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7433 下载APP
王虎现在常想,要是他把儿子留在家里该多好,实际上他又不敢,万一有人为死去的六个人闹事呢!他不仅怕儿子死掉,也怕带儿子去哥哥们那里,那儿的年轻人太娇嫩了,生意人又没命地爱钱。他叮嘱儿子的老师和亲信“豁嘴”,叫他们寸步不离小主人,又派出十名老兵日夜守护着儿子。他还吩咐儿子要像在家里时一样每天读书。可他不敢对儿子说:“儿子,你不能去有女人的地方。”他不知道儿子转过这种念头没有,这么多年来,他把儿子带在身边,住在一起,这儿是没有女人的,没有女仆、女奴,也没有妓女。这孩子除了母亲及姐妹外,不认识别的女人。近年来他根本不许儿子单独出门,连偶尔去看望母亲也派卫兵跟着。他就这样管束着儿子,他对儿子的忌妒甚于其他人对所爱女人的忌妒。
尽管有这么多顾虑,王虎与儿子并肩骑马来到哥哥家时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他很高兴,他的裁缝给儿子做的外套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儿子穿着洋式衣服,佩着镀金的纽扣和肩饰,戴着和父亲一样的有标记的帽子。儿子十四岁生日时,王虎甚至派了人去蒙古买回两匹马,其中一匹稍小些。两匹马同样强壮,又都呈黑红色,它们的眼睛是白的,不时滴溜溜地转动着。因此父子俩连坐骑都是一样的。当街上的人们停住脚看过往的队伍时,他们的赞叹声使王虎心花怒放:“看老帅和小帅像得就似同一个人的两颗门牙一般。”
他们来到王大的院子门口,儿子像父亲一样跳下了马背,手按剑柄,静静地走在父亲身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与父亲的一样。王虎被迎进了哥哥家,哥哥和侄子们听说他到了都前来问候。见他们用羨慕的眼光赞赏着他儿子,王虎心里就像饥渴的人喝了美酒一样舒适。在他逗留的那段日子里,他不由自主热切地观察着侄子们,迫不及待地想证实自己的儿子比他们优秀。他为有这样的儿子感到欣慰。
王虎可以感到欣慰的地方很多。王大的长子现在已美满地成了亲,尚未生子,夫妻俩与父母住在一起。大侄子已长得颇像父亲,肚子圆了起来,优美的身段开始发胖,也带着疲倦的神色。不过他的确有烦难事,他媳妇与婆婆相处不睦。媳妇是新派的,没规矩,和丈夫单独在一起时,他试图劝说她,但她会大喊大叫:“什么?我难道是那个傲慢的老女人的奴隶?她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自由的?我们不再侍候婆婆了。”
这媳妇一点也不怕婆婆,婆婆架子十足地说:“我年轻时伺候婆婆是分内事,早上端茶得毕恭毕敬,那是家教。”媳妇一甩头发,没缠过的脚一跺地,回说道:“可今天女子翻身了,再也不向人弯腰了!”
由于这类争吵,这位大少爷常感心烦,可他又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消遣解闷。媳妇盯着他,会打听到他的玩乐场所。她胆子大,不怕跟他上街,会闹着要一起去。她会说,现在的女人不能被关在家里,男女平等,以此招惹街上的人围观。因为怕丢人,丈夫只好放弃老嗜好。他毫不怀疑她的胆量,这女人忌妒心强,她要改掉丈夫的毛病,限制他的欲望。他不能对漂亮的丫头多看两眼。要是他跟朋友们沾了妓院的边儿,待他回来,她就大哭大闹一场,闹得家里天翻地覆。一次他跟一个朋友发牢骚,那人出主意说:“吓唬她说你要娶小老婆。这对女人来说是最没脸的事。”
当他这么尝试时,他媳妇毫不服帖,她喊着,圆瞪着的眼里直冒火:“在如今这个时代,我们妇女绝不会忍受这种屈辱!”
