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在一个星期日,我和我的朋友们在森林里漫步,那里生长着黑桦和冬青等树木。当我们躺在地上休息时,随意地望向树上,一只鸟深深地吸引了我,它停在我上面的树枝上,是一只我从未见过或听说过的。那只鸟也许是蓝背莺,这是一种现在在我故乡的森林中常见的一种鸟。然而,在我那爱幻想的童年,它就像一只仙鸟,身上的标记很奇怪,我觉得那是如此新奇,令人意想不到。在树叶被拨开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它,注意到它的翅膀上有白色的斑点,很快它就飞走了。
之后这一幕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之中。这是一个启示。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启示:我们身边看似非常熟悉的森林中有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鸟类。难道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够灵敏吗?那时,林子中有知更鸟、冠蓝鸦、蓝鸲、黄鹀、雪松太平鸟、灰猫嘲鸫、褐斑翅雀鹀、啄木鸟、金翼啄木鸟,偶尔也有红雀以及其他许多种类的鸟。可是,林中会不会有连经常进出森林的老猎人都没有见过的,甚至人们都没听说过的鸟呢?
走近鸟类
在之后的一个夏天,我带着猎枪又一次来到了林中,但目的不再是单纯的玩乐,我发现我的视野比现实中更年轻。在那片我儿时生活的、无比熟悉的森林中隐藏着无数我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的鸟,它们在这里繁衍、筑巢、尽情歌唱。
对于每个鸟类学的学生来说,这里就是天堂,随之而来的是喜悦与兴奋,紧接着是新鲜感和急切的探究,这是其他任何追求都无法比拟的。走入鸟类学研究的第一步就是制作标本,做到这一点就意味着你已经入门了。其中的乐趣只可意会。它和其他活动可以相互辅助,如钓鱼、农耕、打猎、漫步、野营探险等,这些活动都使人走向原野和森林,更好地和大自然联结在一起。当你前往郊外采摘黑莓时,会有一些罕见的发现;当你在草地上放牧牛羊时,你可能会听到一种新的乐曲,有新的发现。大自然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每一片灌木丛里都藏着新闻,未知的探险总会让你充满期待,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将会遇见怎样的奥妙。森林中充满乐趣。你多么想探索它们的每个角落啊!也许你在林中迷路时会得到安慰。当你在林中漫步时,会听到夜鸟和猫头鹰的歌声,也许会误打误撞发现一些未知的鸟类标本。
在森林或海岸的所有远足中,鸟类学的学生比他的同伴有优势。他比其他人多一种娱乐方式,多一个快乐之源。这真是一箭双雕,甚至是一箭三雕。如果别人迷路了,他也不会刻意寻找,因为处处都有他的游戏。短嘴鸦的声音让他找到家的感觉;从未听到的音符或歌曲可以让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在拉布拉多荒凉的海岸边散步的奥杜邦比任何国王都快乐,在海上晕船的他看见一只从未见到的海鸥时,晕船的毛病几乎被治好了。
只有亲身体验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匆匆走过的人无法激起对自然的热爱。有人认为,一点儿羽毛和半个音符有什么好研究的呢?因为缺少活动经费,威尔逊先生曾经为他的一项大规模的鸟类研究在社会发动募捐,东部的一位州长竟然轻蔑地对威尔逊先生说:“谁会花一百二十美元了解那些鸟?”的确,知识是非常昂贵的,一些最有价值的知识是无法用金钱获取的。亲爱的州长大人,鸟类研究固然需要社会的捐助,但是我们更希望大家对原野和森林产生兴趣,培养一种探索自然的精神,找到一把打开自然宝藏之门的钥匙。想想阁下在探险的过程中能得到的东西,有空气、阳光以及大自然的芬芳和清凉,还能远离尔虞我诈、混乱不堪的政治圈。
昨天是十月中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我整整一天都在岩溪边那个树木葱茏、充满野性的峡谷里徜徉。溪边有一棵柿子树,成熟的柿子不时掉入水中。当我站在没膝的水中捞柿子时,一只林鸳鸯从溪的下游飞过来,从我的头顶掠过。不久,它飞回来,又离去。再次飞回时,它在溪水拐弯的地方俯身掠过,飞过那片宁静的水域,以避开我的视线。大约半小时后,我经过那里时,那只林鸳鸯突然飞起,发出刺耳的惊叫声。寂静中,我听到它翅膀抖动的声音,以及划过水面激起的水花声。我曾见过一只浣熊来到附近水边寻求美味的河蚌,它在泥沙中留下了一串长长的、明显的印记。在我穿过这片隐藏的水域之前,一对神秘的灰颊鸫从地上飞起,落在一条低矮的树枝上。
谁能告诉我这样的林鸳鸯、沙滩上的脚印,以及那些奇怪的从遥远北方来的鸫鸟,为秋林增添了多少乐趣和魅力?鸟类学的知识不能只靠简单的读书获得,你只有融入自然,和鸟儿接触,才能有更多的收获和满足感。一个人必须有与鸟类的原始体验。书籍仅仅是指南和邀请。即使你读的书中已经有足够的鸟类标本,也总有片荒野在向你发出召唤,等待着有活力、富有热情的年轻人前去探索、研究。毎一个研究鸟类的学生都能够在野外体验到所有的刺激与获得新发现的喜悦。
但是,我也要说,书本上的知识是应该得到重视的。威尔逊或奥杜邦的著作是经典,可以用它作为参考并与自己的笔记做比较。除此之外,参观一些大型博物馆或珍藏馆也会让人获益匪浅。起初,人们很难从语言描述中辨识出一种鸟,参考彩色插图或标本,就能立刻解决问题。这就是书的价值,书相当于航海中的地图,绘制出了路线,通过阅读航线,能节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首先,找到你感兴趣的鸟儿,认真观察它的形态、鸣叫、飞行和巢穴,然后用猎枪击落它(不要用望远镜反复观察),做成标本,再仔细地阅读奥杜邦先生著作中的介绍。这样,鸟类王国的大门就会向你打开。
莺类
鸟类学家将鸟类划分并细分为许多类、科、属、种等。乍看来,这很容易使得读者感到迷惑和泄气。但是,只要你对鸟类研究有兴趣,只要稍微了解几种简单的鸟类科目,就可以将大多数的鸟辨认出来,并观察到每一种鸟的特点。到目前为止,我们经常见到的陆地鸟已包含在莺、绿鹃、翔食雀、鸫和雀类之中。
在这些常见的鸟类中,莺类也许是带给读者困惑最多的鸟类。它们是名副其实的莺属,真正的林鸟。这些鸟体态娇小,活泼好动,歌声比较细弱。要想观察莺类,你必须到森林中仔细寻找。当我们在林间穿行时,好多人头顶的树上经常会传来阵阵细微的、悦耳的鸟鸣声,那多半是林莺在你的上方鸣叫。
生活在美国中部和东部的人们几乎在每个地方都可以经常看到六七种莺,像红尾鸲、马里兰黄喉林莺、黄林莺(不是常见的黑顶、黑翅、黑尾的金翅雀)、黑枕威森莺、黑白林莺等。当然,在不同的地区和不同树木组成的森林里,还有其他一些莺类。比如,在松树林或铁杉林中,一种莺可能会占主导地位;而在枫树或橡树林中,或者多山的地区,另外的一种莺类经常生活在那里。在地莺类中,马里兰黄喉林莺、黄腹地莺、哀地莺是最常见的,它们通常出现在那些低矮、潮湿、茂密的树林中,栖息在贴近地面的枝头上。而夏黄鹂和黄林莺早已不生活在森林中,在城市的公园或郊外的果园中,沿着溪流,我们可以在村庄和城市的树上发现它们。
一路向北,我们会发现莺类的数量在增加。在新英格兰的北部和加拿大,六月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十种到十二种莺类在林中繁殖后代。奥杜邦先生发现黑颊林莺在拉布拉多繁殖时,祝贺自己是第一个看到它的巢穴的白人。这些莺在五月的时候前往北部,有时是独自飞行,有时是成对飞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黑色的头冠和身上带着斑纹的羽毛。在秋风吹起的九月,它们大部队或者三三两两地飞往南部。为了更好地过冬,它们的羽毛会变成淡褐色,身体也吃得非常肥胖。它们会停在树梢上休整几天,这时你必须非常留意才能看到它们,因为它们的动作非常敏捷,你稍微不注意,它们就会消失在你的视野中。
据我观察,生活在中部地区的莺种数量,在秋天返回的时候没有春季北迁的多。
整个秋天,最吸引人们眼球的要数黄腰林莺了。它们来到街道和公园,似乎特别喜欢那些干燥无叶的树木,它们怀着坏心思整天尖叫着到处飞翔。在华盛顿,我整个冬天都在郊外见过它们四处踱步。
奥杜邦先生的书中记录了四十多种不同的莺类。在他之后的鸟类学家们进行了更细致地研究与划分,将这些莺做了新的命名和记录。但是,只有那些专业的鸟类学家才会对这些感兴趣。
根据我的观察,莺类中歌声最出色的是黑喉绿林莺。它的歌声甜美而清晰,但比较简短。最罕见的是白眉食虫莺,据说现在种类也在不断减少;白喉林莺大量出现在尼亚加拉一带;在纽约,哀地莺则在特拉华河上游繁殖。
绿鹃
绿鹃或小绿鹃具有莺和翔食雀两类鸟相似的特点。红眼绿鹃的演唱,是我们在森林中听到的最容易使人感到快乐的乐曲之一。它也是最引人注目、数量最多的物种。它们虽然体形比莺类大一点,但是羽毛没有莺类绚丽。
在大多数的森林中,生活着四种绿鹃,即红眼绿鹃、白眼绿鹃、歌绿鹃和孤绿鹃。这四种绿鹃中,红眼绿鹃和歌绿鹃的数量是最多的。而白眼绿鹃的天性最为活泼。我在长满浓密的灌木丛的沼泽地发现过这种鸟。在那里,为了避开观察者,它们尽情歌唱,歌声尖厉、快速,令人惊叹。其特征非常明显,尽管其中掺杂了其他几种鸟的鸣叫声,但这歌曲仍然是独一无二的。白眼绿鹃的虹膜是白色的,而红眼绿鹃的虹膜是红色的。不过,我们只有在距离它们两三米远时,才能清晰地发现它们虹膜的不同。在大多数情况下,鸟儿的虹膜都是深褐色的,不过我们常常误认为是黑色的。
阵阵秋风吹过,树叶纷纷坠地,像篮子一样的巢穴经常在道路两旁树林中低矮的树枝上出现,那多半就是红眼绿鹃的巢穴。孤绿鹃的巢穴外形和红眼绿鹃的巢穴相似,但你要到林中更加荒僻的地方寻找。
这群鸟通常是下身呈浅灰色,向上颜色变深,带有绿色。红眼绿鹃有蓝色的冠。
当你靠近鸟巢时,大多数的鸟都会显得有些恐惧和慌张,它们会愤怒地盯着你。但在这样的场合,红眼绿鹃是个例外。红眼绿鹃父母在树枝上轻轻地移动,用一种无辜、好奇的眼神注视着入侵者,不时地发出一声声低沉的略带悲伤的叹息或一种悲叹、关切和警惕。它们虽然担心自己巢穴的安全,却不会轻易地愤怒或忧伤。
和其他动物一样,鸟儿在闭目休息时,最容易被人类捕获。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森林中发现了一只红眼绿鹃,特征明显,任何人都不会看走眼。这是一只雏鸟,已经长成,它正在一片偏远的石楠地一根低矮的枝头午睡。它的头蜷缩在翅膀的下面,很容易第一个被鹰抓住。我悄悄地来到它的身边,在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可以清晰地听到鸟儿那强劲有力的比人类要急促的呼吸声。虽然个头儿很小,但是鸟儿有着很大的肺活量,比其他任何动物肺活量都大,所以血压和体温也会略高。我伸出双手,轻轻地将它抓在了手心。这个可怜的小家伙顿时被吓得几乎瘫痪了。它拼命地挣扎,嘴中发出阵阵凄厉的鸣叫。当我张开双手时,鸟儿立刻像箭似的逃离了,飞进附近的灌木丛中躲藏起来,我也不会再次惊扰它了。
翔食雀
翔食雀在数量上比绿鹃多,特征也更为明显。翔食雀的歌声并不动听,甚至有些作家将它们的鸣叫形容成“鬼哭狼嚎”。这种鸟喜欢争强好胜,它们不仅和同伴争斗,也经常和邻居争吵。前面我们提到的极乐鸟,虽然战斗力很弱小,却也是极为喜欢争斗的一种翔食雀。
普通绿霸鹟因其悲伤的鸣叫声和精致的苔藓巢穴而使人心情愉悦。
作为翔食雀先驱的菲比霸鹟,经常选择四月归来,但有时在气候暖和的三月我们也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它出现在房舍和库房周围,通常将自己的巢穴建在草棚或桥梁的下面。
翔食雀有时突然从空中俯冲下来,经常发出一种“啪”的声响,那是翔食雀在抓捕昆虫。
和附近其他的鸟相比,无论是在外形上还是色彩上,翔食雀都是最不优雅的。看看它们的短腿、短脖子、大大的脑袋、宽阔的嘴巴,底部还有体毛,实在丑极了。翔食雀飞行时通常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抖动,在休息时不时地摆动尾巴。
在美国已经发现了十九种翔食雀,在中部和东部地区,夏季不做什么特别的研究,人们很容易能发现其中的五种——极乐鸟、菲比霸鹟、东林霸鹟、大冠翔食雀(与其他雀类最大的不同就是其尾部亮丽的红色),以及小绿冠翔食雀。
鸫类
鸫类是天生的音乐家,或许它们因此就比其他鸟多贡献了一种乐趣。知更鸟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它们的生活习性、飞行方式都与其他种类的鸟别无二致。瞧,它在地面上蹦蹦跳跳,捕捉虫子,十分专注地看着前方的物体或观察他人,警惕地拍打着翅膀,直直地飞向鸟巢,在太阳落山时栖息在树枝上唱起甜美的乐曲。这样你就对鸫的所有特征有了了解。鸫类因为优雅而出众,歌声因为甜美而让人难忘。
除了不是林鸟的知更鸟以外,在纽约我们还有棕林鸫、隐士夜鸫、韦氏鸫或威尔逊鸫、绿背鸫等,还有一两种不确定的种类。
棕林鸫和隐士夜鸫是鸟类中数一数二的歌者,至于谁是第一,至今没有定论。
雀类
雀形目是一个很大的族群,奥杜邦先生的书中共记载了六十多种,有麻雀、蜡嘴雀、紫朱雀,还有鹀类,雪鹀、交嘴雀和红衣主教雀等。
美国的东海岸生活着大概十二种雀类。对于业余爱好者来说,能够分辨出其中一半的种类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歌雀是孩子们最熟悉的,至少是雀类中声音出现最早的。三月的清晨,明媚的阳光照耀大地,歌雀悦耳的歌声就会从花园的篱笆上传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愉悦的呢?
原野春雀,也被称作草雀或栗翅雀,体形比歌雀略大,长着淡灰色的羽毛,生活在我们附近的高地和牧场上,并且声音甜美。它们的巢穴直接暴露在地面上,没有任何的伪装或保护。夕阳西下,当我在野外散步时,我经常差点儿踩到它们。假如是白天,它们会迅速飞走,当鸟儿飞离巢穴的时候,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尾翼上那两根洁白的羽毛。沿着乡村小路漫游的旅行者干扰着它们,经常会弄脏它们的羽毛,也能看见它们沿着篱笆向前飞行。它们也在有牲畜工作的农田里蹦蹦跳跳,或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休息。这是一种喜欢在黄昏时歌唱的雀类,因此有人也给它们命名为黄昏雀。这是当代作家威尔逊·弗拉格为它们命名的。
稀树草原雀经常生活在草木丛生的湿地,它那似昆虫般的优美的浅吟低唱就是辨认它最好的标志。沼泽地中有沼泽雀。
秋天来了,狐雀是雀类中个头最大、外形最美丽的鸟,它从北方迁徙归来。仿佛是约定好了,树雀、加拿大雀、白喉雀和白冠雀也陪着回到这里。
群织雀,也叫“毛鸟”或“红头褐翅雀鹀”,是雀类中体形最小的,我也认为它是雀类中唯一将巢建在树上的。
雀类都拥有短短的圆锥形的嘴和分叉的尾翼这一共同特征。紫朱雀在音乐方面极具天赋。
除了我所概述的这些熟知的鸟类,仍然存在着一定数量的鸟是不被我们所了解的,虽然在物种上有限,但其中一些鸟是我们熟悉的。比如,刺歌雀就没有同类。灰猫嘲鸫和长尾地鸫或褐弯嘴嘲鸫是南部东海岸嘲鸫类中两个典型代表。
鹪鹩是庞大而又有趣的家族,以活泼欢快的歌声闻名。莺鹪鹩、长嘴沼泽莺鹪鹩、大卡罗苇鹪鹩、冬鹪鹩都是比较常见的种类,后者的名字源于它在北方繁育。它是一位绝妙的歌者,声音短促并且甜美,好似悦耳的警笛。
威尔逊称戴菊鸟为鹪鹩。但是它们除了同样连续、滔滔不绝且抒情的歌声外,在其他方面都不太像。布鲁尔医生曾在新布伦瑞克森林中被戴菊鸟的歌声迷倒,误认为歌声出自白颊林莺,源自他不相信这么娇小的鸟能发出如此具有力量的声音。那歌声属于冬鹪鹩也是有可能的,但我相信戴菊鸟也是具备这样的歌唱实力的。
奥杜邦先生的鸟类学著作
但我必须离开这部分主题,加速前进。关于鸟类学的研究,我们都知道,奥杜邦先生的著作虽然价格非常昂贵,但确实物有所值。这是鸟类研究史上最详细、最准确的作品。他的绘画在准确性和精神上超越了其他所有人。他对于鸟类研究投入了极大的热情,这在整个科学硏究领域是极为罕见的。他描写《雁》的那一章就像诗一样美。人们很容易忽略他的风格——这种风格常常是冗长而做作的,因为他的作品饱含真挚的热情,目的非常单纯。
在识别鸟儿种类方面,尽管有更多善辨的耳朵,但从未有过比奥杜邦先生更敏锐的慧眼。比如,在区分鸟类鸣叫声方面,纳托尔先生更胜一筹。奥杜邦先生在书中记载,路易斯安那州的白眉灶莺和欧洲夜莺歌唱的声音是一样的,而且,正如他所听到过的一样,读者便相信了他的判断。然而,毫无疑问,他高估了前一个,低估了后一个。其实,在歌唱上,欧洲夜莺明显要技高一筹。白眉灶莺的歌声富有动感,节奏很快;而欧洲夜莺的歌声则更加美妙动人,前提是书本的内容可以信任。比如,他又说蓝色大嘴雀的声音和刺歌雀的极为相似,其实却是大相径庭,拿颜色举例,就是一种是黑色,一种是蓝色。此外,他所描述的林鹡鸰歌声是简洁有力的,曲调逐渐变低,实际是曲调逐渐变高,而不是在下降,低音开头,高音结尾,也与实际有很大出入。
虽然奥杜邦先生的著作篇幅巨大,其中的错误却很少,令人非常惊奇。此时此刻,我只能回忆起他的一个观察结果与事实恰恰相反。他的记录中指出一个事实,在记录刺歌雀的时候,他特别标记,这种鸟春季在夜间飞行,向北方迁徙;而秋季向南方迁徙时,它们却从来不在夜间飞行。然而,在华盛顿秋天的夜晚,它们在高空飞行时的鸣叫连续四年都深深吸引了我。
奥杜邦先生花费毕生之精力研究鸟类学,他在著作中记录并绘制了四百多种鸟。假如一只未曾被他的著作收录的鸟在林中被你发现,你必定心生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我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成就感。有一年的初秋,我前往西点军校附近的森林散步,一只栖息在地面的鸫类被我惊起。它落在离我几米远的树枝上,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这只鸫长着长长的腿,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举起猎枪,将它从枝头击落,看到那是一个新面孔。这只鸫长着宽大的尾翼、长长的腿,从中间脚趾到臀部关节的距离接近十厘米,翅膀上半部分的羽毛是橄榄褐色的,而下半部分的羽毛是灰色的。后来我才知道,贝尔德教授最早记录它并且给它命名为灰颊鸫。这是一种很少有人知道的鸟,只在遥远的北方繁殖,甚至是在北极地区,想欣赏它的演唱,恐怕我要历尽千辛万苦前往遥远的北方才行。
前面我曾经说过,这个季节,我曾在华盛顿郊外的岩溪发现过一对灰颊鸫。它们的体形和棕林鸫相似,稍微大过隐士夜鸫和韦氏鸫。与其他物种不同的是,其他的鸫类都有褐色或黄色的羽毛,但灰颊鸫的羽毛通身都是灰色的。我还曾得到过一只黄眉灶莺或小灶莺的标本,它是橙顶灶莺的表亲,或者是白眉灶莺或水鹡鸰的同母弟兄。这只鸟是我在特拉华河一个偏远山湖的源头击落的,很明显它居住在那里。这种鸟一般生活在更远的北方,它们的鸣唱异常响亮清晰,容易让人想起它的同类们。虽然这种鸟名声很大,却还没有著作记录它们。
最近,在奥杜邦先生之后,作家和探险者们又收录了三百多种新的鸟。这些鸟绝大多数生活在新大陆的北部和西部。奥杜邦先生记录的鸟大多是生活在大西洋和墨西哥湾各州以及附近的岛屿。因此,关于太平洋沿岸西部各州的鸟,奥杜邦先生了解不多,他在著作中仅仅简单概括了一下。
鸟儿之别
令人有些惊奇的是,西部的鸟和东部的鸟非常类似。比如,西部的杂色鸫和东部的知更鸟,在羽毛的斑纹上稍微有些差异。西部的红翅啄木鸟和东部的金翼啄木鸟或高洞鸟,它们的区别就是翅膀的色彩,前者是红色的,而不是金黄色的。还有西部山雀、西部红眼雀、西部冠蓝鸦、西部草地鹨、西部雪鹀、西部蓝鸲、西部歌雀、西部松鸡、鹌鹑、鸡鹰等,它们和东部的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西部鸟最值一提的就是在达科他平原上常见的云雀了。它们飞向一百米左右的空中,传来的叫声异常清脆悦耳。很明显,它与东部的鸟也有血缘关系。
有人在九月的时候从乡下寄信给我:“我最近观察到一只新的鸟。它们不仅栖息在地面上,还住在建筑物与篱笆上,也落在地上。它们是步行者。”几天后,他得到了一只鸟标本并寄与我。结果不出所料,那是美洲鹨或小百灵,一只体态瘦长的褐色鸟,与雀大小相同,在春秋两季飞过美国,出没于遥远北方的繁殖地。它们通常结伴出没于河畔与耕地,在那里觅食。当它们飞起时,会像黄昏雀那样,露出尾翼中两三支白色的羽茎;飞过天空时,每行进十几米,就会发出一声啼鸣或尖叫。它们繁殖于拉布拉多半岛荒凉寒冷、布满苔藓的岩石中。有人报道在佛蒙特州发现过它们的卵,而我自己确信八月在阿迪朗达克山脉见过它们。雄鸟以百灵共有的风格凌空而上,发出短促却旋律优美的鸣啭。它们会走路。这是为数不多的地鸟的一个特点。迄今为止,多数地鸟都是跳跃者。
观察一下普通雪鹀的脚印,它不像短嘴鸦和山鹑的足迹,总是一个脚印在前,另一个脚印在后,而是双脚落地。而雀、鸫、莺、啄木鸟和鹀类鸟儿都是双脚跳着走路。水栖和半水栖的鸟都是步行的鸟,滨鹬或鹬跑起来很快。在地面生活的松鸡、鸽子、鹌鹑、百灵和黑鹂也都是步行者。燕子也能用脚走路,只是姿态笨一些,也难看。百灵的走姿很优美。下次可以关注一下草地鹨在草地的行走姿态,实在是神气极了。
除了会走路之外,百灵以及和它有血缘关系的鸟类,都可以一边飞行,一边歌唱。它们在空中摆动翅膀,自由翱翔,清脆悦耳的歌声自然而然地从喉咙中发出,真是美妙极了。草地鹨也会这样在空中旋转时歌唱,它的声音会由哨声变成洪亮的低鸣,并伴有富有感情的颤音。
刺歌雀兼具上述两种鸟的特点,只是在形式上略微不同。由它还可以想到英国的云雀。作为鸣禽,刺歌雀完全可以和云雀一较高低。
在我们的小林鸟中,在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区域生活着三种关系紧密的鸟类,我在前面也提到过,它们能行走,也能边飞行边歌唱。这其中有灶莺或水鹡鸰、橙顶灶莺或林鹡鸰,后者是我们经常见到的。它那轻灵的步伐,吸引了许多鸟类爱好者的目光。在空中一边飞行一边歌唱,是百灵的另一个特点,却被许多的鸟类学家所忽视。然而这是一个即时特点,只有在六月的下午或黄昏时分,到它们常出没的林中,待上半小时才可以遇到,我常在日落之后听到橙顶灶莺阵阵美妙的啁啾声,但是不能看清沉醉于歌唱的鸟。我知道一座少有植被的高山,傍晚我坐在山上,在山顶聆听橙顶灶莺动人的歌喉。有时鸟儿在山下边飞行边歌唱,有时就在跟前,但它更喜欢在山顶上方盘旋。它会从林中开阔地起飞,直飞至最高点,而后从另一侧俯冲下来,歌声也会随着下降而消失,这与小百灵从空中俯冲落地的姿势极为相似。
我是几年前第一次发现这种现象的。那时我已经非常熟悉这种鸟的歌声,只是对这位歌手的身份很是好奇。春天的一个傍晚,树叶刚刚发芽,我到林中散步,突然看到我的面前有一只鸟,离我不过十几米,我说道:“假如真的是你,那么请你展现一下你的技能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这只鸟立刻张开翅膀,飞离枝头,在空中盘旋、歌唱。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看它升到高空,在树林上空盘旋,又急转直下,回到树丛的栖息地。
食物问题
食物问题始终威胁着鸟儿的生命,尤其是在初春时节,大自然中食物短缺,鸟儿体内积聚的脂肪即将耗尽。初春来临时,假如遭遇恶劣的天气,很多鸟的生命就会受到极大的威胁,毫无疑问,很多早来的鸟都会因为饥饿和这种天气而死亡。三月的一天,我遇到一群加拿大雀,它们的数量比之前我见到它们时少了很多,它们已疲惫不堪,我很快就抓到一只。
初春三月,突然阵阵寒流袭来,蓝鸲只能到屋舍附近寻觅安身之处。夜晚降临时,风越来越大,温度越来越低。蓝鸲的内心充满恐惧,它们在城市的边缘四处飞翔,徘徊于门窗附近,有的藏身百叶窗下,有的住在下水沟中,从一座房子飞向另一座,疲惫地寻找着可以安家的场所。街上水泵把手处的小洞,成了很多蓝鸲无法拒绝的目标。可是它们又意识到这不是安全的选择,它们急急忙忙地钻进去,那里能够容纳六只到八只,很快它们又钻了出来,仿佛看见了真正的危险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小洞不断地被蓝色和褐色的鸟填满,却又不断被放弃。有时它们停留的时间会长一些,我突然伸出手,立刻从洞中抓住了三只蓝鸲,带它们去温暖的地窖过夜。
进入秋季,所有鸟类和野禽都变得十分肥胖。松鼠和老鼠会将大量的食物储藏在洞穴之中,而鸟儿则在体内储存脂肪,在自身系统里储存粮食。在冬季的留鸟中,这种情况很明显。
冬天,一只赤肩鹰被我击落,在剥皮时,我发现鸟的身体竟然有大约半厘米厚的脂肪层,一点儿肌肉都看不见。这层脂肪不仅可以帮助鸟儿抵挡寒风,也可以在缺少食物时补充鸟儿身体的消耗。
这个季节的短嘴鸦也处于同样的状况。据估计,它们每天需要半磅的肉才能生存,春冬季节它们连续数周或数月只能靠原来食肉量的几分之一来维生。我相信,一只短嘴鸦或鹰,在秋季的恶劣状态下,一口肉都不吃也可以活上两周。家禽也会如此。一月的一天,我无意中将一只母鸡关在库房里,那里没有一颗粮食,也没有为它提供任何御寒的东西。十八天之后,当这只倒霉的鸡被发现时,它依然活着,只是极为瘦弱,轻得只剩一团毛,一阵风都能将它吹走。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饲养,它很快便恢复了原状。
鸟儿是否惧人
蓝鸲因为寒冷而变得胆大起来,让人想起鸟儿对人恐惧这个事实,看起来这似乎是它的本能,其实这只是后天形成的习惯。在最初的原始社会,鸟儿一定不会惧怕人类。每个猎人都有这样的发现,当自己连续几天用猎枪击落鸽子后,鸽子就会变得十分狂躁。但当猎人去那些新的森林捕猎时就非常开心,因为可以轻松地接近猎物。
凡尔德教授曾经告诉我一件事,他的一位通信者曾经前往一个小岛探险并采集标本。这座小岛位于太平洋圣卢卡斯角,远离岸边三百多千米。这座小岛只有几平方千米大,人类只造访过这里五六次。在这座小岛上,探险者发现鸟儿非常温顺,根本不害怕人类,用子弹来射杀简直是浪费。用绳子在长棍的顶端打个活结,然后用力一甩,就可以轻松地将鸟儿的脖子套住,向他那侧一拉便能将鸟儿抓住。有时捕鸟连这样的脑筋都不用费。尤其是嘲鸫,比我们的那个物种体形要大,歌声也十分优美。它们不仅不害怕人类,反而活泼得让人讨厌。它们在桌子上舞蹈,将探险者桌上的纸笔踢得到处都是。这位探险者在岛上收获了十八种标本,其中有十二种是这座岛上独有的。
梭罗先生在书中记载,缅因森林的加拿大鸦不仅不惧怕人类,有时还会跑到伐木工人的餐桌上,直接抢夺人类的食物。
虽然人类已经成为鸟儿的天敌,但是人类文明的进程也促进了鸟类的繁衍和成长,尤其是弱小的物种。人类的定居带来了苍蝇和飞蛾,以及各种昆虫,更多的植物被引进,更多土地的开垦使种子和植物在大地上大面积生长。
由北方飞来的百灵和雪鸥依靠草种和植物为生。而生活在田野中的鸟数量巨大,有许多我们常见的鸟已经对森林陌生了。
很多鸟在欧洲已经被人类驯服,如麻雀。在美国,如崖燕,现在已经不在山坡的岩壁上筑巢,而是选择将巢穴安置在人类农舍的屋檐下和库房的其他建筑上。
等待被发现
生活在地面和森林里的鸟儿中的大多数已为人们所知,但是还有许多鸟生活在大海上,等待着我们去发现。虽然我已经熟读了很多鸟类学的著作,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深刻体会到自己对水禽所知甚少。有一天,我正在纽约州的内陆度假,一个陌生人手中拿着一个雪茄烟盒朝坐在门口的我走来。他若向我推销雪茄可真是浪费时间,因为我从不抽烟。可他却笑着说,他听说我研究鸟,他在村庄附近捡到一只奇怪的鸟,没有人认识它,他就特意拿来请我给辨认一下。这只鸟是他几小时前在村庄外的草地上捡到的。
我请他打开盒子,期待着看到一种罕见的鸟,心想,这只鸟说不定是我们这里很少见到的玫胸大嘴雀或波西米亚雀。
当他打开时,可以想象出我是多么惊喜,它看上去像燕子,个头和鸽子差不多,尾翼分叉,上半身的羽毛是黑的,腹部的羽毛却是雪白的。凭借它的脚上有蹼和修长的翅膀,我推断它是海鸟。但对于它的名字和栖息地,我只有去查查权威的鸟类学资料,像奥杜邦先生的著作,才能知道。
它是因为精力耗尽而跌落在草地上的,被捡起来时刚刚咽气。它生活的地方,离我们这里非常遥远,将近两百五十千米。后来我得知这是一种生活在佛罗里达群岛的海鸟,它的名字叫作乌燕鸥。它能出现在如此靠北的地方实在令人惊奇。在剥去它的皮肤时,我发现它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毫无疑问,它是饿死的,过度飞行耗尽了能量,这是另一只勇敢的伊卡洛斯[7],超强的飞行能力让它胆子特别大,它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因此饿死途中,没能返回自己的家乡。
乌海鸥常常被人误认为海燕,因为它们外形相似,并且都拥有出众的飞行能力。乌燕鸥能够从海面捕捉食物,所以,它们一整天在海面飞行,无休无止。有好几种海燕,其中一些外形也很美丽。
[1]“延龄草”是一种白色的小花,春天开放,作者用它来暗示春天万物复苏,众鸟归来。所以,本书根据这个意思译为《春野,阳光,众鸟归来》。——编者注(本书注释部分若无特别标注,均为编者注。)
[2]首版于1871年,该修订序作于1896年。
[3]威尔逊(1766—1813),苏格兰裔美国自然主义者,热爱描写和画鸟,著有《美国鸟类学》(内有彩页)。
[4]奥杜邦(1785—1851),美国著名的画家、博物学家,先后出版了《美洲鸟类》和《美洲的四足动物》两本画谱。其中《美洲鸟类》曾被誉为19世纪最伟大和最具影响力的著作。
[5]纳托尔(1786—1859),英国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先后出版了《北美植物分属》《1819年在阿肯色州旅行纪实》《美国和加拿大的鸟类学手册》《北美洲森林》。
[6]华氏度=32+摄氏度×1.8
[7]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与父亲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被太阳融化而跌落水中丧生。
版权信息
飞鸟集·新月集
作者:(印)泰戈尔
译者:郑振铎 冰心
目录
版权信息
飞鸟集
新月集 家庭
海边
来源
孩童之道
不被注意的花饰
偷睡眠者
开始
孩子的世界
时候与原因
责备
审判官
玩具
天文家
云与波
金色花
仙人世界
流放的地方
雨天
纸船
水手
对岸
花的学校
商人
同情
职业
长者
小大人
十二点钟
著作家
恶邮差
英雄
告别
召唤
第一次的茉莉
榕树
祝福
赠品
我的歌
孩子天使
最后的买卖
吉檀迦利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一〇
一一
一二
一三
一四
一五
一六
一七
一八
一九
二〇
二一
二二
二三
二四
二五
二六
二七
二八
二九
三〇
三一
三二
三三
三四
三五
三六
三七
三八
三九
四〇
四一
四二
四三
四四
四五
四六
四七
四八
四九
五〇
五一
五二
五三
五四
五五
五六
五七
五八
五九
六〇
六一
六二
六三
六四
六五
六六
六七
六八
六九
七〇
七一
七二
七三
七四
七五
七六
七七
七八
七九
八〇
八一
八二
八三
八四
八五
八六
八七
八八
八九
九〇
九一
九二
九三
九四
九五
九六
九七
九八
九九
一〇〇
一〇一
一〇二
一〇三
飞鸟集
郑振铎◎译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世界上的一队小小的漂泊者呀,请留下你们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
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
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跳舞着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要求你的歌声,你的流动呢。你肯挟跛足的泥沙而俱下吗?
