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
明柯与严廷松相对而坐，两人膝间小案上摆着一套黑陶茶具，明柯身边的小土炉上，一只黑陶茶壶正沸腾着往外冒。水扑出来，刺啦刺啦地响。
严廷松眉眼如刀刻，拥着那身玄狐皮大氅，静静地等着明柯开口。
明柯却不言，提起那只陶壶，给两人沏上茶。良久，直到茶杯中氤氲的热气都散了，明柯才问：“几成胜算？”
“算不出来。”严廷松平静道，“毕竟差距悬殊，但我也没旁的法子了。”
明柯手搭在膝头，目光沉沉，像是在思索什么。
“我知道明兄明哲保身，无可厚非。可眼下形势，容不得再等。”严廷松道，“陛下少子，宁王越发得势，严家是太子旧臣，眼下已遭排挤。”
明柯听着，不置一言。
“明兄，你我也算故交。如今之下，廷松膝下一双儿女，身后两代世家积累起来的名声，我可以死，但严家不能死。”
明柯叹了口气：“怎会至此。”
严廷松笑了一下：“浙东倭贼猖獗，宁王瞩意我前往。”
“你？”明柯抬起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日之前吧。”严廷松面色如常，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行军打仗是我军侯份内之责。可宁王捏着粮草兵马大权，我不过是个空壳子，这一趟十有八九回不来。”
明柯神色越发凝重起来：“此事难道就没有回旋余地？”
严廷松笑了笑：“若有，我何苦来找明兄帮忙。”
他顿了顿，说：“京城之中独我一家军侯，如今我若推三阻四，势必要遭人非议。寻端这孩子，叫我惯坏了，没什么本事，当初也不过是想让他袭了爵位，清闲一生。”
“还有寻芳，这丫头像极了她母亲，生性太过柔和，后宫凶险，她的荣辱全系于我一身而已。”严廷松道，“就算我身死已定，那我也得为了他们姐弟多筹谋一些。”
“明兄，”严廷松直起身子，拱手道，“你我同窗，眼下我也只能来找你一趟，求你，务必帮我一次。”
如此这般拳拳慈父之心，明柯如何能拒绝呢。
“故人飘零矣。”
他悲叹一声，伸手扶住了严廷松的小臂。
前几日的雪还没融化，太阳极为耀眼，直冽冽地下来，贴在所有人的脸上。严寻端拉着刚装扮好的小皇子，从山林来到了人间。
齐思季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他下意识攥住了严寻端的衣角，抬头打量着这明晃晃的闹市人间。
“热闹吧？”严寻端笑着看他这样，“走，看上什么直接拿，今天你生辰，小爷我什么都给你买！”
“你怎么知道我生辰？”
严寻端迅速地编了个瞎话：“普静大师跟我说的……行了行了，别拘小节，快点呢，正午前我们还得赶回去呢。”
他们穿着同样的浅碧色大氅，如同两尾鱼儿钻进人海。
叫卖声、喧闹声、笑声喊声、人群中突然爆发出的叫好声，一股脑地冲着齐思季涌来，他看什么都新鲜，严寻端看他看什么就拿什么。
“别别别，我、我不是……”
“喜欢就要。”严寻端怀里已经抱了一堆，笑容如同阳光下的雪，“今天就是要高兴。”
齐思季看着他笑，也跟着笑：“我已经很高兴了。”
旁边有个卖艺喷火的，齐思季这句话淹没进周围人的叫好声里。
他的笑容太晃眼了，就算没那声叫好严寻端也听不见，他往前凑了两步：“什么？”
“我说，”齐思季放大了声音，“我特别高兴！”
小皇子身上清冽却浓郁的檀香味顺着这句话一下子裹住了严寻端。
他感谢凛冽的风，耳朵红了也有个借口。
齐思季还在笑，像是一株细弱却仍在盛开的梅，看得严寻端心口直跳。
后来很多年，严寻端都不知道齐思季身上这种永恒不变的生命力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无父无母、被人嘲笑戏弄的“不详之子”，竟能内心纯粹至此。
像水、像梅、像太阳之下永不融化的晶莹的雪。
他们两个并排往前走，身边闹市熙攘。在不远处，严府的匾额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那个，”严寻端怀里抱着那些七七八八零碎东西，努力装成不经意的样子，“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严寻端心里斗争异常，他有点担心今天父亲跟他说的那些话。
“我想问你，”开弓没有回头箭，严寻端咬咬牙，说，“你想过离开佛恩寺吗？”
周围人声仍旧，可是没有齐思季的声音。
严寻端偷眼看他，齐思季原本包裹在僧帽中的头发现在尽数扎在头顶，一张侧脸中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颌角还有些肉，还没露出成年男子的锋利线条来，迎着太阳一笑，脸上也有些圆圆的肉。
现在他垂着头，脸上好像也没有刚才那些笑影了。
“……我也就是随便一问。”严寻端赶紧说，“我有个师父，我爹帮我请的，他老人家不在京城，但是离得也不远，我过了年就要去他那里了，你要是想的话，说不定我们能一起去呢？”
远离京城，说不定能有新天地。
这句话严寻端没说，他抿着嘴，等齐思季的答复。
“谢谢你，方寻。”齐思季抬起头来，冲他笑了一下，“谢谢你为我着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严府的匾额就在他身后。
严寻端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齐思季对他至诚至性，可他告诉他的名字都是假的。
“我小字一个端，”严寻端错开他的眼神，“叫我阿端吧。”
齐思季更笑：“阿端。”他说，“那你以后叫我阿季。”
“行。”
这个称呼递出去之后，好像心中的愧疚稍微减轻了些，严寻端刚要说什么，齐思季说：“我不能离开佛恩寺。”
若他逃走，佛恩寺所有人都难逃一劫。
“我挺好的，”齐思季说，“也有书读，也有人照顾，现在还有你这个朋友，就很好了。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笑了，“其他的就先……”
他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急促马蹄声：“宁王驾到！速速避让！”
“宁王驾到！速速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