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冲了上来,伸出两手像猫一样抓他的脸,顿时脸上出现了四道红的指甲痕,谁看了都心中有数。他五天出不了门,更觉丢脸。他也不敢让她公开丢丑,因为她哥哥是他的朋友,父亲又是警察局长、地头蛇。
到了晚上他仍恋着她,她也会温柔地缠住他,用好话哄他,好像真的十分懊悔,于是他就立即不计前嫌,热切地爱着她,温顺地听她说话。
每逢此时她就会喋喋不休,要他向父亲要一笔钱,他们小两口好搬出去,到一个沿海城市,和同类人为伍,过一种新的生活。她会伸出美丽的臂膀钩住他,甜言蜜语一番,或发脾气,哭,或躺在床上不起来,不进食,逼他答应。她使用了千条妙计来纠缠丈夫,他终于答应了。去跟父亲一说,父亲抬眼看看他,说:“我到哪儿去弄你要的这笔钱?办不到。”过了一会儿,他又有点稀里糊涂、瞌睡懵懂了,近来他差不多总是在这种状态中打发光阴。他又补充说:“男人总得让着女人,她们差不多都爱吵闹,有没有教养都一样。受过教育的更糟,什么都不怕。我总说,让女人当家吧,我乐得图个清静,我劝你也这样做。”
那个媳妇可不肯轻易罢休,她逼着丈夫一次次去找她公公。为了图安宁,王大最后让步了,答应动动脑筋看。他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卖掉他的一大半地产。哪怕八字还只有一撇,那个媳妇就嚷得满城风雨,说她要走了,而且盘算开了,唠唠叨叨地说在沿海城市玩的路子多得是,那儿的女人打扮得漂亮,她也要买件新外衣和皮大衣。她现在的衣服像破烂儿,只能在这种乡下地方穿穿。她这番话把丈夫的心煽活了,他也急着要走,急于去见识一下她描绘的那些新鲜事物。
王大的小儿子也成人了,他步哥哥的后尘,只关心一件事:哥哥有什么他也得有什么。他暗地里对漂亮的嫂子起了意,下定决心,只要哥哥一离家,他马上就紧跟去,到有嫂子那样漂亮新派的女人的城市去。他机灵,什么都不透露,哥哥走后他整天在家里和城里闲逛,伺机行动。他看什么都不顺眼,耳闻了海滨城市的美妙,那里到处是稀奇事和洋派的新潮人物。他甚至暗暗小看王虎的儿子,王虎察觉到了,从而很恨他。
王掌柜家的小辈外表更谦和些,晚上从店里回家后,他们坐在椅子边上看着叔叔和堂弟。这些小商人看着他儿子的神情让王虎心中暗喜,他注意到他们盯着他儿子和他佩带的镀金小宝剑看。他儿子有时解下来递给他们,让他们摩挲把玩。
在这种时候,王虎就会为儿子感到自豪,忘记了儿子曾对他那么冷冰冰的。儿子站起的动作干净利落,完全同老师教的一样;每次进门他都向父亲及伯伯敬礼,长辈就座后,他才有礼貌地坐下。看到这些,王虎心里真欢喜,他加倍爱儿子,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开心。就儿子的年龄来说,他长得高大,而侄子们则不然;他儿子肌肉结实、身材挺拔,不像堂哥们那么萎缩、苍白。
在哥哥家的这些日子里,王虎派人谨慎地护卫着儿子。在宴席上,儿子就坐在他旁边,他亲自照料儿子喝酒。酒过三巡他就不让人再给他儿子斟了。堂兄弟们约他儿子上各处去玩,王虎就让儿子的教员、“豁嘴”及那十名老兵跟随着。每天晚上他都找借口亲自去儿子房间看儿子上床睡觉,不然他不安心的。儿子单独睡,门口有卫兵站岗。
他的两个哥哥仍舒适地住在父亲的老房子里,好像没有天灾,没有洪水,没有过饥荒似的,其实王地主和王掌柜对外面的情形了如指掌。王虎向他们叹了苦经,说明了来意,最后他说:“救我一把对你们也有益,我的权势也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他们深知这是实话。
该城城外也有饥民,许多人对这兄弟俩深恶痛绝。王地主有地,他不干活,而他们无论寒暑,风里雨里弯着腰在田里干活,好不容易种得的粮食还得和王地主分,田地和粮食应该归他们自己才对。世事太不合理,秋收时他们得把一大半送给住在城里坐享其成的人,通到灾荒还得照样分。
王地主确实是地主,可他也卖地,地主也不好当啊。他这么个软弱的人也会骂人、吵架。他恨他的土地,就拿给他种地的人出气。他不光为土地恨他们,他还得为家计发愁,因为负担太重。他感到更苦恼的是,他的佃户们故意拖欠地租,那可是他父亲传下来的收入呀。眼下双方已变得相当敌对,他的佃户们一见他来了就仰脸看天,并说:“鬼出来了,一定有雨!”
