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是深坑,外邦女子是窄井。”
——《箴言》23:27
母亲对小猫做的事,我从未告诉任何人。当父亲看到院子里的坟墓时,我告诉他小鸟被车撞了,我埋葬了它。我以为事情会这样结束,但因为我用热水洗的被子,所以血液渗进了布里。
“被子怎么了?”父亲问。
母亲说她在被子上睡着了,那时候她正来月经。
“女人能流多少血总是个谜。”她说。
即便如此,还有方舟需要解释。
“它去哪儿了?”他问道。他用手敲了敲桌上空空如也的地方。
“嗯,”我一直垂着双眼,“暴风雨来的时候,我必须献祭点儿什么。”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所有的噩梦都像是听到小猫的哭声,我甚至开始相信我看见了它们的鬼魂,它们在夜晚的房子里奔跑。它们从猫妈妈那里继承了白色的爪子,飞奔上楼梯,跑进我的房间。
你为什么不救我们,贝蒂?我想象它们跳上我的床质问我。我们也想活下去,喵。你为什么不保护我们?
它们对我来说是如此真实,我能感觉到它们柔软的爪子游走在我的脸上,直到我哭了起来。我不想再跟一九六四年和它所有的鬼魂有任何瓜葛。我希望新年来到时,可以至少忘记它们的身体撞击地板发出的声音。
贝蒂,喵,喵。救救我们,别让我们死。
我努力开始了自己的一九六五年,相信自己可以摆脱过去。但是我已经明白,时间的流逝并不意味着可怕的事情会变得更容易承受。我艰难地度过了那年冬天寒冷的岁月。我十一岁了,但我没有庆祝。只有在春夏交替,太阳的暖意照在我身上时,我才开始感觉小猫的叫声没有之前那么响了。
那个时候,我正处于生命中的一个阶段。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上帝形象。我想象上帝是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破旧的缎子睡衣,凌乱的头发上垂落着卷发棒。她坐在一张肮脏的床单上,被上面粘着蜘蛛的薄纱包围着。她吃着盒子里的巧克力,一直吃到她的牙齿腐烂了。当盒子空了,会和已经在地板上砸碎的其他盒子堆在一起。腮红划过她的脸颊,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逃走。口红从她的嘴唇外流出来,像是嘴唇正在融化。她是一个被人性利用和抛弃的女人,只有我们知道她的结局会是燃烧殆尽与悄然离去。
我俯卧在“遥远之地”,写下了这些话。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弗洛茜,直到她在我的面前挥手。
“又沉浸在你的小小世界里了,让我知道了吧。”她说道。
菜园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薰衣草的味道。她在舞台上转了一圈,说那些花像外婆一样臭。我立刻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有吻痕,它们让我想起坚硬的岩石溅落在河面上。
“我很忙,弗洛茜。”我告诉她。
“好吧,忙,忙,忙。”她嘟囔着,望向绿树成荫的山丘,“我一直觉得那些山丘看上去像妻子们在弯腰吃下自己的孩子。贝蒂,你觉得那些山丘看上去像什么?”
没等我说什么,她就说:“算了吧。”
我继续写作,然后她一把夺去我笔下的纸。
“还给我,弗洛茜。”我站起来,猛地去抢我的纸。
“我会的,只要你先猜猜我失去了什么,贝蒂。”
我看着她松弛的上衣。衣服的扣子完全解开,可以看到她没有乳沟可露。她最近一直在烫头发。她会站在熨衣板前,低下头,把波浪一样的长发铺展在熨衣板上,这样她就可以用熨斗烫头发,直到她的头发变得足够直。直发让她觉得自己足够漂亮,让她显得更高了。
“直接告诉我,弗洛茜,我好继续写我的故事。”
“你和你愚蠢的故事,贝蒂。”
她把纸扔掉了。我把它捡回来,试着写完,但是她一直盯着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把钢笔摔在舞台上,然后盯着她看。
“你究竟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问。
“我想让你猜。”她噘着嘴,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她把她的胳膊搭在我的胳膊上。“天啊,贝蒂,你真黑。”她说得好像那是一种疾病,“妈妈会因为你没有遮起来而骂你的。”弗洛茜用手指抚摸自己的胳膊,“我的肤色刚刚好,你觉得呢?”