她的热切的脸,如夜雨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忧思在我的心里平静下去,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中。
有些看不见的手指,如懒懒的微飔似的,正在我的心上奏着潺湲的乐声。
“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问。”
“天空呀,你回答的话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
静静地听,我的心呀,听那世界的低语,这是它对你求爱的表示呀。
创造的神秘,有如夜间的黑暗——是伟大的。而知识的幻影却不过如晨间之雾。
不要因为峭壁是高的,便让你的爱情坐在峭壁上。
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儿,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这些微飔,是绿叶的簌簌之声呀;它们在我的心里欢悦地微语着。
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
神呀,我的那些愿望真是愚傻呀,它们杂在你的歌声中喧叫着呢。
让我只是静听着吧。
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
是那最好的选择我。
那些把灯背在背上的人,把他们的影子投到了自己前面。
我的存在,对我是一个永久的神奇,这就是生活。
“我们萧萧的树叶都有声响回答那风和雨。你是谁呢,那样的沉默着?”
“我不过是一朵花。”
休息与工作的关系,正如眼睑与眼睛的关系。
人是一个初生的孩子,他的力量,就是生长的力量。
神希望我们酬答他,在于他送给我们的花朵,而不在于太阳和土地。
光明如一个裸体的孩子,快快活活地在绿叶当中游戏,它不知道人是会欺诈的。
啊,美呀,在爱中找你自己吧,不要到你镜子的谄谀中去找寻。
我的心把她的波浪在世界的海岸上冲激着,以热泪在上边写着她的题记:“我爱你。”
“月儿呀,你在等候什么呢?”
“向我将让位给他的太阳致敬。”
绿树长到了我的窗前,仿佛是喑哑的大地发出的渴望的声音。
神自己的清晨,在他自己看来也是新奇的。
生命从世界得到资产,爱情使它得到价值。
枯竭的河床,并不感谢它的过去。
鸟儿愿为一朵云。
云儿愿为一只鸟。
瀑布歌唱道:“我得到自由时便有歌声了。”
我说不出这心为什么那样默默地颓丧着。
是为了它那不曾要求、不曾知道、不曾记得的小小的需要。
妇人,你在料理家事的时候,你的手足歌唱着,正如山间的溪水歌唱着在小石中流过。
当太阳横过西方的海面时,对着东方留下他的最后的敬礼。
不要因为你自己没有胃口而去责备你的食物。
群树如表示大地的愿望似的,踮起脚来向天空窥望。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水里的游鱼是沉默的,陆地上的兽类是喧闹的,空中的飞鸟是歌唱着的。
但是,人类却兼有海里的沉默,地上的喧闹与空中的音乐。
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奏出忧郁的乐声。
他把他的刀剑当作他的上帝。
当他的刀剑胜利时他自己却失败了。
神从创造中找到他自己。
阴影戴上她的面幕,秘密地,温顺地,用她的沉默的爱的脚步,跟在“光”后边。
群星不怕显得像萤火那样。
谢谢神,我不是一个权力的轮子,而是被压在这轮下的活人之一。
心是尖锐的,不是宽博的,它执着在每一点上,却并不活动。
你的偶像委散在尘土中了,这可证明神的尘土比你的偶像还伟大。
人不能在他的历史中表现出他自己,他在历史中奋斗着露出头角。
玻璃灯因为瓦灯叫它作表兄而责备瓦灯。但明月出来时,玻璃灯却温和地微笑着,叫明月为——“我亲爱的,亲爱的姐姐”。
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的,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
我的白昼已经完了,我像一只泊在海滩上的小船,谛听着晚潮跳舞的乐声。
我们的生命是天赋的,我们唯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
当我们是大为谦卑的时候,便是我们最近于伟大的时候。
麻雀看见孔雀负担着它的翎尾,替它担忧。
决不要害怕刹那——永恒之声这样唱着。
飓风于无路之中寻求最短之路,又突然地在“无何有之国”终止了它的寻求。
在我自己的杯中,饮了我的酒吧,朋友。
一倒在别人的杯里,这酒的腾跳的泡沫便要消失了。
“完全”为了对“不全”的爱,把自己装饰得美丽。
神对人说道:“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爱你所以惩罚你。”
谢谢火焰给你光明,但是不要忘了那执灯的人,他是坚忍地站在黑暗当中呢。
小草呀,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拥有你足下的土地。
幼花的蓓蕾开放了,它叫道:“亲爱的世界呀,请不要萎谢了。”
神对于那些大帝国会感到厌恶,却决不会厌恶那些小小的花朵。
错误经不起失败,但是真理却不怕失败。
瀑布歌唱道:“虽然渴者只要少许的水便够了,我却很快活地给与了我全部的水。”
把那些花朵抛掷上去的那一阵子无休无止的狂欢大喜的劲儿,其源泉是在哪里呢?
樵夫的斧头,问树要斧柄。
树便给了他。
这寡独的黄昏,幕着雾与雨,我在我心的孤寂里,感觉到它的叹息。
贞操是从丰富的爱情中生出来的财富。
雾,像爱情一样,在山峰的心上游戏,生出种种美丽的变幻。
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我们。
诗人——飙风,正出经海洋和森林,追求它自己的歌声。
每一个孩子出生时都带来信息说:神对人并未灰心失望。
绿草求她地上的伴侣。
树木求他天空的寂寞。
人对他自己建筑起堤防来。
我的朋友,你的语声飘荡在我的心里,像那海水的低吟声绕缭在静听着的松林之间。
这个不可见的黑暗之火焰,以繁星为其火花的,到底是什么呢?
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那想做好人的,在门外敲着门;那爱人的,看见门敞开着。
在死的时候,众多合而为一;在生的时候,一化为众多。
神死了的时候,宗教便将合而为一。
艺术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隶,也是自然的主人。
“你离我有多远呢,果实呀?”
“我藏在你心里呢,花呀。”
这个渴望是为了那个在黑夜里感觉得到,在大白天里却看不见的人。
露珠对湖水说道:“你是在荷叶下面的大露珠,我是在荷叶上面的较小的露珠。”
刀鞘保护刀的锋利,它自己则满足于它的迟钝。
在黑暗中,“一”视若一体;在光亮中,“一”便视若众多。
大地借助于绿草,显出她自己的殷勤好客。
绿叶的生与死乃是旋风的急骤的旋转,它的更广大的旋转的圈子乃是在天上繁星之间徐缓的转动。
权势对世界说道:“你是我的。”
世界便把权势囚禁在她的宝座下面。
爱情对世界说道:“我是你的。”
世界便给予爱情以在她屋内来往的自由。
浓雾仿佛是大地的愿望。
它藏起了太阳,而太阳原是她所呼求的。
安静些吧,我的心,这些大树都是祈祷者呀。
瞬刻的喧声,讥笑着永恒的音乐。
我想起了浮泛在生与爱与死的川流上的许多别的时代,以及这些时代之被遗忘,我便感觉到离开尘世的自由了。
我灵魂里的忧郁就是她的新婚的面纱。
这面纱等候着在夜间卸去。
死之印记给生的钱币以价值,使它能够用生命来购买那真正的宝物。
白云谦逊地站在天之一隅。
晨光给它戴上了霞彩。
尘土受到损辱,却以她的花朵来报答。
只管走过去,不必逗留着采了花朵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开放的。
根是地下的枝。
枝是空中的根。
远远去了的夏之音乐,翱翔于秋间,寻求它的旧垒。
不要从你自己的袋里掏出勋绩借给你的朋友,这是污辱他的。
无名的日子的感触,攀缘在我的心上,正像那绿色的苔藓,攀缘在老树的周身。
回声嘲笑着她的原声,以证明她是原声。
当富贵利达的人夸说他得到神的特别恩惠时,上帝却羞了。
我投射我自己的影子在我的路上,因为我有一盏还没有燃点起来的明灯。
人走进喧哗的群众里去,为的是要淹没他自己的沉默的呼号。
终止于衰竭的是“死亡”,但“圆满”却终止于无穷。
太阳只穿一件朴素的光衣,白云却披了灿烂的裙裾。
山峰如群儿之喧嚷,举起他们的双臂,想去捉天上的星星。
道路虽然拥挤,却是寂寞的,因为它是不被爱的。
权势以它的恶行自夸,落下的黄叶与浮游的云片却在笑它。
今天大地在太阳光里向我营营哼鸣,像一个织着布的妇人,用一种已经被忘却的语言,哼着一些古代的歌曲。
绿草是无愧于它所生长的伟大世界的。
梦是一个一定要谈话的妻子。
睡眠是一个默默地忍受的丈夫。
夜与逝去的日子接吻,轻轻地在他耳旁说道:“我是死,是你的母亲。我就要给你以新的生命。”
黑夜呀,我感觉到你的美了。你的美如一个可爱的妇人,当她把灯灭了的时候。
我把在那些已逝去的世界上的繁荣带到我的世界上来。
亲爱的朋友呀,当我静听着海涛时,我好几次在暮色深沉的黄昏里,在这个海岸上,感到你的伟大思想的沉默了。
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慈善的举动。
夜对太阳说道:“在月亮中,你送了你的情书给我。”
“我已在绿草上留下我的流着泪点的回答了。”
伟人是一个天生的孩子,当他死时,他把他的伟大的孩提时代给了世界。
不是槌的打击,乃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
蜜蜂从花中啜蜜,离开时营营地道谢。
浮华的蝴蝶却相信花是应该向它道谢的。
如果你不等待着要说出完全的真理,那么把真话说出来是很容易的。
“可能”问“不可能”道:
“你住在什么地方呢?”
它回答道:“在那无能为力者的梦境里。”
如果你把所有的错误都关在门外时,真理也要被关在外面了。
我听见有些东西在我心的忧闷后面萧萧作响,——我不能看见它们。
闲暇在动作时便是工作。
静止的海水荡动时便成波涛。
绿叶恋爱时便成了花。
花崇拜时便成了果实。
埋在地下的树根使树枝产生果实,却不要求什么报酬。
阴雨的黄昏,风无休止地吹着。
我看着摇曳的树枝,想念万物的伟大。
子夜的风雨,如一个巨大的孩子,在不合时宜的黑夜里醒来,开始游戏和喧闹。
海呀,你这暴风雨的孤寂的新妇呀,你虽掀起波浪追随你的情人,但是无用呀。
文字对工作说道:“我惭愧我的空虚。”
工作对文字说道:“当我看见你时,我便知道我是怎样地贫乏了。”
时间是变化的财富。时钟模仿它,却只有变化而无财富。
真理穿了衣裳,觉得事实太拘束了。
在想象中,她却转动得很舒畅。
当我到这里那里旅行着时,路呀,我厌倦你了;但是现在,当你引导我到各处去时,我便爱上你,与你结婚了。
让我设想,在群星之中,有一颗星是指导着我的生命通过不可知的黑暗的。
妇人,你用了你美丽的手指,触着我的什物,秩序便如音乐似的生出来了。
一个忧郁的声音,筑巢于逝水似的年华中。
它在夜里向我唱道:“我爱你。”
燃着的火,以它熊熊的光焰警告我不要走近它。
把我从潜藏在灰中的余烬里救出来吧。
我有群星在天上,
但是,唉,我屋里的小灯却没有点亮。
死文字的尘土沾着你。
用沉默去洗净你的灵魂吧。
生命里留了许多罅隙,从中送来了死之忧郁的音乐。
世界已在早晨敞开了它的光明之心。
出来吧,我的心,带着你的爱去与它相会。
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我的生命因为偕了万物一同浮泛在空间的蔚蓝、时间的墨黑中而感到欢快。
神的巨大的威权是在柔和的微飔里,而不在狂风暴雨之中。
在梦中,一切事都散漫着,都压着我,但这不过是一个梦呀。当我醒来时,我便将觉得这些事都已聚集在你那里,我也便将自由了。
落日问道:“有谁继续我的职务呢?”
瓦灯说道:“我要尽我所能地做去,我的主人。”
采着花瓣时,得不到花的美丽。
沉默蕴蓄着语声,正如鸟巢拥围着睡鸟。
大的不怕与小的同游。
居中的却远而避之。
夜秘密地把花开放了,却让那白日去领受谢词。
权势认为牺牲者的痛苦是忘恩负义。
当我们以我们的充实为乐时,那么,我们便能很快乐地跟我们的果实分手了。
雨点吻着大地,微语道:“我们是你的思家的孩子,母亲,现在从天上回到你这里来了。”
蛛网好像要捉露点,却捉住了苍蝇。
爱情呀,当你手里拿着点亮了的痛苦之灯走来时,我能够看见你的脸,而且以你为幸福。
萤火对天上的星说道:“学者说你的光明总有一天会消灭的。”
天上的星不回答它。
在黄昏的微光里,有那清晨的鸟儿来到了我的沉默的鸟巢里。
思想掠过我的心上,如一群野鸭飞过天空。
我听见它们鼓翼之声了。
沟洫总喜欢想:河流的存在,是专为它供给水流的。
世界以它的痛苦同我接吻,而要求歌声做报酬。
压迫着我的,到底是我的想要外出的灵魂呢,还是那世界的灵魂,敲着我心的门,想要进来呢?
思想以他自己的语言喂养它自己而成长起来。
我把我的心之碗轻轻浸入这沉默之时刻中,它盛满了爱了。
或者你在工作,或者你没有。
当你不得不说“让我们做些事吧”时,那么就要开始胡闹了。
向日葵羞于把无名的花朵看作它的同胞。
太阳升上来了,向它微笑,说道:“你好吗,我的宝贝儿?”
“谁如命运似的推着我向前走呢?”
“那是我自己,在身背后大跨步走着。”
云把水倒在河的水杯里,它们自己却藏在远山之中。
我一路走去,从我的水瓶中漏出水来。
只剩下极少极少的水供我回家使用了。
杯中的水是光辉的;海中的水却是黑色的。
小理可以用文字来说清楚;大理却只有沉默。
你的微笑是你自己田园里的花,你的谈吐是你自己山上的松林的萧萧;但是你的心呀,却是那个女人,那个我们全都认识的女人。
我把小小的礼物留给我所爱的人,——大的礼物却留给一切的人。
妇人呀,你用泪海包绕着世界的心,正如大海包绕着大地。
太阳以微笑向我问候。
雨,他的忧闷的姐姐,向我的心谈话。
我的昼间之花,落下它那被遗忘的花瓣。
在黄昏中,这花成熟为一颗记忆的金果。
我像那夜间之路,正静悄悄地谛听着记忆的足音。
黄昏的天空,在我看来,像一扇窗户,一盏灯火,灯火背后的一次等待。
太急于做好事的人,反而找不到时间去做好人。
我是秋云,空空地不载着雨水,但在成熟的稻田中,可以看见我的充实。
他们忌妒,他们残杀,人反而称赞他们。
然而上帝却害了羞,匆匆地把他的记忆埋藏在绿草下面。
脚趾乃是舍弃了其过去的手指。
黑暗向光明旅行,但是盲者却向死亡旅行。
小狗疑心大宇宙阴谋篡夺它的位置。
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尘土。
让世界自己寻路向你走来。
弓在箭要射出之前,低声对箭说道:“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妇人,在你的笑声里有着生命之泉的音乐。
全是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锋刃的刀。
它叫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
神爱人间的灯光甚于他自己的大星。
这世界乃是为美之音乐所驯服了的狂风骤雨的世界。
晚霞向太阳说道:“我的心经了你的接吻,便似金的宝箱了。”
接触着,你许会杀害;远离着,你许会占有。
蟋蟀的唧唧,夜雨的淅沥,从黑暗中传到我的耳边,好似我已逝的少年时代沙沙地来到我梦境中。
花朵向星辰落尽了的曙天叫道:“我的露点全失落了。”
燃烧着的木块,熊熊地生出火光,叫道:“这是我的花朵,我的死亡。”
黄蜂认为邻蜂储蜜之巢太小。
他的邻人要他去建筑一个更小的。
河岸向河流说道:“我不能留住你的波浪。
让我保存你的足印在我心里吧。”
白日以这小小地球的喧扰,淹没了整个宇宙的沉默。
歌声在空中感到无限,图画在地上感到无限,诗呢,无论在空中、在地上都是如此。
因为诗的词句含有能走动的意义与能飞翔的音乐。
太阳在西方落下时,他的早晨的东方已静悄悄地站在他面前。
让我不要错误地把自己放在我的世界里而使它反对我。
荣誉使我感到惭愧,因为我暗地里求着它。
当我没有什么事做时,便让我不做什么事,不受骚扰地沉入安静深处吧,一如那海水沉默时海边的暮色。
少女呀,你的纯朴,如湖水之碧,表现出你的真理之深邃。
最好的东西不是独来的,
它伴了所有的东西同来。
神的右手是慈爱的,但是他的左手却可怕。
我的晚色从陌生的树木中走来,它用我的晓星所不懂得的语言说话。
夜之黑暗是一只口袋,迸出黎明的金光。
我们的欲望把彩虹的颜色借给那只不过是云雾的人生。
神等待着,要从人的手上把他自己的花朵作为礼物赢得回去。
我的忧思缠扰着我,要问我它们自己的名字。
果实的事业是尊贵的,花的事业是甜美的;但是让我做叶的事业吧,叶是谦逊地、专心地垂着绿荫的。
我的心向着阑珊的风张了帆,要到无论何处的荫凉之岛去。
独夫们是凶暴的,但人民是善良的。
把我当作你的杯吧,让我为了你,而且为了你的人而盛满水吧。
狂风暴雨像是在痛苦中的某个天神的哭声,因为他的爱情被大地所拒绝。
世界不会流失,因为死亡并不是一个罅隙。
生命因为付出了的爱情而更为富足。
我的朋友,你伟大的心闪射出东方朝阳的光芒,正如黎明中一个积雪的孤峰。
死之流泉,使生的止水跳跃。
那些有一切东西而没有您的人,我的上帝,在讥笑着那些没有别的东西而只有您的人呢。
生命的运动在它自己的音乐里得到它的休息。
踢足只能从地上扬起灰尘而不能得到收获。
我们的名字,便是夜里海波上发出的光,痕迹也不留就泯灭了。
让睁眼看着玫瑰花的人也看看它的刺。
鸟翼上系上了黄金,这鸟便永不能再在天上翱翔了。
我们地方的荷花又在这陌生的水上开了花,放出同样的清香,只是名字换了。
在心的远景里,那相隔的距离显得更广阔了。
月儿把她的光明遍照在天上,却留着她的黑斑给她自己。
不要说“这是早晨”,别用一个“昨天”的名词把它打发掉。你第一次看到它,把它当作还没有名字的新生孩子吧。
青烟对天空夸口,灰烬对大地夸口,都以为它们是火的兄弟。
雨点向茉莉花微语道:“把我永久地留在你的心里吧。”
茉莉花叹息了一声,落在地上了。
㥏怯的思想呀,不要怕我。
我是一个诗人。
我的心在朦胧的沉默里,似乎充满了蟋蟀的鸣声——声音的灰暗的暮色。
爆竹呀,你对群星的侮蔑,又跟着你自己回到地上来了。
您曾经带领着我,穿过我的白天的拥挤不堪的旅程,而到达了我的黄昏的孤寂之境。
在通宵的寂静里,我等待着它的意义。
我们的生命就似渡过一个大海,我们都相聚在这个狭小的舟中。
死时,我们便到了岸,各往各的世界去了。
真理之川从它的错误之沟渠中流过。
今天我的心是在想家了,在想着那跨过时间之海的那一个甜蜜的时候。
鸟的歌声是曙光从大地反响过去的回声。
晨光问毛茛道:“你是骄傲得不肯和我接吻吗?”
小花问道:“我要怎样地对你唱,怎样地崇拜你呢?太阳呀?”
太阳答道:“只要用你的纯洁的素朴的沉默。”
当人是兽时,他比兽还坏。
黑云受光的接吻时便变成天上的花朵。
不要让刀锋讥笑它柄子的拙钝。
夜的沉默,如一个深深的灯盏,银河便是它燃着的灯光。
死像大海的无限的歌声,日夜冲击着生命的光明岛的四周。
花瓣似的山峰在饮着日光,这山岂不像一朵花吗?
“真实”的含义被误解,轻重被倒置,那就成了“不真实”。
我的心呀,从世界的流动找你的美吧,正如那小船得到风与水的优美似的。
眼不以能视来骄人,却以它们的眼镜来骄人。
我住在我的这个小小世界里,生怕使它再缩小一丁点儿。把我抬举到您的世界里去吧,让我有高高兴兴地失去我的一切的自由。
虚伪永远不能凭借它生长在权力中而变成真实。
我的心,同着它的歌的拍拍舐岸的波浪,渴望着要抚爱这个阳光熙和的绿色世界。
道旁的草,爱那天上的星吧,你的梦境便可在花朵里实现了。
让你的音乐如一柄利刃,直刺入市井喧扰的心中吧。
这树的颤动之叶,触动着我的心,像一个婴儿的手指。
小花睡在尘土里。
它寻求蛱蝶走的道路。
我是在道路纵横的世界上。
夜来了。打开您的门吧,家之世界呵!
我已经唱过了您的白天的歌。
在黄昏时候,让我拿着您的灯走过风雨飘摇的道路吧。
我不要求你进我的屋里。
你到我无量的孤寂里来吧,我的爱人!
死亡隶属于生命,正与生一样。
举足是走路,正如落足也是走路。
我已经学会了你在花与阳光里微语的意义。——再教我明白你在苦与死中所说的话吧。
夜的花朵来晚了,当早晨吻着她时,她战栗着,叹息了一声,萎落在地上了。
从万物的愁苦中,我听见了“永恒母亲”的呻吟。
大地呀,我到你岸上时是一个陌生人,住在你屋内时是一个宾客,离开你的门时是一个朋友。
当我去时,让我的思想到你那里来,如那夕阳的余光,映在沉默的星天的边上。
在我的心头燃点起那休憩的黄昏星吧,然后让黑夜向我微语着爱情。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的孩子。
我从夜的被单里向您伸出我的双手,母亲。
白天的工作完了。把我的脸掩藏在您的臂间吧,母亲。
让我入梦吧。
集会时的灯光,点了很久,会散时,灯便立刻灭了。
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
我们在热爱世界时便生活在这世界上。
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我看见你,像那半醒的婴孩在黎明的微光里看见他的母亲,于是微笑而又睡去了。
我将死了又死,以明白生是无穷无尽的。
当我和拥挤的人群一同在路上走过时,我看见您从阳台上送过来的微笑,我歌唱着,忘却了所有的喧哗。
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
他们点了他们自己的灯,在他们的寺院内,吟唱他们自己的话语。
但是小鸟们却在你的晨光中,唱着你的名字,——因为你的名字便是快乐。
领我到您的沉寂的中心,使我的心充满了歌吧。
让那些选择了他们自己的焰火咝咝的世界的,就生活在那里吧。
我的心渴望着您的繁星,我的上帝。
爱的痛苦环绕着我的一生,像汹涌的大海似的唱着;而爱的快乐却像鸟儿们在花林里似的唱着。
假如您愿意,您就熄了灯吧。
我将明白您的黑暗,而且将喜爱它。
当我在那日子的终了,站在您的面前时,您将看见我的伤疤,而知道我有我的许多创伤,但也有我的医治的法儿。
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了。”
从别的日子里飘浮到我的生命里的云,不再落下雨点或引起风暴了,却只给予我的夕阳的天空以色彩。
真理引起了反对它自己的狂风骤雨,那场风雨吹散了真理的广播的种子。
昨夜的风雨给今日的早晨戴上了金色的和平。
真理仿佛带了它的结论而来;而那结论却产生了它的第二个。
他是有福的,因为他的名望并没有比他的真实更光亮。
您的名字的甜蜜充溢着我的心,而我忘掉了我自己的——就像您的早晨的太阳升起时,那大雾便消失了。
静悄悄的黑夜具有母亲的美丽,而吵闹的白天具有孩子的美。
当人微笑时,世界爱了他;当他大笑时,世界便怕他了。
神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
让我感到这个世界乃是您的爱的成形吧,那么,我的爱也将帮助着它。
您的阳光对着我的心头的冬天微笑着,从来不怀疑它的春天的花朵。
神在他的爱里吻着“有涯”,而人却吻着“无涯”。
您越过不毛之年的沙漠而到达了圆满的时刻。
神的静默使人的思想成熟而为语言。
“永恒的旅客”呀,你可以在我的歌中找到你的足迹。
让我不至羞辱您吧,父亲,您在您的孩子们身上显现出您的光荣。
这一天是不快活的。光在蹙额的云下,如一个被责打的儿童,灰白的脸上留着泪痕;风又叫号着,似一个受伤的世界的哭声。但是我知道,我正跋涉着去会我的朋友。
今天晚上棕榈叶在嚓嚓地作响,海上有大浪,满月啊,就像世界在心脉悸跳。从什么不可知的天空,您在您的沉默里带来了爱的痛苦的秘密?
