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巨大的石桌被放在了政事堂的中心，上面堆满了地图和各式纸张。乙天伦站在石桌前，两侧是甘左、戴圭、阴歌、阴强、虎女大室曼，还有位古和金缪。
乙天伦正聚精会神地与下属们讨论战略。高建丽进入时，乙天伦并没注意到她，是乙天旭的白鹰首先发现了她。它抬头，展开双翼，竟然覆盖了石桌。政事堂安静下来，乙天伦察觉到了突来的静默，抬起头。“母亲？”他的声音里充满感情。
白鹰嗅了嗅她的手，似乎在感受她的气味。
“乙支夫人，您毋需担心，”位古声如洪钟地告诉她，“盖苏文大兵压境，冬比忽城不会有事。过不了多久，咱们会拿剑捅进盖苏文的屁眼儿，一路杀进平壤，救出您的儿女。”
甘左微笑道：“于支留肯把女儿嫁给大加，联盟就成立了。‘变色龙’泉男生杀向了于支留，我们正讨论是否要支援他。”
“说服他们是我儿子的功劳。”想起于老妓女死人般的眼睛，高建丽总是有些不安。于华瑶虽然美丽、聪明，看待伦儿的眼神也不一样，但她似乎太过聪明了。“我们是否完全信任他们，和于华瑶的婚事是否再议议——”
“为了解救卓弟和奴妹，除了联姻，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听到她抱怨乙天伦和于华瑶的婚事，戴圭有些不太满意。
戴圭说得对，这是唯一的办法，唯一能满足“老妓女”的办法，但高建丽心中的不安并未消退。
位古大刺刺地来到地图前：“盖苏文的大军正向我灌奴部杀来。我主张集中优势兵力全歼他们。”
虎女大室曼表示同意：，“盖苏文长途奔袭，士兵劳累，而我方以逸待劳。”
阴江德的长子阴歌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音，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盖苏文久经沙场，这次又是奉王命前来。他们来势汹汹，我们最好避其锋芒。”
“懦夫！”位古睁圆双眼，斥责阴歌，“他奉了哪个王的命令？高宝藏是他的提线木偶。”
三韩部的金缪和他父亲一样，长着熊一般粗壮的身材，眼睛小而犀利。“阴歌说得有道理。盖苏文有了国王的旨意，就像大唐人口中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更是肆无忌惮。”让高建丽感到意外的是，金缪竟然附和了对头阴强、阴歌兄弟俩。
“高宝藏不是国王。”乙天伦开口，他已学会倾听每个人说话。
“对，高宝藏不是国王，毕竟还有个王子在外头流浪。”紧挨着乙天伦的甘左附和。
“‘黑石王子’高宝雄在婚典上抛弃父王和母后，”高高的位古对高宝雄的作为很不屑，“他不配做大丽的太子！”
“以‘黑石王子’的尿性，他肯定会趁乱起兵。”虎女大室曼断定。
“难道我们要像‘黑石王子’称臣？”阴歌的阿弟阴强也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少年，他皱着眉头发表了疑问，“弯下腰，献上膝盖？”
“至少不是现在。”
忠诚的族臣们想继续议论时，大丽公主举起一只手说：“我想单独和我儿子讲几句。”族臣们纷纷鞠躬离开。
“戴圭，你也是。”看到戴圭没有起身，高建丽又补上这句。
“戴圭，你留下。”乙天伦反对，“我和戴圭阿兄之间没有秘密。”
高建丽不置可否。她坐下来说：“伦儿，你只有十六岁，带领大军投入战场太危险。把指挥权交给甘左是一个更为妥当的选择。”
“我还有两个月就十七岁了。”乙天伦直起背，眼中冒出倔强，“父亲十五岁就随着祖父征战南北了。”
“时移世易，你父亲有他父亲领着。”
乙天伦的眼神无比坚定：“我有这么多忠诚的部属辅佐我。”
“阿婶请宽心，我会用生命保护伦弟。”戴圭说道。
“你会这样做，但其他人呢？你相信金缪吗？”高建丽突然问道。
乙天伦沿着石桌走动了几步，说道：“我分配给他的任务他都漂亮地完成了，还给我贡献了两万兵马，能打硬仗的兵马。”
“但你父亲从未信任过三韩人。”
乙天伦深受打击：“母亲，那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任何理由打击金缪。”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做不到，就加以提防，时刻小心。”
“阿娘，我会的，你放心。我召集了这支七万人的大军，可我对排兵布阵不确定——”乙天伦眼里闪着泪光，年轻气盛的大加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了十六岁的大男孩，希望母亲能提供解答。
“我和圭兄讨论过，”乙天伦转头，不想被母亲看到灌奴部大加的软弱，“我们赢了，大阿兄和奴妹就能活下来。如果我们输了呢？结果会怎样？”
“我不知道，伦儿。我只知道咱们别无选择。假如你到平壤屈膝投降，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脱身。为了除去后患，盖苏文很可能会把我们统统消灭。因为只要有乙支家在，盖苏文就很难进入南境的势力范围。这些看似忠诚的部属们也会变心，他们对乙支家的尊敬和畏惧会荡然无存。我们最大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战场上击败对手。假如你能活捉泉家人，那么交换人质会非常可行。”