弗洛茜可以想晒多久就晒多久。她的皮肤和母亲一样,一开始就是苍白的。
“你知道我的朋友叫你什么吗?”她看着我的皮肤,看得我试图扯下自己的短袖,遮住我的胳膊。
“我已经知道他们叫我什么了。”我说,“我不需要听你说,弗洛茜。”
“这难道不糟糕吗?”弗洛茜装作被冒犯到了,“我是说,你甚至不是有色人种。”
“他们不应该叫任何人那种名字。”我继续写故事,而她依然望着我。
“你生气了吗?”她用脚趾轻轻戳着我,但我没有理会她。
她向远处望去,睁大了眼睛。
“我有个主意。”她跳下舞台,跑进屋里,然后拿着父亲的骨针和一块冰回来了。
“我还拿了这个。”她从口袋掏出一块洗碗布,“用来擦血。”
“擦血?”
“是时候轮到你了,贝蒂。”她拿起骨针,“该你打耳洞了。”
“不要。”我摇摇头,站起身。
“贝蒂,没有那么疼,只是轻轻戳一下。好吧,是两下,但我真的很擅长这个。你不是一直觉得我的耳朵很漂亮嘛。”她别过头去,垂下来的星星耳环跟着晃动起来。它们是菲雅的礼物。
“你的耳洞打歪了,弗洛茜。”
“你以前从没这么说过。”
“那是因为我向菲雅保证过不会取笑它们。”
弗洛茜抓住我的耳垂,捏住了它。
“收回你的话。”她说。
我也抓住她的星星耳环,扯住了它。
“放开我,我就放开你。”我说。
她立刻举起双手。
“我投降,陛下。”她假装鞠了个躬,然后柔和地说,“想想打耳洞后能做的事,贝蒂。”
“我能飞吗?”
“呃,不能,但是——”
“我能让艾米莉·狄金森起死回生吗?”
她上下打量我。“不能。”
“那我为什么要打耳洞?”
“别孩子气了。”她跺了跺脚,“冰块可以让耳垂变得麻木。”
“那你打耳洞的时候为什么要尖叫?”
“我只是在演戏,一点都不疼。我用生命起誓。”
“最好不疼。”我转过头,把耳朵托付给她。
她把冰块按在我的皮肤上。她举起骨针的时候,融化的冰块滴到了我的肩膀上。
“这跟我和菲雅用的是同一根针,”她说,“上面有我们的血。现在它也会拥有你的血。你猜到了吗?”她问。
“猜什么?”
“天啊,贝蒂,快猜我失去了什么?”
“一枚纽扣?这就是你不能扣上衬衫的原因吗?”
