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众生之相

书名:乘风破浪的唐朝女子 作者:扶兰 本章字数:4083 下载APP
人生百态图画中
  王建是个擅长写风土人情的诗人,他笔下的唐代女性生活,取材广 泛,描写细致,字里行间仿佛可以看到诗人心中对她们的深切同情与
体贴入微。
我们且来看一看,王建笔下的唐代女性吧。
其一:新嫁娘
王建的诗,最著名最为后人所熟知者,大约应属那首《新嫁娘》: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从这首诗来看,唐代的新嫁娘在新婚的头三天,是不干活的,这算 是一个比较人性化的风俗。毕竟,对于新嫁娘来说,在经历一场往往令
人筋疲力尽的婚礼之后,从父母身边嫁入一个几乎陌生的新家庭,从此
以后就要一直生活在这里,承担起为人妻为人母的种种责任,这样身份
与环境的巨大转变,的确需要一点休息与缓冲的时间。
不过,休息的时间有限,在婚后第三日,新嫁娘便要下厨做饭菜,
以表示从今后要谨事公婆。
女主内男主外,新嫁娘下厨的考官,自然是主内的婆婆。
  初来乍到的新嫁娘,当然不知道婆婆的口味。这里的“姑”,是指 婆婆。古人常以“舅姑”指代公婆,有人考证说这是来自于原始社会的
族外婚制度,又在常见的中表婚姻关系中得以延续。
  新嫁娘还是挺聪明的,知道口味的偏好很多时候可以直接决定得分 高低—像南方人不吃米饭总感觉没吃饭,北方人没有面食那也不能叫
吃饭—所以做好饭菜之后没有直接端上来, 而是想先知道婆婆的口味。
  或许因为敬畏,也或许因为害羞,忐忑不安的新嫁娘,不敢直接去 问婆婆,于是悄悄地请小姑子来尝一尝自己做的饭菜,试一试是否合婆
婆的口味。
一家人的口味,常常是很相似的。由此及彼,挺有道理。
这首小诗,很有那种杨柳青年画的感觉,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洗手做羹汤的新嫁娘,其实不只站在王建的诗中。
家家户户灶台边,大都曾经有过,或是现在正有,要么将来会有这
么一位小心翼翼、悄然试探新家庭口味的新妇。
其二:闺中思妇
  唐代有“镜听”的风俗。就是在除夕或岁首的夜里抱着镜子偷听路 人的无意之言,以此来占卜吉凶祸福。王建《镜听词》写的就是一位女
子用“镜听”来占卜夫婿归家日期:
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
回身不遣别人知,人意丁宁镜神圣。
怀中收拾双锦带,恐畏街头见惊怪。
嗟嗟暩暩下堂阶,独自灶前来跪拜。
出门愿不闻悲哀,郎在任郎回不回。
月明地上人过尽,好语多同皆道来。
卷帷上床喜不定,与郎裁衣失翻正。
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
  嫁妆里的镜子好好打磨之后, 准备用它来占卜远行的夫婿几时归家; 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因为铜镜有灵,如果泄露消息也许就不灵验了; 将铜镜藏在怀里,先到灶前跪拜灶神,然后悄悄出门,希望不要听到不
吉利的话语,只要夫婿安好,就算不能回家也没有关系;一直听到明月
 初升,行人过尽,听到的都是吉利之语;回家后心里太欢喜,给夫婿裁 缝衣服时都缝反了一面;镜子告诉我三天内就能与夫婿相见,于是欢喜
不尽地重新绣一个锦囊,将铜镜再打磨一遍装入锦囊中收好。
“镜听”的风俗,流传极久, 《聊斋》中也有一篇《镜听》,这个
故事里的妯娌二人占卜的是各自夫婿科举考试的成绩,结果都应验了。
  王建笔下的闺中思妇,还有一位扬州商人的妻子,扬州商人到长安 经商,与妻子天各一方,那个年代,通信太不方便,常常不知对方的情 形怎么样,只好寄托于鬼神: “扬州桥边少妇,长安城里商人。二年
不得消息,各自拜鬼求神。” (《江南三台词四首》)
那位镜听的女子, 与这拜鬼求神的扬州少妇, 其实有着同样的处境、
同样的心理。这样的场景,也是那个时代街头巷尾的常见情形。
其三:辛勤劳作的农妇
  王建在《簇蚕辞》中写道: “蚕欲老,箔头作茧丝皓皓。场宽地 高风日多,不向中庭燃蒿草。神蚕急作莫悠扬,年来为尔祭神桑。但 得青天不下雨,上无苍蝇下无鼠。新妇拜簇愿茧稠,女洒桃浆男打 鼓。三日开箔雪团团,先将新茧送县官。已闻乡里催织作,去与谁人
身上著。”
养蚕的农妇,在成茧之际,先行祝祷一番:蚕儿快快结茧,不要辜
负你们吃的这些上好桑叶;但愿天气晴朗,没有苍蝇和老鼠来祸害;蚕
 妇拜茧山,祈求蚕茧结得稠密厚实,然后农夫打鼓,蚕妇用树枝蘸着桃 叶汁水细细地洒沥,驱走邪鬼;雪白的蚕茧结成后,赶紧要送到官府 里去, 听闻乡里已经在催促赶紧缫丝织布了,不知道这绢布会穿到谁人
身上。
  王建在《当窗织》中写道: “叹息复叹息, 园中有枣行人食。贫家 女为富家织,翁母隔墙不得力。水寒手涩丝脆断,续来续去心肠烂。 草虫促促机下啼,两日催成一匹半。输官上顶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
著。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
  贫穷的织妇,在寒冷的夜里还在不停劳作,手指僵冷,蚕丝脆断,  总要停下来接上断丝,不能不让人心中急躁。织机下的草虫鸣声急促,  仿佛也在催促织妇加快速度。两天便织了一匹半,缴了官税只余下一点 零头,这点零头根本就不够她和她的婆婆裁制一件衣服。织妇坐在窗前 织布, 长吁短叹, 徒然羡慕那青楼中的女子, 不织寸布, 却坐享满箱衣服, 就像是自家园中的枣树结的枣子全被园外行人摘食,令人心中愤愤不平
又无计可施。
宋人张俞有《蚕妇》一诗: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其中辛苦悲酸,与王建笔下的蚕妇织妇的遭遇很相似。
