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隆冬②⑥ - 大红玫瑰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4061 下载APP
晏江何这种孽障,全身的骨头应该都被魑魅魍魉的臭脚丫缝夹过,实在愧对“医生”这名头。他是真的不能心甘情愿救人一命,他那七级浮屠得是造在地狱七层。

车引擎静下,车轮上了道,他的牢骚病也招摇上市了。张淙头晕脑涨,“睁眼瞪人”这操作此刻于他难比上天,便只能闭着眼睛听晏江何谇骂:“看看你那副完犊子德行,一天到晚撅着腚穷找死,可算让你给找着了,你何必这一通辗转,费老大劲,直接弄根儿绳子,去南山大树杈子上吊不更好?”

张淙听完他骂,更是浑浑噩噩,脑子里仿若插/进了一根搅屎棍,把他的脑浆子翻腾得乌烟瘴气。张淙现在根本没那个力气呛话,只能靠在椅背上半晕不醒,挨骂挨得活像半拉尸体。

张淙没反应,晏江何也不停,他丧尽天良,骂一句一朵花,不开个花圃不罢休:“衰丧玩意儿,我看你什么都不欠,老头儿心疼你那真是病入膏肓瞎了眼,你就欠巴掌。”

晏江何趁着转弯的时候侧头瞄了眼张淙,发现他一脸冷汗,眼皮紧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应是因为太过灼热,吞吐起来都很费力气。

“......”晏江何皱了下眉头,难得骂出句“人话”,“病成这样不知道去医院?我说让你再胃疼来找我,你就不会举一反三?发高烧就不能来?你那鸡屁股大的脑仁儿都被狗嘴吞了吧。”

他本来以为张淙要死不活,依旧不能吱声,没成想这回张淙“诈尸”了。他不仅开口,竟然还有动作。

张淙的手扣在车门把手上扒拉了两下,似乎是想跳车下去。但晏江何开车锁着门,他自然没弄开:“我不去医院。”

张淙这一句声音不大,说出来晃晃悠悠,被暖气一吹就稀散,然后飘去晏江何的耳根子。

晏江何公德心碎了,医德终于全部滚蛋,他专门腾出一只手,抽上了张淙的胳膊:“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巴掌把你抽大街上暴尸?”

张淙低低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估摸着是被晏江何这一下揍晕过去了。再反观晏江何,果然骂十句没有扇一下解气,他打完一巴掌,就没再对着一个要死不活的喷唾沫星子。

晏江何车开得挺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院,他把车停下,扭身瞧了一眼张淙。

张淙侧着头,脸侧向窗外那边。

晏江何伸手把他的脸扒拉过来,又拍了两下,他观察到,就算张淙难受成这个德行,这臭小子现在却眉头都没皱,只是面无表情。

晏江何叹了口气:“张淙,走,下车,跟我去医院。”

张淙迷迷糊糊推了下晏江何的胳膊:“......我不去,王八蛋才去医院。”

他睁了下眼睛,也不知看没看见晏江何的脸,就又闭上了:“我讨厌医院,我讨厌......”

晏江何:“......”

“我跟你废什么话。”晏江何啧了声,怀疑自己是吃齁了才跟张淙啰嗦,直接给拖进去不就完了,费他妈狗屁劲。

他哼笑一声,又用手掌拍拍张淙的脸:“这就由不得你了。”

他说完正准备下车,张淙突然脑袋一歪,把晏江何的手夹在了车椅背和自己的脸颊之间。

晏江何:“......”

张淙神志不清,他定然是难受疯了,脸竟然在晏江何的手心蹭了一下。

他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拧出一个死结,嘴唇颤颤巍巍,这一声开口,竟全是委屈和痛苦:“不去,别......难受......”

晏江何被他蹭了一掌心的高热,坐那儿登时就震惊了。

在他眼里,张淙是个找死也不会示弱的狗东西,不能更难掰扯。可现在张淙在他面前,就因为不想去医院,毫无遮掩地把弱点暴露了。他脆得就像一块裂痕斑斑的玻璃片。

晏江何把手抽了出来,盯张淙半天呵出一句:“你多大了?幼儿园小孩儿吗你?”