“告诉你吧,我失去了我身体里的那个女孩。”她松开冰块,“她死了,我失去她了。你看不出来吗?我不再是处女了。”她迅速把针刺进了我的耳垂。
“哎哟。”我皱紧眉头。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穿白色的衣服。”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浮雕耳环。她迅速把针拔出来,再把耳环的金属丝穿进去。
“不算太糟,不是吗?”她问道。
她把冰块贴在我的另一只耳朵上,她又问:“你现在要叫我荡妇吗?”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听别人这么叫我的姐姐。
“你不知道弗洛茜·卡彭特吗?”他们说,“她会和任何人上床。”
然而谣言四起时,弗洛茜还是个处女。当然,她穿着短裙跳舞,调情,亲吻男孩,裸泳,涂着口红上床,露出胸罩肩带。但是她做过的有意义的事情远比所有这些事情加起来要多得多。尽管如此,她还是被他们评头论足,因为她敢于冲撞纯洁的形象。
我的姐姐只是又一个被社会和教条毁掉的女孩。那些条条框框说,女孩的一辈子应该遵从女德,逆来顺受,保持文静而妩媚,在女孩需要保护的时候,它们却遁于无形。一个女孩被钉在自己性别的十字架上,她发现自己被夹在母亲和史前肋骨(1)之间。在那里,除了做一个与男孩们一起生活却不平等的女孩,几乎别无选择。这些男孩可以像发情的公猫一样嚎叫,在饕餮盛宴摸索前进,却永远不会像我姐姐那样被称为荡妇或者妓女。
“我不会叫你荡妇的,弗洛茜。”我说道。冰融化了,就像她的指尖在下雨。
“我和那个经常带我去看电影的男孩做了。”她拉住我的耳垂,用手指找到了中心,“他给我买了那么多爆米花。他告诉我是时候报答他了,耶稣的血啊。”她模仿母亲的声音说道,然后用针刺穿我的耳垂,这次动作慢了一些。
“哎哟,”我战栗了一下,“这次真的很疼。”
她迅速把耳环的金属丝穿了过去,我感觉浮雕耳环挂在我的耳朵上很重。那里的麻木感渐渐消失了,而疼痛又开始鬼鬼祟祟地袭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在说你丢三落四。”她说着走到舞台中央,“失去了什么东西,就好像是你的错一样。你的老师说:‘你把作业弄丢了吗?’妈妈说:‘你把鞋弄丢了吗?弗洛茜,你为什么老是把鞋子弄丢?该死,弗洛茜,为什么你总是丢掉你拥有的一切?’”她玩弄着自己的头发,“他们不应该说那事儿就像剥一颗樱桃,更像是砸碎它。”
她皱起眉头,低下头说:“我拒绝了他,但他还是做了。”
我花了几秒钟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弗洛茜很强大,在我心中,她可以击碎石头,可以睁大眼睛面对暴风雨。然而,在那一刻,她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弗洛茜。那种沉默把我吓坏了。可怕的不是沉默本身,而是我找不到合适的话对她说。她在等我,至少,我应该靠近她,告诉她她什么都没做错。
“好吧。”她把头发向后一甩,跳下了舞台。
我很庆幸她要走了。如果她再逗留下去,我害怕我会哭的。我知道她不会喜欢这样。弗洛茜可以哭,但她不喜欢别人的眼泪,因为她不知道该拿眼泪怎么办。
她停下来转过身说:“女孩的第一个错误就是给了他们一个吻的机会,他们认为在那之后就能夺走你的一切。我告诉你是为了警告你,妹妹。哦,还有,别把耳环摘下来,你不能在伤口定型之前让洞合上。”
她走了以后,我回过头想把故事写完,但是我做不到。最后,我写下了弗洛茜的真相,把字写得和她的头发一样直。没等到最后一句话的墨水变干,我就把纸叠好。字迹一下子脏了,但我觉得没关系。离开舞台时,我把书页塞进了口袋里。
我走到后门廊,发现崔斯汀在用父亲从五金店给他买的一小罐水彩画画。
我站在他身边,透过厨房的纱门,看到林特站在熨衣板前熨他的衣服。这是他八岁时养成的习惯。
