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季如犀带着谢星摇去找她娘,一路走,一路谢星摇就觉得她娘真是找错了人。
先不说主动来找季如犀比画比画的三天两头就有一个,他自己一到一个地方,见人身手不错就要上去凑个热闹。她常常自己抱着行李,坐在马边给马喂草,等那个爱打架的人赶紧回来。
她也慢慢学会了对付季如犀,比如在季如犀又逼着她吃菜的时候,她坐在桌前一滴滴泪就落下来。
“哭什么?”季如犀一脸莫名其妙。
“大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见我娘啊?”
“半个月内吧。”
她哭丧着脸:“可是你把我带出来已经很久了,我想我娘了。”
然后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季如犀全然是不会哄孩子的,劝了一会儿也没个效果,就生气着声音大了些:“别哭了!”
她眼泪汪汪,不敢出声。
而后一个打扮富贵的人拍了拍季如犀的肩:“这孩子是你的吗?”
季如犀还没答话,谢星摇便说:“不是,大哥哥说带我去找我娘。”
他还没觉出这话里的意味,那富贵男子更疑惑地问:“小姑娘,他是你什么人啊?”
“他是我娘的朋友。”
“那你以前见过他和你娘在一块儿吗?”
“没有。”
季如犀就弄不懂了,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觉着这孩子是他拐来的,拉着他要去见官。
谢星摇一个人坐在桌前,乖乖巧巧的,就这么看着他,把他气个半死。
不过之后许多回,谢星摇觉得会打架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们这一路救过被强征兵的人,打过虐待奴隶的贵族老爷和祸害百姓强征神鬼供奉的邪教。到了后来,谢星摇已经很习惯到一个地方听到什么风声便都告诉季如犀,然后看他去打架。
她听不懂江湖名号,但知道他很厉害,因为他从未输过。
有回季如犀发现她那点儿三脚猫之后还笑话过:“你娘不教你习武啊?”
她摇头:“我不爱学。”
每天那么早起身,练武又累又饿,她总是耍赖,她娘拿她没办法。可她被绑架,又经历了这些天的事,她觉得学武或许也挺好的。
“大哥哥喜欢习武吗?”
“嗯……说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反正,学起来也不难,就学了呗。”季如犀感叹,而后笑,“不过学会了,还挺喜欢的,在江湖上自由自在的,也能帮人。”
“那大哥哥喜欢学什么?”
“学武,能敌一人,敌数人,但我想学……”季如犀想了想,挑眉说,“万人敌。”
她想了想,点点头:“我以后也要好好学武,我长大了,说不定就能打败大哥哥了。”谁让他整天欺负她,说她挑食,还说她穿粉衣服丑。
她看到季如犀一下子笑了出来,摸了摸她的头:“我都够狂了,还是比不过你啊。好啊,等你长大了再来找我,到时候看谁赢。”
“到时候我上哪儿找你啊?”
“你长大了,我都快三十了。”季如犀抬眼凝望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脸上露出笃定来,“三十岁之前,我必然已经名满天下,到时候你一定会知道怎么来找我。”
“好,拉钩。”她伸出小指头。
季如犀嫌她幼稚,不耐烦地笑着跟她钩了钩。
他们也到了快分别的时候,晚上睡觉时,季如犀躺在地上,耳边都是她在床上的叽叽喳喳声。
“大哥哥,你喜欢看星星吗?”
“一般。”
“那你喜欢哪颗星星啊?”
“能辨别方向的都是好星星。”
“你觉得今天的饭菜好吃吗?”
“没油水。”
“老板娘姐姐长得很好看啊。”
“你能睡觉吗?”
“好。”
……
“大哥哥,你到底喜欢吃什么?”
“睡觉!”
终于找到她娘,季如犀赶紧把她塞了过去,长松了一口气,心想以后绝不能再去帮人救孩子了,太闹腾。
“大哥哥!我以后会去找你比试的!”谢星摇朝着他挥手说。
他边走边说:“好好好。”然后赶紧跑了。
“阿娘,阿玉以后会好好习武的。”她转头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女子说。
她阿娘声音总是有些冷淡,对着她的时候却温和很多,她笑问:“小阿玉这是怎么了?”
“大哥哥说,学武能扶危济困、惩奸除恶。”
她娘当时似乎若有所思,也只是笑着应下。
后来谢星摇才明白,其实季如犀当时只说了一半的话。
扶危济困、惩奸除恶,救一人,救数人,是他学武时所想。但谢星摇忘了,他们一路走,只要多停留几日,便能看到所救的人立刻又会陷入危难,乱世之中,官贪兵恶,而每个好人恶人身后又都是不得已,今日躲过一劫,明日又是更多的劫难。
季如犀那时看着那一切,紧握着剑,眼底是不甘。
所以他要的从来不是救一人和数人。他想救万民,想要太平,所以才会投军。那些跟随他而去的人或许都是这样想的。
可最后,他这一身武艺,在朝堂战场的倾轧间,连自己都保不住,所有人皆如此。
天游山的事刚传来的时候,谢星摇已经在循剑宗了,她跟宗门弟子吵了架,在飞来峰下的瀑布边哭了很久。
她是不信那些说法的,但她甚至无力说服别人,只有师父摸着她的头,抚须长叹,却也让她别再提这事了。
记忆里的少年太过自负和傲慢,以至她宁肯相信他会在兵败后自尽,都不会叛逃投降。
她丢失的记忆终于清晰,她重新记起了那个少年的模样,至少是他最潇洒自在、意气正盛的样子。
坐在屋檐下,秦绰感到自己的手背有些湿润,泪滴在了上面。
“他真的死了。”谢星摇平静地说着这句话。
其实许多年岁里,她已经对他存活不抱希望了。可后来她忘记了相遇的事情,忘了从前已经期盼破灭,只记得执念,一遍遍告诉自己,他还没死,反倒让自己信了。
她要找到那个人,那个她曾经视为丰碑的人,尽管它已倒塌。
她想起她是为什么习武的,但她那个理由的由来已经变得不能提起,而带着那个理由的人已经失败了。
秦绰握着拳,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你娘吗?”秦绰问。
“嗯,知道她的模样,但小时候我总是被她放在别人家里。季如犀救我回去之后不久,娘就把我送到了循剑宗,师父后来告诉我,我娘病逝了,知道重病时才提早把我托付给师父,她不想让我去找,师父已经安葬了她,我便每年在山上祭奠她。”
她娘大概是个很奇怪的女子,这辈子总是脚步不停,四处游历。所以她娘不让她去找,她想,她也该顺着她娘的意思。
靠在他肩上的人突然窝进了他怀里,秦绰愣了愣,慢慢抚着她的头,盯着夷山川,忍下一股酸涩,凑在她耳边缓缓说:“乖,你要走你自己的路。”
她哭得肩膀颤着,轻柔的声音停顿了半晌,才又在她耳边响起:“他也会这样想的。”
谢星摇过了一阵才缓和过来,抹去泪之后,站了起来,把夷山川挂在了屋里,转身去帮九枢做饭了。
温凉秋看他俩坐了那么久,秦绰的神色变得很难看,便问“怎么了”。
“我……记得她是谁了,”秦绰惨然笑着,“还知道她娘是谁了。”
“谁?”
“逢霜的主人,”秦绰低头,“那个把我救出来最后也没活下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