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节度使府内却又亮起了灯烛。熬夜的后果非常直观地呈现出来,沈青折脸色惨白,撑着头坐在垫了软垫的月牙凳上。他面前摆着的是刚刚赶制出来的沙盘。
“吐蕃一个时辰前派出一万余精锐,”黎逢春把小旗压在一处,“沿河往西北去。”
一万,这是至少拆了主力部队的一半去了。
吐蕃声称与南诏合兵三十万,但实际上,刨除现在还没见影子的南诏军,再剔除民夫、仆从兵、运输辎重的人马以及吐蕃那些赶着羊马坠在后面的男女老幼,真正的精英主力也不过两万多,再多不到三万。
这是这近十日冲突交战下来得出的数字。
只是,西北?
“他们要打彭州。”
“正是如此,”黎逢春道,“沈郎以为可否出兵援彭?”
沈青折抬眼看他,笑道:“稀奇,黎都头也会问‘可否’?”
只是说完这句半敲打半调侃的话说完,随即敛了神色:“等等崔宁来,一同商议。”
说到此处,黎逢春却有些面露难色:
“此时怕是叫不来。”
“为何?”
因为可能在跟哪个姑娘厮混。
黎逢春也很无奈。他家人丁单薄,只一个老妻,一个儿子,没有妾室。对于崔宁这样放浪些的生活可以理解,却不敢苟同。
但沈郎看着,似乎昨夜也和谁厮混过了。
最终,黎逢春斟酌道:“没找到人。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小娘那里宿着。”
沈青折一时哑然。还真是……精力旺盛。
他随即看到托着案盘进门的时旭东,这个也是个精力旺盛的。
边牧吗?
边牧小时给他们两个上了茶,随即自己束手站在了一边。
沈青折捧着热茶,视线落到自己手边没看完的人口调查。这次册子的记录方式更类似于明朝的黄册。
他随即想到一个问题——哪个小娘?是锦官坊的妓女?
昨日看人口册子,也有许多乐籍女子。
“……那些妓女是怎么来的?”
无需黎逢春回答,他的心里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无非是正当年的女子家中遭逢大变,不得已入了乐籍,如薛涛便是如此。薛涛有诗才,会交际,因而过得好些,可也仅仅是好些。适龄女子在战乱凭仍、藩镇四起的唐中晚期,根本就是某种人形财产。
有些时候,沈青折未免感到难堪、羞耻,他现在能安然坐在这里,只占了“男性”“上层”两层身份的便利。
黎逢春却是一愣,这个问题太大了,不知从何说起。而且这跟兵事有关吗?
“某只是略知一二,”他皱眉道,“有些是官奴婢,有些是良家女,有一些大约阿娘便是乐籍,没别的活路,只有从事妓业;那些开在坊里暗巷的门帘子里,母子一同接客也是常事。”
受戕害、被侮辱,千百年来,直至后世,屡见不鲜,翻开来史书册页,都是吃人罢了,尤其是吃女人。上层吃下层,男人吃女人,大都如此。
但这件事不是一味放良籍就能解决的问题,放良籍之后,完全没有生存技能的女子往往还会重操旧业。旧时代文人救风尘,也止步于自我满足和自我感动,于女子而言,则是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更好一些的牢笼罢了。
时旭东伸手,握住了沈青折的肩膀。
那点温暖覆上来,沈青折才恍然回神一样:“这些地方必须要关掉。但这件事还得等薛姑娘回来,徐徐图之。”
但是必须要去做。
即使从最冷酷的角度而言,解放这一部分生产力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回到原本的议题上:“黎都头认为可要出兵援彭?”
黎逢春直接道:“必得要保住彭州,某愿领兵往。”
“吾等与彭州相接,现蜀州已据于吐蕃之手,”黎逢春在成都府的左侧划了一道圆弧,“彭州若再下,便与蜀州连成一道。”
这是昨日吃了亏,便暂时放弃抵近围城,而从远端形成一条封锁链。
沈青折顺着他手指停留的地方,打量着彭州的地形。
彭州区划刚好跨在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之间,高低落差极大,江出山处,两山相对,古称之为天彭山,也是彭州名称由来。
建水电站的好地方。
沈青折看着,又问:“黎都头觉得,吐蕃有几成可能打下彭州?李持并非孙望丘那种人。”
就拿彭州刺史李持为成都府运来几千石粮食这件事来说,他就不可能是望风而降的人。
黎逢春思索了片刻:“与主政之人确实有关,某与李维之未曾谋面,但素闻其清正,有君子之风。但即使是闭城坚守,怕也不过三日。”
沈青折追问:“为何?”