“我告诉过他,他那件衬衫已经没有皱纹了。”崔斯汀说着,朝林特点点头,“可是他就是听不进去。”
“这些是关于我的故事的插画吗?”我拿起崔斯汀身边的那沓画纸。
“对。”他看着我,“嘿,你耳朵里有东西。”
我想伸手去摸耳环,但我的皮肤实在是太疼了,最好还是不要去碰它。于是我翻看了一下那些插画。
“你喜欢我的插画吗?”崔斯汀问,“我在跟着你的故事走,就像你写的那样。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给你画其他的故事。”
“我非常愿意。”我说道,然后把插画拿进房子里。
“嘿,林特。”我在熨衣板前停了下来,“那件衬衫没有皱纹了。”
“我必须确定这一点,贝蒂。今天早上我听见妈……妈……妈妈和爸爸吵架了。我得确保所有的皱纹都消失了。魔……魔……魔鬼利用皱纹作为进入我们世界的通道。我们留给他的通……通……通道越多,他就越有可能进入我们的家……家……家庭。”
“林特,你总是在保护我们的家人,是不是?”我对着他笑了。
“我和石……石……石头一起,贝蒂。”他回以微笑。
我能听到前门廊外有人说话。我打开纱门,父亲和煤渣砖约翰都转过头来看向我。他们坐在摇椅上。从他们中间桌子上的锤子和一堆胡桃壳来看,我知道他们已经在那儿坐了一段时间了。
“嘿,小兰登。”煤渣砖约翰总是管我们每个孩子都叫“小兰登”,好像除了父亲的名字,我们就没有自己的名字似的。
至于他自己的名字,约翰是他父母给他起的。“煤渣砖”是呼吸镇的人给他的绰号,因为他到哪儿都拖着一块煤渣砖。它被绑在一根绳子上,松散的一端垂在他的肩头。他会紧紧抓住肩头上的绳子,向前弓着腰,仿佛他在努力拖动油罐车那么重的东西。我想如果你抓着一样东西太久,它会在很多方面带给你负担。自从和他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女人死于肺炎之后,他就开始背着这块煤渣砖。失去一个女人,得到一块煤渣砖。也许到最后,他需要承受比悲伤更沉重的东西。
几年后,煤渣砖约翰带着那块煤渣砖跳进了河里。我想他已经把它背得够久了,也够远了。当他们把他的尸体捞出来时,他们说他已经顺流漂离那块煤渣砖一英里远,终于摆脱了它。我希望那是真的,因为老约翰是个好人,至少他对我们这些卡彭特很好。父亲和约翰一起长大,他们成为朋友的原因很简单,父亲从不嘲笑约翰。这对一个总是被嘲笑的人来说意味着很多。
使约翰成为笑柄的不仅仅是他的煤渣砖,还有他靴子里的脚趾蜷曲的样子。那蜷曲的模样总是让我感到害怕,尽管我知道那没什么好怕的。那是某天晚上,他醉醺醺地躺在田野里,冻伤了脚趾。但是如果你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会告诉你是薄荷响尾蛇把他的脚趾当作薯片一样吃掉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呼吸镇的薄荷响尾蛇,我也不知道除了煤渣砖约翰和父亲,还有谁见过。
“人们叫它们‘薄荷响尾蛇’,”父亲会说,“因为它们有红白相间的条纹,就像薄荷糖一样。它们闻起来也像。”
薄荷响尾蛇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存在,它们根本不存在于呼吸镇,除了我父亲和煤渣砖约翰口中的传说。老约翰会随身携带一小罐压碎的薄荷糖,发誓那不是在杜松老爹超市买来的糖果,而是薄荷响尾蛇脱落的皮。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煤渣砖约翰和我父亲相处得这么好,当其他人谈论现实的时候,他们只谈论他们相信的事情。
我俯下身去抚摸煤渣砖约翰的猎犬,老约翰给它取名为“两只耳”。当人们问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时,煤渣砖约翰总是回答说:“嗯,它有两只耳朵,不是吗?”