我梦见一颗星,一个光明岛屿,我将在那里出生。在它快速的闲暇深处,我的生命将成熟它的事业,像秋天阳光下的稻田。
雨中的湿土的气息,就像从渺小的无声的群众那里来的一阵巨大的赞美歌声。
说爱情会失去的那句话,乃是我们不能够当作真理来接受的一个事实。
我们将有一天会明白,死永远不能够夺去我们的灵魂所获得的东西。因为她所获得的,和她自己是一体。
神在我的黄昏的微光中,带着花到我这里来。这些花都是我过去的,在他的花篮中还保存得很新鲜。
主呀,当我的生之琴弦都已调得谐和时,你的手的一弹一奏,都可以发出爱的乐声来。
让我真真实实地活着吧,我的上帝。这样,死对于我也就成了真实的了。
人类的历史在很忍耐地等待着被侮辱者的胜利。
我这一刻感到你的眼光正落在我的心上,像那早晨阳光中的沉默落在已收获的孤寂的田野上一样。
在这喧哗的波涛起伏的海中,我渴望着咏歌之鸟。
夜的序曲是开始于夕阳西下的音乐,开始于它对难以形容的黑暗所作的庄严的赞歌。
我攀登上高峰,发现在名誉的荒芜不毛的高处,简直找不到一个遮身之地。我的引导者啊,领导着我在光明逝去之前,进到沉静的山谷里去吧。在那里,一生的收获将会成熟为黄金的智慧。
在这个黄昏的朦胧里,好些东西看来都仿佛是幻象一般——尖塔的底层在黑暗里消失了,树顶像是墨水的模糊的斑点似的。我将等待着黎明,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就会看到在光明里的您的城市。
我曾经受苦过,曾经失望过,曾经体会过“死亡”,于是我以我在这伟大的世界里为乐。
在我的一生里,也有贫乏和沉默的地域。它们是我忙碌的日子得到日光与空气的几片空旷之地。
我的未完成的过去,从后边缠绕到我身上,使我难于死去。请从它那里释放了我吧。
“我相信你的爱。”让这句话做我的最后的话。
新月集
郑振铎◎译
家庭
我独自在横跨过田地的路上走着。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它的最后的金子。
白昼更加深沉地没入黑暗之中。那已经收割了的孤寂的田地,默默地躺在那里。
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尖锐的歌声。他穿过看不见的黑暗,留下他的歌声的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
他的乡村的家坐落在荒凉的土地的边上,在甘蔗田的后面,躲藏在香蕉树、瘦长的槟榔树、椰子树和深绿色的贾克果树的阴影里。
我在星光下独自走着的路上停留了一会。我看见黑沉沉的大地展开在我的面前,用她的手臂拥抱着无量数的家庭。在那些家庭里有着摇篮和床铺,母亲们的心和夜晚的灯,还有年轻轻的生命。他们满心欢乐,却浑然不知这样的欢乐对于世界的价值。
海边
孩子们会集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
无垠的天穹静止地临于头上,不息的海水在足下汹涌。孩子们会集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叫着,跳着。
他们拿沙来建筑房屋,拿空贝壳来做游戏。他们把落叶编成了船,笑嘻嘻地把它们放到大海上。孩子们在世界的海边,做他们的游戏。
他们不知道怎样泅水,他们不知道怎样撒网。采珠的人为了珠潜水,商人在他们的船上航行,孩子们却只把小圆石聚了又散。他们不搜求宝藏;他们不知道怎样撒网。
大海哗笑着涌起波浪,而海滩的微笑荡漾着淡淡的光芒。致人死命的波涛,对着孩子们唱无意义的歌曲,就像一个妈妈在摇动她孩子的摇篮时一样。大海和孩子们一同游戏,而海滩的微笑荡漾着淡淡的光芒。
孩子们会集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狂风暴雨飘流在无辙迹的天空上,航船沉碎在无辙迹的海水里,死正在外面活动,孩子们却在游戏。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孩子们大会集着。
来源
流泛在孩子两眼的睡眠——有谁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的,有个谣传,说它是住在萤火虫朦胧地照耀着林荫的仙村里,在那个地方,挂着两个迷人的腼腆的蓓蕾。它便是从那个地方来吻孩子的两眼的。
当孩子睡时,在他唇上浮动着的微笑——有谁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是的,有个谣传,说新月的一线年轻的清光,触着将消未消的秋云边上,于是微笑便初生在一个浴在清露里的早晨的梦中了。——当孩子睡时,微笑便在他的唇上浮动着。
甜蜜柔嫩的新鲜生气,花一般地在孩子的四肢上开放着——有谁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藏得这么久?是的,当妈妈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它已在爱的温柔而沉静的神秘中,潜伏在她的心里了。——甜蜜柔嫩的新鲜生气,像花一般地在孩子的四肢上开放着。
孩童之道
只要孩子愿意,他此刻便可飞上天去。
他所以不离开我们,并不是没有缘故。
他爱把他的头倚在妈妈的胸间,他即使是一刻不见她,也是不行的。
孩子知道各式各样的聪明话,虽然世间的人很少懂得这些话的意义。
他所以永不想说,并不是没有缘故。
他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习从妈妈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话。那就是他所以看来这样天真的原故。
孩子有成堆的黄金与珠子,但他到这个世界上来,却像一个乞丐。
他所以这样假装了来,并不是没有原故。
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着完全无助的样子,便是想要乞求妈妈的爱的财富。
孩子在纤小的新月的世界里,是一切束缚都没有的。
他所以放弃了他的自由,并不是没有原故。
他知道有无穷的快乐藏在妈妈的心的小小一隅里,被妈妈亲爱的手臂拥抱着,其甜美远胜过自由。
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乐土。
他所以要流泪,并不是没有原故。
虽然他用了可爱的脸儿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妈妈的热切的心向着他,然而他的因为细故而发的小小的哭声,却编成了怜与爱的双重约束的带子。
不被注意的花饰
啊,谁给那件小外衫染上颜色的,我的孩子?谁使你的温软的肢体穿上那件红色小外衫的?
你在早晨就跑出来到天井里玩儿,你,跑着就像摇摇欲跌似的。
但是谁给那件小外衫染上颜色的,我的孩子?
什么事叫你大笑起来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儿?
妈妈站在门边,微笑地望着你。
她拍着双手,她的手镯叮当地响着;你手里拿着你的竹竿儿在跳舞,活像一个小小的牧童儿。
但是什么事叫你大笑起来的,我的小小的命芽儿?
喔,乞丐,你双手攀搂住妈妈的头颈,要乞讨些什么?
喔,贪得无厌的心,要我把整个世界从天上摘下来,像摘一个果子似的,把它放在你的一双小小的玫瑰色的手掌上吗?
喔,乞丐,你要乞讨些什么?
风高兴地带走了你踝铃的叮当。
太阳微笑着,望着你的打扮。
当你睡在你妈妈的臂弯里时,天空在上面望着你,而早晨蹑手蹑脚地走到你的床跟前,吻着你的双眼。
风高兴地带走了你踝铃的叮当。
仙乡里的梦婆飞过朦胧的天空,向你飞来。
在你妈妈的心头上,那世界母亲,正和你坐在一块儿。
他,向星星奏乐的人,正拿着他的横笛,站在你的窗边。
仙乡里的梦婆飞过朦胧的天空,向你飞来。
偷睡眠者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妈妈把她的水罐挟在腰间,走到近村汲水去了。
这是正午的时候,孩子们游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池中的鸭子沉默无声。
牧童躺在榕树的荫下睡着了。
白鹤庄重而安静地立在芒果树边的泥泽里。
就在这个时候,偷睡眠者跑来从孩子的两眼里捉住睡眠,便飞去了。
当妈妈回来时,她看见孩子四肢着地地在屋里爬着。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把她锁起来。
我一定要向那个黑洞里张望。在这个洞里,有一道小泉从圆的和有皱纹的石上滴下来。
我一定要到醉花[1]林中的沉寂的树影里搜寻。在这林中,鸽子在它们住的地方咕咕地叫着,仙女的脚环在繁星满天的静夜里叮当地响着。
我要在黄昏时,向静静的萧萧的竹林里窥望。在这林中,萤火虫闪闪地耗费它们的光明,只要遇见一个人,我便要问他:“谁能告诉我偷睡眠者住在什么地方?”
谁从孩子的眼里把睡眠偷了去呢?我一定要知道。
只要我能捉住她,怕不会给她一顿好教训!
我要闯入她的巢穴,看她把所有偷来的睡眠藏在什么地方。
我要把它都夺了来,带回家去。
我要把她的双翼缚得紧紧的,把她放在河边,然后叫她拿一根芦苇,在灯芯草和睡莲间钓鱼为戏。
当黄昏,街上已经收了市,村里的孩子们都坐在妈妈的膝上时,夜鸟便会讥笑地在她耳边说:
“你现在还想偷谁的睡眠呢?”
开始
“我是从哪儿来的?你,在哪儿把我捡起来的?”孩子问他的妈妈说。
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半哭半笑地答道——
“你曾被我当作心愿藏在我的心里,我的宝贝。
“你曾存在于我孩童时代玩的泥娃娃身上;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造我的神像,那时我反复地塑了又捏碎了的就是你。
“你曾和我们的家庭守护神一同受到祀奉,我崇拜家神时也就崇拜了你。
“你曾活在我所有的希望和爱情里,活在我的生命里,我母亲的生命里。
“在主宰着我们家庭的不死的精灵的膝上,你已经被抚育了好多年代了。
“当我做女孩子的时候,我的心的花瓣儿张开,你就像一股花香似的散发出来。
“你的软软的温柔,在我青春的肢体上开花了,像太阳出来之前的天空里的一片曙光。
“上天的第一宠儿,晨曦的孪生兄弟,你从世界的生命的溪流浮泛而下,终于停泊在我的心头。
“当我凝视你的脸蛋儿的时候,神秘之感湮没了我;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为了怕失掉你,我把你紧紧地搂在胸前。是什么魔术把这世界的宝贝引到我这双纤小的手臂里来的呢?”
孩子的世界
我愿我能在我孩子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一角清净地。
我知道有星星同他说话,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它呆呆的云朵和彩虹来娱悦他。
那些大家以为他是哑的人,那些看去像是永不会走动的人,都带了他们的故事,捧了满装着五颜六色的玩具的盘子,匍匐地来到他的窗前。
我愿我能在横过孩子心中的道路上游行,解脱了一切的束缚;
在那儿,使者奉了无所谓的使命奔走于无史的诸王的王国间;
在那儿,理智以它的法律造为纸鸢而飞放,真理也使事实从桎梏中自由了。
时候与原因
当我给你五颜六色的玩具的时候,我的孩子,我明白了为什么云上水上是这样色彩缤纷,为什么花朵上染上绚烂的颜色了——当我给你五颜六色的玩具的时候,我的孩子。
当我唱着使你跳舞的时候,我真的知道了为什么树叶儿响着音乐,为什么波浪把它们的合唱的声音送进静听着的大地的心头了——当我唱着使你跳舞的时候。
当我把糖果送到你贪得无厌的双手上的时候,我知道了为什么在花萼里会有蜜,为什么水果里会秘密地充溢了甜汁了——当我把糖果送到你贪得无厌的双手上的时候。
当我吻着你的脸蛋儿叫你微笑的时候,我的宝贝,我的确明白了在晨光里从天上流下来的是什么样的快乐,而夏天的微风吹拂在我的身体上的又是什么样的爽快——当我吻着你的脸蛋儿叫你微笑的时候。
责备
为什么你眼里有了眼泪,我的孩子?
他们真是可怕,常常无谓地责备你!
你写字时墨水玷污了你的手和脸——这就是他们所以骂你龌龊的原故么?
呵,呸!他们也敢因为圆圆的月儿用墨水涂了脸,便骂它龌龊么?
他们总要为了每一件小事去责备你,我的孩子。他们总是无谓地寻人错处。
你游戏时扯破了衣服——这就是他们说你不整洁的原故?
呵,呸!秋之晨从它的破碎的云衣中露出微笑,那么,他们要叫它什么呢?
他们对你说什么话,尽管可以不去理睬他,我的孩子。
他们把你做错的事长长地记了一笔账。
谁都知道你是十分喜欢糖果的——这就是他们所以称你作贪婪的原故吗?
呵,呸!我们是喜欢你的,那么,他们要叫我们什么呢?
审判官
你想说他什么尽管说吧,但是我知道我孩子的短处。
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好,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
你如果把他的好处与坏处两两相权,你怎么会知道他是如何可爱呢?
当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他更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当我使他的眼泪流出时,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
只有我才有权去骂他,去责备他;因为只有热爱人的人才可以惩戒人。
玩具
孩子,你真是快活呀!一早晨坐在泥土里,耍着折下来的小树枝儿。
我微笑着看你在那里耍弄那根折下来的小树枝儿。
我正忙着算账,一小时一小时在那里加叠数字。
也许你在看我,心想:“这种好没趣的游戏,竟把你一早晨的好时间浪费掉了!”
孩子,我忘了聚精会神玩耍树枝与泥饼的方法了。
我寻求贵重的玩具,收集金块与银块。
你呢,无论找到什么便去做你的快乐的游戏;我呢,却把我的时间与力气都浪费在那些我永不能得到的东西上。
我在我的脆薄的独木船里挣扎着,要航过欲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里做游戏了。
天文家
我不过说:“当傍晚圆圆的满月挂在迦昙波[2]的枝头时,有人能去捉住它吗?”
哥哥却对我笑道:“孩子呀,你真是我所见到的顶顶傻的孩子。月亮离我们这样远,谁能去捉住它呢?”
我说:“哥哥,你真傻!当妈妈向窗外探望,微笑着往下看我们游戏时,你也能说她远么?”
哥哥还是说:“你这个傻孩子!但是,孩子,你到哪里去找一个大得能逮住月亮的网呢?”
我说:“你自然可以用双手去捉住它呀。”
但是哥哥还是笑着说:“你真是我所见到的顶顶傻的孩子!如果月亮走近了,你便知道它是多么大了。”
我说:“哥哥,你们学校里所教的,真是没有用呀!当妈妈低下脸儿跟我们亲嘴时,她的脸看来也是很大的么?”
但哥哥还是说:“你真是一个傻孩子。”
云与波
妈妈,住在云端的人对我唤道——
“我们从醒的时候游戏到白日终止。
“我们与黄金色的曙光游戏,我们与银白色的月亮游戏。”
我问道:“但是,我怎么能够上你那里去呢?”
他们答道:“你到地球的边上来,举手向天,就可以被接到云端里来了。”
“我妈妈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怎么能离开她而来呢?”
于是他们微笑着浮游而去。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这更好的游戏,妈妈。
我做云,你做月亮。
我用两只手遮盖你,我们的屋顶就是青碧的天空。
住在波浪上的人对我唤道——
“我们从早晨唱歌到晚上;我们前进又前进地旅行,也不知我们所经过的是什么地方。”
我问道:“但是,我怎么才能加入你们队伍呢?”
他们告诉我说:“来到岸旁,站在那里,紧闭你的两眼,你就被带到波浪上来了。”
我说:“傍晚的时候,我妈妈常要我在家里——我怎么能离开她而去呢?”
于是他们微笑着,跳舞着奔流过去。
但是我知道一件比这更好的游戏。
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
我奔流而进,进,进,笑哈哈地撞碎在你的膝上。
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我们俩在什么地方。
金色花
假如我变了一朵金色花[3],为了好玩,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又在新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
你要是叫道:“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暗地在那里匿笑,却一声儿不响。
我要悄悄地开放花瓣儿,看着你工作。
当你沐浴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走到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会嗅到这花香,却不知道这香气是从我身上来的。
当你吃过午饭,坐在窗前读《罗摩衍那》[4],那棵树的阴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上时,我便要将我小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正投在你所读的地方。
但是你会猜得出这就是你孩子的小小影子吗?
当你黄昏时拿了灯到牛棚里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来,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讲故事给我听。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我不告诉你,妈妈。”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
仙人世界
如果人们知道了我的国王的宫殿在哪里,它就会消失在空气中的。
墙壁是白色的银,屋顶是耀眼的黄金。
皇后住在有七个庭院的宫苑里;她戴的一串珠宝,值得整整七个王国的全部财富。
不过,让我悄悄地告诉你,妈妈,我的国王的宫殿究竟在哪里。
它就在我们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公主躺在远远的、隔着七个不可逾越的重洋的那一岸沉睡着。
除了我自己,世界上便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她臂上有镯子,她耳上挂着珍珠,她的头发拖到地板上。
当我用我的魔杖点触她的时候,她就会醒过来;而当她微笑时,珠玉将会从她唇边落下来。
不过,让我在你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你,妈妈,她就住在我们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当你要到河里洗澡的时候,你走上屋顶的那座阳台来吧。
我就坐在墙的阴影所聚会的一个角落里。
我只让小猫儿跟我在一起,因为它知道那故事里的理发匠到底住在哪里。
不过,让我在你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你,那故事里的理发匠到底住在哪里。
他住的地方,就在阳台的角上,在那栽着杜尔茜花的花盆放着的地方。
流放的地方
妈妈,天空上的光成了灰色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玩得怪没劲儿的,所以到你这里来了。这是星期六,是我们的休息日。
放下你的活计,妈妈,坐在靠窗的一边,告诉我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什么地方。
雨的影子遮掩了整个白天。
凶猛的电光用它的爪子抓着天空。
当乌云在轰轰地响着,天打着雷的时候,我总爱心里带着恐惧爬伏到你的身上。
当大雨倾泻在竹叶子上好几个钟头,而我们的窗户为狂风震得格格发响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和你坐在屋里,妈妈,听你讲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故事。
它在哪里,妈妈?在哪一个海洋的岸上?在哪些个山峰的脚下?在哪一个国王的国土里?
田地上没有此疆彼壤的界石,也没有村人在黄昏时走回家的或妇人在树林里捡拾枯枝而捆载到市场上去的道路。沙地上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黄色草地,只有一株树,就是那一对聪明的老鸟儿在那里做窝的,那个地方就是特潘塔沙漠。
我能够想象得到,就在这样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国王的年轻的儿子,怎样独自骑着一匹灰色马,走过这个沙漠,去寻找那被囚禁在不可知的重洋之外的巨人宫里的公主。
当雨雾在遥远的天空下降,电光像一阵突然发作的痛楚的痉挛似的闪射的时候,他可记得他的不幸的母亲,为国王所弃,正在打扫牛棚,眼里流着眼泪,当他骑马走过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时候?
看,妈妈,一天还没有完,天色就差不多黑了,那边村庄的路上没有什么旅客了。
牧童早就从牧场上回家了,人们都已从田地里回来,坐在他们草屋檐下的草席上,眼望着阴沉的云块。
妈妈,我把我所有的书本都放在书架上了——不要叫我现在做功课。
当我长大了,大得像爸爸一样的时候,我将会学到必须学到的东西的。
但是,今天你可得告诉我,妈妈,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在什么地方?
雨天
乌云很快地集拢在森林的黝黑的边缘上。
孩子,不要出去呀!
湖边的一行棕树,向冥暗的天空撞着头;羽毛零乱的乌鸦,静悄悄地栖在罗望子的枝上。河的东岸正被乌沉沉的冥色所侵袭。
我们的牛系在篱上,高声鸣叫。
孩子,在这里等着,等我先把牛牵进牛棚里去。
许多人都挤在池水泛溢的田间,捉那从泛溢的池中逃出来的鱼儿。雨水成了小河,流过狭街,好像一个嬉笑的孩子从他妈妈那里跑开,故意要恼她一样。
听呀,有人在浅滩上喊船夫呢。
孩子,天色冥暗了,渡头的摆渡已经停了。
天空好像是在滂沱的雨上快跑着;河里的水喧叫而且暴躁;妇人们早已拿着汲满了水的水罐,从恒河畔匆匆地回家了。
夜里用的灯,一定要预备好。
孩子,不要出去呀!
到市场去的大道已没有人走,到河边去的小路又很滑。风在竹林里咆哮着,挣扎着,好像一只落在网中的野兽。
纸船
我每天把纸船一个个放在急流的溪中。
我用大黑字把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写在纸船上。
我希望住在异地的人会得到这纸船,知道我是谁。
我把园中长的秀利花载在我的小船上,希望这些黎明开的花能在夜里被平平安安地带到岸上。
我把我的纸船投到水里,仰望天空,看见小朵的云正张着满鼓着风的白帆。
我不知道天上有我的什么游伴把这些船放下来同我的船比赛!
夜来了,我的脸埋在手臂里,梦见我的纸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缓缓地浮泛向前。
睡仙坐在船里,带着满载着梦的篮子。
水手
船夫曼特胡的船只停泊在拉琪根琪码头。
这只船无用地装载着黄麻,无所事事地停泊在那里已经好久了。
只要他肯把他的船借给我,我就给它安装一百支桨,扬起五个或六个或七个布帆来。
我决不把它驾驶到愚蠢的市场上去。
我将航行遍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但是,妈妈,你不会躲在角落里为我哭泣。
我不会像罗摩犍陀罗[5]似的,到森林中去,一去十四年才回来。
我将成为故事中的王子,把我的船装满了我所喜欢的东西。
我将带我的朋友阿细和我做伴。我们要快快乐乐地航行于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我将在绝早的晨光里张帆航行。
中午,你正在池塘里洗澡的时候,我们将在一个陌生的国王的国土上了。
我们将经过特浦尼浅滩,把特潘塔沙漠抛落在我们的后边。
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快黑了,我将告诉你我们所见到的一切。
我将越过仙人世界里的七个大海和十三条河道。
对岸
我渴想到河的对岸去。
在那边,好些船只一行儿系在竹竿上;
人们在早晨乘船渡过那边去,肩上扛着犁头,去耕耘他们的远处的田;
在那边,牧人使他们鸣叫着的牛游泳到河旁的牧场去;
黄昏的时候,他们都回家了,只留下豺狼在这满长着野草的岛上哀叫。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据说有好些古怪的池塘藏在这个高岸之后。
雨过去了,一群一群的野鹜飞到那里去。茂盛的芦苇在岸边四围生长,水鸟在那里生蛋;
竹鸡带着跳舞的尾巴,将它们细小的足印印在洁净的软泥上;
黄昏的时候,长草顶着白花,邀月光在长草的波浪上浮游。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过来,渡过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儿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诧异地望着我。
太阳升到中天,早晨变为正午了,我将跑到你那里去,说道:“妈妈,我饿了!”
一天完了,影子俯伏在树底下,我便要在黄昏中回家来。
我将永不像爸爸那样,离开你到城里去做事。
妈妈,如果你不在意,我长大的时候,要做这渡船的船夫。
花的学校
当雷云在天上轰响,六月的阵雨落下的时候。
润湿的东风走过荒野,在竹林中吹着口笛。
于是一群一群的花从无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来,在绿草上狂欢地跳着舞。
妈妈,我真的觉得那群花朵是在地下的学校里上学。
它们关了门做功课。如果它们想在散学以前出来游戏,它们的老师是要罚它们站壁角的。
雨一来,它们便放假了。
树枝在林中互相碰触着,绿叶在狂风里萧萧地响,雷云拍着大手。这时花孩子们便穿了紫的、黄的、白的衣裳,冲了出来。
你可知道,妈妈,它们的家是在天上,在星星所住的地方。
你没有看见它们怎样地急着要到那儿去吗?你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那样急急忙忙么?
我自然能够猜得出它们是对谁扬起双臂来:它们也有它们的妈妈,就像我有我自己的妈妈一样。
商人
妈妈,让我们想象,你待在家里,我到异邦去旅行。
再想象,我的船已经装得满满的,在码头上等候启碇了。
现在,妈妈,你想一想告诉我,回来时我要带些什么给你。
妈妈,你要一堆一堆的黄金吗?
在金河的两岸,田野里全是金色的稻实。
在林荫的路上,金色花也一朵一朵地落在地上。
我要为你把它们全都收拾起来,放在好几百个篮子里。
妈妈,你要秋天的雨点一般大的珍珠么?
我要渡海到珍珠岛的岸上去。
那个地方,在清晨的曙光里,珠子在草地的野花上颤动。珠子落在绿草上,珠子被汹狂的海浪一大把一大把地撒在沙滩上。
我的哥哥呢,我要送他一对有翼的马,会在云端飞翔的。
爸爸呢,我要带一支有魔力的笔给他,他还没有感觉到,笔就写出字来了。
你呢,妈妈,我要把值七个王国的首饰箱和珠宝送给你。
同情
如果我只是一只小狗,而不是你的小孩儿,亲爱的妈妈,当我想吃你盘里的东西时,你要向我说“不”么?
你要赶开我,对我说道“滚开,你这淘气的小狗”么?
那么,走吧,妈妈,走吧!当你叫唤我的时候,我就永不到你那里去,也永不要你再喂我吃东西了。
如果我只是一只绿色的小鹦鹉,而不是你的小孩儿,亲爱的妈妈,你要把我紧紧地锁住,怕我飞走么?
你要对我指指点点地说道“怎样的一只不知感恩的贱鸟呀!整日整夜地尽在咬它的链子”么?
那么,走吧,妈妈,走吧!我要跑到树林里去;我就永不再让你将我抱在你的臂里了。
职业
早晨,钟敲十下的时候,我沿着我们的小巷到学校去。
每天我都遇见那个小贩,他叫道:“镯子呀,亮晶晶的镯子!”
他没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做,他没有哪条街道一定要走,他没有什么地方一定要去,他没有什么规定飞时间一定要回家。
我愿意我是一个小贩,在街上过日子,叫着:“镯子呀,亮晶晶的镯子!”
下午四点,我从学校里回家。
从一家门口,我看见一个园丁在那里掘地。
他用他的锄子,要怎么掘,便怎么掘,他被尘土污了衣裳,如果他被太阳晒黑了或是身上被打湿了,都没有人骂他。
我愿意我是一个园丁,在花园里掘地,谁也不来阻止我。
天色刚黑,妈妈就送我上床。
从开着的窗口,我看见更夫走来走去。
小巷又黑又冷清,路灯立在那里,像一个头上生着一只红眼睛的巨人。
更夫摇着他的提灯,跟他身边的影子一起走着,他一生一次都没有上床去过。
我愿意我是一个更夫,整夜在街上走,提了灯去追逐影子。
长者
妈妈,你的孩子真傻!她是那么可笑地不懂事!
她不知道路灯和星星的区别。
当我们玩着把小石子当食物的游戏时,她便以为它们真是吃的东西,竟想放进嘴里去。
当我翻开一本书,放在她面前,要她读a、b、c时,她却用手把书页撕了,无端快活地叫起来;你的孩子就是这样做功课的。
当我生气地对她摇头,骂她,说她顽皮时,她却哈哈大笑,以为很有趣。
谁都知道爸爸不在家,但是,如果我在游戏时高声叫一声“爸爸”,她便要高兴地四面张望,以为爸爸真是近在身边。
当我把洗衣人带来的运载衣服回去的驴子当作学生,并且警告她说,我是老师时,她却无缘无故地乱叫起我哥哥来。
你的孩子要捉月亮。她是这样可笑;她把格尼许[6]唤作琪奴许。
妈妈,你的孩子真傻,她是那么可笑地不懂事!
小大人
我人很小,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子。到了我像爸爸一样年纪时,便要变大了。
我的先生要是走来说道:“时候晚了,把你的石板、你的书拿来。”
我便要告诉他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同爸爸一样大了吗?我决不再学什么功课了。”
我的老师便将惊异地说道:“他读书不读书可以随便,因为他是大人了。”
我将自己穿了衣裳,走到人群拥挤的市场里去。
我的叔叔要是跑过来说道:“你要迷路了,我的孩子,让我抱着你吧。”
我便要回答道:“你没有看见吗,叔叔?我已经同爸爸一样大了。我决定要独自一人到市场里去。”
叔叔便将说道:“是的,他随便到哪里去都可以,因为他是大人了。”
当我正拿钱给我保姆时,妈妈便要从浴室中出来,因为我是知道怎样用我的钥匙去开银箱的。
妈妈要是说道:“你在做什么呀,顽皮的孩子?”
我便要告诉她道:“妈妈,你不知道我已经同爸爸一样大了吗?我必须拿钱给保姆。”
妈妈便将自言自语道:“他可以随便把钱给他所喜欢的人,因为他是大人了。”
当十月里放假的时候,爸爸将要回家。他会以为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为我从城里带了小鞋子和小绸衫来。
我便要说道:“爸爸,把这些东西给哥哥吧,因为我已经同你一样大了。”
爸爸便将想一想,说道:“他可以随便去买他自己穿的衣裳,因为他是大人了。”
十二点钟
妈妈,我真想现在不做功课了。我整个早晨都在念书呢。
你说,现在还不过是十二点钟。假定不会晚过十二点吧;难道你不能把不过是十二点钟想象成下午么?
我能够很容易地想象:现在太阳已经到了那片稻田的边缘上了,老态龙钟的渔婆正在池边采撷香草做她的晚餐。
我闭上了眼就能够想到,马塔尔树下的阴影是更深黑了,池塘里的水看来黑得发亮。
假如十二点钟能够在黑夜里来到,为什么黑夜不能在十二点钟的时候来到呢?
著作家
你说爸爸写了许多书,但我却不懂得他所写的东西。
他整个黄昏读书给你听,但是你真懂得他的意思么?
妈妈,你给我们讲的故事,真是好听呀!我很奇怪,爸爸为什么不能写那样的书呢?
难道他从来没有从他自己的妈妈那里听见过巨人、神仙和公主的故事么?
还是已经完全忘记了?
他常常耽误了沐浴,你不得不走去叫他一百多次。
你总要等候着,把他的菜温着等他,但他忘了,还尽管写下去。
爸爸老是以著书为游戏。
如果我一走进爸爸房里去游戏,你就要走来叫道:“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如果我稍为弄出一点声音,你就要说:“你没有看见你爸爸正在工作吗?”
老是写了又写,有什么趣味呢?
当我拿起爸爸的钢笔或铅笔,像他一模一样地在他的书上写着——a, b,c, d,e, f,g, h,i,——那时,你为什么跟我生气呢,妈妈?
爸爸写时,你却从来不说一句话。
当我爸爸耗费了那么一大堆纸时,妈妈,你似乎全不在乎。
但是,如果我只取了一张纸去做一只船,你却要说:“孩子,你真讨厌!”
你对于爸爸拿黑点子涂满了纸的两面,污损了许多许多张纸,心里以为怎样呢?
恶邮差
你为什么坐在那边地板上不言不动的?告诉我呀,亲爱的妈妈。
雨从开着的窗口打进来了,把你身上全打湿了,你却不管。
你听见钟已打四下了吗?正是哥哥从学校里回家的时候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神色这样不对?
你今天没有接到爸爸的信么?
我看见邮差在他的袋里带了许多信来,几乎镇里的每个人都分送到了。
只有爸爸的信,他留起来给他自己看。我确信这个邮差是个坏人。
但是不要因此不乐呀,亲爱的妈妈。
明天是邻村市集的日子。你叫女仆去买些笔和纸来。
我自己会写爸爸所写的一切信;使你找不出一点错处来。
我要从A字一直写到K字。
但是,妈妈,你为什么笑呢?
你不相信我能写得像爸爸一样好?
但是我将用心画格子,把所有的字母都写得又大又美。
当我写好了时,你以为我也像爸爸那样傻,把它投入可怕的邮差的袋中么?
我立刻就自己送来给你,而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帮助你读。
我知道那邮差是不肯把真正的好信送给你的。
英雄
妈妈,让我们想象我们正在旅行,经过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国度。
你坐在一顶轿子里,我骑着一匹红马,在你旁边跑着。
是黄昏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约拉地希的荒地疲乏而灰暗地展开在我们面前。大地是凄凉而荒芜的。
你害怕了,想道——“我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了。”
我对你说道:“妈妈,不要害怕。”
草地上刺蓬蓬地长着针尖似的草,一条狭而崎岖的小道通过这块草地。
在这片广大的地面上看不见一只牛;它们已经回到它们村里的牛棚里去了。
天色黑了下来,大地和天空都显得朦朦胧胧的,而我们不能说出我们正走向什么所在。
突然间,你叫我,悄悄地问我道:“靠近河岸的是什么火光呀?”