连当日人心涣散、节度窜匿的成都府,黎逢春都未下过“三日必下”的判断。
说到这里,黎逢春苦笑:“论根源,还在孙望丘那鼠辈。益、蜀、彭三州一体,蜀州一降,彭州便要两面受敌——它另一侧还连着维州!”
维州,也就是谢安的故乡,几年前落于吐蕃之手。
那一战也是云尚结赞的立身成名之战。
沈青折有些恍然,侧脸问时旭东:“时教授觉得呢?”
黎逢春一时纳闷。这个“教授”又是什么官职?比得上沈青折府里的“书记”吗?
时教授说:“不用驰援。”
“是要坚守不出?”对着时旭东,黎都头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时兄弟未免太过托大,彭州一下,拿益州、吞成都府便很容易了。”
甚至之前,沈青折还提过更激进的存人失地的方案——当然,他们没有让事情败坏到那个地步。
时旭东平和地笑了笑:“可以趁此机会——”
他执起放在成州城的小旗,放到了吐蕃大营处。
沈青折补充说:“再向西向南一点,也无不可。”
向西向南,那就是要把蜀州吞掉……不对,是克复了?
黎逢春眼睛瞪大,越想越觉得可行,心头逐渐发热。
副将把崔宁从两个小娘的温柔乡里拉起来,着急忙慌喊道:“崔都头!行营了!”
崔宁骂了好几声,反应过来后惊道:“干啥子?!”
没等副将把“沈郎”的“郎”字说完,崔都头已经跳了起来,踩着屐履,匆忙套上滚落地上的兜鍪,又从一个小娘的齐胸襦裙里掏出自己的巾子,这才发现自己头发束也未束便戴盔了。整个屋内一片慌乱,两个小娘都来帮他穿衣,副将忙去系束甲绊,这时才发现还未穿上裙甲、手忙脚乱。
崔宁一边往腿上套着胫甲,一边急急道:“为我穿裙!”
终于披挂整齐,到了地方,崔宁才知道——黎都头和沈郎居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出了重大决定:开城出战!
他左右看了一圈,雾气浓重,也没见到沈青折的人影,据说是在府里休息。问黎逢春吧……他也是不敢问的。于是就只有——“小时兄弟,这是为何啊?”
时旭东挽着缰绳,跟他解释了一番,而后问:“崔都头,某今日有何不同?”
崔宁把他上下一打量:“没吧……”
时旭东看他一眼,勒马后退了几步,在浓雾可视范围内展示自己的明光铠。
他的铠甲,是老婆帮忙穿的。
老婆帮他着甲,简直可以列入人生最幸福时刻之一。
崔宁看着,脸上神色更迷茫了:“啊?”
时旭东皱眉。
这副明光铠明明在爱情的滋润下,显得锃光瓦亮,独树一帜,散发出几乎要刺破雾气的耀眼光泽。崔宁竟然连这点都没看出来,怪不得老婆说他是二愣子。
时旭东的炫耀没被理解,颇感寂寞,叹了口气,催马回到队列之中。
崔宁:“?”
——
寅时过半,成州坊门仍旧紧闭,四周白雾浓郁,仿佛吸入的空气都变得湿润粘稠起来,举目四望,只能看到近处面容整肃、披甲执锐的兵士。
城门后,已经整备集结了一支精锐兵士,掩在雾气之中,静待鼓声。
万里桥处,宽阔的水面上,以轻舟艨艟为主的战舰群也悄无声息,泊在水港。
鼓槌陡然锤下,仿佛刺破了这沉甸甸坠着的白雾,震起喧昂鼓声,吊桥于鼓声中轰然落地,自城门涌出一股洪流般的骑兵部队,向着城西疾行而去,压向了吐蕃大营。
与此同时,万里桥处,装备精良的水师部队也张帆擂鼓,扑向上游而去。
船马齐头并发,撕碎了这片浓郁雾气。竟然是船队更快一些,不到片刻,张承照的视野里便出现了一座浮桥。
之前那座被所谓的“粉尘爆炸”炸得七零八落了,眼前显然是新建的。已经搭建完毕,由小舟连缀,上搭木板,整体是木结构的。
“烧!”