他们还常辱骂他:“你可算不上你爸爸的好儿子,他有钱,可是心好。他没忘了他也和我们一样受过苦,他从来不逼租,灾年还不收租。你从来没受过苦,因此不会有好心肠!”
人们的这种仇恨情绪在这种艰难的日子里更显突出。晚上大门关了以后会有人来敲门,躺在台阶上呻吟:“我们饿着肚子,你们还有大米吃,还有米做酒。”有的人路过时会大叫,甚至白天也喊:“我们要杀了这些阔佬,夺回他们从我们这儿抢去的东西!”
起初兄弟俩还不在意,后来就雇了城里的兵站岗,把闲人都赶开。以后城里和乡下的许多有钱人都被抢了,无数强盗风涌而起,他们穷凶极恶,所到之处一抢而光。王龙的这两个儿子还算安全,本城的警察局长兼部队司令把女儿嫁到这家了,军阀王虎又离得近,因此在王家大院前人们还不敢放肆,不过哼几句,骂一骂罢了。
人们憎恨他们,但也没抢他们的土坯房子。水渐渐退了,那房子在小山上露出来,梨花和那两个残废在那儿安全地过了冬。人们知道她善良,也知道她从王家要了粮食,于是很多人都划着小船撑着盆到她那儿去,她给他们吃的。一次,王掌柜去她那儿说:“现在时局不安全,你得搬进城去住在大院里。”
梨花平静地答道:“我不能走,我不怕,还有人靠我过活呢。”
冬天越来越冷,她也怕了。有些人走投无路,饥寒交迫,住在船里在结了冰的水面上停着,或窝在树顶。梨花还养着那个傻子和“驼背”,他们感到气愤。他们手拿着她给的东西,当着她的面嘴里叨咕着:“壮汉子和活着的健全孩子都饿着呢,还给那两个吃?”
这类话越来越多,梨花也开始犹豫是否该把那两个送到城里去,不然说不定哪天他们会给人杀了,因为他们还要吃啊,她保护不了他们。那可怜的傻子,虽然五十二岁了,可还像个小孩。一天,她突然死了,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吃了饭,又拿块布玩,她在门外遛着,一下子掉到水里去了。她不懂那不是干地,她经常在那儿坐。梨花赶过去时,她身上已经湿透了,冷得发抖,回来就冻病了。尽管梨花细心地照料她,几小时后她还是死了,跟她活着时一样,死时也一无所求。
梨花给城里捎了信儿,向王大要一口棺材。既然王虎也在,弟兄三个就一起来了,王虎还带着儿子。他们看着傻子入了殓,她这辈子头一回显得严肃、聪慧,死神给了她一副庄重的面容。梨花虽然悲痛,但看见她的神情,又多少感到一些安慰。她平静地自语道:“死神治了她的病,使她变聪明了,她现在跟我们一样了。”
三兄弟没给她举行葬礼,她不过是个傻子。王虎把儿子留在土房里,自己坐着船和哥哥们、梨花、一个佃户的老婆和一个工人到另一块高地上的祖坟去了。他们把傻子埋在一块低地上,但还是在土围墙的里面。
一切完毕,他们回到了土屋前,准备回城。王虎看着梨花,头一次跟她说了话。他沉静地、冷冷地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夫人?”
梨花抬起了脸,一生中头一次有这么大的勇气,她的头发灰白了,脸也不再年轻、细嫩。她说:“我早说过,这孩子一死我就到附近的尼姑庵去,那儿的尼姑都准备好了,这些年我跟她们住得近,我已经许了好多愿,那些尼姑认得我,我在那儿会过得很好。”她又转脸对王大说:“你和你太太已经把你们这个儿子安排好了,他的庙跟我的很近,我还得照看他。我已经老了,老得能当他妈了,他总是生病发烧,我会去照顾他的。和尚和尼姑早晚都一起念经,我一天总能见他两次,哪怕不说话。”
兄弟三个又看了看围在梨花身边转的那个“驼背”,他曾和梨花一起照顾那个傻子,现在她死了,他有点呆呆的。他们看着他,他勉强笑了笑。王虎有些感触,他自己的儿子那么高大,正站在一旁惊异地看着这陌生的一幕。见儿子对着“驼背”微笑,王虎和蔼地说:“我愿你如意,可怜的孩子,要是你行,我会像带走你堂哥一样带你走,也会像对他一样对待你。我会给寺庙和你都加些钱。夫人,钱是万灵的,我敢说,在庙里也一样。”
梨花打定主意,慢条斯理地答道:“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也不带什么。尼姑们了解我,我也了解她们,我的也是她们的,我和她们同甘共苦。可我得给这孩子带些东西,他用得着。”
她言外之意有点责怪王大,他和“驼背”的娘商定的给儿子的费用少得可怜。他没作声,坐下等着弟弟们,身子显得笨重,好像再起来都有困难。王虎仍盯着“驼背”看,又对他说:“你还是决意去庙里,而不愿去别的地方?”