我好好地抚摸了一番“两只耳”的下巴。父亲告诉我,我刚刚错过了一只试图抓住科顿气球的老鹰。
“老鹰的爪子把它抓破了。”父亲说,“信掉在那边某个地方了。”他指着远处的一座山丘。
煤渣砖约翰的腿上放着一盒狗饼干。他拿了两块出来,喂了一块给“两只耳”,而自己吃了另一块。
“小兰登,你拿的是什么?”煤渣砖约翰冲我手中的纸点了点头。
“我的一个故事的插画。”我回答。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煤渣砖约翰说。
“故事叫《罪的继承》。讲的是一个身为小偷的男人有一天成了一个谋杀犯,因为他想抢劫的女人没有交出她的钱包。他拿刀只是为了吓唬她,但是在扭打中,他不小心把刀子插进她的肚子里。就在她倒下之前,她把他拉近,吻了一下他的脖子,留下了她的口红印。”
我把插画递给煤渣砖约翰和父亲,让他们看看每个场景。
“小偷丝毫不关心那个垂死女人的举动。”我继续说,“他抢走了她的钱包,跨过她的尸体。数钱的时候,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热力在他的颈侧跳动。他照镜子时,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口红印。他试图把她的唇印洗掉,但它纹丝不动。这名男子绝望了,甚至用漂白剂和钢丝刷不停地擦洗,刮掉自己的皮肤。他把伤口包扎起来,花掉了那个死去女人的钱。但是一旦伤口愈合,结痂脱落,那个女人的唇印就会像她第一次吻他时那样鲜活。
“男人疯了,买了各种各样的肥皂。唇印仍旧像文身一样存在,每当看到它,他都会想起那个女人。他受不了了,每天都穿着高领毛衣,但即使唇印被掩藏了起来,他也能感觉到它在灼烧着他的肉体。后来,他期待已久的孩子出生了。那是一个健康的男婴,但是在他的脖子上,也有一块口红印,和他父亲的一样。这个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罪孽。父亲无法面对自己将罪孽传承下去的事实,于是在割开唇印之前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割伤自己后,他没来得及获救,就失血而亡了。”
我凝视着崔斯汀为这个场景画的插画,它只是一个浓艳的血红方块。
“知晓自己父亲的罪行后,”我说,“儿子逐渐长大了,唇印却一直印在脖子上。然后有一天,这个儿子目睹了一个女人被抢劫,小偷拿刀指着她。”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崔斯汀画的那个女人的尖叫场面。
“就在刀刃快要刺穿她的肚子时,儿子走过来,替她挡下了刀。小偷逃走,儿子也倒下了。他救下的女人跪在他身边。
“‘你看到我脖子上的唇印了吗?’他问她。
“‘什么唇印?’她说,‘什么都没有。’
“她感谢他在刚才救了她的命。然后,儿子死了,他所承受的罪孽不再是他的负担。”
煤渣砖约翰和父亲都靠在椅子上,插画摊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
“如果我的孩子继承了我的罪孽,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父亲说。他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
“哦,你没什么罪过可担心的。”煤渣砖约翰告诉他。“嘿,小兰登,”煤渣砖约翰兴奋地坐起来,转向我,“你知道《呼吸镇报》一年一度的诗歌比赛吗?”
“我已经参加了,”我垂下头,“我没有得奖。”
“哦,那只是因为他们认不出一名真正的诗人。”煤渣砖约翰说,“你知道,如果你想要外星人的故事来拓展经历,我有很多东西可以和你分享。”
“啊,约翰,别再提那些外星人了。”父亲叹了口气。
“怎么,如果我不提他们,谁来提呢?”他问,“有那个家伙领导着他们。”
“别说‘家伙’,好像他是个无名小卒似的。”父亲皱起眉头,“他是总统。”
“他是个外星人。”
“煤渣砖约翰,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因为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他说,“他们看起来都像肯尼迪(2)。”
“这个人已经死了快两年了。”父亲提醒他,“人被埋葬的时候,他的罪孽就该结束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当父亲拿起插画时,煤渣砖约翰谈到了更多外星人的事。我撇下他们,走下门廊的台阶。
我在林荫巷的路上踢着小石子。露西丝在她的院子里为啦啦队选拔赛做准备。她朝我摇了摇啦啦球,说她能看见我的尾巴从短裤里伸出来。然后我走到了小巷的另一侧。
最后我来到城外一条通往农田的土路上。虽然看不见车,但我还是伸出拇指等待。
一辆驶向我的汽车的引擎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汽车打了个急转弯,然后摆正,停在我旁边。一个男孩从里面打开了车门。我滑到汽车的真皮座椅上,那个座椅已经裂开了,夹住了我的腿,像是一些想要吃掉我皮肤的小东西。
那个男孩双手握着方向盘开车。他的背上有一张浅蓝色的棉布床单,床单用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脖子上。
“你到开车的年龄了吗?”我问。
“我十三岁了。”他说。
“你妈妈让你开车?”
