娘,就知道娘娘是一个有福气的,哪会在这种地方长期呆下去,若不蒙娘娘嫌弃……”
  我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你这话从何听来?”
  狱吏道:“娘娘,奴婢去帮您取膳汤之时,宫内都传开了,听闻宗人府也领了圣旨,只怕今日大理寺便会前来让娘娘前去问话呢,有皇上的圣旨在那里,他们哪里敢乱来?”
  又帮我舀了碗粥:“娘娘,您别急,一切皆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皇上尚且对此有怀疑了,宫里的那位再大,大得过皇上去?”
  我忧心如炽,如此一来,我便要重新计划,所做一切皆要推翻,可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无论结局如何,皇后总是会屹立不倒,我还怎能在宫中生存下去?
  我再无心思饮粥,反复回想前天夏候辰来探监时的情景,是否自己言行举止之间有何不妥落在了他的眼里,让他起了疑心,以为我要脱身而去,所以才来了这么一手,复又想这不可能,我这样一个女子,只不过他无数妃嫔中的一名,既便知道我的计划,为了我的出逃以后不辱没皇室,在处我极刑的时候嘱咐了监刑官加严了守卫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如以前一样,我反复思考,皆不能想出他为何这样行事,只能想可能有其它我不知道的原因让他不得不如此?
  女狱吏见我怔怔的,既不饮粥,又不梳洗,便叫了两名手脚勤快的狱吏帮我梳洗,由如这里是关押女囚的地方,这里的女囚不比其它地方,以前是非富则贵的,因为狱吏全都是学过宫中礼仪的,自和素洁等专侍候人的宫女不能比,但还勉强过得去,我心神恍惚之下,倒没注意她们帮我梳头梳得好不好。
  果然,过了巳时不久,便有太监前头引路,官员带着皇上的圣旨前来问话,原说我的案件归宗人府审理,可我知道宗人府的势力全归时家掌控,夏候辰绕过了时家,叫忠心于他的大理寺来审,倒真有几分想让我脱罪的念头?
  那名官员须发皆发,身着三品的补服,看起来倒满脸正气,我虽入牢狱,可封号未夺,依旧是皇上的妃子,如审我的案子,我只须站着回话,不必跪官,反倒是他向我行礼,才开始问话。
  经由女狱吏暗暗提醒,我才知道这名却是本朝有名死犟牛脾气以油盐不进闻名的大理寺刑官李士名,听闻他审案从不理对方来头如何,只认真理,曾经被先皇七罢七升,得罪的人固然不少,可也没人敢舐其锋芒,据闻他脾气虽犟,可却聪明绝顶,经他手者少有冤案,狱吏只提了他的名字,我便知道皇上的确下了大决心帮我脱罪了。
  可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并不想脱罪?
  我暗暗打量于他,这老者有一双极锐利的眼睛,被他一扫,却有几分被夏候辰望着的感觉,我暗叫不好,心中不良的预感却越深,如此一来,既便和皇后商量着做手脚,便只怕难做到。
  我原是宫内一个份位不高的妃嫔,以李士名的名气,想来对我不会太尊重,却未曾想他礼仪一尽周全,对我恭敬如常,问话也没有咄咄逼人之气,全是闲话家常一般。
  他先问我太后薨的前一晚去星辉宫的情形之种种细节,我小心斟酌着回答,把当晚的情形一一复原,不用我添枝加叶,我也知道我的嫌疑最大,有心人推波助澜,便很轻易的让我处于困境,可看李士元的样子,却丝毫没有被这种情况影响,反而暗皱了眉头,仿佛发现其中不少疑点似的。
  我心中暗中着急,却又不敢添加枝叶,以免引起他的怀疑,心想,如此情况之下,只有问清楚了皇后,宫外种种情形是怎么样,才能再定计策,可一旦皇上插手,皇后恐怕避之不及,她会来吗?她如果要来,也只怕是挺而走险吧?
