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铁箱

书名:泥洹夜巡 作者:思弋 本章字数:3568 下载APP
桌板底下的人迟迟没有动静,俞庄嵁将椅子向后挪出半米,一把掀开了桌布。介舒就这么锚在地板上半晌不动,眼皮子耷了,将下半张脸埋进阴影里,神色如外面密布的阴云般黯淡。
  
  “不就在你脚边?”他垂眼就看见了那把朝天躺平的无辜叉子,见介舒还是像被按了静止键,他干脆自己蹲下去捡,一时忘记了未愈合的伤,指尖碰到金属表面的瞬间,没来得及对骤然降临的撕扯痛感作出反应,他的大拇指就被一把握住。
  
  “你在干什么?”他全身机动,表现出一种别扭的讶异,因前夜低烧而低哑的声音陡然亮了一度。
  介舒感觉到手心里的那两段指节,连带着虎口、手腕都猛然僵直,但她仍然没有松手,喃喃自语道:“抓住了,你输了。”
  
  这句话使回忆开始倒带,俞庄嵁才想起来,这是他们小时候玩过的幼稚游戏——一个人举着大拇指随时准备躲避,另一个人要抓准时机去握住,姑且归类为考验瞬时反应的敏捷性竞技。从前大人们的饭局进行到三分之一时,他们往往已经结束进食,在各种各样的酒店里闲逛打发时间时,他们会不可避免地玩到这个游戏,而且经常将其排在脑筋急转弯之后。
  
  “……所以?”
  他顺着搭在手背上的那个拳头向上看,视线途径她腕上被手铐磨出的浅红色疤痕、被卷起的他的运动衫衣袖,最后停在那双发红的眼睛上。
  “所以,”她缓缓抬起头,对上他带着些许戒备的疑惑眼神,“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往回看。”
  
  攥着手指的力量渐强,他忍不住皱眉。
  
  “庄嵁,我对不起你,可我改变不了什么,我也不奢望你原谅我。而且说实话,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因为我当时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是被推着往前走,我们都一样。只不过你吃完苦,现在有幸能继续过富足无忧的生活,而我无人在意,一直活得漫无目的。”
  
  “昨天我看见你手机壳里的照片了。”说罢,她松开手,盘腿坐在地上。
  俞庄嵁盯着她的脸,窘迫盖过了一切,也罔顾身侧的痛感正在向周围疯狂地蔓延开来。
  “那不过是……”他妄图立刻想出正当理由加以辩驳,却一时接不下去,欲言又止更显慌乱。
  
  “我知道你特恨我,但是看见我也只会让你记起更多不好的事情,我真不想看见你这样,”她接着说,“你放心,我以后会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你不用费心报仇了。至于我爸欠你的……我不清楚那些恩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会尽力补偿,你说说看好了,需要我做什么?”
  
  视野中出现片刻的暗角,他咬牙维持着正常的呼吸节奏,用极度别扭的姿势僵在原地:“我要你活着,在我随时能找到的地方。”
  介舒面露不解:“找到我,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这样。”他抬手扶住桌缘,屏着呼吸起身,一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时,才无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介舒听见桌子上餐具交错的声音,连忙爬起来帮忙:“我来洗吧,早饭都是你做的。”
  “不用,我自己收拾。”他低着头,额头上浅浅浮起一层汗。
  这个情况介舒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的,因为当下她正执着于从他手里抢过堆叠起来的盘子:“松手,我来洗,我都洗了好几年盘子了,难道还洗得没你干净吗?”
  
  “我习惯自己洗。”俞庄嵁双手牢牢捏着盘,本以为她不过是客气,却没想到她僵持着毫不松力。他刚想摆上臭脸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争执,手背上却猝不及防被“啪”地闪了一掌。没轻没重,很实在的一掌,手背顿时火辣辣的,刹那的错愕甚至令他忘记了腰侧的剧痛。他无意识地松开手,盘子脱离了控制,他惶然望见她脸上隐约浮现出了熟悉的得意神情。
  
  背过身打开水流后,介舒心里慢半拍地打起了鼓,她晚了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或许有些忘形,毕竟不久前她还被这个人囚禁在密室里。此外,现在的他似乎对人命十分麻木,而且在大部分人面前总保持着一种人畜无害的形象,可以说是极善于用干净面庞粉饰可怖之念。作为一个见过他阴暗面且与他结有旧仇的羔羊,她走的每一步都应该如在刀尖上般谨慎。
  
  不过刚才那一掌分寸大概还行,因为她回头看到俞庄嵁正背对着她,在壁炉前安静地折腾木条,并没有什么异样。
  
  窗外黑云婆娑,海滨被荒凉笼罩,屋内温度却随着火堆的重燃渐渐升高。
  
  介舒擦干最后一个盘子,仔细确认了经手的这些餐具都像镜面一样能反光,才放心结束劳役。回身时,俞庄嵁刚好从洗手间出来,介舒这才注意到他脸色白得像落了一层粉笔灰。
  “你自己换了药?伤口还好吗?”
  “就那样,”他在门内消化了大部分痛意,此刻已经趋于麻木,径直走到门口收拾东西,“我要走了。”
  