“她总是让我去买甜玉米。”
他在阳光下宛如火焰,我从没有见过他那头亮铜色的头发。
“你为什么披着一张床单?”我问。
“这是一件披风,”他说,“我在救人,就像超人一样。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救你。”
我想起了菲雅说过的话,男孩总以为他们在拯救世界。
我望向后座,发现他有一副足球护膝和一套换洗衣服。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说:“我踢足球。”
“我不喜欢足球。”我转过身。
“我也是。”
他用余光打量我。
“你多大了?”他问。
“十一岁。”我把腿搭在仪表盘上。
他把胳膊伸过来,搭在我的腿上。
“你确实使我看起来很白。”他说。
我放下双腿,向窗外望去。
我们默默地开了几分钟,他问:“你们找到那个在呼吸镇开枪的人了吗?”
“可能是你们镇上的人。”我斜靠在座位上,给他看我的耳朵,“我今天打了耳洞,这对耳环以前是我妈妈的。你看到了吗?”
他放慢车速,把车停在农场摊位旁。
“呼吸镇的甜玉米是最好的。”他掏出钱包,“足球队都是垃圾,但玉米真的很棒。”
“因为这是古老的甜玉米。”我说“甜”的方式和我幻想弗洛茜会说的方式一样。
“你要点儿什么吗?”他数着钱问。
“给我一个桃子,好吗?”
他下了车,向摊子走去,把头发往后捋。当老农把玉米收进篮子里时,男孩回头看着我,好像在看我是否还在车里。他提着篮子走过来,而我一直盯着他。玉米脏兮兮的穗粘在一起,还有成群的黑色小甲虫在叶子上搭便车。我的桃子在最上面,左右摇晃,马上就要滚下来。在他把篮子放到后座之前,我抓住了它。
他滑到方向盘后面,用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
“你要去哪儿来着?”他问。
我咬了一口桃子,他看着果汁顺着我的下巴滴下来。
“我们可以走一条从来没有车经过的小巷,”我说,“然后躺在小巷中间。”
“如果从来没有车经过,它怎么会存在在那里?”
“呃……”我衔着桃子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们都笑了。
我给他指了小巷的方向。一路上,我吃完了桃子。我把桃核放在我们中间的地方。
无车经过的小巷尘土飞扬,狭窄而又杂草丛生,周围是野花和铁丝网。这条路向着没有犁过的荒野敞开怀抱,那里的太阳更加炙热,几乎像沙漠一样,仿佛野花和野草有一天会变成仙人掌。我下了他的车,仰面躺在小巷中央。他环顾四周,然后躺在我身边。他把披风掀到头上。
“如果你不喜欢足球,为什么还要踢呢?”我摸着耳垂问。那里零星的血已经结痂了。
“我以前打棒球。”他双臂交叉放在脑后,“然后,爸爸和他的女友私奔的那个夏天,妈妈把他所有的白袜子都挂在晾衣绳上。她把我的球棒递给我,让我——砰——”他站起身,做了挥动球棒的动作,“把爸爸的袜子打到平流层那么高,甚至更高的地方。从那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欢棒球了。我觉得踢足球只是另一种消遣。”
他会认为参军也是另一种消遣。这个为母亲买甜玉米,把父亲的袜子打到平流层上面的男孩,最后参了军,死在了越南,他甚至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你是说,没人开车经过这条小巷?”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
“你经常来呼吸镇吗?”我问。
“我来山里打过一次猎,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年冬天,我在雪地里。在白雪中,我看到了那些鹿角和最美丽的鹿。我以为打猎会有所不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但我只能站在那里,拿着枪,目瞪口呆。上帝从来没有离我这么近,我真的相信了。”
我俯身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先是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吻了我的脸颊。
“我们可以接吻,”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吧。”
我们靠向对方,尴尬地挪着脸,试图避开对方的鼻子。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有多么干裂,于是别开了脸。
“你不喜欢吗?”他问。
“我以为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我们可以再试一次,看看会不会好一点儿。”
靠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有湿热的尖头试图钻进我的嘴里。
“呃。”我缩了回去,“那是什么?”