  李士元问了我许多的问题,一口一个娘娘,语气恭敬非常,我只得把当晚的情形一一述说,他却未提及我与太后的恩怨,我略感奇怪,便主动问他,他意味深长的望了我一眼:“娘娘,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娘娘如此做,便是回头是岸,何做得了杀人动机?更何况娘娘家中被人在宫外追杀的,并非娘娘的亲娘?”
  我哭笑不得,心中却是警然,原来他已查到了我的娘亲是谁?深感这以油盐不进,滴水不漏而闻名的李士元并非浪得虚名!
  李士元还向我提及与孔尚宫的问话,告诉我,孔尚宫说的确是事实,但只是人眼看到的事实,我便有些奇怪,便问他,难道还有其它事实不成,他便含笑而不语。
  李士元向我问话之后,便向我告辞,还留了两句云山雾罩的话给我:“娘娘,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终是无,此案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娘娘您请放心,本官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我唯有含笑向他表示感谢,望着他略显老态的身着三品官服的身影渐行渐远,忽地心中升起一种感觉,这老家伙当真是夏候辰老了的时候!
  我忧心忡忡,一个夏候辰就难以逃过法眼了,再来了一位如老姜般的夏候辰似的人物,我的脱身之计还进行得下去吗?
  可我怎么都不敢相信夏候辰当真会帮我脱罪,宫里牵涉朝政,利益相关,我与其相比,孰重孰轻,相信任何明眼人都一目了然,夏候辰能登上皇位,本就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的人,我唯有再一次肯定,必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在里面,我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皇上下了旨意澈查此事,无意给究办此事的皇后脸上扇了一个耳光,以他们平日里表现得情深似海的样子,夏候辰又不知与皇后达成了什么协议,让皇后平静下来,最主要的是不知道皇后心里怎么想,可有什么对策没有?
  自皇上下旨彻查之后,通过狱吏向牢里的我问好的人倒多了起来,时不时有些人送了吃的用的进来,可夏候辰下了圣旨,一概不许人探监,让我想向外传递消息也不成。
  女狱吏从狱外向我传递东西倒是勤快,并不赶藏私半点,一一交付于我的手上,这一天,她便送来一篮子水果,告诉我这是孔尚宫送与我的,这倒是一个新鲜人,自她攀上皇后的高枝儿之后,倒一直没了她的消息,虽则狱吏前去司司膳房帮我拿汤之时,她并未多加留难,更是亲手在素锦被上缝了几针向我示好,可也就是如此而已,众人纷纷往我这里送东西的时候,她没有动静,她一向是不落于人后的,如今倒是稀奇了。
  女狱吏篮子递给我,却不走开,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职责所在,自得亲眼看见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才可能走的。
  我一打开篮子,她便撇了撇嘴,道:“娘娘,孔尚宫位高权重,每月份例也多,怎的就送了这些东西来?”
  篮子里面是两种干果,晒干的荔枝,苹果干。
  这两样在宫里头的确是不值钱的,听女狱吏在我耳边用轻蔑的语气贬低它们,我便道:“东西虽少,却也是一份心意,孔尚宫知道我喜欢饮水果茶,特送两样东西来表示谢意是自然的。”
  那女狱吏便不说什么,帮我收好了。
  我望着包成小包的那两样东西,暗暗冷笑,‘如利益干,则平安无’她们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
  孔文雨送来这两样东西,并不是她自己的,想是昭纯宫的那位让她送的,我心中不由一阵失望,这种情形看来,这位看起来满肚子主意的皇后已然慌了手脚,不想怎么计策下一步,首先想的,却是怎么威胁住我,摆脱自己的责任。
  她虽坐在高位,却如此难成大器,我的计划如要实现,只怕会困难重重。
  我想向她传递消息,可有了皇上的圣旨,女狱吏对我虽恭敬,执行起圣旨来却一丝不苟,想来也不会替我传递消息出去了,一想及此,我不禁一筹莫展。
  又过了两天,李士元又踱着官步出现在我的牢房之外,说是尚有许多疑难未解,奏请娘娘为之解惑,我想,解惑不是你的专长吗?如果我能帮你解惑,我就不会被关押至此了!