正在那个时候,一阵可怕的呐喊声爆发了,好些人影子向我们跑过来。
你蹲坐在你的轿子里,嘴里反复地祷念着神的名字。
轿夫们,怕得发抖,躲藏在荆棘丛中。
我向你喊道:“不要害怕,妈妈,有我在这里。”
他们手里执着长棒,头发披散着,越走越近了。
我喊道:“要当心!你们这些坏蛋!再向前走一步,你们就要送命了。”
他们又发出一阵可怕的呐喊声,向前冲过来。
你抓住我的手,说道:“好孩子,看在上天面上,躲开他们吧。”
我说道:“妈妈,你瞧我的。”
于是我刺策着我的马匹,猛奔过去,我的剑和盾彼此碰着作响。
这一场战斗是那么激烈,妈妈,如果你从轿子里看得见的话,你一定会发冷战的。
他们之中,许多人逃走了,还有好些人被砍杀了。
我知道你那时独自坐在那里,心里正在想着,你的孩子这时候一定已经死了。
但是我跑到你的跟前,浑身溅满了鲜血,说道:“妈妈,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从轿子里走出来,吻着我,把我搂在你的心头,你自言自语地说道:
“如果没有我的孩子护送我,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千件无聊的事天天在发生,为什么这样一件事不能够偶然实现呢?
这很像一本书里的一个故事。
我的哥哥要说道:“这是可能的事吗?我老是想,他是那么嫩弱呢!”
我们村里的人们都要惊讶地说道:“这孩子正和他妈妈在一起,这不是很幸运么?”
告别
是我走的时候了,妈妈;我走了。
当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双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时,我要说道:“孩子不在那里呀!”——妈妈,我走了。
我要变成一股清风抚摸着你;我要变成水中的涟漪,当你浴时,把你吻了又吻。
大风之夜,当雨点在树叶上淅沥时,你在床上会听见我的微语;当电光从开着的窗口闪进你的屋里时,我的笑声也偕了它一同闪进了。
如果你醒着躺在床上,想你的孩子直到深夜,我便要从星空向你唱道:“睡呀!妈妈,睡呀。”
我要坐在各处游荡的月光上,偷偷地来到你的床上,乘你睡着时,躺在你的胸上。
我要变成一个梦儿,从你眼皮的微缝中钻到你的睡眠的深处。当你醒来吃惊地四望时,我便如闪耀的萤火似的,熠熠地向暗中飞去了。
当普耶节日[7],邻家的孩子们来屋里游玩时,我便要融化在笛声里,整日价在你心头震荡。
亲爱的阿姨带了普耶礼[8]来,问道:“我们的孩子在哪里,姊姊?”妈妈,你将要柔声地告诉她:“他呀,他现在是在我的瞳仁里,他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里。”
召唤
她走的时候,夜间黑漆漆的,他们都睡了。
现在,夜间也是黑漆漆的,我唤她道:“回来,我的宝贝;世界都在沉睡;当星星互相凝视的时候,你来一会儿是没有人会知道的。”
她走的时候,树木正在萌芽,春光刚刚来到。
现在花已盛开,我唤道:“回来,我的宝贝。孩子们漫不经心地在游戏,把花聚在一块儿,又把它们散开。你如果走来,拿一朵小花去,没有人会发觉的。”
那些常常在游戏的人,仍然还在那里游戏,生命总是如此地浪费。
我静听他们的空谈,便唤道:“回来,我的宝贝,妈妈的心里充满着爱,你如果走来,仅仅从她那里接一个小小的吻,没有人会妒忌的。”
第一次的茉莉
啊,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
我仿佛记得我第一次双手满捧着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的时候。
我喜爱那日光,那天空,那绿色的大地;
我听见那河水淙淙的流声,在黑漆的午夜里传过来;
秋天的夕阳,在荒原上大路转角处迎我,如新妇揭起她的面纱迎接她的爱人。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
我生平有过许多快活的日子。在节日宴会的晚上,我曾跟着说笑话的人大笑。
在灰暗的雨天的早晨,我吟哦过许多飘逸的诗篇。
我颈上戴过爱人手织的醉花的花圈,作为晚装。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
榕树
喂,你站在池边的蓬头榕树,你可曾忘记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离开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
你不记得他怎样坐在窗内,诧异地望着你那深入地下的纠缠的树根吗?
妇人们常到池边,汲了满罐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摇动,好像睡着的人挣扎着要醒来似的。
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像不停不息的小梭在织着金色的花毡。
两只鸭子挨着芦苇,在芦苇影子上游来游去,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
他想做风,吹过你萧萧的枝杈;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面上,随了日光而俱长;想做一只鸟儿,栖息在你的最高枝上;还想做那两只鸭,在芦苇与阴影中游来游去。
祝福
祝福这个小心灵,这个洁白的灵魂,他为我们的大地,赢得了天的接吻。
他爱日光,他爱见他妈妈的脸。
他没有学会厌恶尘土而渴求黄金。
紧紧把他抱在你心里,并且祝福他。
他已来到这个歧路百出的大地上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要从群众中选出你来,来到你的门前,抓住你的手问路。
他笑着,谈着,跟着你走,心里没有一点儿疑惑。
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引导他到正路,并且祝福他。
把你的手按在他的头上,祈求着:底下的波涛虽然险恶,然而从上面来的风会鼓起他的船帆,送他到和平的港口的。
不要在忙碌中把他忘了,让他来到你的心里,并且祝福他。
赠品
我要送些东西给你,我的孩子,因为我们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我们的生命将被分开,我们的爱也将被忘记。
但我却没有那样傻,希望能用我的赠品来买你的心。
你的生命正是青青,你的道路也长着呢,你一口气饮尽了我们带给你的爱,便回身离开我们跑了。
你有你的游戏,有你的游伴。如果你没有时间同我们在一起,如果你想不到我们,那有什么害处呢?
我们呢,自然地,在老年时,会有许多闲暇的时间,去计算那过去的日子,把我们手里永久丢失了的东西,在心里爱抚着。
河流唱着歌很快地流去,冲破所有的堤防。但是山峰却留在那里,忆念着,满怀依依之情。
我的歌
我的孩子,我这一支歌将用它的乐声围绕你,好像那爱情的热恋的手臂一样。
我这一支歌将触着你的前额,好像那祝福的接吻一样。
当你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它将坐在你的身旁,在你耳边微语着;当你在人群中的时候,它将围住你,使你超然物外。
我的歌将成为你的梦的翼翅,它将把你的心移送到不可知的岸边。
当黑夜覆盖在你路上的时候,它又将成为那照临在你头上的忠实的星光。
我的歌又将坐在你眼睛的瞳仁里,将你的视线带入万物的心里。
当我的声音因死亡而沉寂时,我的歌仍将在你活泼泼的心中唱着。
孩子天使
他们喧哗争斗,他们怀疑失望,他们辩论而没有结果。
我的孩子,让你的生命到他们当中去,如一线镇定而纯洁之光,使他们愉悦而沉默。
他们的贪心和妒忌是残忍的;他们的话,好像暗藏的刀刃,渴欲饮血。
我的孩子,去,去站在他们愤懑的心中,把你的和善的眼光落在它们上面,好像那傍晚的宽宏大量的和平,覆盖着日间的骚扰一样。
我的孩子,让他们望着你的脸,因此能够知道一切事物的意义;让他们爱你,因此使他们也能相爱。
来,坐在无垠的胸膛上,我的孩子。在朝阳出来时,开放而且抬起你的心,像一朵盛开的花;夕阳落下时,低下你的头,默默地做完这一天的礼拜。
最后的买卖
早晨,我在石铺的路上走时,我叫道:“谁来雇用我呀?”
皇帝坐着马车,手里拿着剑走来。
他拉着我的手,说道:“我要用权力来雇用你。”
但是他的权力算不了什么,他坐着马车走了。
正午炎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门都闭着。
我沿着屈曲的小巷走去。
一个老人带着一袋金钱走出来。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我要用金钱来雇用你。”
他一个一个地数着他的钱,但我却转身离去了。
黄昏了。花园的篱上满开着花。
美人走出来,说道:“我要用微笑来雇用你。”
她的微笑黯淡了,化成泪容了,她孤寂地回身走进黑暗里去。
太阳照耀在沙地上,海波任性地浪花四溅。
一个小孩儿坐在那里玩贝壳。
他抬起头来,好像认识我似的,说道:“我雇你不用什么东西。”
在这个小孩儿的游戏中做成的买卖,使我从此以后成了一个自由的人。
吉檀迦利
冰心◎译
一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
在你双手的不朽的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
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
二
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似乎要因着骄傲而炸裂;我仰望着你的脸,眼泪涌上我的眶里。
我生命中一切的凝涩与矛盾融化成一片甜柔的谐音——我的赞颂像一只欢乐的鸟,振翼飞越海洋。
我知道你欢喜我的歌唱。我知道只因为我是个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面前。
我用我的歌曲的远伸的翅梢,触到了你的双脚,那是我从来不敢想望触到的。
在歌唱中陶醉,我忘了自己,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却称你为朋友。
三
我不知道你怎样地唱,我的主人!我总在惊奇地静听。
你的音乐的光辉照亮了世界。你的音乐的气息透彻诸天。你的音乐的圣泉冲过一切阻挡的岩石,向前奔涌。
我的心渴望和你合唱,而挣扎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说话,但是言语不成歌曲,我叫不出来。呵,你使我的心变成了你的音乐的漫天大网中的俘虏,我的主人!
四
我生命的生命,我要保持我的躯体永远纯洁,因为我知道你的生命的抚摸,接触着我的四肢。
我要永远从我的思想中屏除虚伪,因为我知道你就是那在我心中燃起理智之火的真理。
我要从我心中驱走一切的丑恶,使我的爱开花,因为我知道你在我的心宫深处安设了座位。
我要努力在我的行为上表现你,因为我知道是你的威力,给我力量来行动。
五
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来坐在你的身旁。我手边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
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么是安逸和休息,我的工作变成了无边的劳役海中的无尽的劳役。
今天,炎暑来到我的窗前,轻嘘微语;群蜂在花树的宫廷中尽情弹唱。
这正是应该静坐的时光,和你相对,在这静寂和无边的闲暇里唱出生命的献歌。
六
摘下这朵花来,拿了去吧,不要迟延!我怕它会萎谢了,掉在尘土里。
它也许不配上你的花冠,但请你采折它,以你手采折的痛苦来给它光宠。我怕在我警觉之先,日光已逝,供献的时间过了。
虽然它颜色不深,香气很淡,请仍用这花来礼拜,趁着还有时间,就采折吧。
七
我的歌曲把她的妆饰卸掉。她没有了衣饰的骄奢。妆饰会成为我们合一之玷;它们会横阻在我们之间,它们叮当的声音会淹没了你的细语。
我的诗人的虚荣心,在你的容光中羞死。呵,诗圣,我已经拜倒在你的脚前。只让我的生命简单正直像一枝苇笛,让你来吹出音乐。
八
那穿起王子的衣袍和挂起珠宝项链的孩子,在游戏中他失去了一切的快乐;他的衣服绊着他的步履。
为怕衣饰的破裂和污损,他不敢走进世界,甚至不敢挪动。
母亲,这是毫无好处的,如你的华美的约束,使人和大地健康的尘土隔断,把人进入日常生活的盛大集会的权力剥夺去了。
九
呵,傻子,想把自己背在肩上!呵,乞人,来到你自己门口求乞!
把你的负担卸在那双能担当一切的手中吧,永远不要惋惜地回顾。
你的欲望的气息,会立刻把它接触到的灯火吹灭。它是不圣洁的——不要从它不洁的手中接受礼物。只领受神圣的爱所赋予的东西。
一〇
这是你的脚凳,你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歇足。
我想向你鞠躬,我的敬礼不能达到你歇足地方的深处——那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
你穿着破敝的衣服,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行走,骄傲永远不能走近这个地方。
你和那最没有朋友的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们做伴,我的心永远找不到那个地方。
一一
把礼赞和数珠撇在一边吧!你在门窗紧闭幽暗孤寂的殿角里,向谁礼拜呢?睁开眼你看,上帝不在你的面前!
他是在锄着枯地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里。太阳下,阴雨里,他和他们同在,衣袍上蒙着尘土。脱掉你的圣袍,甚至像他一样地下到泥土里去吧!
超脱吗?从哪里找超脱呢?我们的主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创造的锁链戴起;他和我们大家永远联系在一起。
从静坐里走出来吧,丢开供养的香花!你的衣服污损了又何妨呢?去迎接他,在劳动里、流汗里,和他站在一起吧。
一二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要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我的眼睛向空阔处四望,最后才合上眼说:“你原来在这里!”
这句问话和呼唤“呵,在哪儿呢”融化在千股的泪泉里,和你保证的回答“我在这里”的洪流,一同泛滥了全世界。
一三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
每天我总在乐器上调理弦索。
时间还没有到来,歌词也未曾填好;只有愿望的痛苦在我心中。
花蕊还未开放;只有风从旁叹息走过。
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我只听见他轻蹑的足音,从我房前路上走过。
悠长的一天消磨在为他在地上铺设座位;但是灯火还未点上,我不能请他进来。
我生活在和他相会的希望中,但这相会的日子还没有来到。
一四
我的欲望很多,我的哭泣也很可怜,但你永远用坚决地拒绝来拯救我;这刚强的慈悲已经紧密地交织在我的生命里。
你使我一天一天地更配领受你自动的简单伟大的赐予——这天空和光明,这躯体和生命与心灵——把我从极欲的危险中拯救了出来。
有时候我懈怠地挨延,有时候我急忙警觉寻找我的路向;但是你却忍心地躲藏起来。
你不断地拒绝我,从软弱动摇的欲望的危险中拯救了我,使我一天一天地更配得你完全的接纳。
一五
我来为你唱歌。在你的厅堂中,我坐在屋角。
在你的世界中我无事可做;我无用的生命只能放出无目的的歌声。
在你黑暗的殿中,夜半敲起默祷的钟声的时候,命令我吧,我的主人,来站在你面前歌唱。
当金琴在晨光中调好的时候,宠赐我吧,命令我来到你的面前。
一六
我接到这世界节日的请柬,我的生命受了祝福。我的眼睛看见了美丽的景象,我的耳朵也听见了醉人的音乐。
在这宴会中,我的任务是奏乐,我也尽力演奏了。
现在,我问,那时间终于来到了吗,我可以进去瞻仰你的容颜,并献上我静默的敬礼吗?
一七
我只在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这是我迟误的原因,我对这延误负咎。
他们要用法律和规章,来紧紧地约束我;但是我总是躲着他们,因为我只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在他手里。
人们责备我,说我不理会人;我也知道他们的责备是有道理的。
市集已过,忙人的工作都已完毕。叫我不应的人都已含怒回去。我只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到他手里。
一八
云霾堆积,黑暗渐深。呵,爱,你为什么让我独在门外等候?
在中午工作最忙的时候,我和大家在一起,但在这黑暗寂寞的日子,我只企望着你。
若是你不容我见面,若是你完全把我抛弃,我真不知将如何度过这悠长的雨天。
我不住地凝望遥远的阴空,我的心和不宁的风一同彷徨悲叹。
一九
若是你不说话,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我要沉静地等候,像黑夜在星光中无眠,忍耐地低首。
清晨一定会来,黑暗也要消隐,你的声音将划破天空从金泉中下注。
那时你的话语,要在我的每一鸟巢中生翼发声,你的音乐,要在我林丛繁花中盛开怒放。
二〇
莲花开放的那天,唉,我不自觉地在心魂飘荡。我的花篮空着,花儿我也没有去理睬。
不时地有一段忧愁来袭击我,我从梦中惊起,觉得南风里有一阵奇香的芳踪。
这迷茫的温馨,使我想望得心痛,我觉得这仿佛是夏天渴望的气息,寻求圆满。
我那时不晓得它离我是那么近,而且是我的,这完美的温馨,还是在我自己心灵的深处开放。
二一
我必须撑出我的船去。时光都在岸边挨延消磨了——不堪的我呵!
春天把花开过就告别了。如今落红遍地,我却等待而又流连。
潮声渐喧,河岸的荫滩上黄叶飘落。
你凝望着的是何等的空虚!你不觉得有一阵惊喜和对岸遥远的歌声从天空中一同飘来吗?
二二
在七月淫雨的浓阴中,你用秘密的脚步行走,夜一般地轻悄,躲过一切的守望的人。
今天,清晨闭上眼,不理连连呼喊的狂啸的东风,一张厚厚的纱幕遮住永远清醒的碧空。
林野住了歌声,家家闭户。在这冷寂的街上,你是孤独的行人。呵,我唯一的朋友,我最爱的人,我的家门是开着的——不要梦一般地走过吧。
二三
在这暴风雨的夜晚你还在外面做爱的旅行吗,我的朋友?天空像失望者在哀号。
我今夜无眠。我不断地开门向黑暗中瞭望,我的朋友!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你要走哪一条路!
是从墨黑的河岸上,是从远远的愁惨的树林边,是穿过昏暗迂回的曲径,你摸索着来到我这里吗,我的朋友?
二四
假如一天已经过去了,鸟儿也不歌唱,假如风也吹倦了,那就用黑暗的厚幕把我盖上吧,如同你在黄昏时节用睡眠的衾被裹上大地,又轻柔地将垂莲的花瓣合上。
旅客的行程未达,粮袋已空,衣裳破裂污损,而又筋疲力尽,你解除了他的羞涩与困穷,使他的生命像花朵一样在仁慈的夜幕下苏醒。
二五
在这困倦的夜里,让我服帖地把自己交给睡眠,把信赖托付给你。
让我不去勉强我的萎靡的精神,来准备一个对你敷衍的礼拜。
是你拉上夜幕盖上白日的倦眼,使这眼神在醒觉的清新喜悦中,更新了起来。
二六
他来坐在我身边,而我没有醒起。多么可恨的睡眠,唉,不幸的我啊!
他在夜中来到;手里拿着琴,我的梦魂和他的音乐起了共鸣。
唉,为什么每夜就这样地虚度了?呵,他的气息接触了我的睡眠,为什么我总看不见他的面?
二七
灯火,灯火在哪里呢?用熊熊的渴望之火把它点上吧!
灯在这里,却没有一丝火焰——这是你的命运吗,我的心呵!你还不如死了好!
悲哀在你门上敲着,她传话说你的主醒着呢,他叫你在夜的黑暗中奔赴爱的约会。
云雾遮满天空,雨也不停地下。我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在动荡——我不懂得它的意义。
一霎的电光,在我的视线上抛下一道更深的黑暗,我的心摸索着寻找那夜的音乐对我呼唤的径路。
灯火,灯火在哪里呢?用熊熊的渴望之火把它点上吧!雷声在响,狂风怒吼着穿过天空。夜像黑岩一般地黑。不要让时间在黑暗中度过吧。用你的生命把爱的灯点上吧。
二八
罗网是坚韧的,但是要撕破它的时候我又心痛。
我只要自由,为希望自由我却觉得羞愧。
我确知那无价之宝是在你那里,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却舍不得清除我满屋的俗物。
我身上披的是尘灰与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
我的负债很多,我的失败很大,我的耻辱秘密而又深重;但当我来求福的时候,我又战栗,唯恐我的祈求得了允诺。
二九
被我用我的名字囚禁起来的那个人,在监牢中哭泣。我每天不停地筑着围墙;当这道围墙高起接天的时候,我的真我便被高墙的黑影遮断不见了。
我以这道高墙自豪,我用沙土把它抹严,唯恐在这名字上还留着一丝罅隙;我煞费了苦心,我也看不见了真我。
三〇
我独自去赴幽会。是谁在暗寂中跟着我呢?
我走开躲他,但是我逃不掉。
他昂首阔步,使地上尘土飞扬;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里,都掺杂着他的喊叫。
他就是我的小我,我的主,他恬不知耻;和他一同到你门前,我却感到羞愧。
三一
“囚人,告诉我,谁把你捆起来的?”
“是我的主人,”囚人说,“我以为我的财富与权力胜过世界上一切的人,我把我的国王的钱财聚敛在自己的宝库里。我昏困不过,睡在我主的床上,一觉醒来,我发现我在自己的宝库里做了囚人。”
“囚人,告诉我,是谁铸的这条坚牢的锁链?”
“是我,”囚人说,“是我自己用心铸造的。我以为我的无敌的权力会征服世界,使我有无碍的自由。我日夜用烈火重锤打造了这条铁链。等到工作完成,铁链坚牢完善,我发现这铁链把我捆住了。”
三二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他们从不敢离开我,恐怕我把他们忘掉。但是你,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你还没有露面。
若是我不在祈祷中呼唤你,若是我不把你放在心上,你爱我的爱情仍在等待着我的爱。
三三
白天的时候,他们来到我的房子里说:“我们只占用最小的一间屋子。”
他们说:“我们要帮忙你礼拜你的上帝,而且只谦恭地领受我们应得的一份恩典。”他们就在屋角安静谦柔地坐下。
但是在黑夜里,我发现他们强暴地冲进我的圣堂,贪婪地攫取了神坛上的祭品。
三四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称你为我的一切。
只要我一诚不灭,我就感觉到你在我的四围,任何事情,我都来请教你,任何时候都把我的爱献上给你。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不把你藏匿起来。
只要把我和你的旨意锁在一起的脚镣,还留着一小段,你的意旨就在我的生命中实现——这脚镣就是你的爱。
三五
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
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
在那里,世界还没有被狭小的家国的墙隔成片段;
在那里,话是从真理的深处说出;
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着“完美”伸臂;
在那里,理智的清泉没有沉没在积习的荒漠之中;
在那里,心灵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断放宽的思想与行为——
进入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呵,让我的国家觉醒起来吧。
三六
这是我对你的祈求,我的主——请你铲除,铲除我心里贫乏的根源。
赐给我力量使我能轻闲地承受欢乐与忧伤。
赐给我力量使我的爱在服务中得到果实。
赐给我力量使我永不抛弃穷人也永不向淫威屈膝。
赐给我力量使我的心灵超越于日常琐事之上。
再赐给我力量使我满怀爱意地把我的力量服从你意志的指挥。
三七
我以为我的精力已竭,旅程已终——前路已绝,储粮已尽,退隐在静默鸿蒙中的时间已经到来。
但是我发现你的意志在我身上不知有终点。旧的言语刚在舌尖上死去,新的音乐又从心上迸来;旧辙方迷,新的田野又在面前奇妙地展开。
三八
我需要你,只需要你——让我的心不停地重述这句话。日夜引诱我的种种欲念,都是透顶的诈伪与空虚。
就像黑夜隐藏在祈求光明的朦胧里,在我潜意识的深处也响出呼声——我需要你,只需要你。
正如风暴用全力来冲击平静,却寻求终止于平静,我的反抗冲击着你的爱,而它的呼声也还是——我需要你,只需要你。
三九
在我的心坚硬焦躁的时候,请洒我以慈霖。
当生命失去恩宠的时候,请赐我以欢歌。
当繁杂的工作在四围喧闹,使我和外界隔绝的时候,我的宁静的主,请带着你的和平与安息来临。
当我乞丐似的心,蹲闭在屋角的时候,我的国王,请你以王者的威仪破户而入。
当欲念以诱惑与尘埃来迷蒙我的心眼的时候,呵,圣者,你是清醒的,请你和你的雷电一同降临。
四〇
在我干枯的心上,好多天没有受到雨水的滋润了,我的上帝。天边是可怕的赤裸——没有一片轻云的遮盖,没有一丝远雨的凉意。
如果你愿意,请降下你的死黑的盛怒的风雨,以闪电震慑诸天吧。
但是请你召回,我的主,召回这弥漫沉默的炎热吧,它是沉重尖锐而又残忍的,用可怕的绝望焚灼人心。
让慈云低垂下降,像在父亲发怒的时候,母亲的含泪的眼光。
四一
我的情人,你站在大家背后,藏在何处的阴影中呢?在尘土飞扬的道上,他们把你推开走过,没有理睬你。在乏倦的时间,我摆开礼品来等候你,过路的人把我的香花一朵一朵地拿去,我的花篮几乎空了。
清晨,中午都过去了。暮色中,我倦眼蒙眬。回家的人们瞟着我微笑,使我满心羞惭。我像女丐一般地坐着,拉起裙儿盖上脸,当他们问我要什么的时候,我垂目没有答应。
呵,真的,我怎能告诉他们说我是在等候你,而且你也应许说你一定会来。我又怎能抱愧地说我的妆奁就是贫穷。呵,我在我心的微隐处紧抱着这一段骄荣。
我坐在草地上凝望天空,梦想着你来临时候那忽然炫耀的豪华——万彩交辉,车辇上金旗飞扬,在道旁众目睽睽之下,你从车座下降,把我从尘埃中扶起坐在你的旁边,这褴褛的丐女,含羞带喜,像蔓藤在暑风中颤摇。
但是时间流过了,还听不见你的车辇的轮声。许多仪仗队伍都在光彩喧闹中走过了。你只要静默地站在他们背后吗?我只能哭泣着等待,把我的心折磨在空虚的伫望之中吗?
四二
在清晓的密语中,我们约定了同去泛舟,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这无目的无终止的遨游。
在无边的海洋上,在你静听的微笑中,我的歌唱抑扬成调,像海波一般的自由,不受字句的束缚。
时间还没有到吗?你还有工作要做吗?看吧,暮色已经笼罩海岸,苍茫里海鸟已群飞归巢。
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解开链索,这只船会像落日的余光,消融在黑夜之中呢?
四三
那天我没有准备好来等候你,我的国王,你就像一个素不相识的平凡的人,自动地进到我的心里,在我生命的许多流逝的时光中,盖上了永生的印记。
今天我偶然照见了你的签印,我发现它们和我遗忘了的日常哀乐的回忆,杂乱地散掷在尘埃里。
你不曾鄙夷地避开我童年时代在尘土中的游戏,我在游戏室里所听见的足音,和在群星中的回响是相同的。
四四
阴晴无定,夏至雨来的时节,在路旁等候瞭望,是我的快乐。
从不可知的天空带信来的使者们,向我致意又向前赶路。我衷心欢畅,吹过的风带着清香。
从早到晚我在门前坐地,我知道我一看见你,那快乐的时光便要突然来到。
这时我自歌自笑。这时空气里也充满着应许的芬芳。
四五
你没有听见他静悄悄的脚步吗?他正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年代,每日每夜,他总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在许多不同的心情里,我唱过许多歌曲,但在这些歌调里,我总在宣告说:“他正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四月芬芳的晴天里,他从林径中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
七月阴暗的雨夜中,他坐着隆隆的云辇,前来,前来,一直不停地前来。
愁闷相继之中,是他的脚步踏在我的心上,是他的双脚的黄金般的接触,使我的快乐发出光辉。
四六
我不知道从久远的什么时候,你就一直走近来迎接我。
你的太阳和星辰永不能把你藏起使我看不见你。
在许多清晨和傍晚,我曾听见你的足音,你的使者曾秘密地到我心里来召唤。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的生活完全激动了,一种狂欢的感觉穿过了我的心。
这就像结束工作的时间已到,我感觉到在空气中有你光降的微馨。
四七
夜已将尽,等他又落了空。我怕在清晨我正倦睡的时候,他忽然来到我的门前。呵,朋友们,给他开着门吧——不要拦阻他。
若是他的脚声没有把我惊醒,请不要叫醒我。我不愿意小鸟嘈杂的合唱,和庆祝晨光的狂欢的风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即使我的主突然来到我的门前,也让我无扰地睡着。
呵,我的睡眠,宝贵的睡眠,只等着他的触摸来消散。呵,我的合着的眼,只在他微笑的光中才开睫,当他像从洞黑的睡眠里浮现的梦一般地站立在我面前。
让他作为最初的光明和形象,来呈现在我的眼前。让他的眼光成为我觉醒的灵魂最初的欢跃。
让我自我的返回成为向他立地的皈依。
四八
清晨的静海,漾起鸟语的微波;路旁的繁花,争妍斗艳;在我们匆忙赶路无心理睬的时候,云隙中散射出灿烂的金光。
我们不唱欢歌,也不嬉游;我们也不到村集上去交易;我们一语不发,也不微笑;我们不在路上流连。时间流逝,我们也加速了脚步。
太阳升到中天,鸽子在凉荫中叫唤。枯叶在正午的炎风中飞舞。牧童在榕树下做他的倦梦,我在水边卧下,在草地上展布我困乏的四肢。
我的同伴们嘲笑我;他们抬头疾走;他们不回顾也不休息;他们消失在远远的碧霭之中。他们穿过许多山林,经过生疏遥远的地方。长途上的英雄队伍呵,光荣是属于你们的!讥笑和责备要促我起立,但我却没有反应。我甘心没落在乐受的耻辱的深处——在模糊的快乐阴影之中。
阳光织成的绿阴的幽静,慢慢地笼罩着我的心。我忘记了旅行的目的,我无抵抗地把我的心灵交给阴影与歌曲的迷宫。
最后,我从沉睡中睁开眼,我看见你站在我身旁,我的睡眠沐浴在你的微笑之中。我从前是如何地惧怕,怕这道路的遥远困难,到你面前的努力是多么地艰苦呵!
四九
你从宝座上下来,站在我草舍门前。
我正在屋角独唱,歌声被你听到了。你下来站在我草舍门前。
在你的广厅里有许多名家,一天到晚都有歌曲在唱。但是这初学的简单的音乐,却得到了你的赏识。一支忧郁的小调,和世界的伟大音乐融合了,你还带了花朵作为奖赏,下了宝座停留在我的草舍门前。
五〇
我在村路上沿门求乞的时候,你的金辇像一个华丽的梦从远处出现,我在猜想这位万王之王是谁!
我的希望高升,我觉得我苦难的日子将要告终,我站着等候你自动的施与,等待那散掷在尘埃里的财宝。
车辇在我站立的地方停住了。你看到我,微笑着下车。我觉得我的运气到底来了。忽然你伸出右手来说:“你有什么给我呢?”
呵,这开的是什么样的帝王的玩笑,向一个乞丐伸手求乞!我糊涂了,犹疑地站着,然后从我的口袋里慢慢地拿出一粒最小的玉米献上给你。
但是我一惊不小,当我在晚上把口袋倒在地上的时候,在我乞讨来的粗劣东西之中,我发现了一粒金子。我痛哭了,恨我没有慷慨地将我所有都献给你。
五一
夜深了。我们一天的工作都已做完。我们以为投宿的客人都已来到,村里家家都已闭户了。只有几个人说,国王是要来的。我们笑了说:“不会的,这是不可能的事!”
仿佛门上有敲叩的声音,我们说那不过是风。我们熄灯就寝。只有几个人说:“这是使者!”我们笑了说:“不是,这一定是风!”
在死沉沉的夜里传来一个声音。朦胧中我们以为是远远的雷响。墙摇地动,我们在睡眠里受了惊扰。只有几个人说:“这是车轮的声音。”我们昏困地嘟哝着说:“不是,这一定是雷响!”
鼓声响起的时候天还没亮,有声音喊着说:“醒来吧!别耽误了!”我们拿手按住心口,吓得发抖。只有几个人说:“看哪,这是国王的旗子!”我们爬起来站着叫:“没有时间再耽误了!”
