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军大营泉男产将军骑着马沿着山麓小径一路南行，来到石头砌成的高大瞭望台前。盖苏文从咸兴城带来的兵马驻扎于此。
两名守卫警戒地向下扫视。空中飞来一群乌鸦，呼啸着从泉男产头顶飞过，发出一阵“呱呱”的聒噪声。
“乌鸦总是追逐尸体而去。”泉男产的副将大祚荣兴奋异常，“它们在往南飞。泉将军，让我们把冬比忽变成尸体的海洋。”
“海洋也可能在这儿，大祚荣。” 泉男产的脸僵硬得像石头，“乙支人、高家人也可能会打到平壤。”
山路在裸露的岩石间蜿蜒。他们左拐右拐，来到第一个有重兵防守的关卡。山道被一堵石头砌成的高墙所阻挡，墙上站着一排弓箭手。泉男产在镇军大营经营多年，这里的守卫他却一个也不认识。不出所料，父亲盖苏文把所有的岗哨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停下来！”一个皮肤发黄的守卫对着泉男产喊，“接受盘查！”
泉男产怒吼：“娘的，难道连我也需要盘查？”
“盖苏文大人的命令——”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守卫队长眼尖，认出他是盖苏文的“绿眼狼”儿子，立刻牵来两匹马，派出两人护送他们进入军营。他们骑马飞驰，路过一片绿色的田野，眼前便是大同江的支流洮河。
他们右拐沿着洮河往前，行走了大概一里路，终于看到了削尖木桩排列的防御工事。锋利的栅栏后面是长矛兵和弓箭兵，他们正在谨慎地张望。防线之后，营地绵延至远方看不到尽头，几十处炊烟在帐中升起。许多他从来没见过的士兵正坐在树下磨砺刀剑，代表泉家的红黑虎旗在风中疾摆。“双神知道我们要打仗了。”泉男产冷笑了下，径直走进军营。
军营左侧传来一阵欢呼声。他和大祚荣继续往前。一处被木栅栏围起来的空地上，一只白色的丰山犬正与两只饿狼打斗。木栅栏前围满了看热闹的泉家士兵。
丰山犬是半岛最优秀的猎犬。一头优秀的丰山犬能杀死几头饿狼？二阿兄泉男建的疑问马上就会得到证实。空地上，两只中等体形的灰狼已经倒下，还有另外两只狼一前一后围住丰山犬。这只猎狗身受重伤，血不断滴下，像披了一条鲜红的袍子。三个同类龇牙咧嘴，后颈毛竖起，嘴中发出令人心悸的低吼，准备进行最后的决战。
泉男建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那些人都在拍手给他的猎狗鼓劲儿。泉男产猛力推开挡住自己的矮个子。众人看到是“绿眼狼”，连忙让出一条道。他来到二阿兄身边坐下。泉男建看到他，面露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猎狗要被年轻的猎狗淘汰了，我给它一个光荣的死法。狗儿倔得狠，咬死了两只狼，看样子还有胜算。快看——又咬起来了！”
老猎狗的块头要比两只狼的稍大。它露出利齿，猩红的眼睛里充满决绝。身后的灰狼向前冲刺，猎狗旋身避开，但动作非常迟缓。前面的狼猛地上前死死咬住猎狗的前大腿。猎犬发出一声痛心的喊叫，咬住灰狼的后颈猛地一扯，一片灰毛被扯下，露出粉红的皮肉。
“二弟、三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阿兄泉男生站在了他们身旁。他一身戎装，从不离身的那对鸟剑不见了踪影，只在腰间别了把环首刀，丧失了绝大部分威风。“父亲叫你们过去。”
泉男建装作没听见。场中的一只狼死死地咬住猎狗的脖子，另外一只狼的脸上全是鲜血，正在用利齿撕开猎狗的肚子。