就幼儿园小孩儿才会为了不想去医院闹委屈,宁杭杭就喜欢这么干。

“医院不好......”张淙又嘟囔了一句,便没动静了。

晏江何垂下眼睛,瞅了眼自己领子上沾的血。

张淙说医院不好,晏江何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那是个治病救人的地方,也是个回天无力的地方。晏江何太有感触了。医院就是一个照妖镜,能毁灭所有负隅顽抗的幻想,让坚强被恐惧抓碎,让所有的狼藉和丑陋无所遁形。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张淙紧紧抓着“稻草”的样子。——脆弱又恐慌。

晏江何忖量了一会儿,大概是碍于张淙这稀罕的示弱,难为可怜上了他。

晏江何凑到张淙跟前,突然问出一句:“张淙,你对头孢过敏吗?”

张淙没回答。晏江何问完就觉得自己不但吃齁了,还齁死了,问这小兔崽子,有用?都知道没用你怎么还问呢?

啧。

晏江何作罢,伸长胳膊从后座上勾来一条围巾,给张淙塞在了脖子上。他没锁车,依旧开着车暖气,只是怕张淙睡着了,就把车后座的窗开了个小缝,开的还是靠驾驶座那边的。

晏江何下了车,小跑进了医院。

也就十几分钟,他就拎一个袋子出来了。这袋子里有一些药,还有一瓶医用酒精。

晏江何裹了一身的寒气上车,他把袋子放下,关上后车窗,低头跟张淙说:“张淙,不知道你的药物过敏史,有些药我没法给你拿。”

晏江何不容置喙道:“你听好了,要是你后半夜不退烧,我可不惯你毛病,你必须给我来医院。”

张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死过去了。

晏江何也不管张淙同没同意,反正他自己同意就行。他打着车,又开了出去。这次他直接把张淙给带回了家。

晏江何把车停在楼下就开始牙花疼,他搁心里把自己夸出了八朵花儿,这才伸手杵着车门打量张淙:“张淙,醒醒。”

张淙照旧没反应。

“我跟你说话呢,别睡了。”晏江何皱了下眉头,伸手捏着张淙的下巴。

张淙灼热的呼吸喷在晏江何的虎口上,和周围的温度产生了强烈的反差,他立时觉得手上的皮被烫了一下。

“真是欠了你的。”晏江何哂进一口寒气,皮笑肉不笑。他把装药的塑料袋挂在手脖子上,又把张淙的书包扛上肩,这才弯下腰,将张淙拖了出来。

抬脚踹上车门,锁好车,晏江何又垂眼看了看,张淙的头靠着他的肩一晃,抻长了半截脖子。

晏江何啧一声,烦躁道:“惯得毛病。要不是杀人犯法,我现在就立马掐死你。”

他说完,拽着张淙进楼。张淙从头到脚都营养不良,没几两肉,但身上那一把贱骨头估计是灌多了锈,沉得结实。晏江何这一路不过两分钟就累得头疼,他便又想给张淙掼在地上,大头朝下摔死。

晏江何拿了钥匙开门,薅着张淙往里走,还没等走两步,脚边突然蹿出来个热乎乎软绵绵的玩意儿,差点把他绊一跤。

晏江何一巴掌抽开了客厅的灯开关,肺里呛火,瞪地上的一团子白猫发脾气:“晏美瞳,你能不能瞎得长点儿眼?”

听听他这话是真的够闹妖。晏江何不但有毛病,还不讲理。这猫拎回家他就给人一个瞎子命名为“晏美瞳”,现在甚至又要求人家长眼了。

晏美瞳娇滴滴“喵”了个动静,对他这一通驴唇不对马嘴的咒骂,不能更委屈。瞎子怎么好长眼?