国王已经来了——但是灯火在哪里呢,花环在哪里呢?给他预备的宝座在哪里呢?呵,丢脸,呵,太丢脸了,“叫也无用了!用空手来迎接他吧,带他到你的空房里去吧!”
开起门来,吹起法螺吧!在深夜中国王降临到我黑暗凄凉的房子里了。空中雷声怒吼。黑暗和闪电一同颤抖。拿出你的破席铺在院子里吧。我们的国王在可怖之夜与暴风雨一同突然来到了。
五二
我想我应当向你请求——可是我又不敢——你那挂在颈上的玫瑰花环。这样我等到早上,想在你离开的时候,从你床上找到些碎片。我像乞丐一样破晓就来寻找,只为着一两片散落的花瓣。
呵,我呵,我找到了什么呢?你留下了什么爱的表记呢?那不是花朵,不是香料,也不是一瓶香水。那是你的一把巨剑,火焰般放光,雷霆般沉重。清晨的微光从窗外射到床上。晨鸟叽叽喳喳着问:“女人,你得到了什么呢?”不,这不是花朵,不是香料,也不是一瓶香水——这是你的可畏的宝剑。
我坐着猜想,你这是什么礼物呢?我没有地方去藏放它。我不好意思佩戴它,我是这样地柔弱,当我抱它在怀里的时候,它就把我压痛了。但是我要把这光宠铭记在心,你的礼物,这痛苦的负担。
从今起在这世界上我将没有畏惧,在我的一切奋斗中你将得到胜利。你留下死亡和我做伴,我将以我的生命给他加冕。我带着你的宝剑来斩断我的羁勒,在世界上我将没有畏惧。
从今起我要抛弃一切琐碎的装饰。我心灵的主,我不再在一隅等待哭泣,也不再畏怯娇羞。你已把你的宝剑给我佩带。我不再要玩偶的装饰品了!
五三
你的手镯真是美丽,镶着星辰,精巧地嵌着五光十色的珠宝。但是依我看来你的宝剑是更美的,那弯弯的闪光像毗湿奴[9]的神鸟展开的翅翼,完美地平悬在落日怒发的红光里。
它颤抖着像生命受死亡的最后一击时,在痛苦的昏迷中的最后反应;它炫耀着像将烬的世情的纯焰,最后猛烈的一闪。
你的手镯真是美丽,镶着星辰般的珠宝;但是你的宝剑,呵,雷霆的主,是铸得绝顶美丽,看到想到都是可畏的。
五四
我不向你求什么;我不向你耳中陈述我的名字。当你离开的时候我静默地站着。我独立在树影横斜的井旁,女人们已顶着褐色的瓦罐盛满了水回家了。她们叫我说:“和我们一块来吧,都快到了中午了。”但我仍在慵倦地流连,沉入恍惚的默想之中。
你走来时我没有听到你的足音。你含愁的眼望着我;你低语的时候声音是倦乏的——“呵,我是一个干渴的旅客。”我从幻梦中惊起把我罐里的水倒在你掬着的手掌里。树叶在头上萧萧地响着;杜鹃在幽暗处歌唱,曲径里传来胶树的花香。
当你问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羞得悄立无言。真的,我替你做了什么,值得你的忆念?但是我幸能给你饮水止渴的这段回忆,将温馨地贴抱在我的心上。天已不早,鸟儿唱着倦歌,楝树叶子在头上沙沙作响,我坐着反复地想了又想。
五五
乏倦压在你的心上,你眼中尚有睡意。
你没有得到消息说荆棘丛中花朵正在盛开吗?醒来吧,呵,醒来!不要让光阴虚度了!
在石径的尽头,在幽静无人的田野里,我的朋友在独坐着。不要欺骗他吧。醒来,呵,醒来吧!
即使正午的骄阳使天空喘息摇颤——即使灼热的沙地展布开它干渴的巾衣——
在你心的深处难道没有快乐吗?你的每一个足音,不会使道路的琴弦迸出痛苦的柔音吗?
五六
只因你的快乐是这样地充满了我的心。只因你曾这样地俯就我。呵,你这诸天之主,假如没有我,你还爱谁呢?
你使我做了你这一切财富的共享者。在我心里你的欢乐不住地遨游。在我生命中你的意志永远实现。
因此,你这万王之王曾把自己修饰了来赢取我的心。因此你的爱也消融在你情人的爱里,在那里,你又以我俩完全合一的形象显现。
五七
光明,我的光明,充满世界的光明,吻着眼目的光明,甜沁心腑的光明!
呵,我的宝贝,光明在我生命的一角跳舞;我的宝贝,光明在勾拨我爱的心弦;天开了,大风狂奔,笑声响彻大地。
蝴蝶在光明海上展开翅帆。百合与茉莉在光波的浪花上翻涌。
我的宝贝,光明在每朵云彩上散映成金,它洒下无量的珠宝。
我的宝贝,快乐在树叶间伸展,欢喜无边。天河的堤岸淹没了,欢乐的洪水在四散奔流。
五八
让一切欢乐的歌调都融合在我最后的歌中——那使大地草海欢呼摇动的快乐,那使生和死两个孪生弟兄,在广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乐,那和暴风雨一同卷来,用笑声震撼惊醒一切的生命的快乐,那含泪默坐在盛开的痛苦的红莲上的快乐,那不知所谓,把一切所有抛掷于尘埃中的快乐。
五九
是的,我知道,这只是你的爱,呵,我心爱的人——这在树叶上跳舞的金光,这些驶过天空的闲云,这使我头额清爽的吹过的凉风。
清晨的光辉涌进我的眼睛——这是你传给我心的消息。你的脸容下俯,你的眼睛下望着我的眼睛,我的心接触到了你的双足。
六〇
孩子们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聚会。头上是静止的无垠的天空,不宁的海波奔腾喧闹。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孩子们欢呼跳跃地聚会着。
他们用沙子盖起房屋,用空贝壳来游戏。他们把枯叶编成小船,微笑着把它们漂浮在深远的海上。孩子在世界的海滨做着游戏。
他们不会凫水,他们也不会撒网。采珠的人潜水寻珠,商人们奔波航行,孩子们收集了石子却又把它们丢弃了。他们不搜求宝藏,他们也不会撒网。
大海涌起了喧笑,海岸闪烁着苍白的微笑。致人死命的波涛,像一个母亲在摇着婴儿的摇篮一样,对孩子们唱着无意义的歌谣。大海在同孩子们游戏,海岸闪烁着苍白的微笑。
孩子们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聚会。风暴在无路的天空中飘游,船舶在无轨的海上破碎,死亡在猖狂,孩子们却在游戏。在无边的世界的海滨,孩子们盛大地聚会着。
六一
这掠过婴儿眼上的睡眠——有谁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吗?是的,有谣传说它住在林荫中,萤火朦胧照着的仙村里,那里挂着两颗甜柔迷人的花蕊。它从那里来吻着婴儿的眼睛。
在婴儿睡梦中唇上闪现的微笑——有谁知道它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吗?是的,有谣传说一线新月的微光,触到了消散的秋云的边缘,微笑就在被朝雾洗净的晨梦中,第一次生出来了——这就是那婴儿睡梦中唇上闪现的微笑。
在婴儿的四肢上,花朵般喷发的甜柔清新的生气,有谁知道它是在哪里藏了这么许久吗?是的,当母亲还是一个少女,它就在温柔安静的爱的神秘中,充塞在她的心里了——这就是那婴儿四肢上喷发的甜柔新鲜的生气。
六二
当我送你彩色玩具的时候,我的孩子,我了解为什么云中水上会幻弄出这许多颜色,为什么花朵都用颜色染起——当我送你彩色玩具的时候,我的孩子。
当我唱歌使你跳舞的时候,我彻底地知道为什么树叶上响出音乐,为什么波浪把它们的合唱送进静听的大地的心头——当我唱歌使你跳舞的时候。
当我把糖果送到你贪婪的手中的时候,我懂得为什么花心里有蜜,为什么水果里隐藏着甜汁——当我把糖果递到你贪婪的手中的时候。
当我吻你的脸使你微笑的时候,我的宝贝,我的确了解晨光从天空流下时,是怎样地高兴,暑天的凉风吹到我身上的是怎样地愉快——当我吻你的脸使你微笑的时候。
六三
你使不相识的朋友认识了我。你在别人家里给我准备了座位。你缩短了距离,你把生人变成弟兄。
在我必须离开故居的时候,我心里不安;我忘了是旧人迁入新居,而且你也住在那里。
通过生和死,今生或来世,无论你带领我到哪里,都是你,仍是你,我的无穷生命中的唯一伴侣,永远用欢乐的系链,把我的心和陌生的人联系在一起。
人一认识了你,世上就没有陌生的人,也没有了紧闭的门户。呵,请允许我的祈求,使我在与众生游戏之中,永不失去和你单独接触的福祉。
六四
在荒凉的河岸上,深草丛中,我问她:“姑娘,你用披纱遮着灯,要到哪里去呢?我的房子黑暗寂寞——把你的灯借给我吧。”她抬起乌黑的眼睛,从暮色中看了我一会儿。“我到河边来。”她说,“要在太阳西下的时候,把我的灯漂浮到水上去。”我独立在深草中看着她的灯的微弱的火光,无用地在潮水上漂流。
在薄暮的寂静中,我问她:“你的灯火都已点上了——那么你拿着这灯到哪里去呢?我的房子黑暗寂寞——把你的灯借给我吧。”她抬起乌黑的眼睛望着我的脸,站着沉吟了一会儿。最后她说:“我来是要把我的灯献给上天。”我站着看她的灯光在天空中无用地燃点着。
在无月的夜半朦胧之中,我问她:“姑娘,你做什么把灯抱在心前呢?我的房子黑暗寂寞——把你的灯借给我吧。”她站住沉思了一会儿,在黑暗中注视着我的脸。她说:“我是带着我的灯,来参加灯节的。”我站着看着她的灯,无用地消失在众光之中。
六五
我的上帝,从我满溢的生命之杯中,你要饮什么样的圣酒呢?
通过我的眼睛,来观看你自己的创造物,站在我的耳门上,来静听你自己的永恒的谐音,我的诗人,这是你的快乐吗?
你的世界在我的心灵里织上字句,你的快乐又给它们加上音乐。你把自己在梦中交给了我,又通过我来感觉你自己的完满的甜柔。
六六
那在神光离合之中,潜藏在我生命深处的她;那在晨光中永远不肯揭开面纱的她,我的上帝,我要用最后的一首歌把她包裹起来,作为我给你的最后的献礼。
无数求爱的话,都已说过,但还没有赢得她的心;劝诱向她伸出渴望的臂,也是枉然。
我把她深藏在心里,到处漫游,我生命的荣枯围绕着她起落。
她统治着我的思想,行动和睡梦,她却自己独居索处。
许多的人叩我的门来访问她,都失望地回去。
在这世界上从没有人和她面对过,她在孤守着静待你的赏识。
六七
你是天空,你也是窝巢。
呵,美丽的你,在窝巢里就是你的爱,用颜色、声音和香气来围拥住灵魂。
在那里,清晨来了,右手提着金筐,带着美的花环,静静地替大地加冕。
在那里,黄昏来了,越过无人畜牧的荒林,穿过车马绝迹的小径,在她的金瓶里带着安靖的西方海上和平的凉飙。
但是在那里,纯白的光辉,统治着伸展着的为灵魂翱翔的无际的天空。在那里无昼无夜,无形无色,而且永远,永远无有言说。
六八
你的阳光射到我的地上,整天地伸臂站在我门前,把我的眼泪、叹息和歌曲变成的云彩,带回放在你的足边。
你喜爱地将这云带缠围在你的星胸之上,绕成无数的形式和褶纹,还染上变幻无穷的色彩。
它是那样地轻柔,那样地飘扬、温软、含泪而黯淡,因此你就爱惜它,呵,你这庄严无瑕者。这就是为什么它能够以它可怜的阴影遮掩你的可畏的白光。
六九
就是这股生命的泉水,日夜流穿我的血管,也流穿过世界,又应节地跳舞。
就是这同一的生命,从大地的尘土里快乐地伸放出无数片的芳草,迸发出繁花密叶的波纹。
就是这同一的生命,在潮汐里摇动着生和死的大海的摇篮。
我觉得我的四肢因受着生命世界的爱抚而光荣。我的骄傲,是因为时代的脉搏,此刻在我血液中跳动。
七〇
这欢欣的音律不能使你欢欣吗?不能使你回旋激荡,消失碎裂在这可怖的快乐旋转之中吗?
万物急遽地前奔,它们不停留也不回顾,任何力量都不能挽住它们,它们急遽地前奔。
季候应和着这急速不宁的音乐,跳舞着来了又去——颜色、声音、香味在这充溢的快乐里,汇注成奔流无尽的瀑泉,时时刻刻在散溅,退落而死亡。
七一
我应当自己发扬光大,四周放射,投映彩影于你的光辉之中——这便是你的幻境。
你在你自身里立起隔栏,用无数不同的音调来呼唤你的分身。你这分身已在我体内成形。
高亢的歌声响彻诸天,在多彩的眼泪与微笑,震惊与希望中回应着;波起复落,梦破又圆。在我里面是你自身的破灭。
你卷起的那重帘幕,是用昼和夜的画笔,绘出了无数的花样。幕后的你的座位,是用奇妙神秘的曲线织成,抛弃了一切无聊的笔直的线条。
你我组成的伟丽的行列,布满了天空。因着你我的歌音,太空都在震颤,一切时代都在你我捉迷藏中度过了。
七二
就是他,那最深奥的,用他深隐的触摸使我清醒。
就是他把神符放在我的眼上,又快乐地在我心弦上弹弄出种种哀乐的调子。
就是他用金、银、青、绿的灵幻的色丝,织起幻境的披纱,他的脚趾从衣褶中外露,在他的触摸之下,我忘却了自己。
日来年往,就是他永远以种种名字、种种姿态、种种的深悲和极乐,来打动我的心。
七三
在断念摒欲之中,我不需要拯救。在万千欢愉的约束里我感到了自由的拥抱。
你不断地在我的瓦罐里满满地斟上不同颜色不同芬芳的新酒。
我的世界,将以你的火焰点上他的万盏不同的明灯,安放在你庙宇的坛前。
不,我永不会关上我感觉的门户。视、听、触的快乐会含带着你的快乐。
是的,我的一切幻想会燃烧成快乐的光明,我的一切愿望将结成爱的果实。
七四
白日已过,暗影笼罩大地。是我到河边汲水的时候了。
晚空凭着水的凄音流露着切望。呵,它呼唤我出到暮色中来。荒径上断绝人行,风起了,波浪在河里翻腾。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回家去。我不知道我会遇见什么人。浅滩的小舟上有个不相识的人正弹着琵琶。
七五
你赐给我们世人的礼物,满足了我们一切的需要,可是它们又毫未减少地返回到你那里。
河水有它每天的工作,匆忙地穿过田野和村庄;但它的不绝的水流,又曲折地回来洗你的双脚。
花朵以芬芳熏香了空气;但它最终的任务,是把自己献上给你。
对你供献不会使世界困穷。
人们从诗人的字句里,选取自己心爱的意义;但是诗句的最终意义是指向着你。
七六
过了一天又是一天,呵,我生命的主,我能够和你对面站立吗?呵,全世界的主,我能合掌和你对面站立吗?
在广阔的天空下,严静之中,我能够带着虔恭的心,和你对面站立吗?
在你的劳碌的世界里,喧腾着劳作和奋斗,在营营扰扰的人群中,我能和你对面站立吗?
当我已做完了今生的工作,呵,万王之王,我能够独自悄立在你的面前吗?
七七
我知道你是我的上帝,却远立在一边——我不知道你是属我的,就走近你。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就在你脚前俯伏——我没有像和朋友握手那样地紧握你的手。
我没有在你降临的地方,站立等候,把你抱在胸前,当你做同志,把你占有。
你是我弟兄的弟兄,但是我不理他们,不把我赚得的和他们平分,我以为这样做,才能和你分享我的一切。
在快乐和苦痛里,我都没有站在人类的一边,我以为这样做,才能和你站在一起。
我畏缩着不肯舍生,因此我没有跳入生命的伟大的海洋里。
七八
当鸿蒙初辟,繁星第一次射出灿烂的光辉,众神在天上集会,唱着“呵,完美的画图,完全的快乐”。
有一位神忽然叫起来了——“光链里仿佛断了一环,一颗星星走失了。”
他们金琴的弦子猛然折断了,他们的歌声停止了,他们惊惶地叫着——“对了,那颗走失的星星是最美的,她是诸天的光荣!”
从那天起,他们不住地寻找她,众口相传地说,因为她丢了,世界失去了一种快乐。
只在严静的夜里,众星微笑着互相低语——“寻找是无用的,无缺的完美正笼盖着一切!”
七九
假如我今生无分遇到你,就让我永远感到恨不相逢——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当我的日子在世界的闹市中度过,我的双手满捧着每日的盈利的时候,让我永远觉得我是一无所获——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当我坐在路边,疲乏喘息,当我在尘土中铺设卧具,让我永远记着前面还有悠悠的长路——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当我的屋子装饰好了,箫笛吹起,欢笑声喧的时候,让我永远觉得我还没有请你光临——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八〇
我像一片秋天的残云,无主地在空中飘荡,呵,我的永远光耀的太阳!你的触摸还没有蒸化了我的水汽,使我与你的光明合一,因此我计算着和你分离的悠长的年月。
假如这是你的愿望,假如这是你的游戏,就请把我这流逝的空虚染上颜色,镀上金辉,让它在狂风中飘浮,舒卷成种种的奇观。
而且假如你愿意在夜晚结束了这场游戏,我就在黑暗中,或在灿白晨光的微笑中,在净化的清凉中,溶化消失。
八一
在许多闲散的日子,我悼惜着虚度了的光阴。但是光阴并没有虚度,我的主。你掌握了我生命里寸寸的光阴。
你潜藏在万物的心里,培育着种子发芽,蓓蕾绽红,花落结实。
我困乏了,在闲榻上睡眠,想象一切工作都已停歇。早晨醒来,我发现我的园里,却开遍了异蕊奇花。
八二
你手里的光阴是无限的,我的主。你的分秒是无法计算的。
夜去明来,时代像花开花落。你晓得怎样来等待。
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我们的光阴不能浪费,因为没有时间,我们必须争取机缘。我们太穷苦了,绝不可迟到。
因此,在我把时间让给每一个性急的、向我索要时间的人,我的时间就虚度了,最后你的神坛上就没有一点祭品。
一天过去,我赶忙前来,怕你的门已经关闭;但是我发现时间还有充裕。
八三
圣母呵,我要把我悲哀的眼泪穿成珠链,挂在你的颈上。
星星把光明做成足镯,来装扮你的双足,但是我的珠链要挂在你的胸前。
名利自你而来,也全凭你的予取。但这悲哀却完全是我自己的,当我把它当作祭品献给你的时候,你就以你的恩慈来酬谢我。
八四
离愁弥漫世界,在无际的天空中生出无数的情境。
就是这离愁整夜地悄望星辰,在七月阴雨之中,萧萧的树籁变成抒情的诗歌。
就是这笼压弥漫的痛苦,加深而成为爱欲,而成为人间的苦乐;就是它永远通过诗人的心灵,融化、流涌而成为诗歌。
八五
当战士们从他们主公的明堂里刚走出来,他们的武力藏在哪里呢?他们的甲胄和干戈藏在哪里呢?
他们显得无助、可怜,当他们从他们主公的明堂走出的那一天,如雨的箭矢向着他们飞射。
当战士们整队走回他们主公的明堂里的时候,他们的武力藏在哪里呢?
他们放下了刀剑和弓矢;和平在他们的额上放光,当他们整队走回他们主公的明堂的那一天,他们把他们生命的果实留在后面了。
八六
死亡,你的仆人,来到我的门前。他渡过不可知的海洋临到我家,来传达你的召令。
夜色沉黑,我心中畏惧——但是我要端起灯来,开起门来,鞠躬欢迎他。因为站在我门前的是你的使者。
我要含泪地合掌礼拜他。我要把我心中的财产,放在他脚前,来礼拜他。
他的使命完成了就要回去,在我的晨光中留下了阴影;在我萧条的家里,只剩下孤独的我,作为最后献礼的祭品。
八七
在无望的希望中,我在房里的每一个角落找她;我找不到她。
我的房子很小,一旦丢了东西就永远找不回来。
但是你的房子是无边无际的,我的主,为着找她,我来到了你的门前。
我站在你薄暮金色的天穹下,向你抬起渴望的眼。
我来到了永恒的边涯,在这里万物不灭——无论是希望,是幸福,或是从泪眼中望见的人面。
呵,把我空虚的生命浸到这海洋里吧,跳进这最深的完满里吧。让我在宇宙的完整里,感觉一次那失去的温馨的接触吧。
八八
破庙里的神呵!七弦琴的断线不再弹唱赞美你的诗歌。晓钟也不再宣告礼拜你的时间。你周围的空气是寂静的。
流荡的春风来到你荒凉的居所。它带来了香花的消息——就是那素来供养你的香花,现在却无人来呈献了。
你的礼拜者,那些漂泊的惯旅,永远在企望那还未得到的恩典。黄昏来到,灯光明灭于尘影之中,他困乏地带着饥饿的心回到这破庙里来。
许多佳节都在静默中来到,破庙的神呵。许多礼拜之夜,也在无火无灯中度过了。
精巧的艺术家,造了许多新的神像,当他们的末日来到了,便被抛入遗忘的圣河里。
只有破庙的神遗留在无人礼拜的、不死的冷淡之中。
八九
我不再高谈阔论了——这是我主的意旨。从那时起我轻声细语。我心里的话要用歌曲低唱出来。
人们急急忙忙地到国王的市场上去,买卖的人都在那里。但在工作正忙的正午,我就早早地离开。
那就让花朵在我的园中开放,虽然花时未到;让蜜蜂在中午奏起它们慵懒的嗡哼。
我曾把充分的时间,用在理欲交战里,但如今是我暇日游侣的雅兴,把我的心拉到他那里去;我也不知道这忽然的召唤,会引到什么突出的奇景。
九〇
当死神来叩你门的时候,你将以什么贡献他呢?
呵,我要在我客人面前,摆上我的满斟的生命之杯——我绝不让他空手回去。
我一切的秋日和夏夜的丰美的收获,我匆促的生命中的一切获得和收藏,在我临终,死神来叩我的门的时候,我都要摆在他的面前。
九一
呵,你这生命最后的完成,死亡,我的死亡,来对我低语吧!
我天天在守望着你;为你,我忍受着生命中的苦乐。
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花环已为新郎编好。婚礼行过,新娘就要离家,在静夜里和她的主人独对了。
九二
我知道这日子将要来到,当我眼中的人世渐渐消失,生命默默地向我道别,把最后的帘幕拉过我的眼前。
但是星辰将在夜中守望,晨曦仍旧升起,时间像海波的汹涌,激荡着欢乐与哀伤。
当我想到我的时间的终点,时间的隔栏便破裂了,在死的光明中,我看见了你的世界和这世界里弃置的珍宝。最低的座位是极其珍奇的,最小的生物也是世间少有的。
我追求而未得到和我已经得到的东西——让它们过去吧。只让我真正地据有了那些我所轻视和忽略的东西。
九三
我已经请了假。弟兄们,祝我一路平安吧!我向你们大家鞠了躬就启程了。
我把我门上的钥匙交还——我把房子的所有权都放弃了。我只请求你们最后的几句好话。
我们做过很久的邻居,但是我接受的多,给予的少。现在天已破晓,我黑暗屋角的灯光已灭。召命已来,我就准备启行了。
九四
在我动身的时光,祝我一路福星吧,我的朋友们!天空里晨光辉煌,我的前途是美丽的。
不要问我带些什么到那边去。我只带着空空的手和企望的心。
我要戴上我婚礼的花冠。我穿的不是红褐色的行装,虽然间关险阻,我心里也没有惧怕。
旅途尽处,晚星将生,从王宫的门口将弹出黄昏的凄乐。
九五
当我刚跨过此生的门槛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觉。
是什么力量使我在这无边的神秘中开放,像一朵嫩蕊,中夜在森林里开花!
早起我看到光明,我立时觉得在这世界里我不是一个生人,那不可思议、不可名状的,已以我自己母亲的形象,把我抱在怀里。
就是这样,在死亡里,这同一的不可知者又要以我熟识的面目出现。因为我爱今生,我知道我也会一样地爱死亡。
当母亲从婴儿口中拿开右乳的时候,他就啼哭,但他立刻又从左乳得到了安慰。
九六
当我走的时候,让这个做我的别话吧,就是说我所看过的是卓绝无比的。
我曾尝过在光明海上开放的莲花里的隐蜜,因此我受了祝福——这个做我的别话吧。
在这形象万千的游戏室里,我已经游玩过,在这里我已经瞥见了那无形象的他。
我浑身上下因着那无从接触的他的抚摸而喜颤;假如死亡在这里来临,就让它来好了——让这个做我的别话吧。
九七
当我是同你做游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谁。我不懂得羞怯和惧怕,我的生活是热闹的。
清晨你就来把我唤醒,像我自己的伙伴一样,带着我跑过林野。
那些日子,我从来不想去了解你对我唱的歌曲的意义。我只随声附和,我的心应节跳舞。
现在,游戏的时光已过,这突然来到我眼前的情景是什么呢?世界低下眼来看着你的双脚,和它的肃静的众星一同敬畏地站着。
九八
我要以胜利品,我的失败的花环,来装饰你。逃避不受征服,是我永远做不到的。
我准知道我的骄傲会碰壁,我的生命将因着极端的痛苦而炸裂,我的空虚的心像一枝空苇呜咽出哀音,顽石也融成眼泪。
我准知道莲花的百瓣不会永远闭合,深藏的花蜜定将显露。
从碧空将有一只眼睛向我凝视,在默默地召唤我。我将空无所有,绝对地空无所有,我将从你脚下领受绝对的死亡。
九九
当我放下舵盘,我知道你来接收的时候到了。当做的事立刻要做了。挣扎是无用的。
那就把手拿开,静默地承认失败吧,我的心呵,要想到能在你的岗位上默坐,还算是幸运的。
我的几盏灯都被一阵阵的微风吹灭了,为想把它们重新点起,我屡屡地把其他的事情都忘却了。
这次我要聪明一点,把我的席子铺在地上,在暗中等候;什么时候你高兴,我的主,悄悄地走来坐下吧。
一〇〇
我跳进形象海洋的深处,希望能得到那无形象的完美的珍珠。
我不再以我的旧船去走遍海港,我乐于弄潮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现在我渴望死于不死之中。
我要拿起我的生命的弦琴,进入无底深渊旁边,那座涌出无调的乐音的广厅。
我要调拨我的琴弦,和永恒的乐音合拍,当它呜咽出最后的声音时,就把我静默的琴儿放在静默的脚边。
一〇一
我这一生永远以诗歌来寻求你。它们领我从这门走到那门,我和它们一同摸索、寻求着,接触着我的世界。
我所学过的功课,都是诗歌教给我的;它们把捷径指示给我,它们把我心里地平线上的许多星辰,带到我的眼前。
它们整天地带领我走向苦痛和快乐的神秘之国,最后,在我旅程终点的黄昏,它们要把我带到哪一座宫殿的门首呢?
一〇二
我在人前夸说我认得你。在我的作品中,他们看到了你的画像。他们走来问我:“他是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真的,我说不出来。”他们斥责我,轻蔑地走开了。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我把你的事迹编成不朽的诗歌。秘密从我心中涌出。他们走来问我:“把所有的意思都告诉我们吧。”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说:“呵,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哂笑了,鄙夷之极地走开。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一〇三
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我的上帝,让我一切的感知都舒展在你的脚下,接触这个世界。
像七月的湿云,带着未落的雨点沉沉下垂,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的全副心灵在你的门前俯伏。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静寂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它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1]醉花(bakula),学名Mimusops elengi。印度传说美女口中吐出香液,此花始开。
[2]迦昙波,原名Kadam,亦作Kadamba,学名Namlea Cadamba,意为“白花”,即昙花。
[3]金色花,原名Champa,亦作Champak,学名Magnolia Champaca,印度圣树,木兰花属植物,开金黄色碎花,译名亦作“瞻波伽”或“占博伽”。
[4]《罗摩衍那》为印度叙事诗,相传系蚁垤(Valmiki)所作。今传本形式约于公元2世纪间形成。全书分为七卷,共两万四千颂,皆系叙述罗摩生平之作。罗摩即罗摩犍陀罗,十车王之子,悉多之夫。他于第二世(Tretayaga)入世,为毗湿奴神第七化身。印度人视他为英雄,有崇拜他如神的。
[5]罗摩犍陀罗为了尊重父亲的诺言和维持弟兄间的友爱,他抛弃了继承王位的权利,和妻子悉多被放逐在森林中十四年。
[6]格尼许(Ganesh),亦译“伽内什”,是毁灭之神湿婆的儿子,象头人身,同时也是现代印度人最喜欢用来做名字的第一个词。
[7]普耶(Puja),意为“祭神大典”,这里的“普耶节”,是指印度十月间的“难近母祭日”。
[8]普耶礼就是指普耶节期间亲友相互馈送的礼物。
[9]印度三大神中的保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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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曾悲伤七次
作者:(黎巴嫩)纪伯伦
译者:冰心
目录
版权信息
序
先知 船的来临
论爱
论婚姻
论孩子
论施与
论饮食
论工作
论哀乐
论居室
论衣服
论买卖
论罪与罚
论法律
论自由
论理性与热情
论苦痛
论自知
论教授
论友谊
论谈话
论时光
论善恶
论祈祷
论逸乐
论美
论宗教
论死
言别
沙与沫
我的心曾悲伤七次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序
纪伯伦一八八三年生于黎巴嫩。十二岁时到过美国,两年后又回到东方,进了贝鲁特的阿希马大学[1]。
一九〇三年,他又到美国住了五年,在波士顿的时候居多。此后他便到巴黎学绘画,同时漫游了欧洲,一九一二年回到纽约,在那里久住。
这时他用阿拉伯文写了许多的书,有些已译成欧洲各国的文字。以后又用英文写了几本,如《疯人》(The Madman,1918)、《先驱者》(The Forerunner,1920)、《先知》(The Prophet,1923)、《人子的耶稣》(Jesus the Son of Man,1928)等,都在纽约克那夫书店出版。——《先知》是他的最受欢迎的作品。
关于作者的生平,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些了。我又知道法国的雕刻名家罗丹称他为二十世纪的布莱克;又知道他的作品曾译成十八种文字,到处受到热烈的欢迎。
这本书,《先知》,是我在一九二七年冬月在美国朋友处读到的,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予我以极深的印象!一九二八年春天,我曾请我的“习作”班同学,分段移译。以后不知怎么,那译稿竟不曾收集起来。一九三〇年三月,病榻无聊,又把它重看了一遍,觉得这本书实在有翻译的价值,于是我逐段翻译了。从那年四月十八日起,逐日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发表。不幸那副刊不久就停止了,我的译述也没有继续下去。
今年夏日才一鼓作气地把它译完。我感到许多困难,哲理的散文本来难译,哲理的散文诗就更难译了。我自信我还尽力,不过书中还有许多词句,译定之后,我仍有无限的犹疑。这是我初次翻译的工作,我愿得到读者的纠正和指导。
八,二十三,一九三一。冰心
先知
我已预备好要去了,
我的热望和帆篷一同扯满,
等着风来。
我只要在这静止的空气中,再呼吸一口气,
我只要再向后抛掷热爱的一瞥,
那时我要站在你们中间,一个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船的来临
当代的曙光,被选而被爱戴的亚墨斯达法(Almustafa),在阿法利斯(Orphalese)城中等候了十二年,等他的船到来,好载他归回他生长的岛上去。
在第十二年绮露(Ielool)收获之月的第七天,他出城登上山顶,向海凝望。他看见了他的船在烟雾中驶来。他的心扉砉然地开了,他的喜乐在海面飞越。他合上眼,在灵魂的严静中祷告。
但当他下山的时候,忽然一阵悲哀袭来,他心里想:
我怎能这般宁静地走去而没有些忧哀?不,我要精神上不受创伤地离此城郭。
在这城围里,我度过了悠久的痛苦的日月和孤寂的深夜。谁能撇下这痛苦与孤寂,没有一些悼惜?