泉男建对结果不太满意，抱怨了几句，之后摆手对侍从“木桶”说道：“把猎狗的皮剥下来，放在屋内留着纪念。”
“木桶”用驴叫般的嗓音回道：“遵命。狼皮丢掉也可惜，我用狼背部的皮给您做双好皮靴？”
“好。肉也别浪费了，烤给弟兄们。”泉男建起身。
兄弟三人走向中军大帐。大帐外是两排戴着钢盔、穿着厚重甲胄的持枪卫兵。
泉男生揭开帘布，他们三人跨入大帐。高句丽莫离支、大对卢、东部顺奴部大加泉盖苏文大人正在看地图。见他们进来，盖苏文扫视他们一圈，目光停留在泉男建身上。“男建，”盖苏文说道，“在军营里，我不想再看到猎狗的残斗游戏。”
泉男建动了动潮湿的嘴唇：“这只是战争前的开胃菜。”
“胡闹！猎狗是让敌人害怕的，而不是让自己人心生恐惧。”盖苏文斥责泉男建。鹩哥大声附和：“胡闹！胡闹！”
泉男建的厚嘴唇扭曲了，脖子上的青筋凸露出来，但他没有反抗。盖苏文命令贴身护卫全部退下后，大帐内只剩下他们父子四人。“你忙着为你的断臂复仇，忘记了我的命令。”盖苏文语气白得像烧开的水，“我本想把乙宏安和他的儿女们作为人质扣在平壤，你却把其中一人的头割了下来，还是最重要的那个人。”盖苏文颇有趣味地看着泉男建，“泉家的先祖们有的缺脑子，有的缺耐心，而你两样都占全了。要是没有你愚蠢的行为，我早除掉了所有乙支人。”
盖苏文的目光转向笔下的纸张，墨汁变成工整、凌厉的文字。
泉男建按捺不住火气了：“那个傻瓜为了大唐砍掉了我的胳膊。”
“那也罪不至死。杀掉乙宏安，我们结了一个大仇人。”泉男生趁势说，口气像乙宏安的小情人，“乙天伦袭了大加之位，升起了反叛旗帜。春州的高宝雄也蠢蠢欲动。父亲，这才是真正的后患。”泉男生向父亲抱怨不满。
“而我会将他们一一剪除。”盖苏文将写好的信吹干，折起，放到印有猛虎图案的蓝纸信封里。“据我的线报称，乙天伦刚从西部于支留那里回来。我小看这个小鬼了，他说服了于支留和‘老妓女’。”盖苏文宣布。
“那是什么意思？”泉男产问父亲。
盖苏文对上他的双瞳，慢条斯理地回答：“在平叛乙天伦的这场战斗中，我估计胆小如鼠的于支留会中立。现在看来，只有北部的杨万春和南部的高建鲁会置身事外了。”
“父亲，我们还有‘黑石王子’需要应对。”泉男生补充道。
“‘黑石王子’有勇无谋，就像他的父亲。我真正担心的是那个女孩。”
“百家公主？”泉男生诧异地问。
盖苏文点点头：“公主八岁被送到倭国，历经磨难，和倭国皇子中大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她把倭国的敌对势力引入半岛，我们会多一个强大的敌人。”
泉男建的脸一黑：“早知道的话，她刚从倭国回宫的时候，我就该暗杀她，砍下她的奶子和手脚喂狗。”
盖苏文放下笔靠在椅子上，眼睛审视着泉男建，右手慢慢摇晃酒杯。“适当的畏惧会让人臣服，过量即是愚蠢。”盖苏文总结，随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泉男建，“我警告你，留着乙天卓。”
“留着，留着！”盖苏文背后的鹩哥高声附和，“留着，留着！”
“乙奴怎么样了？”泉男生突兀地问。
“经历了一次逃跑后，她现在很适应府中的生活。”泉男建诡笑道，“我会尽快在她两腿间播个儿子，让她怀上泉家的子孙。”
泉男生强压住火气：“二弟，善待那个女孩。”
泉男建一脸鄙夷：“为什么？”
盖苏文及时插话道：“男建，你怎样睡她是你的意愿，我不干涉。如果你非把女孩折磨致死，那就太蠢了。”