几支摇曳着火尾的划开雾气,火势不减,然而有几支没入水中,有几支成功着陆,但火却没有烧起来,竟摇曳着慢慢熄灭了。
一些吐蕃兵被动静惊醒,却又不敢靠近浮桥,于是搡着那些民夫,抽上几鞭,叫他们去上前查看。
自那次浮桥粮船大爆炸后,营中逐渐有了些传言,说是那沈郎乃是天兵将世,有神鬼手段。
这些流言起得很快,人心惶惶,但随即被元帅强硬镇压下去。那些讲得最起劲的人被点了天灯,剩余人也便不敢再多谈,只是私下里,大家的经文不约而同念得多了些。
士兵里有流言,民夫营里不是没有流言,自那日爆炸之后,他们便说,这是菩萨发威,菩萨要来救他们,一定会来救他们的。
这些民夫大都是蜀州人,被征发至此,被这些吐蕃人当做一钱汉、两脚羊。稍不顺心的便是连打带骂,很少能吃饱饭。
尹三已经三天没有吃上东西了。
他年纪大,腿脚也不好,昨日被赶在最前面,去担土填壕,填好了,便能从伙头那里领一钱——说是钱,也不过是根枯萎的叶梗,靠着一根叶梗,能换一小把青稞,一手都捧不满。吐蕃不可能浪费柴火在他们这些一钱汉的身上,因此青稞不会煮熟,只能硬咽下去。尹三一开始觉得嗓子眼被拉得发疼,但到了现在,却已经很麻木了,只要有口吃的就好。
但那些稍微强壮一些的,还会来抢他们这些老弱的叶梗子,于是连这口吃的也没有了。
昨日他饿昏了头,趴在地上扒泥土和草吃,居然还有些甜味。有两个吐蕃兵路过,看见他趴在地上的样子,一阵大笑,而后用吐蕃话说了些什么,就有一个吐蕃兵解了带子,尿在那些土上。“吃啊,”他用唐话说,“快吃啊。”
尹三只想活着。
他于是吃了,一口一口,沾着骚气。那两个吐蕃兵笑得更大声了,另一个猛踢了他一脚,叫他一下蜷起来。而后是下了雨吧。他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同乡悄悄拖回了棚内,听见他们低低地说着什么,说是有菩萨,菩萨会来救他们的,菩萨一定会来的。
菩萨,菩萨若有用,为何现在还不来呢?尹三迷迷糊糊地想着。
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第二日,又要去担土,抛进河里,再担土。
他麻木地担着土,很慢地朝着浮桥走,看见浓浓的雾气里,有几簇火光跳跃,将要熄灭了。他看着那些火光,怔怔出神,以为是异象临世。
驻足不前的尹三被吐蕃兵从后踹了一脚,扑在浮桥的木板上,未完全嵌入的钉子划过了他的半张脸,鲜血涌出来。他摸着自己的脸,眼前一片血色。什么都看不清楚。
或许是有火吧?他不知道。
有几声闷哼声传来,弩箭的声音他已经很熟悉了,此刻一切都隔了一层,极不清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人搀扶了起来,手里被塞了半个胡饼,还是热的。
那声音,从一个造型古怪的器物中传出,变得很大。
“某等是成都守军!奉沈郎令,来接你们回家。”
头发花白的老丈喃喃:“成都……成都……”
沉默过后,有机灵些的民夫已经跳入河中,去解那些小船来。尹三流着泪,咬着胡饼,却因为没了牙齿,怎么都咬不动。他默默走在汹涌而沉默的人群之中,努力想透过白雾,辨认那些兵士的脸,想要记住他们的样子。
此刻,一队当先骑兵,已经近抵吐蕃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