在这街市上,我曾撒下过多的零碎的精神,在这山中也有过多的赤裸着行走的我所爱惜的孩子,离开他们,我不能不觉得负担与痛心。
这不是今日我脱弃了一件衣裳,乃是我用自己的手撕下了一块自己的皮肤。
也不是我遗弃了一种思想,乃是遗弃了一颗用饥和渴做成的甜蜜的心。
然而我不能再迟留了。
那召唤万物来归的大海,也在召唤我,我必须登舟了。
因为,若是停留下来,我的归思,在夜间虽仍灼热奋发,渐渐地却要冰冷变石了。
我若能把这里的一切都带了去,何等地快乐啊,但是我又怎能呢?
声音不能把付给他翅翼的舌头和嘴唇带走。他自己必须寻求“以太”。
鹰鸟也必须撇下窝巢,独自地飞过太阳。
现在他走到山脚,又转面向海,他看见他的船徐徐地驶入湾口,那些在船头的舟子,正是他的故乡的人。
于是他的精魂向着他们呼唤,说:
弄潮者,我的老母的孩儿,
有多少次你们在我的梦中浮泛。现在你们在我更深的梦中,也就是我苏醒的时候驶来了。
我已预备好要去了,我的热望和帆篷一同扯满,等着风来。
我只要在这静止的空气中,再呼吸一口气,我只要再向后抛掷热爱的一瞥,
那时我要站在你们中间,一个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
还有你,这无边的大海,无眠的慈母,
只有你是江河和溪水的宁静与自由。
这溪流只还有一次的转折,一次林中的潺湲,
然后我要到你这里来,无量的涓滴归向这无量的海洋。
当他行走的时候,他看见从远处有许多男女离开田园,急速地赶到城边来。
他听见他们叫着他的名字,在阡陌中彼此呼唤,报告他的船来临。
他对自己说:
别离的日子能成为会集的日子吗?
我的薄暮实在可算是我的黎明吗?
那些放下了耕田的犁耙,停止了榨酒的轮儿的人们,我将给他们什么呢?
我的心能成为一棵累累结实的树,可以采撷了分给他们吗?
我的愿望能奔流如泉水,可以倾满他们的杯吗?
我是一个全能者的手可以弹奏的琴,或是一管全能者可以吹弄的笛吗?
我是一个寂静的寻求者,在寂静中,我发现了什么宝藏,可以放心地布施呢?
倘若这是我收获的日子,那么,在何时何地我曾撒下了种子呢?
倘若这确是我举起明灯的时候,那么,灯内燃烧着的火焰,不是我点燃的。
空虚黑暗的我将举起我的灯,
守夜的人将要添上油,也点上火。
这些是他口中说出的,还有许多没有说出的存在心头,因为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更深的秘密。
他进城的时候,众人都来迎接,齐声地向他呼唤。
城中的长老走上前来说:
你还不要离去我们。
在我们的朦胧里,你是正午的潮音,你青春的气度,予我们以梦想。
你在我们中间不是一个异乡人,也不是一个客人,乃是我们的儿子及亲挚的爱者。
不要使我们的眼睛因渴望你的脸面而酸痛。
一班道人和女冠[2]对他说:
不要让海波在这时把我们分开,把你在我们中间所度的岁月成了一个回忆。
你曾是一个在我们中间行走的神灵,你的影儿曾明光似的照亮我们的脸。
我们深深地爱着你。不过我们的爱没有声响,而又被轻纱蒙着。
但现在他要对你呼唤,要在你面前揭露。
除非临到了别离的时候,“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深浅。
别的人也来向他恳求。
他没有答话。他只低着头,站近他的人看见他的泪落在胸前。
他和众人慢慢地向殿前的广场走去。
有一个名叫爱尔美差(Almitra)的女子从圣殿里出来,她是一个预言者。
他以无限的温蔼注视着她,因为她是在他第一天进这城里的时候,最初寻找他相信他的人中之一。
她庆贺他,说:
上帝的先知,至高的探求者,你曾常向远处寻望你的航帆。
现在你的船儿来了,你必须归去。
你对于那回忆的故乡,和你更大愿望的居所的渴念,是这样地深切;我们的爱,不能把你系住,我们的需求,也不能把你拘留。
但在你别离以前,我们要请你对我们讲说真理。
我们要把这真理传给我们的孩子,他们也传给他们的孩子,绵绵不绝。
在你的孤独里,你曾守卫我们的白日,在你的清醒里,你曾倾听我们睡梦中的哭泣与欢笑。
现在请把我们的“真我”披露给我们,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生和死中间的一切。
他回答说: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除了那现时在你们灵魂里激荡的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论爱
于是爱尔美差说:请给我们谈爱。
他举头望着民众,他们一时静默了。他用洪亮的声音说:
当爱向你们召唤的时候,跟随着他,
虽然他的路程艰险而陡峻。
当他的翅翼围卷你们的时候,屈服于他,
虽然那藏在羽翮中间的剑刃也许会伤毁你们。
当他对你们说话的时候,信从他,
虽然他的声音也许会把你们的梦魂击碎,如同北风吹荒了林园。
爱虽给你加冠,他也要将你钉在十字架上。他虽栽培你,他也刈剪你。
他虽升到你的最高处,抚惜你在日中颤动的枝叶,
他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摇动你的根柢的一切关节,使之归土。
如同一捆稻粟,他把你束聚起来。
他舂打你使你赤裸。
他筛分你使你脱壳。
他磨碾你直至洁白。
他揉搓你直至柔韧。
然后他送你到他的圣火上去,使你成为上帝圣筵上的圣饼。
这些都是爱要给你们做的事情,使你知道自己心中的秘密,在这知识中你便成了“生命”心中的一屑。
假如你在你的疑惧中,只寻求爱的和平与逸乐,
那不如掩盖你的裸露,而躲过爱的筛打,而走入那没有季候的世界,在那里你将欢笑,却不是尽量的笑悦;你将哭泣,却没有流干眼泪。
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当你爱的时候,你不要说,“上帝在我的心中”,却要说,“我在上帝的心里”。
不要想你能导引爱的路程,因为若是他觉得你配,他就导引你。
爱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成全自己。
但若是你爱,而且需求愿望,就让以下的做你的愿望吧:
溶化了你自己,像溪流般对清夜吟唱着歌曲。
要知道过度温存的痛苦。
让你对于爱的了解毁伤了你自己;
而且甘愿地、喜乐地流血。
清晨醒起,以喜扬的心来致谢这爱的又一日;
日中静息,默念爱的浓欢;
晚潮退时,感谢地回家;
然后在睡时祈祷,因为有被爱者在你的心中,有赞美之歌在你的唇上。
彼此赠献你们的心,却不要互相保留。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们的心。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
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
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树荫中生长。
论婚姻
爱尔美差又说:夫子,婚姻怎样讲呢?
他回答说:
你们一块儿出世,也要永远合一。
在死的白翼隔绝你们的岁月的时候,你们也要合一。
噫,连在静默地忆想上帝之时,你们也要合一。
不过在你们合一之中,要有间隙,
让天风在你们中间舞荡。
彼此相爱,但不要做成爱的系链:
只让他在你们灵魂的沙岸中间,做一个流动的海。
彼此斟满了杯,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
彼此递赠着面包,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
快乐地在一处舞唱,却仍让彼此静独,
连琴上的那些弦也是单独的,虽然他们在同一的音调中颤动。
彼此赠献你们的心,却不要互相保留。
因为只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们的心。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密迩:
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
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树荫中生长。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
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地射了出去。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论孩子
于是一个怀中抱着孩子的妇人说:请给我们谈孩子。
他说: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
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地射了出去。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个施与者,是否配做一个施与的器皿。
因为实在说,那只是生命给予生命——你以为自己是施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证人。
论施与
于是一个富人说:请给我们谈施与。
他回答说:
你把你的产业给人,那只算给了一点。
当你以身布施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施与。
因为你的财产,岂不是你存留保守着的东西,恐怕“明日”或许需要它们么?
但是“明日”,那过虑的犬,随着香客上圣城去,却把骨头埋在无痕迹的沙土里,“明日”能把什么给它呢?
除了需要的本身之外,需要还忧惧什么呢?
当你在井泉充溢的时候愁渴,那你的渴不是更难解吗?
有人有许多财产,却只把一小部分给人——他们为求名而施与,那潜藏的欲念,使他们的礼物不完美。
有人只有一点财产,却全部都给人。
这些相信生命和生命的丰富的人,他们的宝柜总不空虚。
有人喜乐地施与,那喜乐就是他们的酬报。
有人痛苦地施与,那痛苦就是他们的洗礼。
也有人施与了,而不觉出施与的无痛[3],也不寻求快乐,也不有心为善;
他们的施与,如同那边山谷里的桂花,香气浮动在空际。
从这些人的手中,上帝在说话,在他们的眼后,上帝在俯对大地微笑。
因请求而施与的,固然是好,而未受请求,只因默喻而施与的,是更好了;
对于乐善好施的人,去寻求需要他帮助的人的快乐,比施与还大。
有什么东西是你必须保留的呢?
必有一天,你的一切都要交付出来;
趁现在施与吧,这施与的时机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的后人的。
你常说:“我要施与,却只要舍给那些配受施与者。”
你果园里的树木和牧场上的羊群,却不这样说。
他们为要生存而施与,因为保留就是毁灭。
凡是配接受白日和黑夜的人们,都配接受你施与的一切。
凡配在生命的海洋里啜饮的,都配在你的小泉里舀满他的杯。
还有什么德行比接受的勇气、信心和善意还大呢?
有谁能使人把他们的心怀敞露,把他们的狷傲揭开,使你能看出他们赤裸的价值和无惭的骄傲?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个施与者,是否配做一个施与的器皿。
因为实在说,那只是生命给予生命——你以为自己是施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证人。
你(们)[4]接受的人们——你们都是接受者——不要负起报恩的重担,恐怕你们要把轭加在你(们)自己和施者的身上。
不如与施者在礼物上一齐展翅飞腾;
因为过于思量你们的欠负,就是怀疑了那以慈悲的大地为母、以上帝为父的人的仁心。
在秋天,你在果园里摘葡萄榨酒的时候,心里说:
“我也是一座葡萄园,我的果实也要摘下榨酒。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
在冬日,当你斟酒的时候,你的心要对每一杯酒歌唱,
让那曲成为一首纪念秋天和葡萄园以及榨酒之歌。
论饮食
一个开饭店的老人说:请给我们谈饮食。
他说:
我恨不得你们能借着大地的香气而生存,如同那“空气植物”受着阳光的供养。
既然你们必须杀生为食,而且从新生的动物口中,夺它的母乳来止渴,那就让它成为一个敬神的礼节吧,
让你的肴馔摆在祭坛上,那是丛林中和原野上的纯洁清白的物品,为更纯洁清白的人们而牺牲的。
当你杀生的时候,心里对它说:
“在宰杀你的权力之下,我同样地也被宰杀,我也要同样地被吞食。
那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法律,也要把我送到那更伟大者的手里。
你和我的血都不过是浇灌天树的一种液汁。”
当你咬嚼着苹果的时候,心里对它说:
“你的子核要在我身中生长,
你来世的嫩芽要在我心中萌茁,
你的芬香要成为我的气息,
我们要终年的喜乐。”
在秋天,你在果园里摘葡萄榨酒的时候,心里说:
“我也是一座葡萄园,我的果实也要摘下榨酒。
和新酒一般,我也要被收存在永生的杯里。”
在冬日,当你斟酒的时候,你的心要对每一杯酒歌唱,
让那曲成为一首纪念秋天和葡萄园以及榨酒之歌。
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管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
你们谁肯做一根芦管,在万物合唱的时候,你独痴呆无声呢?
论工作
于是一个农夫说:请给我们谈工作。
他回答说:
你工作为的是要与大地和大地的精神一同前进。
因为惰逸使你成为一个时代的生客,一个生命大队中的落伍者,这大队是庄严的、高傲而服从的,向着无穷前进。
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管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
你们谁肯做一根芦管,在万物合唱的时候,你独痴呆无声呢?
你们常听人说,工作是祸殃,劳力是不幸。
我却对你们说,你们工作的时候,你们完成了大地的深远的梦之一部,他指示你那梦是从何时开头,
而在你劳力不息的时候,你确在爱了生命,
从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通彻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倘然在你的辛苦里,将有身之苦恼和养身之诅咒,写上你的眉间,则我将回答你,只有你眉间的汗,能洗去这些字句。
你们也听见人说,生命是黑暗的,在你疲瘁之中,你附和了那疲瘁的人所说的话。
我说生命的确是黑暗的,除非是有了激励;
一切的激励都是盲目的,除非是有了知识;
一切的知识都是徒然的,除非是有了工作;
一切的工作都是虚空的,除非是有了爱。
当你仁爱地工作的时候,你便与自己、与人类、与上帝联系为一。
怎样才是仁爱地工作呢?
从你的心中抽丝,织成布帛,仿佛你的爱者要来穿此衣裳。
热情地盖造房屋,仿佛你的爱者要住在其中。
温存地播种,喜乐地刈获,仿佛你的爱者要来吃这产物。
这就是用你自己灵魂的气息,来充满你所制造的一切,
要知道一切受福的古人,都在你上头看视着。
我常听见你们仿佛在梦中说:“那在蜡石上表现出他自己灵魂的形象的人,是比耕地的人高贵多了。
那捉住虹霓,传神地画在布帛上的人,是比织履的人强多了。”
我却要说,不在梦中,而在正午极清醒的时候,风对大橡树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对纤小的草叶所说的更甜柔;
只有那用他的爱心,把风声变成甜柔的歌曲的人,是伟大的。
工作是眼能看见的爱。
倘若你不是欢乐地却厌恶地工作,那还不如撇下工作,坐在大殿的门边,去乞求那些欢乐地工作的人的周济。
倘若你无精打采地烤着面包,你烤成的面包是苦的,只能救半个人的饥饿。
你若是怨恨地压榨着葡萄酒,你的怨恨,在酒里滴下了毒液。
倘若你能像天使一般地唱,却不爱唱,你就把人们能听到白日和黑夜的声音的耳朵都塞住了。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
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论哀乐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讲欢乐与悲哀。
他回答说:
你的欢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
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
不然又怎样呢?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欢乐。
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窑中燃烧的坯子吗?
那感悦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么?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
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你们有些人说:“欢乐大于悲哀。”也有人说:“不,悲哀是更大的。”
我却要对你们说,他们是不能分开的。
他们一同来到,当这个和你同席的时候,要记住那个正在你床上酣眠。
真的,你似天平般悬在悲哀与欢乐之间。
只在盘中空洞的时候,你才能静止、持平。
当守库者把你提起来,称他的金银的时候,你的哀乐就必需升降了。
愿山谷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里巷,使你们在葡萄园中相寻相访的时候,衣袂上带着大地的芬芳。
论居室
于是一个泥水匠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居室。
他回答说:
在你在城里盖一所房子之前,先在野外用你的想象盖一座凉亭。
因为你在黄昏时有家可归,而你那更迷茫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也有个归宿。
你的房屋是你的较大的躯壳。
他在阳光中发育,在夜的寂静中睡眠,而且不能无梦。你的房屋不做梦吗?不梦想离开城市、登山入林吗?
我愿能把你们的房子聚握在手里,撒种似的把他们洒落在丛林中与绿野上。
愿山谷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里巷,使你们在葡萄园中相寻相访的时候,衣袂上带着大地的芬芳。
但这个一时还做不到。
在你们祖宗的忧惧里,他们把你们聚集得太近了。这忧惧还要稍为延长,你们的城墙,也仍要把你们的家庭和你们的田地分开的。
告诉我吧,阿法利斯的民众啊,你们的房子里有什么?你们锁门是为守护什么呢?
你们有“和平”,不就是那呈露好魄力的宁静和鼓励吗?
你们有“回忆”,不就是连跨你心峰的灿烂的桥吗?
你们有“美”,不就是那把你的心从木石建筑上引到圣山的吗?
告诉我,你们的房屋里有这些东西吗?
或者你只有“舒适”和“舒适的欲念”,那诡秘的东西,以客人的身份混了进来始做家人、终做主人翁的吗?
噫,他变成一个驯兽的人,用钩镰和鞭笞,使你较伟大的愿望变成傀儡。
他的手虽柔软如丝,他的心却是铁打的。
他催眠你,只需站在你的床侧,讥笑你肉体的尊严。
他戏弄你健全的感官,把它们塞放在蓟绒里,如同脆薄的杯盘。
真的,舒适之欲,杀害了你灵性的热情,又哂笑地在你的殡仪队中徐步。
但是你们这些“太空”的儿女,你们在静中不息,你们不应当被网罗,被驯养。
你们的房子不应当做个锚,却应当做个桅。
他不应当做一片遮掩伤痕的闪亮的薄皮,应当做那保护眼睛的睫毛[5]。
你不应当为穿走门户而敛翅,也不应当为恐触屋顶而低头,也不应当为怕墙壁崩裂而停止呼吸。
你不应当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筑造的坟墓里。
无论你的房屋是如何地壮丽与辉煌,也不应当使他隐住你的秘密,遮住你的愿望。
因为你里面的“无穷性”,是住在天宫里,那天宫是以晓烟为门户,以夜的静寂与歌曲为窗牖的。
你们的衣服掩盖了许多的美,却遮不住丑恶。
你们虽在衣服里可寻得隐秘的自由,却也寻得橛饰与羁勒了。
我恨不得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因为生命的气息是在阳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风里。
论衣服
于是一个织工说:请给我们谈衣服。
他回答说:
你们的衣服掩盖了许多的美,却遮不住丑恶。
你们虽在衣服里可寻得隐秘的自由,却也寻得橛饰与羁勒了。
我恨不得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因为生命的气息是在阳光中,生命的把握是在风里。
你们中有人说:那纺织衣服给我们穿的是北风。
我也说:对的,是北风,
但他的机杼是可羞的,那使筋肌软弱的是他的线缕。
当他的工作完毕时,他在林中喧笑。
不要忘却,“羞怯”只是遮挡“不洁”的眼目的盾牌。
在“不洁”完全没有了的时候,“羞怯”不就是心上的桎梏与束缚吗?
也别忘了大地是欢喜和你的赤脚接触,风是希望和你的头发相戏的。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如果你们只晓得怎样独取,你们就不应当领受了。
在交易着大地的礼物里,你们将感到丰裕而满足。然而若非用爱和公平来交易,则必有人流为饕餮,有人流为饿殍。
论买卖
于是一个商人说:请给我们谈买卖。
他回答说: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如果你们只晓得怎样独取,你们就不应当领受了。
在交易着大地的礼物里,你们将感到丰裕而满足。
然而若非用爱和公平来交易,则必有人流为饕餮,有人流为饿殍。
当在市场上,你们这些海上、田中和葡萄园里的工人,遇见了织工、陶工和采集香料的——
就当祈求大地的主神,临到你们中间,来圣化天平,以及那较量价值的核算。
不要容游手好闲的人来参加你们的买卖,他们会以言语来换取你们的劳力。
你们要对这种人说:
“同我们到田间,或者跟我们的兄弟到海上去撒网;
因为海与陆地,对你们也和对我们一样地慈惠。”
倘若那吹箫的和歌舞的人来了,你们也应当买他们的礼物。
因为他们也是果实和乳香的采集者,他们带来的物事,虽系梦幻,却是你们灵魂上的衣食。
在你们离开市场以前,要看着没有人空手回去。
因为大地主神,不到你们每人的需要全都满足了以后,他不能在风中宁静地睡眠。
如同一片树叶,除非得了全树的默许,方能独自变黄,
所以那作恶者,若没有你们大家无形中的怂恿,也不会作恶。
如同一个队伍,你们一同向着你们的神性前进。你们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论罪与罚
于是本城的法官中,有一个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罪与罚。
他回答说:
当你的灵性随风飘荡的时候,
你孤零而失慎地对别人也就是对自己犯了过错。
为着所犯的过错,你必须去叩那受福者之门,要被怠慢地等待片刻。
你们的神性像海洋;
他永远纯洁不染。
又像“以太”,他只帮助有翼者上升。
你们的神性也像太阳;
他不知道田鼠的径路,也不寻找蛇虺的洞穴。
但是你们的神性,不是独居在你们里面。
在你们里面,有些仍是“人性”,有些还不成“人性”,
他只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睡梦中在烟雾里蹒跚,自求觉醒。
我现在所要说的,就是你们的人性。
因为那知道罪与罪的刑罚的,是他,而不是你的神性,也不是烟雾中的侏儒。
我常听见你们论议到一个犯了过失的人,仿佛他不是你们的同人,只像是个外人,是个你们的世界中的闯入者。
我却要说连那圣洁和正直的,也不能高过于你们每人心中的至善,
所以那奸邪和懦弱的,也不能低过于你们心中的极恶。
如同一片树叶,除非得了全树的默许,方能独自变黄,
所以那作恶者,若没有你们大家无形中的怂恿,也不会作恶。
如同一个队伍,你们一同向着你们的神性前进。
你们是道,也是行道的人。
当你们中有人跌倒的时候,他是为了他后面的人而跌倒,是一块绊脚石的警告。
是的,他也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因为他们的步履虽然又快又稳,却没有把那绊脚石挪开。
还有这个,虽然这些话会重压你的心:
被杀者对于自己的被杀,不能不负咎,
被劫者对于自己的被劫,不能不受责,
正直的人,对于恶人的行为,也不能算无辜,
清白的人,对于罪人的过错,也不能算不染。
是的,罪犯往往是被害者的牺牲品,
刑徒更往往为那些无罪无过的人担负罪责,
你们不能把至公与不公、至善与不善分开,
因为他们一齐站在太阳面前,如同织在一起的黑线和白线。
黑线断了的时候,织工就要视察整块的布,也要察看那机杼。
你们中如有人要审判一个不忠诚的妻子,
让他也拿天平来称一称她丈夫的心,拿尺来量一量他的灵魂。
让鞭挞“扰人者”的人,先察一察那“被扰者”的灵性。
你们如有人要以正义之名,砍伐一棵恶树,让他先察看树根;
他一定能看出那好的与坏的,能结实与不能结实的树根,都在大地的沉默的心中,纠结在一处。
你们这些愿持公正的法官,
你们怎样裁判那忠诚其外而盗窃其中的人?
你们又将怎样刑罚一个肉体受戮,而在他自己是心灵泯灭的人?
你们又将怎样控告那在行为上刁猾、暴戾,
而在事实上也是被威逼、被虐待的人呢?
你们又将怎样责罚那悔心已经大于过失的人?
忏悔不就是那你们所喜欢奉行的法定的公道吗?
然而你们却不能将忏悔放在无辜者身上,也不能将他从罪人心中取出。
不期然地他要在夜中呼唤,使人们醒起,反躬自省。
你们这些愿意了解公道的人,若不在大光明中视察一切的行为,你们怎能了解呢?
只在那时,你们才知道那直立与跌倒的,只是一个站在“侏儒性的黑夜”与“神性的白日”的黄昏中的人,
也要知道那大殿的角石,并不高于那最低的基石。
你们喜欢立法,
却也更喜欢犯法。
如同那在海滨游戏的孩子,勤恳地建造了沙塔,然后又嬉笑地将它毁坏。
论法律
于是一个律师说:可是,我们的法律怎么样呢,夫子?
他回答说:
你们喜欢立法,
却也更喜欢犯法。
如同那在海滨游戏的孩子,勤恳地建造了沙塔,然后又嬉笑地将它毁坏。
但是当你们建造沙塔的时候,海洋又送许多的沙土上来,
等你们毁坏那沙塔的时候,海洋又与你们一同哄笑。
真的,海洋常和天真的人一同哄笑。
可是对于那班不以生命为海洋,不以人造的法律为沙塔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以生命为岩石,以法律为可随意刻石的凿子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憎恶舞者的跋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喜爱羁轭,却以小牛和林中的麋鹿为流离颠沛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自己不能蜕脱,却把一切蛇豸称为赤裸无耻的老蛇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那早赴婚筵,饱倦归来,却说“一切筵席都是违法,那些设筵的人都是犯法者”的人,又当如何?
对于这些人,除了说他们是站在日中以背向阳之外,我能说什么呢?
他们只看见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就是他们的法律。
太阳对于他们,不只是一个射影者吗?
承认法律,不就是佝偻着在地上寻迹阴影吗?
你们只向着阳光行走的人,那种地上的映影,能捉住你们吗?
你们这乘风遨游的人,那种风信旗能指示你们的路程吗?
如果你们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门前,敲碎你们的镣铐,那种人造的法律能束缚你们吗?
如果你们跳舞,却不撞击任何人的铁链,你们还怕什么法律呢?
如果你撕脱你们的衣裳,却不丢弃在任何人行的道上,有谁能把你带去受审呢?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你们纵能闷住鼓音,松却琴弦,但有谁能禁止那云雀高唱?
我心里忧伤,因为只有那求自由的愿望也成了羁饰,你们再不以自由为标杆、为成就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论自由
于是一个辩士说:请给我们谈自由。
他回答说:
在城门边,在炉火光前,我曾看见你们俯伏敬拜自己的自由,
甚至于像那些囚奴,在诛戮他们的暴君之前卑屈、颂赞。
噫,在寺院的林中,在城堡的影里,我曾看见你们之中最自由者,把自由像伽铐似的戴上。
我心里忧伤,因为只有那求自由的愿望也成了羁饰,你们再不以自由为标杆、为成就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当你们的白日不是没有牵挂,你们的黑夜也不是没有愿望与忧愁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不如说是当那些事物包围住你(们)的生命,而你(们)却能赤裸地无牵挂地超腾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但若不是在你们了解的晓光中,扭断了捆绑你们朝气的锁链,你们怎能超脱你们的白日和黑夜呢?
实话说,你们所谓的自由,就是最坚牢的锁链,虽然那链环闪烁在日光中,炫耀了你们的眼目。
“自由”岂不是你们自身的碎片,你们愿意将他抛弃换得自由吗?
假如那是你们所要废除的一条不公平的法律,那法律却是你们用自己的手写在自己的额上的。
你们虽烧毁你们的律书,倾倒全海的水来冲洗你们法官的额,也不能把他抹掉。
假如那是个你们所要废黜的暴君,先看他的建立在你(们)心中的宝座是否毁坏。
因为一个暴君怎能辖制自由和自尊的人呢?除非他们自己的自由是专制的,他们的自尊是可羞的。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抛掷的牵挂,那牵挂是你(们)自取的,不是别人勉强给你(们)的。
假如那是一种你们所要消灭的恐怖,那恐怖的座位是在你(们)的心中,而不在你(们)所恐怖的人的手里。
真的,一切在你(们)里面运行的物事:愿望与恐怖、憎恶与爱怜、追求与退避、都是永恒地互抱着。
这些事物在你(们)里面运行,如同光明与阴影成对地胶粘着。
当阴影消灭的时候,遗留的光明又变成另一种光明的阴影。
这样,当你(们)的自由脱去他的镣铐的时候,他本身又变成更大的自由的镣铐了。
你们的理性与热情,是你(们)航行的灵魂的舵与帆。假如你(们)的帆或舵破坏了,你们只能泛荡,漂流,或在海中停住。
论理性与热情
于是那女冠又说:请给我们讲理性与热情。
他回答说:
你们的心灵常常是个战场,在战场上,你们的“理性与判断”和你(们)的“热情与嗜欲”开战。
我恨不能在你(们)的心灵中做一个调停者,使我可以让你们心中的分子从竞争与衅隙变成合一与和鸣。
但除了你们自己也做个调停者,做个你们心中的各分子的爱者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们的理性与热情,是你(们)航行的灵魂的舵与帆。
假如你(们)的帆或舵破坏了,你们只能泛荡,漂流,或在海中停住。
因为理性独自治理,是一个禁锢的权力,热情不小心的时候,是一个自焚的火焰。
因此,让你们的心灵把理性升到热情之最高点,让它歌唱。
也让心灵用理性来引导你们的热情,让它在每日复活中生存,如同大鸾在它自己的灰烬上高翔。
我愿你们把判断和嗜欲,当作你们家中的两位佳客。
你们自然不能敬礼一客过于他客;因为过分关心于任一客,必要失去两客的友爱与忠诚。
在万山中,当你(们)坐在白杨的凉荫下,享受那远田与原野的宁静与和平——应当让你(们)的心在沉静中说:上帝安息在理性中。
当飓暴卷来的时候,狂风震撼林木,雷电宣告穹苍的威严——应当让你(们)的心在敬畏中说:上帝运行在热情里。
只因你们是上帝大气中之一息,是上帝丛林中之一叶,你们也要同他安息在理性中,运行在热情里。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时常赞叹日常生活的神妙,你苦痛的神妙必不减于你的欢乐;
你要承受你心灵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从田野上度过的四时。
你要静守,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
论苦痛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苦痛。
他说:
你的苦痛是你那包裹知识的皮壳的破裂。
连那果核也是必须破裂的,使果仁可以暴露在阳光中,所以你也必须晓得苦痛。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时常赞叹日常生活的神妙,你苦痛的神妙必不减于你的欢乐;
你要承受你心灵的季候,如同你常常承受从田野上度过的四时。
你要静守,度过你心里凄凉的冬日。
许多的苦痛是你自择的。
那是你身中的医士,医治你病身的苦药。
所以你要信托这医生,静默安宁地吃他的药:
因为他的手腕虽重而辣,却是有冥冥的温柔之手指导着。
他带来的药杯,虽会焚灼你的嘴唇,那陶土却是陶工用他自己神圣的眼泪来润湿调团而成的。
不要说,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不要说,我找到了灵魂的道路,只要说,我遇见了灵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论自知
于是一个男人说:请给我们讲自知。
他回答说:
在宁静中,你的心知道了白日和黑夜的奥秘。
但你的耳朵渴求听取你心的知识的声音。
你常在意念中所了解的,你愿能从语言中知道。
你愿能用手指去抚触你的赤裸的梦魂。
你要这样做是好的。
你的心灵隐秘的涌泉,必须升溢,吟唱着奔向大海;
你无穷深处的宝藏,必须在你目前呈现。
但不要用秤来衡量你未知的珍宝,
也不要用杖竿和响带去探测你知识的浅深。
因为“自我”乃是一个无边的海。
不要说,我找到了真理,只要说,我找到了一条真理。
不要说,我找到了灵魂的道路,只要说,我遇见了灵魂在我的道路上行走。
因为灵魂在一切的道路上行走。
灵魂不只在一条道上行走,也不是芦草似的生长。
灵魂像一朵千瓣的莲花,自己开放着。
除了那已经半睡着,躺卧在你知识的晓光里的东西之外,没有人能向你启示什么。
论教授
于是一位教师说:请给我们讲教授。
他说:
除了那已经半睡着,躺卧在你知识的晓光里的东西之外,没有人能向你启示什么。
那在殿宇的阴影里,在弟子群中散步的教师,他不是传授他的智慧,乃是传授他的忠信与仁慈。
假如他真是大智,就不会命你进入他的智慧之堂,却要引你到你自己心灵的门口。
天文家能给你讲述他对于太空的了解,他却不能把他的了解给你。
音乐家能给你唱出那充满太空的韵调,他却不能给你那聆受韵调的耳朵和应和韵调的声音。
精通数学的人,能说出度量衡的方位,他却不能引导你到那方位上去。
因为一个人不能把他理想的翅翼借给别人。
正如上帝对于你们每人的了解是不相同的,所以你们对于上帝和大地的见解也应当是不相同的。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应的需求。
他是你用爱播种,用感谢收获的田地。
他是你的饮食,也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寻求平安。
论友谊
于是一个青年说:请给我们谈友谊。
他回答说: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应的需求。
他是你用爱播种,用感谢收获的田地。
他是你的饮食,也是你的火炉。
因为你饥渴地奔向他,你向他寻求平安。
当你的朋友向你倾吐胸臆的时候,你不要怕说出心中的“否”,也不要瞒住你心中的“可”。
当他静默的时候,你的心仍要倾听他的心;
因为在友谊里,不用言语,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愿望,一切的希冀,都在无声的喜乐中发生而共享了。
当你与朋友别离的时候,不要忧伤;
因为你觉得他最可爱之点,当他不在时愈见清晰,正如登山者从平原上望山峰,也加倍地分明。
愿除了寻求心灵的加深之外,友谊没有别的目的。
因为那只寻求着要显露自身的神秘的爱,不算是爱,只算是一张撒下的网,只网住一些无益的东西。
让你的最佳美的事物,都给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须知道你潮水的下退,也让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涨。
你找他只为消磨光阴的人,还能算作你的朋友吗?