那小子先还贪婪地望着他那高大魁梧的堂弟,这时才把眼睛移开,垂下头,看着自己短小弯曲的身体,慢悠悠地说:“是,看我这个样儿。”过了一会儿又费劲儿地说,“和尚的袍子也许能遮住驼背。”
他又转脸去看堂弟,蓦地,他好像受了刺激,连那镀金宝剑也不能再看了。他低下眼睛,转身一瘸一拐地去了。
那天晚上王虎回到哥哥家,去照看儿子睡觉,发现他没睡着。他问父亲:“爹,那儿也是我爷爷的房子吗?”
王虎奇怪地答道:“当然,我小时候就住在那儿,后来这房子盖了才都搬过来的。”
那孩子眼朝上看,头枕在手上,急切地看着父亲,热切地说:“我喜欢那房子,我愿意住盖在田里的房子,就像那间土坯房一样,那么安静,有树,还有牛。”
王虎不耐烦地答着,自己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儿子毕竟没说什么不甚得体的话:“你都说了些什么呀!我小时候就在那儿,每天那么无聊,我时刻都想着离开那儿。”
可儿子很固执,又说:“我喜欢那样——我就是喜欢那样!”
儿子说这些话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王虎有点生气,便站起来走了。他儿子那晚真的梦到那土坯房子就是他的家,他就住在田野里。
梨花去了尼姑庵,王大的儿子到了庙里,三个人住了多年的土坯房现在空了。王龙的田里已没有王家的人住了,只剩老佃户两口子守在那儿。有时那老妇会拿出她藏在土里的干白菜,或她省下的一点食物,包起来送到尼姑庵给梨花。她在侍候他们的那些年里学会了爱护这个文静温和的女人。日子这么艰难,她还拿出仅有的一点东西给她,她愿意在门口等着穿灰尼姑袍的梨花出来,她会上去悄悄地说:“这儿有个新鲜鸡蛋,是我留下的那只鸡下的,给你。”
然后她把手伸进前襟里去掏出一个小鸡蛋,攥在手里,塞到梨花的手上,轻声劝着:“吃了吧,太太,我敢说尼姑都这样,别听她们许愿。我看见过和尚吃肉喝酒。站在这儿吃,没人看见,趁着新鲜。你脸色多难看!”
可梨花不肯,她真心许过愿。她摇摇头,头上戴着灰帽子。她轻轻推开老妇的手说:“你吃,你比我更需要补养,我已经吃得够好了。即便我没得吃,也不能吃,因为我许过愿了。”
那老妇人可不死心,她把蛋硬往梨花怀里塞,梨花袍子的前襟是从领口搭过来的。随即她赶紧坐到盆里,从门边推开到了水里,梨花就够不着了。她满意了,笑着离开了那里。不一会儿,梨花就把鸡蛋给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刚从庙门前的水里爬出来。她是个母亲,抱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贴着她干瘪的乳房。梨花听见她微弱的声音,走了过去,她哀求着:“看看我这两个奶吧,原来可是胀鼓鼓的,孩子也胖得像个佛爷。”她凝视着怀里那垂死的小东西,他的嘴还紧贴着那干瘪的奶。梨花从怀里掏出了鸡蛋,给了那个女人,庆幸自己有这么好的东西可以给别人。
自那以后,梨花一直平静地度着光阴,王虎再也没见过她。
王掌柜是完全可以帮助王虎渡过难关的,他有大批存粮。灾荒使别人穷困,却让他和像他那样的人发了财。他看清了形势,赶紧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不时以高价卖给有钱人,他还从外地买进面粉和大米,甚至派人去临近的国家买这类货物。他的仓库里已堆满了粮食。