它畏畏缩缩要蹭过去,却在晏江何更暴躁的一声“滚蛋”中杵了脖颈,扭起屁股走猫,一头扎进了门口晏江何的一只皮鞋里。

晏江何没工夫搭理它,身上挂着的张淙就是个祸害。他直接冲进了自己的屋子,把张淙摔床上趴着,同时,他肩上挂的书包也掉了地。

张淙被他这么一摔,摔出一声闷哼。晏江何把手里的药放下,又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温度计。

他掏出医用酒精,用棉花给温度计擦了擦,接着毫不温柔地把张淙掀翻了个儿,扯开他的衣服,将温度计塞进去:“给我夹好了,掉了就抽你。”

晏江何骂完,抖开被子给张淙盖上,这一趟鼓捣了他一身汗。

张淙抿着唇,后脑勺蹭了蹭枕头,低不可闻道:“晏江何。”

“哼。”晏江何扯嘴皮子冷笑,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特别烫手。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王八模样的鸟都有。”晏江何又捡起地上的书包,恶狠狠拍了两下灰。他泄愤,动作幅度太大,毛衣袖口挂上了书包拉链,毛衣刮起线了不说,手一抖把书包也刮开了。

里面一堆东西立刻噼哩啪啦掉地摔响儿听,书本笔杆子落得开花。

晏江何叹了口气,只能把袖子解开,蹲下来捡东西。

他拎起书本,顺手翻了翻,书页比脸都干净。张淙据说是个学霸,学霸的书就这样?

晏江何质疑。但当他拿起习题集和卷子看的时候就懂了——张淙写得密密麻麻的,每道错题边上都有详细的批注。

“......”晏江何嘴角一抽,无法想象这臭小子到底多分裂。

张淙包里有四五根铅笔,晏江何捡的时候注意了一下,不是普通的那种,应该都是美术专用的。

他挑了挑眉梢,看见地上还有一个素描本子。

晏江何还记得之前有一次在医院看见张淙,他就画画来着。只不过自己一过去,他就收拾得飞快,好像生怕被他看上一眼。

不乱看别人东西这种品质晏江何可能有,但他并不会如此对张淙。很简单,这熊玩意儿在他眼里不算个“人”。再说,晏江何一颗心喂狗多年,只认为这就是张淙自己送他手里的,怨不得他。

晏江何打开了素描本,都是铅笔素描,张淙画的挺多。地上的家雀儿,秃头的大树,学校的黑板,还画了一颗大白菜......还有一只猫的背影,小小一团缩在那儿,让他想到了在客厅闻鞋垫子的晏美瞳。

出乎晏江何的意料,张淙画得真的不错,形抓得都非常准,甚至三大面处理得也很好,还挺有立体感。

晏江何又翻了一页,这回看见了一束绑着花蝴蝶结的百合,他立马认出来这是他曾经送冯老病房的那一束。

晏江何眨眨眼,乐了。再翻下一页的时候,他的手顿住了。

这是这本目前的最后一幅画,很不一样。其他的都是黑白灰的素描,可这张是有颜色的。但也就多了一种颜色——热烈的红。

这幅画的是一个逼仄破败的楼梯角落,墙缝被狰狞地扒碎,像手术缝合后丑陋的疤。而在这疤痕中,扭挤着一簇大红玫瑰。

晏江何仔细看了看,这红色应该是用针管笔或水性笔涂出来的,涂得很密很结实,强势激烈到扎人眼睛,在一片晦暗里仿佛活了,活得张牙舞爪,活得不要命。

晏江何把本子合上,装进了张淙的书包放好。他走到床边,看清张淙眼下表达疲态的青黑色。

“一天到晚,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活该晕死你。”他取走张淙的温度计看了眼,三十九度。

这时候晏美瞳蹒跚着溜了进来,它脑瓜磕了下门框,晃荡一道儿,最后蹲在了晏江何的脚后跟边上。

晏江何盯着张淙的脸,没能忘了那玫瑰,只觉得大红色扎眼睛,都扎出影子来了。

只是晏江何不知道。

——张淙他,碾碎了一棵挣扎寝陋的野草,在那片仄秽的绝望里,逼活了一把热烈又突兀的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