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热钢②⑥ - “兄弟们,喝。”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4540 下载APP
今年夏天特别长,又特别燥,怪辣人的。

接下来几天过得格外风平浪静,更贴切一点来说,甚至过得煞白。就像暴风雨过后,卷席掉一切颜色,于烈日的残酷中蒸腾殆尽,只留下被摧坏的破败残垣。

张蔚岚的身体彻底好利索,钟甯也彻底得了毛病,不但不和张蔚岚过不去,每天早上还要癔症上身,主动去院门口等张蔚岚。

看张蔚岚出来,钟甯会刻意瞄一眼张蔚岚后背的书包——钟甯买的。

然后两人一起并肩去学校。路上没什么对话,偶尔会买两杯甜豆浆解渴,虽然只会越喝越渴。

上完一天课,钟甯又等张蔚岚一起回家。甚至钟甯去找卫生委员,送了两包零食作贿赂,将自己调去了张蔚岚的值日组。

回家后张蔚岚照旧去钟甯家当“家教”,他们一时间和谐得既自然又神奇,惹得严卉婉直说“孩子长大了”。

赫峰再也没在华星高中出现过,连名字也消失,似乎成了一个禁忌。钟甯他们没再见赫峰,也知道大概永远不会再见。

不相干的人,早晚会远离。

周白雪给徐怀的那封信一直揣在钟甯书包里,钟甯愁得不行,害怕徐怀也和周白雪一样忽然蒸发,那这对没缘分的苦命鸳鸯可是真要折煞他。

就在钟甯琢磨要不要直接杀去徐怀家时,徐怀终于来学校了。

周五放学,钟甯左边是张蔚岚,右边是杨涧,一出校门看到徐怀杵在门口。

“徐怀!”杨涧第一个冲出去,一把搂上徐怀,“你可算出现了!”

徐怀拍了拍杨涧肩膀,没有多说,只是问:“我请客吃烧烤,去不去?”

于是半小时后,几个人去了烧烤摊,还是先前徐怀请过客的那家。杨涧轻腚子,把邱良也拖来了。

邱良本来是个怂乖儿,放学了应该回家写作业,但听说是徐怀,立时心一横,竟也要豪爽一次,二话没说跟着杨涧就来了。

这家烧烤店生意非常好,但屋里地方不大,老板在店门口支了两排桌子,正好临街,烤串的黑烟和香味源源不断地往街上飘,污染环境的同时又是一只招客揽财的好手。

徐怀他们坐在外面的桌,天色渐黑,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暖色的光散开,零碎着落在桌上。

周围有各种声音,吆喝灌酒的,谈笑聊天的,客人们的烟头扔去地上,地上的车轮滚滚来去。

五个少年裹满一身汗,上衣紧紧贴着后背。他们年轻血热,坐这就是血靶子,擎招蚊蛾,才不一会儿功夫,露在外面的胳膊就挨个长包,又红又痒。

几串肉串下肚,杨涧猛挠小臂,将蚊子叮出来的包抠出血星,还是觉得不解痒。

“别挠了。”钟甯啧一声,给他手拽下来,塞进一串烤肠,“越挠越痒。”

杨涧这才转移注意力,张嘴吃烤肠。这时候服务生小哥过来,左右手各提一沓啤酒,“咣当”两声,将酒稳稳放在他们桌边。

屋里老板叫唤了声,小哥连忙应上“来了”,转身往里跑。

“要酒了?”杨涧的烤肠吃一半放下,看向徐怀。

徐怀正吃完一串牛肉。他将竹签子一摔,两粒孜然不长眼,崩去了杨涧脸上。

钟甯默默递给杨涧一张纸,杨涧也默默接过来,擦了把脸。

徐怀拎出一瓶啤酒,酒是冰的,玻璃瓶上布满水珠,挂不住的成一道道水痕往下淌。

徐怀的手掌凉了,也湿了。他将瓶口往桌边一磕,“吧”得一声,瓶盖掉了。随后又响起了软糯的啤酒泡沫声。

徐怀仰头灌酒,一口气吹掉半瓶。

“徐怀,徐怀,行了。”杨涧看不过去了,站起来弯腰,胳膊横跨一张桌子,伸手去拽徐怀,“行了,别喝了。”

徐怀“咣”一下将酒瓶掼在桌上。杨涧顿了顿,一屁股坐回去。

桌上没人说话,徐怀沉默着开了四瓶酒,一人一瓶摆在眼前。

徐怀扯着嘴乐了下,比哭还难看:“兄弟们,喝。”

钟甯盯着酒瓶愣神,又被徐怀一句话把神儿叫了回来。

——杨涧那张贱嘴,这回是真灵。

徐怀说:“我要走了。我爸说带我和奶奶一起去外省。”