他现在是空前地富有,他的粮食运往富户和市场,换回了银钱,这年王掌柜钱多得都发愁搁在哪儿、怎么样才安全。他是个商人,不想买地,这年头又没个靠得住的人可以把钱借出去,一旦借给别人,就只有指望靠他们淹在水里的地来还。他冒险,要高利,他把注押在将来的收成上。一旦田里的水排干了,那片地区的所有收成都会流入王掌柜的粮仓。没有人确切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他对儿子花钱都加以限制,在儿子们面前装穷,逼着他们在店里或市场上干活。除了大儿子,其他的儿子都盼着父亲死。老大已被送到王虎那儿去了,他不必待在店铺里或市场上,他可以花钱去玩乐或买好衣服,而其他几个现在则不行。
不光他的儿子们对如此干活感到痛恨,乡下还有许多农民也恨。其中一个大龅牙,在王龙死后买了他的大部分地,现在他的地几乎都让水淹了。他省吃俭用、挨饿,眼看孩子们也要挨饿了,除非他向王掌柜借贷。他等着田里的水退下去。这期间他带着孩子到南方去了,不情愿让王掌柜把他的地弄到手。
王掌柜自认为公道,他对所有来借贷的人说,谁也别指望在荒年以平价买粮或借钱,不然商人还赚什么钱?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做得并不过分。
他是个聪明人,明白人们在非常时期不讲公道,知道大家都恨他。他情知王虎对自己有用,因此他尽自己的力,答应借给王虎大批粮食及一大笔钱,利息也不高,大约百分之二十。一天他们在茶馆签借据,王大在一旁深深叹息:“小兄弟,我要是像咱这商人兄弟就好了,可我越来越穷,不像他生意兴隆,我只有一点放出去的钱和爹留下的一点地,不过我们三人中有一个人有钱,这对我们来说还是好事。”
听见这话,王掌柜不禁尴尬得笑了笑,他不善言辞,又不懂客套,直截了当说道:“就算我有点钱,那都是因为我干活,也支使儿子们在铺子里干,他们从不穿绫罗绸缎,我呢,也只娶一个老婆。”
尽管王大这些年来脾气已磨得随和多了,但还是不愿这么直来直去地谈,他知道弟弟这番责备是因为他卖了大部分地产,以便打发两个儿子去沿海城市。他坐在那里气鼓鼓的,最后提了提神,大声说:“好了,当父亲的总得供养儿子,我有点太宠儿子了,不舍得让他们年轻轻的在柜台旁耗费年华。我要是还看重咱爹的名誉,能让他的孙子挨饿吗?养活他们是我的责任,也许我不该把他们当成公子哥儿供着。”他讲不下去了,几年来他一直咳嗽得厉害,这阵儿又咳开了,使他憋得难受。没话说,他坐在那儿生闷气,眼睛下陷,脖子都红了。王掌柜干瘦的脸上露着微笑,他哥哥理解了他的含意,无须多言了。
借据该签字盖章了,王掌柜要求当场画押。王虎惊讶地说:“什么?难道我们不是亲弟兄吗?”
王掌柜抱歉似的说:“这是防备我记不住,现在我记性坏极了。”
他把毛笔递给王虎,后者不得不接过来写了名字。王二仍笑着问:“你的图章也带来了吗?”
王虎只好从腰带里取出石刻图章,在那张纸上盖了印,然后王掌柜将借据折好,收到自己腰间的小口袋里。尽管借到了钱,王虎却越看越气,他发誓要扩展地盘。这些年要不是白白错过了机会,他就不至于再靠哥哥了。
王虎的部下有救了,他叫儿子准备好,叫卫兵集合,准备动身。春天,地很快就干了,人们都急需新种子种田。他们忘了冬天,忘了死去的那些人,对春天又重新充满了希望。
王虎也盼着新的转机,他向哥哥们告辞。他们为他举行了告别宴会。宴会结束后,王虎来到祖先的牌位前,点燃了香,儿子就站在一旁。香烟缭绕,他先向祖先鞠躬,然后叫儿子也照做。看着儿子鞠躬时那英武挺拔的身姿,王虎深感骄傲,他似乎觉得先人的灵魂都聚在那里,正欣赏着他们后代的精英,心想自己为家族争了光。
礼仪完毕,香烧成了灰烬,王虎上了马,儿子也跃上了自己的小马,他们与卫兵们一道,沿着晒干的大路回自己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