“如果战争对我们不利呢？”乙天伦问。
“泉家人是铁石心肠，绝不要忘记这一点。你要记住荣留王的下场！”
乙天伦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不过很快被坚毅所替代。“那我一定不能输。乙支文德的后代不会输！”
这句振奋人心的话却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怎么可能与盖苏文那样经验丰富的沙场老手抗衡？
“你们商讨出退敌之策了吗？”高建丽问道。
戴圭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们准备出其不意，主动出击。”
“这样好吗？此地易守难攻，传说百济时期，冬比忽城守军便可击退十倍于己的敌军。”高建丽问道。
“如果我们坐等盖苏文来攻，会打击我们的士气。父亲曾说过，一味的退守会削弱士气，一旦没了士气，就会兵败如山倒。我们可以借助山川之利进行打击。”
“进军当然很好，”高建丽对儿子说，“但要前往何处，有何目的？你有什么打算？”
乙天伦迟疑了片刻说：“位古和大室曼认为，盖苏文既然兵分两路来攻，兵马人数和我部相差并不悬殊，我们应该出其不意，突袭盖苏文。金缪、阴歌却认为应该避其锋芒，把盖苏文的大军引入埋伏才是明智之举。”他说着伸手拨开硬直的头发，看来有些举棋不定。“我还不敢下命令。”
“你非下不可！”高建丽教导儿子，“记住，你是乙支文德的孙子！在位古、阴歌、大室曼、金缪这些人面前，你绝不能犹豫不决。伦儿，你别搞错了，他们是你的部属，不是你的朋友。你是大加，就得发号施令。”
乙天伦看着她，显得有些吃惊：“阿娘，您说得对。”
“那我再问你一次，你的命令是什么？”
乙天伦抽出一张绘满山川、平原、河流的老旧皮质地图，摊平在整个石桌上。白鹰扑腾着翅膀飞起，落在乙天伦的左肩上。“两种意见各有优点，如果我们与盖苏文正面交战，地点只能在蜈蚣山下的大片平原上。”乙天伦指了指冬比忽城下的大片空白区域，“根据各种情报显示，他们不但总兵力比我方多，军士还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而我们的大军里有很多只会拿锄头的农夫。对于盖苏文这样身经百战的人，攻其不备并无太大胜算。如果要把他们引入埋伏，却又不好做到。”
“很好。”高建丽点头，她从儿子的话中听出了夫君的声音，“继续说。”
“盖苏文远道而来，军士疲惫，在这一点上我们有优势。此外，我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对地形无比熟悉。如果能将盖苏文引入埋伏，最大化地运用地利，那我们赢的胜算就大了。”乙天伦仿佛受到了鼓励，“不过该如何做，我们正在苦苦思索。”
除了向双神祈祷，高建丽并没有其他办法。
第二日，在前往镇军大营的路上，马蹄下的土地湿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陷。乙天伦骑着一匹烟灰色的高大战马，后面跟着甘左、戴圭、虎女大室曼、阴强阴歌兄弟俩和金缪。高建丽看到了一排排的战马，以及装满粟米、荞麦和干肉的货车。
乙天伦走进镇军大营，带领他们登上了检阅高台。高建丽站在将领们身后。
白底的黑色雄鹰旗帜在风中急速抖动。看到站在所有军士前面的乙天伦，高建丽突然觉得儿子变得十分高大，鹰爪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乙天伦对下面的军士们吼了一声：“我灌奴部的勇士们！”他说着扫视镇军大营内的数万士兵，声音很大，人人都能听到。“我父亲说过，大地是我们的恩人，此刻他的首级正被盖苏文挂在平壤都的城墙上。在我说话时，盖苏文和他的走狗们正杀奔而来。他们以为我们灌奴部的人都是懦夫。我问你们，你们是懦夫吗？”
“不是，不是！”军营内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喊声。
“我们会任人宰割吗？”
“不会！不会！”
“那好，我灌奴部的子民们，像我一样拿起武器，”乙天伦拔出鹰爪，“把你们大加的尸首带回来！他是高句丽的英雄，抗隋英雄，灌奴部的英雄。我祖父乙支文德拯救了大丽，而我父亲拯救了灌奴部。他应当被葬在乙支家的宗祠里，和祖先安息在一起。拿起武器，我灌奴部的勇士们，我要你们跑得比风快，战斗起来比虎凶猛、比狼残忍，就是为了告诉盖苏文，这是我们灌奴部的土地！”
“战斗！战斗！”
“咚、咚、咚——”鼓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偾张的杀气。
高建丽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受到死神正在临近。“咚、咚、咚——”这是死神的脚步声，“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