钟甯闭了闭眼,拿起桌面上的啤酒,仰头开始喝。

“喝!”杨涧呸出一嗓,也薅起酒瓶喝。

邱良甚至也端起了瓶子。只不过凭邱良的气质,端起酒瓶也吹不利索,两口下去就噎得慌,徐怀看见,一把扯下邱良的瓶子,拿过来自己接着喝。

张蔚岚漆黑的眼睛看了看徐怀,拿起瓶子,在徐怀的瓶子上碰了一下,也喝起来。

张蔚岚喝酒不快,和钟甯他们不一样。

钟甯他们喝得快,喝的是个气氛,喝是为了撒气。张蔚岚倒像单纯地在喝酒,一口一口,不带情绪,不紧不慢,喝不掉愁,喝不灭苦。他一瓶喝完再拿瓶起子开一瓶,一句话也没有。

三瓶啤酒灌下去,钟甯从包里掏出周白雪那封信递给徐怀:“给你。周白雪让给你的。”

张嘴说话钟甯才发现,自己的酒量可能有些浅。才下了三瓶,舌头就已经飘了。

徐怀一愣,接过信,当场就给拆了。乘着不亮不黑的路灯,他用牙又啃开一瓶酒,就着酒将信反反复复看完两遍。

一瓶酒喝没了,他给信叠好收回信封。

徐怀把信轻飘飘地放去桌上,桌面有辣油滴子,染上信封雪白的一角。——一种非常透明的红色,带着烟火里辛辣的味道。

徐怀喝得最猛,现在脚边已经有七个酒瓶。大抵是灌得太快,徐怀的太阳穴作痛,酒劲蹿上发顶,他脑袋一晕,一头栽去了桌上。

“徐怀。”旁边的邱良赶紧伸手拉他,徐怀顺势倒在邱良肩膀上,左眼流出一行眼泪。

徐怀醉醺醺地靠着邱良嘟囔:“白雪错哪了?小松又错哪了?凭什么......”

凭生而为人,世道无常。



一顿酒喝完,结果可想而知。

徐怀醉得颠三倒四,走路打摆子,又嚷嚷着要去周白雪家的面馆吃牛肉面。

“你他妈清醒点,吃个屁啊,起来。”杨涧刚刚吐完两趟,胃里空了,脑子倒松快不少。

他拖着徐怀一起晃荡,像拖了一头死牛,恨不得揍徐怀,朝他耳朵咆哮撒火:“周白雪走了,她家面馆没了,懂?”

但杨涧吼不出来,他没力气吼了,力气都用来扽酒劲儿,还有薅徐怀。

邱良是最倒霉的。他酒只喝了半瓶,正准备和杨涧一起给徐怀送回家,一辆出租车在对街停下,邱良的妈妈从车里钻了出来。

“我妈。”邱良一咯噔。

他先前给亲妈打电话汇报,交代过要去哪家烧烤店。估摸是他妈急他这么晚不回去,冲过来揪人算账了。

被瞅见如此可笑可气的场面,回去铁定跑不了一顿收拾。

“你先回去吧。”张蔚岚突然说。

“你们能行吗?”邱良想走,又不放心,“要不......我再跟我妈说一下。”

邱良盯着张蔚岚以及张蔚岚后背挂着的钟甯。

钟甯是彻底喝多了,多得扬娼舞道,张牙舞爪。张蔚岚打死也没想到,钟甯耍酒疯居然是这个德行。

钟甯五瓶酒喝完以后就不再是他,转头勒住张蔚岚的脖子不撒手,张蔚岚生薅硬拽,被折腾得浑身是汗,奈何钟甯沾了酒力气大涨,毅力也翻八倍,跟个甩不掉的膏药一样,拽下来又黏上,真该褒奖一句“锲而不舍,坚持不懈”。

张蔚岚烦了,索性就随钟甯。钟甯这会儿挂在张蔚岚后背上,用胳膊勒他脖子,嘴里时不时骂一句:“张蔚岚,王八蛋。”

张蔚岚:“......”

“没事。”张蔚岚和邱良说,“你快走吧,你妈都过来了。”

张蔚岚:“钟甯交给我,徐怀有杨涧呢。”

杨涧也喊一声:“球球你走吧,我行。我现在挺清醒的。”

邱良还犹豫,但看亲妈已经过马路了,没时间再寻思。他扭身去找妈,又撂下一句:“你们打车走,注意安全。”

“放心吧。”杨涧将徐怀挂身上,呼出一口气,“球球回家要遭殃。”

张蔚岚没发表什么意见。他看见邱良奔向那个女人。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女人还想回头看,邱良赶紧挽着女人的手,低头拽她走。

女人的数落声淹没在迎面扑来的热浪里。他们钻进出租车,难闻的汽车尾气散开,散在闷燥中,送他们回家。

张蔚岚扒开钟甯箍在他脖颈上的胳膊:“钟甯,你松手,你勒死我了......”