你要在生长的时间中去找他。
因为他的时间是满足你的需要,不是填满你的空虚。
在友谊的温柔中,要有欢笑,与相共的喜乐。
因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你的心能寻到他的清晓,而焕发了精神。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他耳朵的耳朵说话;因为他的灵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却,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却要永远被忆念。
论谈话
于是一个学者说:请你讲谈话。
他回答说:
在你不安于你的思想的时候,你就说话: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时候,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而声音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
在你许多的谈话里,思想半受残害。
思想是天空中的鸟,在语言的笼里,也许会展翅,却不会飞翔。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因为怕静,就去找多言的人。
在独居的寂静里,会在他们眼中呈现出他们赤裸的自己,他们就想逃避。
也有些说话的人,并没有知识和考虑,却要启示一种他们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也有些人的心里隐存着真理,他们却不用言语诉说。
在这些人的胸怀中,心灵是居住在有韵调的寂静里。
当你在道旁或市场遇见你朋友的时候,让你的心灵,运用你的嘴唇,指引你的舌头。
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他耳朵的耳朵说话;
因为他的灵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却,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却要永远被忆念。
你要测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与季候来调节你的举止,引导你的精神。
你要把时光当作一条溪水,你要坐在岸边,看它流逝。
论时光
于是一个天文学家说:夫子,时光怎样讲呢?
他回答说:
你要测量那不可量、不能量的时间。
你要按照时辰与季候来调节你的举止,引导你的精神。
你要把时光当作一条溪水,你要坐在岸边,看它流逝。
但那在你里面无时间性的“我”,却觉悟到生命的无穷,
也知道昨日只是今日的回忆,而明日只是今日的梦想。
那在你里面歌唱着、默想着的,仍住在那第一刻在太空散布群星的圈子里。
你们中间谁不觉得他的爱的能力是无穷的呢?
又有谁不觉得那爱,虽是无穷,却是在他本身的中心绕行,不是从这爱的思念移到那爱的思念,也不从这爱的行为移到那爱的行为呢?
而且时光岂不也像爱,是不可分析、没有罅隙的吗?
但若在你的意想里,你定要把时光分成季候,那就让每一季候围绕着其他的季候。
也让今日用回忆拥抱着过去,用希望拥抱着将来。
在无数的事上,你是善的,在你不善的时候,你也不是恶,
你只是流连,荒亡。
论善恶
于是一位城中的长老说:请给我们谈善恶。
他回答说:
我能谈你们的善性,却不能谈恶性。
因为,什么是“恶”,不只是“善”被他自身的饥渴所困苦吗?
的确,在“善”饥饿的时候,他肯向黑洞中觅食,渴的时候,他也肯喝死水。
当你与自己合一的时候便是善。
当你不与自己合一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因为一个隔断的院宇,不是贼窝,只不过是个隔断的院宇。
一只船失了舵,许会在礁岛间无目的地漂荡,而却不至于沉入海底。
当你努力地要牺牲自己的时候便是善。
当你想法自利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因为当你设法自利的时候,你不过是土里的树根,在大地的胸怀中啜吸。
果实自然不能对树根说:“你要像我,丰满成熟,永远贡献出你最丰满的一部分。”
因为,在果实,贡献是必需的,正如吸收是树根所必需的一样。
当你在言谈中完全清醒的时候,你是善的,
当你在睡梦中,舌头无意识地摆动的时候,却也不是恶。
连那错误的言语,也有时能激动柔弱的舌头。
当你勇敢地走向目标的时候,你是善的。
你颠顿而行,却也不是恶。
连那些跛者,也不倒行。
但你们这些勇健而迅速的人,要警醒,不要在跛者面前颠顿,自以为是仁慈。
在无数的事上,你是善的,在你不善的时候,你也不是恶,
你只是流连,荒亡。
可怜那麋鹿不能教给龟鳖快走。
在你冀求你的“大我”的时候,便隐存着你的善性;这种冀求是你们每人心中都有的。
但是对于有的人,这种冀求是奔越归海的急湍,挟带着山野的神秘与林木的讴歌。
在其他的人,是在转弯曲折中迷途的缓流的溪水,在归海的路上滞留。
但是不要让那些冀求深的人,对冀求浅的人说:“你为何这般迟钝?”
因为那真善的人,不问赤裸的人说:“你的衣服在哪里?”也不问那无家的人:“你的房子怎样了?”
你们总在悲痛或需要的时候祈祷,我愿你们也在完满的欢乐中,及丰富的日子里祈祷。
论祈祷
于是一个女冠说:请给我们谈祈祷。
他回答说:
你们总在悲痛或需要的时候祈祷,我愿你们也在完满的欢乐中,及丰富的日子里析祷。
因为祈祷不就是你们的自我在活的“以太”中开展吗?
假若向太空倾吐出你们心中的黑夜是个安慰,那么倾吐出你们心中的晓光也是个喜乐。
假若在你的灵魂命令你祈祷的时候,你只会哭泣,她也要从你的哭泣中反复地鼓励你,直到你笑悦为止。
在你祈祷的时候,你超凡高举,在空中你遇到了那些和你在同一时辰祈祷的人,除了那些析祷时辰之外,你不会遇到他们。
那么,让你那冥冥的殿宇的朝拜,只算个欢乐及甜柔的聚会吧。
因为假如你进入殿宇,除了请求之外,没有别的目的,你将不能被接受。
假如你进入殿宇,只为要卑屈自己,你也并不被提高。
甚至于你进入殿宇,只为他人求福,你也不被嘉纳。
只要你进到了那冥冥的殿宇,那就够了。
我不能教给你们怎样用语言析祷。
除了他借着你的嘴唇说出的他自己的言语之外,上帝不垂听你的言语。
而且我也不能传授给你那大海、丛林和群山的祈祷。
但是你们生长在群山、丛林和大海之中的人,能在你们心中默会他们的祈祷。
假如你在夜的肃默中倾听,你会听他们在严静中说:
“我们自己的‘高我’的上帝,你的意志就是我们的意志。
你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
你的神力转移了你赐给我们的黑夜,成为白日。
我们不能向你求什么,因为在我们起念之前,你已知道了我们的需要:
你是我们的需要,在你把自己已赐予我们的时候,你把一切都赐给我们了。”
逸乐是一阕自由的歌,
却不是自由。
是你的愿望所开的花朵,
却不是所结的果实。
论逸乐
于是有个每年进城一次的隐士,走上前来说:给我们谈逸乐。
他回答说:
逸乐是一阕自由的歌,
却不是自由。
是你的愿望所开的花朵,
却不是所结的果实。
是从深处到高处的招呼,
却不是深,也不是高。
是闭在笼中的翅翼,
却不是被围绕住的太空。
噫,实话说,逸乐只是一阕自由的歌。
我愿意你们全心全意地歌唱,我却不愿你们在歌唱中迷恋。
你们中间有些年轻的人,寻求逸乐,似乎这便是世上的一切,他们已被裁判、被谴责了。
我不要裁判、谴责他们,我要他们去寻求。
因为他们必会寻到逸乐,但不止找到她一人。
她有七个姊妹,最小的比逸乐还娇媚。
你们没听见过有人因要挖掘树根却发现了宝藏吗?
你们中间有些老人,想起逸乐时总带些懊悔,如同想起醉中所犯的过失。
然而懊悔只是心灵的蒙蔽,而不是心灵的惩罚。
他们想起逸乐时应当带着感谢,如同秋收对于夏季的感谢。
但是假如懊悔能予他们以安慰,就让他们得到安慰吧。
你们中间有的不是寻求的青年人,也不是追忆的老年人;
在他们畏惧寻求与追忆之中,他们远离了一切的逸乐,他们深恐疏远了或触犯了心灵。
然而他们的放弃,就是逸乐了。
这样,他们虽用震颤的手挖掘树根,他们也找到宝藏了。
告诉我,谁能触犯心灵呢?
夜莺能触犯夜的静默吗,萤火能触犯星辰吗?
你们的火焰和烟气能使风觉得负载吗?
你们想心灵是一池止水,你能用竿子去搅拨吗?
常常在你拒绝逸乐的时候,你只是把欲望收藏在你心身的隐处。
谁知道在今日似乎避免了的事情,等到明日不会再浮现呢?
连你的身体都知道他的遗传和正当的需要,而不肯被欺骗。
你的身体是你灵魂的琴,
无论他发出甜柔的音乐或嘈杂的声响,那都是你的。
现在你们在心中自问:“我们如何辨别逸乐中的善与不善呢?”
到你的田野与花园里去,你就知道在花中采蜜是蜜蜂的逸乐,
但是,将蜜汁送给蜜蜂也是花的逸乐。
因为对于蜜蜂,花是它生命的泉源,
对于花,蜜蜂是它恋爱的使者,
对于蜂和花,两下里,逸乐的接受是一种需要与欢乐。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在逸乐中你们应当像花朵与蜜蜂。
美是永生揽镜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
论美
于是一个诗人说:请给我们谈美。
他回答说:
你到处追求美,除了她自己做了你的道路,引导着你之外,你如何能找着她呢?
除了她做了你的言语的编造者之外,你如何能谈论她呢?
冤抑的、受伤的人说:“美是仁爱的、和柔的,
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她自己的光荣中半含着羞涩,在我们中间行走。”
热情的人说:“不,美是一种全能的可畏的东西。
暴风似的,撼摇了上天下地。”
疲乏的、忧苦的人说:“美是温柔的微语,在我们心灵中说话。
她的声音传达到我们的寂静中,如同微晕的光,在阴影的恐惧中颤动。”
烦躁的人却说:“我们听见她在万山中叫号,
与她的呼声倶来的,有兽蹄之声,振翼之音,与狮子之吼。”
在夜里守城的人说:“美要与晓暾从东方一齐升起。”
在日中的时候,工人和旅客说:“我们曾看见她凭倚在落日的窗户上俯视大地。”
在冬日,阻雪的人说:“她要和春天一同来临,跳跃于山峰之上。”
在夏日的炎热里,刈者说:“我们曾看见她与秋叶一同跳舞,我们也看见她的发中有一堆白雪。”
这些都是他们关于美的谈说,
实际上,你却不是谈她,只是谈着你那未曾满足的需要,
美不是一种需要,只是一种欢乐,
她不是干渴的口,也不是伸出的空虚的手,
却是发焰的心,陶醉的灵魂。
她不是那你能看见的形象,能听到的歌声,
却是你虽闭目时也能看见的形象,虽掩耳时也能听见的歌声。
她不是犁痕下树皮中的液汁,也不是结系在兽爪间的禽鸟,
她是一座永远开花的花园,一群永远飞翔的天使。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在生命揭露圣洁的面容的时候的美,就是生命。
但你就是生命,你也是面纱。
美是永生揽镜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时你进去,把你的一切都带了去。
论宗教
于是一个老道人说:请给我们谈宗教。
他说:
这一天中我曾谈过别的吗?
宗教岂不是一切的功德,一切的反省,
或者那不是功德,也不是反省,只是在凿石或织布时,灵魂中永远涌溢的一种叹异、一阵惊讶吗?
谁能把他的信心和行为分开,把他的信仰和事业分开呢?
谁能把时间展现在面前,说“这时间是为上帝的,那时间是为我自己的;这时间是为我灵魂的,那时间是为我肉体的”呢?
你的一切光阴都是那在太空中鼓动的翅翼,从自我飞到自我。
那穿上“道德”,只如同穿上他的最美的衣服的人,还不如赤裸着,
太阳和风不会把他的皮肤裂成洞孔。
那把他的举止范定在伦理之内的,是把善鸣之鸟囚在笼里。
最自由的歌声,不是从竹木弦线上发出的。
那以“礼拜”为窗户的人,开启而又关上,他还没有探访到他心灵之宫,那里的窗户是天天开启的。
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你的宗教。
何时你进去,把你的一切都带了去。
带着犁耙和铁炉,木槌和琵琶,
这些你为着需要或怡情而制造的物件。
因为在梦幻中,你不能超升到比你的成就还高,也不至于坠落到比你的失败还低。
你也要把一切的人都带着:
因为在钦慕上,你不能飞跃得比他们的希望还高,也不能卑屈得比他们的失望还低。
假如你要认识上帝,就不要做一个解谜的人。
不如举目四望,你将看见他同你的孩子们游戏。
也观看太空;你要看见他在云中行走,在电中伸臂,在雨中降临。
你要看见他在花中微笑,在树中举着摇他的手。
只在你们从沉默的河中啜饮时,才真能歌唱。
只在你们达到山巅时,你们才开始攀援。
只在大地索取你们的四肢时,你们才真正地跳舞。
论死
于是爱尔美差开口了,说:现在我们愿意问“死”。
他说:
你愿知道死的奥秘。
但是除了在生命的心中寻求以外,你们怎能寻见呢?
那夜中张目的枭鸟,它的眼睛在白昼是盲瞎的,不能揭露光明的神秘。
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你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开展你的心。
因为生和死是一件事,如同江河与海洋也是一件事。
在你的希望和愿欲的深处,隐藏着你对于来生的默识;
如同种子在雪下梦想,你们的心也在梦想着春天。
信赖一切的梦境吧,因为在那里面隐藏着永生之门。
你们的怕死,只是像一个牧人,当他站在国王的座前,被御手恩抚时的战栗。
在战栗之下,牧人岂不因为他身上已有了国王的手迹而喜悦吗?
可是,他岂不更注意到他自己的战栗吗?
除了在风中裸立,在日下消融之外,“死”还是什么呢?
除了把呼吸从不息的潮汐中解放,使他上升,扩大,无碍地寻求上帝之外,“气绝”又是什么呢?
只在你们从沉默的河中啜饮时,才真能歌唱。
只在你们达到山巅时,你们才开始攀援。
只在大地索取你们的四肢时,你们才真正地跳舞。
你如能看见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见別的一切,你如能听见那梦想的微语,你就听不见别的声音。
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却是好的。
言别
现在已是黄昏了。
于是那女预言者爱尔美差说:愿这一日,这地方,与你讲说的心灵都蒙福佑。
他回答说,说那话的是我吗?我不也是一个听者吗?
他走下殿阶,一切的人都跟着他,他上了船,站在舱面。
转面向着大众,他提高了声音说: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风命令我离开你们了。
我虽不像风那般地迅急,我也必须去了。
我们这些漂泊者,永远地寻求更寂寞的道路,我们不在安歇的时间地点起程,朝阳与落日也不在同一地方看见我们。
大地在睡眠中时,我们仍是行路。
我们是那坚牢植物的种子,在我们的心成熟丰满的时候,就交给大风纷纷吹散。
我在你们中间的日子是很短促的,而我所说的话是更短了。
但等到我的声音在你们的耳中模糊,我的爱在你们的记忆中消灭的时候,我要重来,
我要以更丰满的心,更受灵感的唇说话。
是的,我要随着潮水归来,
虽然死要遮蔽我,更大的沉默要包围我,我却仍要寻求你们的了解。
而且我这寻求不是徒然的。
假如我所说的都是真理,这真理要在更清澈的声音中、更明白的言语里,显示出来。
阿法利斯的民众啊,我将与风同去,却不是坠入虚空;
假如这一天不是你们的需要和我的爱的满足,那就让这个算是一个应许,直到践言的一天。
人的需要会变换,但他的爱是不变的,他的“爱必须满足需要”的愿望,也是不变的。
所以你要知道,我将在更大的沉默中归来。
那在晓光中消散,只留下露水在田间的烟雾,是要上升凝聚在云中,化雨下降。
我也未尝不像这烟雾。
在夜的寂静中,我曾在你们的街市上行走,我的心魂曾进入你们的院宅,
你们的心搏曾在我的心中,你们的呼吸曾在我的脸上,我都认识你们。
是的,我知道你们的喜乐与哀痛,在你们的睡眠中,你们的梦就是我的梦。
我在你们中间常像山间的湖水。
我照见了你们的高峰与峭崖,以及你们思想和愿望的徘徊的云影。
你们的孩子的欢笑,和你们的青年的望慕,都溪泉似的流到我寂静之中。
当它流入我心中深处的时候,这溪泉仍是不停地歌唱。
但还有比欢笑更甜柔,比想慕还伟大的东西流到。
那是你们身中的“无穷性”;
你们在这“巨人”里面,都不过是血脉与筋腱,
在他的吟诵中,你们的歌音只不过是无声的颤动。
只因为在这巨人里,你们才伟大。
我因为关心他,才关心你们,怜爱你们。
因为若不是在这阔大的空间里,“爱”能达到多远呢?
有什么幻象、什么期望、什么臆断能够无碍地高翔呢?
在你们本性中的巨人,如同一株缘满苹花的大橡树。
他的神力把你(们)缠系在地上,他的香气把你(们)超升入高空,在他的“永存”之中,你(们)永不死。
你们曾听说过,像一条锁链,你们是脆弱的链环中最脆弱的一环。
但这不完全是真的。你(们)也是坚牢的链环中最坚牢的一环。
以你(们)最小的事功来衡量你(们),如同用柔弱的泡沬,来核计大海的威权。
以你(们)的失败来论断你(们),就是怨责四季之常变。
是啊,你们是像大海,
那重载的船舶,停在你(们)的岸边待潮。你们虽似大海,也不能催促你(们)的潮水。
你们也像四季,
虽然在你们冬天的时候,你们拒绝了春日,
你们的春日,和你们一同静息,他在睡中微笑,并不怨嗔。
不要想我说这话是要使你们彼此说:“他夸奖得好,他只看见我们的好处。”
我不过用言语说出你们意念中所知道的事情。
言语的知识不只是无言的知识的影子吗?
你们的意念和我的言语,都是从封缄的记忆里来的波浪,这记忆是保存下来的我们的昨日,
也是大地还不认识我们也不认识她自己、正在混沌中受造的太古的白日和黑夜的记录。
哲人们曾来过,将他们的智慧给你们。我来却是领取你们的智慧:
要知道我找到了比智慧更伟大的东西。
那就是你们心里愈聚愈旺的火焰似的心灵,
你(们)却不关心他的发展,只哀悼你(们)岁月的凋残。
那是生命在宇宙的大生命中寻求扩大,而躯壳却在恐惧坟墓。
这里没有坟墓。
这些山岭和平原只是摇篮和垫脚石,
无论何时你(们)从祖宗坟墓上走过,你(们)若留意,你(们)就会看见你们自己和子女们在那里携手跳舞。
真的,你们常在不知晓中作乐。
别人曾来到这里,为了他们在你们信仰上的黄金般的应许,你们所付与的只是财富、权力与光荣。
我所给予的还不及应许,而你们待我却更慷慨。
你们将生命的更深的渴求给予了我。
真的,对那把一切目的变作枯唇,把一切生命变作泉水的人,没有比这个更大的礼物了。
这便是我的荣誉和报酬——
当我到泉边饮水的时候,我觉得那流水也在渴着;
我饮水的时候,水也饮我。
你们中有人责备我在领受礼物上是太狷傲、太羞怯了。
在领受劳金上我是太骄傲了,在领受礼物上却不如此。
虽然在你们请我赴席的时候,我却在山中采食浆果,
在你们款留我的时候,我却在寺院的廊下睡眠,
但岂不是你们对我的日夜的关怀,使我的饮食有味,使我的魂甜妙吗?
为此我最要祝福你们:
你们给予了许多,却不知道你们已经给予。
真的,“慈悲”自己看镜的时候,变成石像,
“善行”自锡嘉名的时候,变成了咒诅的根源。
你们中有人说我高傲,与我自己的“孤独”对饮,
你们也说过“他与山林谈论却不同人说话。
他独自坐在山巅,俯视我们的城市。”
我确曾攀登高山,孤行远地。
但除了在更高更远之处,我怎能看见你们呢?
除了相远之外,人们怎能相近呢?
还有人在沉默中对我呼唤,他们说:
“异乡人,异乡人,‘至高’的爱慕者,为什么你住在那鹰鸟做巢的山峰上呢?
为什么你要追求那不能达到的事物呢?
在你的窝巢中,你要网罗甚样的风雨,
要捕取天空中哪一种的虚幻的飞鸟呢?
加入我们吧。
你下来用我们的面包充饥,用我们的醇酒解渴吧。”
在他们灵魂的静默中,他们说了这些话;
但是他们若再静默些,他们就知道我所要网罗的,只是你们的喜乐和哀痛的奥秘,
我所要捕取的,只是你们在天空中飞行的“大我”。
但是猎者也曾是猎品:
因为从我弓上射出的箭矢,有许多只是瞄向我自己的胸膛。
并且那飞翔者也曾是爬行者;
因为我的翅翼在日下展开的时候,在地上的影儿是一个龟鳖。
我是信仰者也曾是怀疑者;
因为我常常用手指抚触自己的伤痕,使我对你们有更大的信仰与认识。
凭着这信仰与认识,我说:
你们不是幽闭在躯壳之内,也不禁锢在房舍与田野之中。
你们的“真我”是住在云间,与风同游。
你们不是在日中匍匐取暖,在黑暗里钻穴求安的一只动物,
却是一件自由的物事,一个包含大地在以太中运行的魂灵。
如果这是模棱的言语,就不必寻求把这些话弄明白。
模糊与混沌是万物的起始,却不是终结,
我愿意你们当我是个起始。
生命,与一切有生,都隐藏在烟雾里,不在水晶中。
谁知道水晶就是凝固的云雾呢?
在忆念我的时候,我愿你们记着这个:
你们心中最软弱、最迷乱的,就是那最坚强、最坚决的。
不是你的呼吸使你的骨骼竖立坚强吗?
不是一个你觉得从未做过的梦,建造了你的城市,形成了城中的一切吗?
你如能看见你呼吸的潮汐,你就看不见别的一切,
你如能听见那梦想的微语,你就听不见别的声音。
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却是好的。
那蒙在你眼上的轻纱,也要被包扎这纱的手揭去,
那塞在你耳中的泥土,也要被那填塞这泥土的手指戳穿。
你将要看见,
你将要听见。
你不为曾经失明而悲痛,你也不为曾经聋聩而悲悔。
因为在那时候,你要知道万物的潜隐的目的,
你要祝福黑暗与祝福光明一样。
他说完这些话,举目四顾,他看见他船上的舵工凭舵而立,凝视着那胀满的风帆,又望着无际的天末。
他说:
耐心的,我的船主是太耐心的了。
大风吹着,帆篷也烦躁了;
连船舵也急要起程;
我的船主却静候着我说完话。
我的水手们,听见了那更大的海的啸歌,他们也耐心地听着我。
现在他们不能再等待了。
我预备好了。
山泉已流入大海,那伟大的母亲又将他的儿子抱在胸前。
别了,阿法利斯的民众啊。
这一天完结了。
他在我们心上闭合,如同一朵莲花在她自己的“明日”上合闭。
在这里所付与我们的,我们要保藏起来,
如果这还不够,我们还必须重聚,齐向那给予者伸手。
不要忘了我还要回到你们这里来。
一会儿的工夫,我的“愿望”又要聚些泥土,形成另一个躯壳。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
我向你们,和我曾在你们中度过的青春告别了。
不过是昨天,我们曾在梦中相见。
在我的孤寂中,你们曾对我歌唱,因着你们的渴慕,我曾在空中建立了一座高塔。
但现在我们的睡眠已经飞走,我们的梦想已经过去,也不是破晓的时候了。
中天的日影正照着我们,我们的半醒已变成了完满的白日,我们必须分手了。
如果在记忆的朦胧中,我们再要会见,我们再在一起谈论,你们也要对我唱更深沉的歌曲。
如果在另一梦中,我们要再握手,我们要在空中再筑一座高塔。
说着话,他向水手们挥手作势,他们立刻拔起锚儿,放开船儿,向东驶行。
从人民口里发出的同心的悲号,在尘沙中飞扬,在海面上奔越,如同号筒的声响。
只有爱尔美差静默着,凝望着,直至那船渐渐消失在烟雾之中。
大众都星散了,她仍独自站在海岸上,在她的心中忆念着他所说的:
“一会儿的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妇人又要孕怀着我。”
沙与沫
我永远在沙岸上行走,
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间。
高潮会抹去我的脚印,
风也会把泡沫吹走。
但是海洋和沙岸
却将永远存在。
我曾抓起一把烟雾。
然后我伸掌一看,哎哟,烟雾变成一个虫子。
我把手握起再伸开一看,手里却是一只鸟。
我再把手握起又伸开,在掌心里站着一个容颜忧郁、向天仰首的人。
我又把手握起,当我伸掌的时候,除了烟雾以外,一无所有。
但是我听到了一支绝顶甜柔的歌曲。
仅仅在昨天,我认为我自己只是一个碎片,无韵律地在生命的穹苍中颤抖。
现在我晓得,我就是那穹苍,晓得生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
他们在觉醒的时候对我说:“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过是无边海洋的无边沙岸上的一粒沙子。”
在梦里我对他们说:“我就是那无边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过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
只有一次把我窘得哑口无言,就是当一个人问我“你是谁”的时候。
想到神的第一个念头是一个天使。
说到神的第一个字眼是一个人。
我们是有海洋以前千万年地扑腾着、飘游着、追求着的生物,森林里的风把语言给予了我们。
那么我们怎能以昨天的声音来表现我们心中的远古年代呢?
斯芬克斯只说过一次话。斯芬克斯说:“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现在再让我们沉默下去吧。”
我听到了斯芬克斯的话,但是我不懂得。
我看到过一个女人的脸,我就看到了她所有的还未生出的儿女。
一个女人看了我的脸,她就认得了在她生前已经死去的我的历代祖宗。
我想使自己完满起来。但是除非我能变成一个上面住着理智的生物的星球,此外还有什么可能呢?
这不是每一个人的目标吗?
一粒珍珠是痛苦围绕着一粒沙子所建造起来的庙宇。
是什么愿望围绕着什么样的沙粒,建造起我们的躯体呢?
当神把我这块石子丢在奇妙的湖里的时候,我以无数的圈纹扰乱了它的表面。
但是当我落到深处的时候,我就变得十分安静了。
给我静默,我将向黑夜挑战。
当我的灵魂和肉体由相爱而结婚的时候,我就得到了重生。
从前我认识一个听觉极其锐敏的人,但是他不能说话。在一场战役中他丧失了舌头。
现在我知道在这伟大的沉默来到以前,这个人打过的是什么样的仗。我为他的死亡而高兴。
这广阔的世界对我们两个人也是不够大的。
我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了很久,沉默着,而且忘却了季节。
然后太阳把生命给了我,我起来,在尼罗河岸上行走。
和白天一同唱歌,和黑夜一同做梦。
现在太阳又用一千只脚在我身上践踏,让我再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下。
但是,请看一个奇迹和一个谜吧!
那个把我聚集起来的太阳,不能把我打散。
我依旧挺立着,我以稳健的步履在尼罗河岸上行走。
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
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我们依据无数太阳的运转来测定时间;
他们以他们口袋里的小小的机器来测定时间。
那么请告诉我,我们怎能在同一的地点和同一的时间相会呢?
对于从银河的窗户里下望的人,空间就不是地球与太阳之间的空间了。
人性是一条光河,从永久以前流到永久。
难道在以太里居住的精灵,不妒羡世人的痛苦吗?
在到圣城去的路上,我遇到另一位香客,我问他:“这条就是到圣城去的路吗?”
他说:“跟我来吧,再有一天一夜就到达圣城了。”
我就跟随他。我们走了几天几夜,还没有走到圣城。
使我惊讶的是,他带错了路,反而对我大发脾气。
神啊,让我做狮子的猎物,要不就让兔子做我的猎物吧。
除了通过黑夜的道路,人们不能到达黎明。
我的房子对我说:“不要离开我,因为你的过去住在这里。”
道路对我说:“跟我来吧,因为我是你的将来。”
我对我的房子和道路说:“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如果我住下来,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只有爱和死才能改变一切。”
当那些睡在绒毛上面的人所做的梦,并不比睡在土地上的人的梦更美好的时候,我怎能对生命的公平失掉信心呢?