“我的舌头。”他说。
“恶心。”
“接吻就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
“我在学校认识一个家伙。”
“你吻他了?”我问。
“才不是。他亲吻了女孩,然后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比如什么?”
“比如你们女孩子喜欢的所有东西。”
“我们喜欢什么?”我问。
“你们喜欢收到鲜花和糖果,还喜欢被摸胸。诸如此类。”
我回头看着他。
“哦,天哪,”我说,“你太了解我们女孩了。我们想要的只是鲜花和糖果,还有摸胸。生命中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不要管我们是否可以为自己摘花,或者想吃糖果就吃。天哪,我真高兴你知道我们女孩想要什么,因为我们自己可能都搞不清楚。”
他又开始吻我,直到他的胸紧紧压上我的胸,把我压在没有人开车经过的小巷上。他的手开始在我的衬衫上移动。虽然费了些力气,我还是把嘴唇从他嘴唇下面抽了出来。
“不。”我说。
我准备把他推开,但我不需要这么做。
“好吧。”他退后了。
我们又在那里躺了几分钟,仰望着天空。
“我得回家了。”他说。
在把我送到接我的地方之前,他从手套箱里拿出一支永久性记号笔。
“在我的披风上签名,”他把马克笔递给我,“我想要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的签名。”
我等待着,直到他决定让我在披风上的哪个位置签名。
“就在这儿。”他指着布料的中间说。
我签了自己的名字,花了些时间在书写上,这样记号笔就不会在棉花上留下太多水迹。
“贝蒂·卡彭特。”他在披风上读到我的名字时,大声念了出来。
我一关上车门,他就从座位上探出身子,从敞开的车窗向外问道:“贝蒂·卡彭特,你刚才到底想要干什么?在那条没车经过的小巷?”
我把手伸进口袋,翻出弗洛茜的故事。
“我想知道‘不’是否还有意义。”
我转身慢慢地走回了家。当我回到家后,我去了“遥远之地”,爬进了舞台底下。在菲雅和母亲的故事旁边,我又挖了一个坟墓。我从口袋里取出弗洛茜的故事,放进洞里。我身上没带罐子,所以当我把它活埋的时候,泥土碰到了纸面。
呼 吸 镇 报
近期枪击现场听到哭声
有人反映,在一条叫作“血河”的小溪附近发生了枪击案。
一名当地的徒步旅行者说,他躲在一棵树后面,直到枪击结束。这名徒步旅行者相信,他在枪击后听到了哭声。
他去调查的时候,只发现了一堆石头。徒步旅行者说他觉得这些排列整齐的石头看起来像是墓碑。他用镐头挖掘时,在岩石下面的一个浅墓穴中发现了鸟骨。
“头骨旁边排列着白色的羽毛,”他说,“躯体骨骼周围还有深褐色的羽毛。这些羽毛看起来像是老鹰的。这几乎像是有人很爱这只鸟,想为它举行葬礼。”
徒步旅行者提到一阵无休无止的寒风使他的骨头发冷。警长还未查明鸟的骨头是否与枪击案有关联。
(1)《圣经》中记载,上帝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夏娃。
(2)约翰·肯尼迪: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一九六三年遇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