唐代的养蚕农妇与织妇,辛苦劳作,是为了缴纳官税。
  唐代前中期实行均田制,丁男二十岁以上,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 为永业田,可以传给子孙;八十亩为口分田,死后还给国家。政府依据 授田记录, 不论贫富, 征收租庸调。租, 每丁每年粟二石;调, 绢二丈、 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庸,服徭役二十天,闰年加二天,每丁 可按每天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标准,交足二十天的数额以代 役。这就是时人说的“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男耕
女织的时候,“调”显然是由家庭中的女性来负担的。
  在王建生活的时代, 因为均田制执行不下去了, 租庸调制也被废止, 改行两税法,不以丁口为征税依据,而是根据财产多少来征税,并且将 实物税改为供货币税—但因为市面上的钱币流通量不足,钱重物贱, 民众负担加重,政府收税也困难,因此又改为实物税,这实物税里,自
然也包括生活必需的绢棉布麻等纺织品。
也就是说,不论是租庸调的时代,还是两税法的时候,唐代女性都
有沉重的赋税负担。
其四:织锦女工
唐代赋税制度收取上来的纺织品,品质参差不齐,大多比较普通,
 要想得到品质出色的纺织品, 还是需要比较专业的纺织机构来组织生产, 比如说民间的手工作坊与少府监下的织染署等, 另外还有一种官府控制、 散点生产的织造户。王建《织锦曲》一诗,写的便是以“蜀锦”闻名的
蜀地织锦女工的艰辛:
大女身为织锦户,名在县家供进簿。
长头起样呈作官,闻道官家中苦难。
回花侧叶与人别,唯恐秋天丝线干。
红缕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
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
窗中夜久睡髻偏,横钗欲堕垂著肩。
合衣卧时参没后,停灯起在鸡鸣前。
一匹千金亦不卖,限日未成宫里怪。
锦江水涸贡转多,宫中尽著单丝罗。
莫言山积无尽日,百尺高楼一曲歌。
大女,并不是大女儿的意思,而是指“丁女”,也就是已经成年,
需要开始服徭役的女子。织锦户家里刚刚成年的女儿,名字已经录进了
官府的女工名簿,织了一卷锦缎的起头呈上官府考校,听说要中选很不
容易。
诗中这位织锦女工,技艺超群,别出心裁,锦缎上红楼瑶草、花开蝶舞,
与众不同。这样出色的技艺,自然是中选了。
  中选之后, 织锦生涯倍加辛苦。当窗而织, 一梭接一梭, 晚睡早起, 连停下来稍作歇息、整理松散发髻的时间都没有。锦缎华美无比,有人 想要出千金购买, 也不敢卖, 只因为向宫中上交贡品的期限已经快到了,
若是违了期限,要被问罪。
  锦江水涸,行船不便,但是宫中索取的贡品,反而更多。宫中的蜀  锦堆积如山,看起来似乎怎么也用不完,然而宫人个个都穿上了单丝罗  衣,高楼夜宴, 贵人们听完一首歌, 赏给歌伎的动不动就是上百尺的锦缎。 哪怕蜀中进贡的锦缎再多,织锦的女工再怎么夜以继日地赶工,又如何
供得上这样的挥霍?
织锦女工的艰辛生活,与蚕女织妇,小异大同,读诗之时,仿佛可
以听到王建的长叹。
其五:宫女
王建为时人所推重的,还有《宫词一百首》,实际上是 102 首,据
说素材来自于和他同宗的掌权宦官王守澄。
这百首宫词,从早晨起床(“红日初生碧海涛”)写起,细细地描
绘了宫女的生活图景:
依着各自的班次,随侍皇帝上朝的所见所闻: “五刻阁前卿相出,
下帘声在半天中。” “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
  射猎: “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 男儿跪拜谢君王。”—精于骑射的宫女,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脂粉, 领了新弓,张弓虚射试了试手,准备上马射猎之前,以男儿礼节,先行
跪射皇帝的赐酒。
  生病时的萧索冷落,没有新衣可穿:“因吃樱桃病放归,三年著破 旧罗衣。”也有穷极无聊的装病,唤来女医看诊: “白日卧多娇似病,
隔帘教唤女医人。”
识字的宫女被派到书房服侍: “近被君王知识字, 收来案上检文书。”
天气太热,在水槛夜宿,仰望天河织女星,心绪茫茫:“避热不归
金殿宿,秋河织女夜妆红。”
笑闹着向宫外来的扫地夫打听宫外的情形: “宫人早起笑相呼,不
识阶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
王建的这些诗,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清明上河图》的风格, 工笔细画,
描尽宫城禁苑与市井百态。
宋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与唐人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天王
送子图》的区别,大致有类于宋代与唐代社会风貌之区别。
王建生于 768 年,也就是安史之乱结束五年后,死于 835 年,也就
是唐朝灭亡之前 72 年。诗家往往将白居易生活的时代称为中唐,李商隐
和杜牧生活的年代称为晚唐。
王建生活于中晚唐时期,但世风的转换,已悄然暗生。
王建笔下的唐代女性生活, 俨然已是一幅女性版的《清明上河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