  想不到我语气之中细微的不耐便被他感觉到了,老狐狸眨着双老眼忽然问道:“老臣怎的感觉娘娘在牢中呆得舒服,并不太想出去呢?”
  我悚然一惊,忙笑道:“李大夫说笑了,牢里再舒服,也不如宫里头繁华似锦,本妃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怎的不想出去?”
  李士元便端端正正的一笑,不再继此话题说下去,只是又反复问起那晚的情形,皱眉道:“御医所验种种,和娘娘所讲不差,太后确是腹泄导致身体承受不住,心悸病突发而死,至于和娘娘送的汤药有无关系,却是很难说,但药物相冲,却是事实。”
  他责怪的望着我:“娘娘不该擅自送药的。”
  经他一提醒,我倒记起了我为什么心血来潮的去看太后,孔文雨的话是一个挈因,而夏候辰则是另一个原因,不就是因为夏候辰前些日子用轻蔑的语气暗示我这个人一旦把人利用完,便弃之脑后?所以我才去看太后的!一想及此,夏候辰所做种种给我带来的少许温暖瞬间变成冰凌,我忽地明白,他每一句问话甚至于蔑视的表情皆有他的目地,也许那个时候,我与他的关系便在我不自觉之中转暖,所以,我才略略在意了一下他的话,却想不到换来的却是如此!
  看来他送我入泥潭,再使人拉我出泥潭,的确有其目地在。
  李士元见我陷入深思之中,以为我想出了什么,便问道:“娘娘若想起什么,请随时告诉老臣,老臣也好综合分析。”
  我思绪万千,最后却只淡淡的想,原是如此,夏候辰原就是如此的人,这才是我认识的皇上。
  李士元不知察觉到了什么,道:“娘娘,天气虽寒冻,但希望尚在,娘娘不必如此悲观的。”
  我脸上竟显出了悲观的模样吗?不应如此才是,应是理所当然,把夏候辰所做的一切皆视为理所当然才是!没有期望,哪来的希望?我不知不觉对夏候辰也有了期望吗?
  我暗暗冷笑,却对李士元道:“李大人,本妃实想不出当晚还发生了什么了,本妃所知的,一切都转告给了大人,本妃只希望李大人能尽快查明真相,还本妃一个清白。”
  李士元双眼朝我一扫,忽尔笑道:“老臣既领了圣旨,便会竭尽全力查清此案真相,其实此案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便不简单,最难的是,说娘娘有罪也可,无罪也行,全看某些人怎么操作,可要找出确实的证据,却是难。”
    他的一翻话倒说出了我早已明白的真相,这件案子,其实操作全在审案的人手里,如皇后审案,我便有罪,但是,朝局以利为先,我怎么会不明白推我出去,才是此案最大的利?
  他一双不大的眼睛偶尔望我一下,却仿若看穿我的五脏六腑,我忽生一计,便道:“李大人,既是皇后审过本妃的案子,本妃与皇后一向交情深厚,可逢此大难,本妃痛本妃倒想问问皇后,她从何而得的证据,可将本妃送入宗人府,本妃遭此大难,痛彻心肺,一直没有机会问皇后,李人可否向皇上请求一二,让本妃见见皇后,这对本案或许有帮助?”
  如用其它曲径不能与皇后相见,我便光明正大的请求皇上恩准与其见面,皇后并非涉案之人,却只是审案人罢了,想来他不会不准许罢?