  “你学校那边很急吗?”
  “怎么?”
  “从你把我关起来开始,我就没什么机会说话,也没什么可消遣。你一走,我又没人能聊天了。”
  
  
  远方传来雷鸣,在集装箱里留下半透明的回音。密集的雨点不多久就噼啪砸在了头顶的铁皮上,湿气与寒意混杂着,黏糊糊地裹上陈辛觉紧缩的皮肤,他的嘴被严严实实地封住,满鼻子塑胶味,手脚被同一根绳子牵连着脖子绑住。长时间挣扎的结果是此刻精疲力竭到崩溃的边界,他只能在黑暗里无谓地睁着眼发愣,无从辨别身处的位置和时间的流逝。
  
  再过一段时间,他或许连真与假、梦境和现实都再也分不清楚,到那时,他或许能干干脆脆地服从命运的安排。
  
  随着雨声加大,周围的空间突然开始轻微摇晃,他立即警觉起来。果不其然,没等多久门外就传来了人声,他模模糊糊听见“我靠”、“妈的”一类的字眼,接着,刺眼的白光骤然刺了进来,他久未接触光亮的眼睛一时间难以睁开,视觉在光明与黑暗间来来回回挣扎。
  
  “我去,这简直是动物园兽栏里的味道,真他妈的恶心。”
  
  “我怎么闻着有股羊膻味……”
  
  不待他调整看清眼前光景,脚踝就被两只坚硬的手猛地抓住,毫不留情地一路向外拖拽。他的后背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磕磕绊绊,磨得发烫,他勉强睁开眼,只能看见两个身着黑衣的背影在白晃晃的灼光里快步前行。经过了一段凹凸表面,他的后脑砸在一块高高的凸起上,正蒙得眼冒金星,他又落到一片又冰又潮的路面上,那二人拖行的速度变快,背上的摩擦变得畅通,他恍惚间觉得眼下自己就像什刹海上的一架冰车。
  
  耳边喧闹起来,脚被随意丢在地上,头顶上又跨过另一个黑衣人,把他的身前那三段绳子往身体上方的大黑钩子上一挂。陈辛觉还没能看清那人的样貌,心脏已遽然收紧,目光所及明暗之间像列车外的野景一样飞速划过。
  
  等到他摇摇晃晃地悬至半空之中,满头雾水地侧过脑袋观察周遭,视线里的一切都令他不寒而栗。红红绿绿密集排布的集装箱、排成一圈的黑衣人、反射白光的绿漆涂层、以及黑茫茫无尽的海面——他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艘货轮。
  
  更准确地说,他是被挂在一艘海运货轮的甲板上空。
  
  
  “雨太大了,我晚点再走。”
  暴雨落下的时间点几乎和俞庄嵁握上门把手的动作同步,他轻叹一口气,收手插进口袋。
  介舒看了一眼窗外,点头的模样略献殷勤:“我也觉得。”
  
  突然多出的时间,仿佛在庞大的流逝中选定了一段空档进行慢速操作,令置身其中的人有些无所适从。不算宽敞的地方,一个插着兜站在门边,一个背着手靠在水池旁,又莫名有种主客颠倒的意味。
  
  俞庄嵁轻咳一声,几步迈到沙发边坐下,随手打开了挂在墙上的迷你电视,古早英剧的搞笑对白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
  
  他感觉到沙发那头一沉,余光里的人影温驯地坐下,脸朝向他,好像是想问点什么,但他故意没扭头看她,手肘搁在扶手上,双眼直直地盯着屏幕,前所未有地专注看了一会儿电视。
  
  那张脸转过来又转回去,断断续续重复了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酒……我能喝吗?”
  此问着实出人意料,他侧头,某一瓶他珍藏许久的马尔贝克酒,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
  “你翻柜子了?”
  
  介舒讪讪一笑,随时做好卑微道歉并把东西放回原位的准备:“我之前想找有没有做早餐的食材……毕竟你发了一晚上烧,又失血过多,肯定要补充营养……无意间就看见了。”
  
  俞庄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人说起谎来真是宛若旁观者,巨细靡遗——刚才他走进浴室,一照镜子就发现自己已经忍痛忍得满头冷汗,可她抢盘子的时候明明就站在眼前,那么明显的异常都没发现,要不是他后来又换了一次药,痛到死去活来变了脸色,她可能连那句“伤口还好吗”都不会想起来要问。
  
  介舒殷切地询问与等待之后,只在俞庄嵁的脸上找到了一丝鄙夷与愠怒。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她很久没做了,那一点死皮赖脸的勇气顿时被他的无言所击溃。
  
  她自觉抓着瓶子起身,手心不知道哪来的汗,一眨眼的功夫,酒瓶就在响彻天际的碎裂声中,炸成了2D的烟花,定格在地板和毛毯的交界线上。
  
  一半猩红,一半乌黑。