奇怪得很,对某些娱乐的愿望,也是我的痛苦的一部分。
曾有七次我鄙视了自己的灵魂:
第一次是在她可以上升而却谦让的时候。
第二次是我看见她在瘸者面前跛行的时候。
第三次是让她选择难易,而她选了易的时候。
第四次是她做错了事,却安慰自己说别人也同样做错了事。
第五次是她容忍了软弱,而把她的忍受称为坚强。
第六次是当她轻蔑一个丑恶的容颜的时候,却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面具中之一。
第七次是当她唱一首颂歌的时候,自己相信这是一种美德。
我不知道什么是绝对的真理。但是我对于我的无知是谦虚的,这其中就有了我的荣誉和报酬。
在人的幻想和成就中间有一段空间,只能靠他的热望来通过。
天堂就在那边,在那扇门后,在隔壁的房里;但是我把钥匙丢了。
也许我只是把它放错了地方。
你瞎了眼睛,我是又聋又哑,因此让我们握起手来互相了解吧。
一个人的意义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所企求成就的东西。
我们中间,有些人像墨水,有些人像纸张。
若不是因为有些人是黑的话,有些人就成了哑巴。
若不是因为有些人是白的话,有些人就成了瞎子。
给我一只耳朵,我将给你以声音。
我们的心才是一块海绵;我们的心怀是一道河水。
然而我们大多宁愿吸收而不肯奔流,这不是很奇怪吗?
当你想望着无名的恩赐,怀抱着无端的烦恼的时候,你就真和一切生物一同长大,升向你的大我。
当一个人沉醉在一个幻象之中,他就会把这幻象的模糊的情味当作真实的酒。
你喝酒为的是求醉;我喝酒为的是要从别种的醉酒中清醒过来。
当我的酒杯空了的时候,我就让它空着;但当它半满的时候,我却恨它半满。
一个人的实质,不在于他向你显露的那一面,而在于他所不能向你显露的那一面。
因此,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听他说出的话,而要去听他的没有说出的话。
我说的话有一半是没有意义的;我把它说出来,为的是也许会让你听到其他的一半。
幽默感就是分寸感。
当人们夸奖我多言的过失,责备我沉默的美德的时候,我的寂寞就产生了。
当生命找不到一个歌唱家来唱出她的心情的时候,她就产生一个哲学家来说出她的心思。
真理是常久被人知道的,有时被人说出的。
我们的真实的我是沉默的,后天的我是多嘴的。
我的生命内的声音达不到你的生命内的耳朵;但是为了避免寂寞,就让我们交谈吧。
当两个女人交谈的时候,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当一个女人自语的时候,她揭露了生命的一切。
青蛙也许会叫得比牛更响,但是它们不能在田里拉犁,也不会在酒坊里牵磨,它们的皮也做不出鞋来。
只有哑巴才忌妒多嘴的人。
如果冬天说,“春天在我的心里”,谁会相信冬天呢?
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愿望。
如果你真的睁起眼睛来看,你会从每一个形象中看到你自己的形象。
如果你张开耳朵来听,你会在一切声音里听到你自己的声音。
真理是需要我们两个人来发现的:一个人来讲说它,一个人来了解它。
虽然言语的波浪永远在我们上面喧哗,而我们的深处却永远是沉默的。
许多理论都像一扇窗户,我们通过它看到真理,但是它也把我们同真理隔开。
让我们玩捉迷藏吧。你如果藏在我的心里,就不难把你找到。但是如果你藏到你的壳里去,那么任何人也找不到你的。
一个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脸蒙了起来。
那颗能够和欢乐的心一同唱出欢歌的忧愁的心,是多么高贵啊。
想了解女人,或分析天才,或想解答沉默人的神秘,就是那个想从一个美梦中挣扎醒来坐到早餐桌上的人。
我愿意同走路的人一同行走。我不愿站住看着队伍走过。
对于服侍你的人,你欠他的还不只是金子。把你的心交给他或是服侍他吧。
没有,我们没有白活。他们不是把我们的骨头堆成堡垒了吗?
我们不要挑剔计较吧。诗人的心思和蝎子的尾巴,都是从同一块土地上光荣地升起的。
每一条毒龙都产生出一个屠龙的圣乔治来。
树木是大地写上天空中的诗。我们把它们砍下造纸,让我们可以把我们的空洞记录下来。
如果你要写作(只有圣人才晓得你为什么要写作),你必须有知识、艺术和魔术——字句的音乐的知识,不矫揉造作的艺术,和热爱你读者的魔术。
他们把笔蘸在我们的心怀里,就认为他们已经得了灵感了。
如果一棵树也写自传的话,它不会不像一个民族的历史。
如果我在“写诗的能力”和“未写成诗的欢乐”之间选择的话,我就要选那欢乐。因为欢乐是更好的诗。
但是你和我所有的邻居,都一致地说我总是不会选择。
诗不是一种表白出来的意见。它是从一个伤口或是一个笑口涌出的一首歌曲。
言语是没有时间性的。在你说它或是写它的时候,应该懂得它的特点。
诗人是一个退位的君王,坐在他的宫殿的灰烬里,想用残灰捏出一个形象。
诗是欢乐、痛苦和惊奇穿插着词汇的一场交道。
一个诗人要想寻找他心里诗歌的母亲的话,是徒劳无功的。
我曾对一个诗人说:“不到你死后我们不会知道你的评价。”
他回答说:“是的,死亡永远是个揭露者。如果你真想知道我的评价,那就是我心里的比舌上的多,我所愿望的比手里现有的多。”
如果你歌颂美,即使你是在沙漠的中心,你也会有听众。
诗是迷醉心怀的智慧。
智慧是心思里歌唱的诗。
如果我们能够迷醉人的心怀,同时也在他的心思中歌唱,
那么他就真个地在神的影中生活了。
灵感总是歌唱;灵感从不解释。
我们常为使自己入睡而对我们的孩子唱催眠的歌曲。
我们的一切字句,都是从心思的筵席上散落下来的残屑。
思想对于诗往往是一块绊脚石。
能唱出我们的沉默的,是一个伟大的歌唱家。
如果你嘴里含满了食物,你怎能歌唱呢?
如果你手里握满金钱,你怎能举起祝福之手呢?
他们说夜莺唱着恋歌的时候,把刺扎进自己的心膛。
我们也都是这样的。不这样,我们还能歌唱吗?
天才只不过是晚春开始时节知更鸟所唱的一首歌。
连那最高超的心灵,也逃不出物质的需要。
疯人作为一个音乐家并不比你我逊色,不过他所弹奏的乐器有点失调而已。
在母亲心里沉默着的诗歌,在她孩子的唇上唱了出来。
没有不能圆满的愿望。
我和另外一个我,从来没有完全一致过。事物的实质似乎横梗在我们中间。
你的另外一个你总是为你难过。但是你的另外一个你就在难过中成长;那么就一切都好了。
除了在那些灵魂熟睡、躯壳失调的人的心里之外,灵魂和躯壳之间是没有斗争的。
当你达到生命的中心的时候,你将在万物中甚至于在看不见美的人的眼睛里,也会找到美。
我们活着只为的是去发现美。其他一切都是等待的种种形式。
撒下一粒种子,大地会给你一朵花。向天祝愿一个梦想,天空会给你一个情人。
你生下来的那一天,魔鬼就死去了。你不必经过地狱去会见天使。
许多女子借到了男子的心;很少女子能占有它。
如果你想占有,你千万不可要求。
当一个男子的手接触到一个女子的手的时候,他俩都接触到了永在的心。
爱情是情人之间的面幕。
每一个男子都爱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想象的作品,另外一个还没有生下来。
不肯原谅女人的细微过失的男子,永远不会欣赏她们伟大的德行。
不日日自新的爱情,变成一种习惯,而终于变成奴役。
情人只拥抱了他们之间的一种东西,而没有互相拥抱。
恋爱和疑忌是永不交谈的。
爱情是一个光明的字,被一只光明的手写在一张光明的册页上的。
友谊永远是一个甜柔的责任,从来不是一种机会。
如果你不在所有的情况下了解你的朋友,你就永远不会了解他。
你的最华丽的衣袍是别人织造的;
你的最可口的一餐是在别人的桌上吃的;
你的最舒适的床铺是在别人的房子里的。
那么请告诉我,你怎能把自己同别人分开呢?
你的心思和我的心怀将永远不会一致,除非你的心思不再居留于数字中,而我的心怀不再居留在云雾里。
除非我们把语言减少到七个字,我们将永不会互相了解。
我的心,除了把它敲碎以外,怎能把它打开呢?
只有深哀和极乐才能显露你的真实。
如果你愿意被显露出来,你必须在阳光中裸舞,或是背起你的十字架。
如果自然听到了我们所说的知足的话语,江河就不去寻求大海,冬天就不会变成春天。
如果她听到我们所说的一切吝啬的话语,我们有多少人可以呼吸到空气呢?
当你背向太阳的时候,你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在白天的太阳前面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前面也是自由的;
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就是在你对世上一切闭起眼睛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但是你是你所爱的人的奴隶,因为你爱了他。
你也是爱你的人的奴隶,因为他爱了你。
我们都是寺院门前的乞丐,当国王进出寺院门的时候,我们每人都分受到恩赏。
但是我们都互相忌妒,这是轻视国王的另一种方式。
你不能吃得多过你的食欲。那一半食粮是属于别人的,而且也还要为不速之客留下一点面包。
如果不为待客的话,所有的房屋都成了坟墓。
和善的狼对天真的羊说:“你不光临寒舍吗?”
羊回答说:“我们将以造访贵府为荣,如果贵府不是在你肚子里的话。”
我把客人拦在门口说:“不必了,在出门的时候再擦脚吧,进门的时候是不必擦的。”
慷慨不是你把我比你更需要的东西给我,而是你把你比我更需要的东西也给了我。
当你施与的时候你当然是慈善的,在授予的时候要把脸转过一边,这样就可以不看那受者的羞赧。
最富与最穷的人的差别,只在于一整天的饥饿和一个钟头的干渴。
我们常常从我们的明天预支了来偿付我们昨天的债负。
我也曾受过天使和魔鬼的造访,但是我都把他们支走了。
当天使来的时候,我念一段旧的祷文,他就厌烦了;
当魔鬼来的时候,我犯一次旧的罪过,他就从我面前走过了。
总的说来,这不是一所坏监狱;我只不喜欢在我的囚房和隔壁囚房之间的这堵墙;
但是我对你保证,我决不愿责备狱吏和建造这监狱的人。
你向他们求鱼而却给你毒蛇的那些人,也许他们只有毒蛇可给。那么在他们一方面就算是慷慨的了。
欺骗有时成功,但它往往自杀。
当你饶恕那些从不流血的凶手,从不窃盗的小偷,不打诳语的说谎者的时候,你就真是一个宽大的人。
谁能把手指放在善恶分野的地方,谁就是能够摸到上帝圣袍的边缘的人。
如果你的心是一座火山的话,你怎能指望会从你的手里开出花朵来呢?
多么奇怪的一个自欺的方式!有时我宁愿受到损害和欺骗,好让我嘲笑那些以为我不知道我是被损害、欺骗了的人。
对于一个扮作被追求者的角色的追求者,我该怎么说他呢?
让那个把脏手擦在你衣服上的人,把你的衣服拿走吧。他也许还需要那件衣服,你却一定不会再要了。
兑换商不能做一个好园丁,真是可惜。
请你不要以后天的德行来粉饰你的先天的缺陷。我宁愿有缺陷,这些缺陷归我所有。
有多少次我把没有犯过的罪都拉到自己身上,为的让人家在我面前感到舒服。
就是生命的面具,也都是更深的奥秘的面具。
你可能只根据自己的了解去判断别人。
现在告诉我,我们里头谁是有罪的,谁是无辜的。
真正公平的人就是对你的罪过感到应该分担的人。
只有白痴和天才,才会去破坏人造的法律,他们离上帝的心最近。
只在你被追逐的时候,你才快跑。
我没有仇人,上帝啊!如果我会有仇人的话,
就让他和我势均力敌,
只让真理做一个战胜者。
当你和敌人都死了的时候,你就会和他十分友好了。
一个人在自卫的时候可能自杀。
很久以前一个“人”,因为过于爱别人,也(因)太可爱了,而被钉在十字架上。
说来奇怪,昨天我碰到他三次。
第一次是他恳求一个警察不要把一个妓女关到监牢里去;第二次是他和一个无赖一块儿喝酒;第三次是他在教堂里和一个法官拳斗。
如果他们所谈的善恶都是正确的话,那么我的一生只是一个长时间的犯罪。
怜悯只是半个公平。
过去唯一对我不公平的人,就是那个我曾对他的兄弟不公平的人。
当你看见一个人被带进监狱的时候,在你心中默默地说:“也许他是从更狭小的监狱里逃出来的。”
当你看见一个人喝醉了的时候,在你心中默默地说:“也许他想躲避某些更不美好的事物。”
在自卫中我常常憎恨;但是如果我是一个比较坚强的人,我就不必使用这样的武器。
用唇上的微笑来遮掩眼里的憎恨的人,是多么愚蠢啊!
只有在我以下的人,能忌妒我或憎恨我。
我从来没有被忌妒或被憎恨过,我不在任何人之上。
只有在我以上的人,能称赞我或轻蔑我。
我从来没有被称赞或被轻蔑过,我不在任何人之下。
你对我说“我不了解你”,这就是过分地赞扬了我,无故地侮辱了你。
当生命给我金子而我给你银子的时候,我还自以为慷慨,这是多么卑鄙啊!
当你达到生命心中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不高过罪人,也不低于先知。
奇怪的是,你竟可怜那脚下慢的人,而不可怜那心里慢的人。
可怜那盲于目的人,而不可怜那盲于心的人。
瘸子不在他敌人的头上敲断他的拐杖,是更聪明些的。
那个认为从他的口袋里给你,可以从你心里取回的人,是多么糊涂啊!
生命是一支队伍。迟慢的人发现队伍走得太快了,他就走出队伍;
快步的人又发现队伍走得太慢了,他也走出队伍。
如果世上真有罪孽这件东西的话,我们中间有的人是跟着我们祖先的脚踪,倒退着造孽。
有的人是管制着我们的儿女,赶前地造孽。
真正的好人,是那个和所有的大家认为坏的人在一起的人。
我们都是囚犯,不过有的是关在有窗的牢房里,有的就关在无窗的牢房里。
奇怪的是,当我们为错误辩护的时候,我们用的气力比我们捍卫正确时还大。
如果我们互相供认彼此的罪过的话,我们就会为大家并无新创而互相嘲笑。
如果我们都公开了我们的美德的话,我们也将为大家并无新创而大笑。
一个人是在人造的法律之上,直到他犯了抵触人造的惯例的罪;
在此以后,他就不在任何人之上,也不在任何人之下。
政府是你和我之间的协定。你和我常常是错误的。
罪恶是需要的别名,或是疾病的一种。
还有比意识到别人的过失还大的过失吗?
如果别人嘲笑你,你可以怜悯他;但是如果你嘲笑他,你绝不可自恕。
如果别人伤害你,你可以忘掉它;但是如果你伤害了他,你须永远记住。
实际上别人就是最敏感的你,附托在另一个躯壳上。
你要人们用你的翅翼飞翔而却连一根羽毛也拿不出的时候,你是多么轻率啊。
从前有人坐在我的桌上,吃我的饭,喝我的酒,走时还嘲笑我。
以后他再来要吃要喝,我不理他;
天使就嘲笑我。
憎恨是一件死东西,你们有谁愿意做一座坟墓?
被杀者的光荣就要他不是凶手。
人道的保护者是在它沉默的心怀中,从不在它多言的心思里。
他们认为我疯了,因为我不肯拿我的光阴去换金钱;
我认为他们是疯了,因为他们以为我的光阴是可以估价的。
他们把最昂贵的金子、银子、象牙和黑檀排列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把心胸和气魄排列在他们的面前。
而他们却自称为主人,把我们当作客人。
我宁可做人类中有梦想和有完成梦想的愿望的、最渺小的人,而不愿做一个最伟大的、无梦想、无愿望的人。
最可怜的人是把他的梦想变成金银的人。
我们都在攀登自己心愿的高峰。如果另一个登山者偷了你的粮袋和钱包,而把粮袋装满了,钱包也加重了,你应当可怜他。
这攀登将为他的肉体增加困难,这负担将加长他的路程。
如果在你消瘦的情况下,看到他的肉体膨胀着往上爬,帮他一步。这样做会增加你的速度。
你不能超过你的了解去判断一个人,而你的了解是多么浅薄啊。
我决不去听一个征服者对被征服的人的说教。
真正自由的人是忍耐地背起奴隶的负担的人。
千年以前,我的邻人对我说:“我恨生命,因为它只是一件痛苦的东西。”
昨天我走过一座坟园,我看见生命在他的坟上跳舞。
自然界的竞争不过是混乱渴望着秩序。
孤寂是吹落我们枯枝的一阵无声的风暴;
但是它把我们活生生的根芽,更深地送进活生生的大地的活生生的心里。
我曾对一条小溪谈到大海,小溪认为我只是一个幻想的夸张者;
我也曾对大海谈到小溪,大海认为我只是一个低估的毁谤者。
把蚂蚁的忙碌捧得高于蚱蜢的歌唱的眼光,是多么狭仄啊!
这个世界里的最高德行,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是最低的。
深和高在直线上走到深度和高度;只有广阔能在圆周里运行。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有了重量和长度的观念,我们站在萤火光前也会同在太阳面前一样地敬畏。
一个没有想象力的科学家,好像一个拿着钝刀和旧秤的屠夫。
但既然我们不全是素食者,那么你该怎么办呢?
当你歌唱的时候,饥饿的人就用他的肚子来听。
死亡和老人的距离并不比和婴儿的距离更近,生命也是如此。
假如你必须直率地说的话,就直率得漂亮一些。要不就沉默下来,因为我们邻近有一个人快死了。
人间的葬礼也可能是天上的婚筵。
一个被忘却的真实可能死去,而在它的遗嘱里留下七千条的实情实事,作为料理丧事和建造坟墓之用。
实际上我们只对自己说话,不过有时我们说得大声一点,使得别人也能听见。
显而易见的东西是:在被人简单地表现出来之前,从不被人看到的。
假如银河不在我的意识里,我怎能看到它或了解它呢?
除非我是医生群中的一个医生,他们不会相信我是一个天文学家的。
也许大海给贝壳下的定义是珍珠。
也许时间给煤炭下的定义是钻石。
荣名是热情站在阳光中的影子。
花根是鄙弃荣名的花朵。
在美之外没有宗教,也没有科学。
我所认得的大人物的性格中都有些渺小的东西;就是这些渺小的东西,阻止了懒惰、疯狂或者自杀。
真正伟大的人是不压制人也不受人压制的人。
我决不因为那个人杀了罪人和先知,就相信他是中庸的。
容忍是和高傲狂害着相思的一种病症。
虫子是会弯曲的,但是连大象也会屈服,不是很奇怪吗?
一场争论可能是两个心思之间的捷径。
我是烈火,我也是枯枝,一部分的我消耗了另一部分的我。
我们都在寻找圣山的顶峰;假如我们把过去当作一张图表而不作为一个向导的话,我们的路程不是可以缩短吗?
当智慧骄傲到不肯哭泣,庄严到不肯欢笑,自满到不肯看人的时候,就不成为智慧了。
如果我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把自己填满的话,我还能有余地来容纳你所不知道的一切吗?
我从多话的人那里学到了静默,从褊狭的人那里学到了宽容,从残忍的人那里学到了仁爱,但奇怪的是我对于这些老师并不感激。
执拗的人是一个极聋的演说家。
忌妒者的沉默是太吵闹了。
当你达到你应该了解的终点的时候,你就处在你应该感觉的起点。
夸张是发了脾气的真理。
假如你只能看到光所显示的,只能听到声所宣告的,
那么实际上你没有看,也没有听。
一件事实是一条没有性别的真理。
你不能同时又笑又冷酷。
离我心最近的是一个没有国土的国王和一个不会求乞的穷人。
一个羞赧的失败比一个骄傲的成功还要高贵。
在任何一块土地上挖掘你都会找到珍宝,不过你应该以农民的信心去挖掘。
一只被二十个骑士和二十条猎狗追逐着的狐狸说:“他们当然会打死我。但他们准是很可怜很笨拙的。假如二十只狐狸骑着二十头驴子带着二十只狼去追打一个人的话,那真是不值得的。”
是我们的心思屈服于我们自制的法津之下,我们的精神是从不屈服的。
我是一个旅行者,也是一个航海者,我每天在我的灵魂中发现一个新的王国。
一个女人抗议说:“当然那是一场正义的战争。我的儿子在这场战争中牺牲了。”
我对生命说:“我要听死亡说话。”
生命把自己的声音提高一点说:“现在你听到他说话了。”
当你解答了生命的一切奥秘,你就渴望死亡,因为它不过是生命的另一奥秘。
生与死是勇敢的两种最高贵的表现。
我的朋友,你和我对于生命将永远是个陌生者,
我们彼此也是陌生者,对自己也是陌生者,
直到你要说、我要听的那一天,
把你的声音作为我的声音;
当我站在你的面前,觉得我是站在镜前的时候。
他们对我说:“你能自知,你就能了解所有的人。”
我说:“只有我寻求所有的人,我才能自知。”
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里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隐士是遗弃了一部分世界,使他可以无惊无扰地享受着整个世界。
在学者和诗人之间伸展着一片绿野;如果学者走过去,他就成了圣贤;如果诗人走过来,他就成了先知。
昨天我看见哲学家们把他们的头颅装在篮子里,在市场上高声叫卖:“智慧,卖智慧咯!”
可怜的哲学家!他们必须出卖他们的头来喂养他们的心。
一个哲学家对一个清道夫说:“我可怜你,你的工作又苦又脏。”
清道夫说:“谢谢你,先生。请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
哲学家回答说:“我研究人的心思、行为和愿望。”
清道夫一面扫街一面微笑着说:“我也可怜你。”
听真理的人并不弱于讲真理的人。
没有人能在需要与奢侈之间画一条界线。只有天使能这样做,天使是明智而热切的。
也许天使就是我们在太空中的更高尚的思想。
在托钵僧的心中找到自己的宝座的是真正的王子。
慷慨是超过自己能力的施与,自尊是少于自己需要的接受。
实际上你不欠任何人的债。你欠所有的人一切的债。
从前生活过的人现在都和我们一起活着。我们中间当然没有人愿意做一个怠慢客人的主人。
想望得最多的人活得最长。
他们对我说:“十鸟在树不如一鸟在手。”
我却说:“一鸟一羽在树胜过十鸟在手。”
你对那根羽毛的追求,就是脚下生翼的生命;不,它就是生命的本身。
世界上只有两个原素,美和真;美在情人的心中,真在耕者的臂里。
伟大的美俘虏了我,但是一个更伟大的美居然把我从掌握中释放了。
美在想望它的人的心里比在看到它的人的眼里,放出更明亮的光彩。
我爱慕那对我倾诉心怀的人,我尊重那对我披露梦想的人。但是为什么在服侍我的人面前,我却腼腆,甚至于带些羞愧呢?
天才曾以能侍奉王子为荣。
现在他们以侍奉贫民为荣。
天使们晓得,有过多的讲实际的人,就着梦想者眉间的汗,吃他们的面包。
风趣往往是一副面具。你如能把它扯了下来,你将发现一个被激恼了的才智,或是在变着戏法的聪明。
聪明把聪明归功于我,愚钝把愚钝归罪于我。我想他俩都是对的。
只有自己心里有秘密的人才能参透我们心里的秘密。
只能和你同乐不能和你共苦的人,丢掉了天堂七个门中的一把钥匙。
是的,世界上是有涅槃;它是在把羊群带到碧绿的牧场的时候,在哄着你孩子睡觉的时候,在写着你的最后一行诗句的时候。
远在体验到它们以前,我们就已经选择了我们的欢乐和悲哀了。
忧愁是两座花园之间的一堵墙壁。
当你的欢乐和悲哀变大的时候,世界就变小了。
愿望是半个生命,淡漠是半个死亡。
我们今天的悲哀里最苦的东西,是我们昨天的欢乐的回忆。
他们对我说:“你必须在今生的欢娱和来世的平安之中做个选择。”
我对他们说:“我已选择了今生的愉快和来世的安宁。因为我心里知道那最大的诗人只写过一首诗,而这首诗是完全合乎音节韵律的。”
信仰是心中的绿洲,思想的骆驼队是永远走不到的。
当你求达你的高度的时候,你将想望,但要只为想望而想望;你应为饥饿而热望;你应为更大的干渴而渴望。
假如你对风泄露了你的秘密,你就不应当去责备风对树林泄露了秘密。
春天的花朵是天使们在早餐桌上所谈论的冬天的梦想。
鼬鼠对月下香说:“看我跑得多快,你却不能走,也不会爬。”
月下香对鼬鼠说:“嗐,最高贵的快腿,请你快快跑开吧!”
乌龟比兔子更能多讲些道路的情况。
奇怪的是没有脊骨的生物都有最坚硬的壳。
话最多的人是最不聪明的人,在一个演说家和一个拍卖人之间,几乎没有分别。
你应该感谢,因为你不必靠着父亲的名望或伯叔的财产来生活。
但是最应感谢的是,没有人必须靠着你的名誉或财产来生活。
只在一个变戏法的人接不到球的时候,他才能吸引我。
忌妒我的人在不知不觉之中颂扬了我。
在很久的时间内,你是你母亲睡眠里的一个梦,以后她醒来把你生了下来。
人类的胚芽是在你母亲的愿望里。
我的父母愿意有个孩子,他们就生下我。
我要母亲和父亲,我就生下了黑夜和海洋。
有的儿女使我们感到此生不虚,有的儿女为我们留下终天之憾。
当黑夜来了而你也阴郁的时候,就坚决地阴郁着躺了下去。
当早晨来了而你还感着阴郁的时候,就站起来,坚决地对白天说:“我还是阴郁的。”
对黑夜和白天扮演角色是愚蠢的。
他俩都会嘲笑你。
雾里的山岳不是丘陵;雨中的橡树也不是垂柳。
看哪,这一个似非而是的论断:深和高是比“折中”和“两可”更为相近。
当我一面明镜似的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注视着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然后你说:“我爱你。”
但是实际上你爱的是我里面的你。
当你以爱邻为乐的时候,它就不是美德了。
不时常涌溢的爱就往往死掉。
你不能同时又有青春又有关于青春的知识。
因为青春忙于生活,而顾不得去了解;而知识为着要生活,而忙于自我寻求。
你有时坐在窗边看望过往行人。望着望着,你也许看见一个尼姑向你右手边走来,一个妓女向你左手边走来。
你也许无心地说出:“这一个是多么高洁,那一个又是多么卑贱。”
假如你闭起眼睛静听一会儿,你会听到太空中有个声音低语说:“这一个在祈祷中寻求我,那一个在痛苦中寻求我。在各人的心灵里,都有一座供奉我的心灵的庵堂。”
每隔一百年,拿撒勒的耶稣就和基督徒的耶稣在黎巴嫩山中的花园里相会。他们做了长谈。每次当拿撒勒的耶稣向基督徒的耶稣道别的时候,他都说:“我的朋友,我恐怕我们两人永远、永远也不会一致。”
求上帝喂养那些穷奢极欲的人吧!
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另一颗心宽容。
如果一个人说了并不伤害你或任何人的谎话,为什么你不在心里说,他堆放事实的房子是太小了,搁不下他的胡想,他必须把胡想留待更大的地场。
在每扇关起的门后,都有一个用七道封皮封起的秘密。
等待是时间的蹄子。
假如困难是你东墙上的一扇新开的窗户,那你怎么办呢?
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
在盐里面一定有些出奇的神圣的东西。它也在我们的眼泪里和大海里。
我们的上帝在他慈悲的干渴里,会把我们——露珠和眼泪——都喝下去。
你不过是你的大我的一个碎片,一张寻求面包的嘴,一只盲目的、为一张干渴的嘴举着水杯的手。
只要你从种族、国家和自身之上,升起一腕尺,你就真成了神一样的人。
假如我是你,我决不在低潮的时候去抱怨大海。
船是一只好船,我们的船主是精干的;只不过是你的肚子不合适就是了。
我们想望而得不到的东西,比我们已经得到的东西总要宝贵些。
假如你能坐在云头上,你就看不见两国之间的国界线,也看不见庄园之间的界石。
可惜的是你不能坐在云头上。
七百年以前有七只白鸽,从幽谷里飞上高山的雪峰。七个看到鸽子飞翔的人中,有一个说:“我看出第七只鸽子的翅膀上,有一个黑点。”
今天这山谷里的人们,就说飞上雪山顶峰的是七只黑鸽。
在秋天,我收集起我的一切烦恼,把它们埋在我的花园里。
四月又到,春天来同大地结婚,在我的花园里开出与众花不同的美丽的花。
我的邻人们都来赏花,他们对我说:当秋天再来,该下种子的时候,你把这些花种分给我们,让我们的花园里也有这些花好不好呢?
假如我向人伸出空手而得不到东西,那当然是苦恼;但是假如我伸出一只满握的手,而发现没有人来接受,那才是绝望呢。
我渴望着来生,因为在那里我将看到我的未写出的诗和未画出的画。
艺术是从自然走向无穷的一步。
艺术作品是一堆云雾雕塑成的一个形象。
连那把荆棘编成王冠的双手,也比闲着的双手强。
我们最神圣的眼泪,永不寻求我们的眼睛。
每一个人都是以往的每一个君王和每一个奴隶的后裔。
如果耶稣的曾祖知道在他里面隐藏着的东西的话,他不会对自己肃然起敬吗?
犹大的母亲对她儿子的爱,会比马利亚对耶稣的爱少些吗?
我们的弟兄耶稣还有三桩奇迹没有在经书上记载过:第一件是他是和你我一样的人;第二件是他有幽默感;第三件是他知道他虽然被征服,而却是一个征服者。
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你是钉在我的心上;穿透你双手的钉子,穿透了我的心壁。
明天,当一个远方人从各各他[6]走过的时候,他不会知道这里有两个人流过血。
他还以为那是一个人的血。
你也许听说过那座福山。
它是我们世上最高的山。
一旦你登上顶峰,你就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往下走入最深的峪谷里,和那里的人民一同生活。
这就是这座山叫作福山的原因。
我的每一个禁闭在表情里的念头,我必须用行为去释放它。
[1]阿希马大学,现一般译作“希克玛学校”。
[2]女冠,亦称女道士、道姑。
[3]此处“无痛”应为“痛苦”。
[4]原文“receivers”为复数形式。
[5]冰心译作“睫毛”,原文为“eyelid”,译“眼睑”更合适。
[6]各各他,耶稣蒙难处,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