泉男生气愤地说道：“看在双神的份上，天哪，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你们放心，我不会杀她。”泉男建说道，同时舔了舔湿润的嘴唇，“她死了，乐趣就没了。”
泉男生还要说话，被父亲摆手制止。
一阵沉默后，泉男产发话了：“父亲，镇军大营的人马呢？”
“我把他们发往你们阿妹那里了。她那儿更缺人，与新罗的战事马上就会决出胜负。”
“你是怕这些军队不在你的掌控中吧？”泉男产心想，同时不甘心地问：“下一步怎么做？”
盖苏文瞄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厌恶。盖苏文没有回答泉男产的问题，反倒转身对他的宝贝大儿子说：“生儿，你带领一队大军讨伐涓奴部，负鼎鹚作你的副手。”
盖苏文又转向泉男建：“建儿，你跟随我去会会乙支家的小鬼。”
最后，盖苏文转过脸来面对泉男产：“男产，你的任务很简单——只需守住平壤城。”
“只需？”泉男产体内的火一下子窜了起来，“父亲大人，高宝雄已在春城站稳了脚跟。他的阿叔高建鲁有五万大军。你们走后，他说不定会趁乱攻打平壤城。周边的南浦、黄州、延山，这些城池的城主都忠于荣留王，极有可能会趁乱攻打平壤。”
“乙天伦只是个小鬼。我确信我们很快就会战胜他，班师回朝。”盖苏文冷冷地说。
“你留给我多少人？”泉男产压住怒火问。
“两千。”
“两千？用两千人守住大丽最大的城池？”泉男产张大了嘴巴，“一面城墙只留五百人守？南浦那么小的城池，还有上万的守卫。父亲，你叫我怎么守得住？”
“那就利用好每一个人。”盖苏文坚定地看着泉男产，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父亲，你哪里是让我上战场，你这是让我去死啊。”泉男产愤愤地宣泄。
泉男生在一旁假惺惺地说：“父亲，我军中可以拨出一万人，以助三弟防守平壤城。”
“你操心好你自己的事。”盖苏文及时地制止，“征伐于支留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要留意大将军咸天，他谋划布阵很有一套。你今天就出发，目的就是拖住他们，坚决不能让他们与乙天伦合兵一处。不过，你无须攻打义州。那座城池用石头筑成，还有两丈深的护城河，占领这些破烂石头是亏本的买卖。”
泉男建不忍将泉男产一个人留在平壤城：“父亲大人，产弟一人独守平壤城的确危险。我愿留下陪他共同抗敌。”
“你跟我一起讨伐灌奴部，”盖苏文平静地拒绝，“我已决定，不容更改。”
“恕我不能从命。”泉男建小声反抗。
“平壤硬如磐石，建成几百年来，还没有军队能攻破它。不用你替我操心。”盖苏文走近泉男建，颇感有趣地看着他，“男建，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娘是浣洗丫鬟，你若再敢违抗我的命令，我会让你娘去洗黑牢罪犯的衣裳。”
这话让人不寒而栗。泉男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鼻子和嘴巴扭到一起，厚嘴唇像受到惊吓的毛毛虫般蠕动着。这一刻，泉男产甚至觉得二阿兄会抄起匕首和父亲大人火拼。但泉男建只是涨红了脸，没再言语。
“二阿兄体味到了我一直在体味的东西。”泉男产恼怒地想。他从桌子上拿过酒杯，猛灌了一口酒。原浆米酒里漂浮着江米，酒曲异常浓烈。猛烈的酸甜味充满泉男产的口腔，像冰冷的火一直蔓延到他肚腹内。
泉男产喜欢这味道，但他厌恶父亲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