  李士元脸上却未露出奇色,仿佛我所求理所当然,想了一想道:“也好,此案就此僵住了,本官也没有更多更确切的证据帮娘娘,也许娘娘可自寻到出路。”
  不知道为何,我总感觉他说‘出路’两字的时候,特别的意味深长,可仔细观察他的脸,却看不出什么。
  看来不但宫中是一个可以让人迅速成长,成为一个演戏能手的地方,官场也是。
  李士元官阶虽不高,不是一品大元,但他的锐利与敏捷却不下任何人。
  果然,不知道李士元怎么同皇上商量的,莅日,刚梳洗罢,我便听见女狱吏急急的跑了过来,向我道:“娘娘,宫里传了话下来,皇后娘娘的凤驾直往宗人府来,说是奉了圣旨来看娘娘。”
  我应了一声,道:“屋内火炉够多的了,现天既已放晴,便收了两个罢,皇后娘娘长裙委地,别烧着了才好。”
  女狱吏感叹:“娘娘思虑当真周密,无论巨细都帮人想得清楚。”
  我望了她一眼,心想这个看起来粗鄙的女人其实却心细如发。
  她叫人搬了两个炉子出去,屋子里便空旷了很多,恢复了以前夏候辰来之前的模样。
  过了晌午,吃过中饭之后,时凤芹才来着人前呼后拥而来,由于在尚在热孝之中,她如皇上一般全身素白,头顶未戴珠钗,其身边服侍的人也一样,显出如大雪飘飞般的惨白。
  与前不同,她不能与我单独谈话,看来她不敢屏退身边之人,总有人跟着,见她如此,我便知道她对夏候辰有一种天然的惧怕, 又或是因生情而不愿违逆?
  我向她行礼之后,她便叫人开门进了我这铁笼子,脸上表情亲切,一进来就拉了我的手:“妹妹幸苦了,瞧这屋里冻得,牢内湿气隆重,妹妹要保重身体才是。”
  我想,她这一次来倒进了一大步,原来来的时候,连我这屋都不愿意进,只愿在铁栏之外和我谈话,现如今又是进屋的,又是拉手的,自是做给旁人看的。
  我便笑道:“皇后娘娘不必忧心,狱头对我甚好,平日里有火炉供应,臣妾皮糙肉厚的,倒不觉得幸苦。”
  我不动声色的把一个小棉团塞入她的手中,她一怔,忙团手接了,手一缩,放入衣袖之中,这一切皆进行得无声无息,连站在近旁的女狱吏都未曾看见,我想,在对这件案子上,她与皇上产生了分歧,但到底她都是一国之母,出去之时,没有人胆敢搜她的身吧?
  皇后满脸悔意:“妹妹,都怪本宫糊涂,初闻妹妹之事,又急又痛,以为妹妹范下大罪,心慌急乱之下,便做了判断,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本宫一向与妹妹交好,所以才会如此,妹妹你不会怪本宫吧?”
  我反握了她的手:“臣妾怎么敢怪娘娘?臣妾突遭横祸,只期望别连累了姐姐才是,又岂敢再求多想?”
  皇后便四周打量了一下我的住处,摸了摸我所盖棉被,皱眉道:“上次本宫来探妹妹,叮嘱了司制房送来足斤足两的棉被,怎么这棉被却是这般的薄?”
  棉被本不薄,但皇后要在众人面前演戏,我便只得陪着她,我便劝道:“皇后娘娘,臣妾得娘娘的照顾,在牢狱之中尚得丝被可盖,可丝棉袄可穿,已经是天大的荣幸,司制房送东西过来并不敢丝毫殆慢,按制,臣妾理应得此。”
  皇后这才罢手,叫了跪下请罪的女狱吏起身,又细细的叮嘱她要好生的照料我,不得偷懒等等,女狱吏自是呈惶呈恐的答应了,她这才罢了。
  我见其它人等包括狱吏,脸上皆露感服倾佩之色,便知道她今日的目地已经达到,在众人面前,她依旧是一位端庄和蔼可信服天下的好皇后,只因受了某些人蒙弊,急怒攻心之下,才将我送入宗人府。
     而对于我,要传递的消息已然传递给了她,至于她怎么去做,那便是她的事,只期望她不像宁惜文般,临到头,一遇上夏候辰,便如一滩乱泥般扶不上墙了。
  如此大好的机会,我从未放弃过希望,虽然夏候晨横插了一脚,让我的计划困难重重,但如有万一可实行的可能,我都想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