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4208 下载APP
那年春天,王虎的儿子满十五岁了。一天,王虎儿子的老师独自来到王虎的住处说:“司令,我已尽力教了小将军,他该进军事学校,和同伴们一起行军、打仗,进行战争实践。”
王虎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可他仍觉得岁月过得太快了。他派人去叫儿子来,自己则坐在一棵杜松树下的石凳上等着儿子,骤然间,他感到了衰老和疲惫。儿子穿过圆洞门走了过来,步履矫健,王虎以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儿子确实够高,像个大人,脸上出现了粗硬的线条,嘴唇紧闭着,俨然一副成人的面相。王虎看着儿子,觉着不可思议,记得他曾那么殷切地盼着儿子长大成人,好像儿子老长不大似的,现在他突然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大人。王虎长叹了一声,暗自思量:“学校要是不在南方就好了,我不愿他跟那些南方人一块儿学习!”他大声问站在旁边捋着上唇小胡子的老师:“他非去那种学校不可吗?”
老师肯定地点了点头。王虎恋恋不舍地看看儿子,终于开口问:“我的儿,你自己愿意去吗?”
王虎极少征询儿子的好恶,一贯自作主张,替儿子决定。这时他抱着一丝希望,儿子若拒绝去,他就可以有借口了。儿子一直看着树下的白色百合,这时迅速抬起头说:“如果能够进另一种学校,那么我十分乐意。”
王虎并不期望听到这种回答,他皱着眉,捻着胡子,气恼地说:“除了军事学校,你还能进什么学校?你要做军阀,书本有什么用?”
儿子胆怯地小声回答:“近来我听说有的学校可以学种田或跟种田有关的事。”
这种蠢话使王虎感到震惊,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学校,于是他猛然大吼起来:“要是有这种学校,那真可笑透了。好啊,个个种地的都得学怎么耕、怎么播种、怎么收!我记得我爹说过,种地用不着学,看别人怎么干就怎么干!”他又冷冷地说,“可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军人,你要么去军事学院,要么什么学校也不进,就在这儿跟着我带兵。”
王虎发怒时,他儿子嘘了口气,退后一步,平静且又极耐心地说:“那我愿意去军事学校。”
他的态度仍使王虎不满,他瞪着儿子,捻着胡子,他希望儿子直言不讳,但知道儿子说出来他又得生气。他喊道:“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孩子向他躬身告退,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晚上只剩王虎一个人时,他想到儿子将要远离他,一种恐惧感攫住了他。在那种地方,人那么狡猾奸诈,儿子会遭遇什么?他吩咐卫兵传他的亲信“豁嘴”来见他。“豁嘴”来后,王虎望着那张丑陋但忠诚的面孔,半恳求地对他说,全然不像个主子:“我的独生儿子明天要去军事学校了,即便他老师也去,可人心难测,况且此人又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他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面,嘴又埋在胡子里。一想到我得把儿子完全托付给他,我就觉得他有点不可捉摸。你跟我儿子去吧,我了解你,再没有比你更令我放心的人了。我贫穷孤单时你就跟着我,现在我有钱有势了你还是这样。我的儿子是我生命中最珍爱的宝贝,你替我尽心照看着他吧。”
王虎说完这番话,“豁嘴”一反常态,迫不及待地嘶嘶说道:“司令,恕不能从命,我得留在你身边。小将军去,我会挑五十名好样儿的亲兵,不太年轻的,我会给他们交代任务。我得跟着你,你不知你多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跟随左右。在一个这样规模的军队里,难免有不满和牢骚,不是这人发脾气就是那人对长官不满,现在又盛传南方在准备开仗。”
听到这儿,王虎固执地说:“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是还有‘屠夫’吗?”
“豁嘴”露出轻蔑的表情,激动地扭了一下他那张吓人的脸,说:“就那个……那个笨蛋!他打打苍蝇还凑合。我叫他打谁、什么时候打,他能挥大拳头,可他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除非有人告诉他往哪儿看!”