钟甯瞪张蔚岚一眼,竟大言不惭地危险发言:“我就勒死你。”

张蔚岚:“......”

张蔚岚闭了闭眼,连拖带扛将钟甯塞进一辆出租车。他又帮杨涧和徐怀叫了一辆,分开时朝杨涧再确认一遍:“你真没事?”

杨涧汗出多了,酒气似乎也蒸出去不少,他觉得更灵醒了些,手掌推着徐怀的脑袋说:“没事,放心。”

张蔚岚点点头:“等你回家,往我家打个电话说一声,座机号码你知道吗?”

杨涧:“不知道。”

张蔚岚只好又将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杨涧,这才上车,对司机说:“师傅,三趟街。”

张蔚岚刚上车,气还没喘过两口,钟甯就扑了过来。

汽车引擎声响起,车窗外的光景挤在黑暗里,开始快速变换,一闪而过。

钟甯双手压着张蔚岚的肩,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将双手抬起来,再同时落下,用力拍两下。

张蔚岚:“......”

钟甯滑稽得让他头疼。

前面的司机乐了:“你朋友醉得不轻啊。”

张蔚岚没答应,扯着钟甯将他按在靠背上,皱眉压低声音说:“你消停会儿行不行?”

张蔚岚实在是无奈。钟甯这人心里没数,酒量不行还猛喝,喝完成这副/操/性,回家有他好吃的,第二天估摸要被钟姵倒吊着抽。

这时钟甯突然伸手,似乎是想在张蔚岚的右眼上戳一下。

张蔚岚飞快侧过头,扣住钟甯的手腕,不耐烦道:“不许闹。”

“唔......”钟甯眨了眨眼。

张蔚岚:“......”

钟甯又看了会儿张蔚岚,手腕挣几下,张蔚岚便松手了。

钟甯伸出食指,朝张蔚岚隔空点了点,然后他一顿,皱死一张脸,一头浑浑噩噩,栽进了张蔚岚胸前。

闭上眼睛后,钟甯觉得苍天和大地拥抱在一起,在黑暗里不疲不休地跳旋转华尔兹。

钟甯痛苦地哼哼:“啊......难受......”

张蔚岚忍了忍,提溜钟甯衣服领:你起来坐好。”

钟甯被张蔚岚扰得烦,一把打开张蔚岚的手,脑袋一晃又栽了回去,张蔚岚气儿喘不好,被钟甯一砸二撞,好悬没弄出内伤。

张蔚岚推着钟甯,声调提高两分:“钟甯,你有完没完?”

钟甯也揪着张蔚岚的衣服,死不撒手:“你,混蛋。”

张蔚岚:“......”

前面的司机又乐了,他也不介意张蔚岚冷漠不回话,忍不住又说:“都说酒后吐真言,小伙子,你们俩有仇?”

钟甯似乎是听明白了,想证明司机说的对,便伸手在张蔚岚腰间狠狠掐了一下。

“嘶......”张蔚岚一把揪住钟甯后脑勺的头发,将人头拽起来,瞪着钟甯,“你......”

张蔚岚哑巴了,因为钟甯居然又用手掌,在他刚才掐过的地方揉了揉。

张蔚岚出了一身汗,飞快擒住钟甯的两只爪子,将这俩倒霉东西提溜住,掐紧了,这回可不敢轻易放开。

钟甯被钳制双手,屁招没有。他眼神分散,巴巴地瞅张蔚岚,感觉出一种泛酸的愤怒,和麻辣味的委屈。

钟甯大着舌头往外喷怨念:“张蔚岚,我真的特别讨厌你。”

张蔚岚脸上结冰,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离我远点儿。”

钟甯一听,更不乐意了,驴唇不对马嘴地再谇:“你少来这套我告诉你。”

钟甯:“张蔚岚你放屁。”

张蔚岚:“......”

钟甯说完忽然卸了劲,仰壳躺去靠背上,手也耷拉下来,不再折腾了。

张蔚岚顿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钟甯的两只手。钟甯的狗爪子跟掉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摔去张蔚岚腿上。

出租车拐了个弯儿,钟甯同时转过头,张蔚岚看见他一张脸被光影晃过,嘴皮子轻轻动了几下,像在碎碎念咒。

等一个弯转完,车轮笔直走出一段距离,张蔚岚忽然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小声问钟甯:“你刚才说什么?”

钟甯闭着眼睛,不舒服也不高兴,倒是听话地重复了一遍,他念叨:“张蔚岚,我以前就看你不顺眼。”

张蔚岚的黑眼睛慢慢动一下:“我知道。”

钟甯又说:“最近更不顺眼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