他坚持己见,王虎只好命令他服从,并宽恕了他的不驯行为。换个人这么不服命令,他是绝不轻饶的。最后“豁嘴”一再说:“好吧,我自刎算了,我的剑和头都在这儿。”
王虎实在无奈,只好让步。虽然刚刚还在悲哀地讲死,一见王虎让步了,“豁嘴”的情绪马上高涨起来,当晚便跑去挑了五十名好汉,把他们从梦中叫醒。这些人迷迷糊糊地站在那儿,打着哈欠,在院子里冻得发抖。他豁着嘴大声呵斥着他们:“小将军要是有个小病小灾的,就是你们的过失,你们就该死。你们的任务就是跟着他,在他身边保护他!晚上睡在他床铺周围,别轻易相信外人,谁的话也不要听,也别光听他的。他要是任性不要你们,说你们累赘,你们就说:‘我们是你父亲老司令的兵,他养活我们,我们只服从他。’你们得保护他。”他将他们臭骂一顿,吓唬了一番,使他们认识到任务的重要性。最后他说:“你们要是干得好,有赏。没人比老司令更大方的了,我会替你们请功的。”
他们都应承了。他们知道,除了司令的儿子, “豁嘴”就是司令最亲近的人了,再说,他们也愿意出去见见世面。
早晨王虎起身了,他一夜未曾合眼。他催儿子启程,并送了一段,实在不忍心与儿子分别。其实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分别,迟早会有这一步。与儿子并排骑了一阵,他勒住了马缰,突然说:“儿啊,古人言:‘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我得分手了,再见!”
他直挺挺地坐在马上,儿子向他鞠躬。他眼看着儿子又跳上了马背,和那五十个兵士及老师一道离去了。王虎掉转了马头,向家中骑去,再也没有回头看儿子一眼。
整整三天,王虎难过得什么也干不下去,什么也想不出来,直到他派去跟着儿子的人带回口信来。他们每隔几小时就从不同的地方回来报告。头一个说:“他很好,比平常还开心。他下了两次马,走到田里和种田的说话。”
“他和这种人有什么话好说?”王虎诧异地问。
那人一五一十地答道:“他问那人下的是什么种;看了种子,问牛是怎么拴到犁上的。那些兵都笑他,可他不介意,仍盯着看。”
王虎迷惑不解,喃喃自语:“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军阀要去注意牛是怎么拴的、种子是什么样的。”不一会儿,他又不耐烦地问:“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那人想了想,答道:“晚上他住了店,高兴地吃馒头吃肉,还有饭和鱼,只喝了一小杯酒,完后我就离开了。”
一个个陆续回来的人向他报告他儿子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等,一直到他儿子搭上驶往海里的轮船。此后王虎就只能等信了,去的人无法再跟着走了。
王虎也无法预计儿子不在身边时他能不能忍受那种不安的情绪。但有两件事使他排遣了一些愁绪。第一件是密探们从南方带回的消息,他们说:“我们听说南方闹起了一场古怪的战争,是什么造反、革命的,而不是军阀之间的那种战争。”
王虎近来胸有成竹,不屑地答道:“一点也不新鲜,我年轻时就听说过革命,我也参加过,自以为很了不起,其实不过是打仗而已。军阀们在反对当朝政府时联合一致,可是在推翻了当局,获得成功后,他们又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了。”
密探们回来时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一种新的战争,叫作人民战争,是为黎民百姓打的。”
“百姓怎么打仗?”王虎大声问道,冲这些蠢货扬了扬眉毛,“他们有枪吗?难道他们用棍子、板子、矛子和镰刀去打不成?”他盯着探子们看,看得他们发毛,咳嗽一下,互相望望。其中一人赔着小心开了口:“我们说的都是我们打听来的。”
王虎大度地不再追究,说道:“是啊,那是你们的差事,可你们尽听些废话。”他打发他们走了,可他毕竟得思考一下他们的话,他得密切注视战争动态,弄清来龙去脉。
他还没来得及多考虑这事,他的地盘上就出了另一档子事,使他顾不上别的了。
夏天将到,老天的变化真快,天气格外好,时雨时晴的。洪水退了,露出了肥沃的土地,人们把凡是能找到的种子都播到了阳光照耀下的温湿的土地里,大地又有了生机,丰收在望。
在等待收获期间,仍有许多人在挨饿。那年王虎的辖区内强盗盛行,事态严重,甚至出没于他屯军的地方。他们成帮结伙,公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派兵去追又找不见人影,那伙人真有点神出鬼没。探子们回来报告:“昨天强盗在北边,烧毁了荆家庄子。”又说:“三天前一伙强盗劫了商人,杀了他们,抢走了鸦片和绸缎。”
王虎勃然大怒,竟会发生这样无法无天的事。他最气愤的是商人们竟敢逃税,他还指望靠税收来摆脱王掌柜呢。他怒不可遏,顿起杀机。他站在院中传唤下属带兵分头去地界上搜,砍一个强盗人头赏一块银洋。
一听有赏,他的兵就都争先恐后奔了出去,可连一个强盗也捉不着。很多所谓的强盗其实就是普通庄稼人。他们在没人追时才出来作案,若看见有兵追,他们就在地里挖坑,大讲他们怎么遭一伙伙强盗的祸害,可从不暴露自己。听到有人谈起他们就环顾左右,说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王虎既已悬了赏,他那些贪心的兵士就尽杀人割头,谎报那是强盗,又没人能证明被杀死的不是,这样赏钱就到手了。很多无辜的人就这么丧了命,谁也不敢抱怨,王虎派兵出来是有道理的。再说,抱怨多了让当兵的听见,他自己的头也保不住。
盛夏,高粱长得比人高,强盗四起,像火一样蔓延开来。王虎愤怒到了极点,决定亲自出马剿灭强盗,他已好久没有露面了。他听说某村有一小股盗匪,探子们曾发现他们白天是农民,夜晚做强盗。那个村地势低洼,当时还无法耕种,不像别的村子。所以他们没东西充饥,已饿了一冬一春。
王虎了解到这些人铤而走险,晚上跑到别处去抢粮食,谁反抗就杀谁。他火了,亲自带了人去那个村子。他命令将那个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后带了些人闯进了村,把人都抓了起来,连大带小共一百七十三个男人。他们被抓住后用绳子捆了起来,王虎命令把他们都带到村子对面的大场上,他坐在马上恶狠狠地盯着这些家伙。其中有的哭着、抖着,有的脸色灰白,还有的阴沉着脸站在那儿,毫无惧色,他们知道在劫难逃。老人们十分平静,听天由命,反正他们已老了,早晚都得死。
见人都被抓住了,王虎的杀机又平息了些,他不能像上次那样冒失杀人了。从他杀了那六个人,见到儿子的表情后,他心里就怯了些。为掩盖自己的怯意,他皱起了眉,噘了噘嘴,冲他们喊道:“你们都该被处死!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不了解我?我最容不得强盗!可我心慈手软,念及你们上有老、下有小,姑且饶了你们。下次你们再违反我的规矩,再抢,那就活不成了。”他命令围村的士兵:“拿刀把他们的耳朵都割下来,让他们记住我今天的话!”
那些兵站了出来,在鞋底上磨了磨刀,割下了强盗们的耳朵,扔到王虎跟前。王虎看到每个强盗的脸颊上有两道血痕流了下来。他说:“耳朵能帮助你们记牢!”
他掉转马头走了,心中又有些疑惑,也许他该杀了这些人,以绝后患,杀一儆百。也许他年纪大了,变得过于软弱和慈悲了。可他又自我安慰地自言自语道:“我是看在儿子分上才饶了他们的命的,总有一天我要告诉他,为了他,我赦免了一百七十三个人,他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